阿成
我和老玄乘坐的的士剛進(jìn)入富區(qū)(富拉爾基),早已等在旅店的老邱就打來電話,問,大哥,到哪兒了,是不是該到了?
我開玩笑說,還得半小時吧。
他說,不可能啊。
我隨口說,路上有匹馬瘋了,擋住了去路。
他說,這事兒鬧的。
開的士的大林(也是老邱派來接我們的一個哥兒們)聽了直樂。
結(jié)果,弄巧成拙了,我們到了招待所,老邱和老賈已經(jīng)走了,他們真相信馬瘋了,倆人又去了菜市場,打算再買點兒啥。我只好打電話把他們再叫回來。
大林說,邱哥的優(yōu)點是實在,缺點是太實在。
這次重走蘑菇氣,是老邱發(fā)起的。老邱和老賈住在北京(兩位都是東北人)。老邱打長途電話跟我說,這一陣子老賈心里挺悶的,想出來散散心,我就想到了蘑菇氣。
我們這次活動是自費的,所以,老邱選擇了一家便宜的小旅店,衛(wèi)生條件湊合。
我們幾個進(jìn)了客房,撂下行囊,三把屁股兩把臉,三兩分鐘就安頓完了。然后,吃飯!
老邱跟我說,這頓飯是區(qū)里安排的,在溫州飯店。走吧。你講話了,人一輩子也甭想擺脫領(lǐng)導(dǎo)。
我說,我沒說過這話!
……
本不想見任何官員,但老邱已經(jīng)安排了,那就節(jié)煩順變罷。
老賈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說,沒意思。
老邱對我和老玄告狀說,老賈一到富區(qū),就一口一個沒意思沒意思的。大哥,不行咱們把他做了算了。
我說,再考察幾天,再考察幾天。
老邱給這次活動起了個題目,叫“后蘑菇氣時代”。
老賈卻在一旁說,什么“后蘑菇氣時代”,博士論文哪?沒意思。
老邱繼續(xù)說道,這次咱們重返蘑菇氣(還不能讓老賈感到我們是拉他出來散散心。這家伙敏感,據(jù)說,打針的時候,針尖兒還沒碰到他皮膚呢,他就開始疼了),就三件事:捕魚,套兔,插秧。
老賈頭依然頭不抬眼不睜地說,沒意思。
老邱不理他,繼續(xù)說,就是選擇一個大家曾經(jīng)來過的地方再聚一聚。十五年沒見了,聽聽各位在這十五年里都發(fā)生了什么樣的故事。阿成大哥講話啦,人生就是不斷伸展的故事嘛。
我說,我沒說過這話!
老賈說,沒意思。
我說,咋的老賈,活動還沒正式開始就沒意思啦?
我和老玄從哈爾濱上火車來齊齊哈爾的時候,曾接到先期到達(dá)富區(qū)的老賈給我發(fā)來的短信,當(dāng)時他還沒“沒意思”呢,他在短信中說:我就不去接你了,正在富區(qū)幫著老邱準(zhǔn)備釣竿、草帽、拖鞋、烤爐、水桶、尿盆、豆角、圓蔥、茄子、各種調(diào)料,等等。此外,我們還準(zhǔn)備了床單、被套和枕套、擦腳巾、帳篷,等等。你們打的士過來。
啰啰嗦嗦,說得挺娘兒們的,轉(zhuǎn)眼工夫,沒意思了。
沒意思。
在溫州飯店我們見到了田野。他事先在那里等我們了,人呢,依舊是牛皮哄哄的樣子。
十五年前,我們一塊兒去蘑菇氣的時候,田野才二十多歲,還沒結(jié)婚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大幾了。雖然狀態(tài)還是早年的狀態(tài),但是,恕我直言,眼神兒里已有滄桑感了。看來,這十五年每個人的日子過得都不是那么順哪。
這些年,田野一直漂在深圳。他這次回富區(qū)也是療傷。他極粗俗地解釋說,屁眼子出了毛病,回來做個小手術(shù)。
另一個回來的原因,是他的媳婦得了個什么?。]記住),也要做手術(shù)。唉,這話兒是怎么說的呢。
在去溫州飯店路上,老邱就對我說過,大哥,田野這家伙在外面漂泊了十三年哪,你講話啦,人這一生能有幾個十三年哪?他先是在浙江的鏈條廠干,后來又跑到深圳去闖。到處面試呀,人送外號“面霸”。不過,現(xiàn)在行啦,路子趟出來了。
當(dāng)年,我們幾個從蘑菇氣分手之后,不知道田野為什么去了浙江,我琢磨,肯定是大環(huán)境的誘惑。后來,我和老邱一塊兒去過那個鏈條廠。鏈條廠的廠長希望找人寫一篇介紹他們廠的報告文學(xué),一想到能去浙江見到田野,我就應(yīng)承下來了。當(dāng)時,田野在這家鏈條廠當(dāng)廠報編輯。所謂的廠報,不過是一張大傳單而已。但是一見面,我就感到田野在這兒過得很艱難,北人南居,又是孤家寡人,個中種種的不自在,不說也罷。不久,己經(jīng)去央視打工的老邱把他又弄到了北京,希望田野在他的劇組干點兒什么,萬一時來運轉(zhuǎn),鐵也生光啊。但后來不知是什么原因,田野又回富區(qū)了。在富區(qū)推個手推車,咚咚咚,敲一破鼓,走街串巷,收了一年多的破爛兒。最后不但沒掙錢,反而賠進(jìn)去三千多塊錢。于是,二返腳又去了深圳。
路上,老邱說,田野跟我說,這次回家在床上已經(jīng)睡不了啦,半夜他又搬到沙發(fā)上去睡,在沙發(fā)上蜷著腿就睡著了。他老婆半夜起來解手,看見了,哭啦??磥磉@小子在外面漂泊這十幾年,一直沒睡過床啊。
我說,你不說他現(xiàn)在混得挺好的嗎?
老邱說,是,但也落下病了。
在一旁跟著走的老賈說,沒意思,沒意思。
這次重返蘑菇氣,老教沒有來,這多少讓我感到有點兒意外。十五年前去蘑菇氣的一幫人當(dāng)中有老教。老教是個在家呆不住的人,屬躁動者,東北人稱:腳飄。這次居然沒來,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老賈說,大哥,現(xiàn)在的老教已不是十五年前的老教了,變啦,玩獨行客了,挺大的個子,不和別人一起走啦。我曾經(jīng)和他走過一次,他嫌我麻煩,我也嫌他到哪兒都要吃豆腐,一沒豆腐就說,沒有擋口菜,沒勁兒。
我說,我也喜歡吃豆腐啊。
老賈說,你和他不一樣,豆腐是他的精神鴉片,沒豆腐他活不了。
我說,一般的,男人再婚后就不大吃豆腐了,老教不是已經(jīng)告別光棍的日子了嗎?
老邱接過來說,那年拍片兒,我去他家,那老教裝的。我一進(jìn)門兒,老教就吆五喝六地對他媳婦嚷,咱哥兒們來了,沏茶,沏好茶。然后,又對他媳婦嚷,炒幾個菜,他媽的,我說話你聽見沒有?這是咱最好的哥兒們。他媳婦在廚房里懶洋洋地說,聽見啦!
老賈說,完蛋。
我就樂,心想這就是老教。
老邱說,我就對老教說,兄弟,你是不是有點兒夸張啊,怕媳婦吧?當(dāng)我面表演哪?老教一聽也樂了,說,咱哥兒們來了,咋也得裝一裝。
老邱說,不過他們兩口子感情挺好的,就是互相諷刺著玩兒。你講話了,逗悶子。
十幾年前,我從北京回哈爾濱,中途到D市去看老教,在老教教書的那所大學(xué)的宿舍里睡了一宿。老教見我來了,像變戲法似的,迅速地用破桌給我拼了一張床,一邊鋪一邊說,這不挺好嗎?我說,好個屁!他折騰完了,我出去買酒和酒餌?;貋頃r,由于有人偷電,把大樓給弄停電了,一推電閘就鼓,一推電閘就鼓,走廊和宿舍里一片漆黑。于是我們兩人便在窗前的月光下面,倆幽靈似地邊喝邊聊,感覺像《聊齋志異》里的一個場景。老教是詩人性格,喝了酒之后,人就狂了,剎不住車了,興奮地在走廊里連著摔了兩個啤酒瓶子,并高聲朗誦李白的《將進(jìn)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奇怪的是,樓下的宿舍管理員根本沒有上來,估計對他這種做法早已司空見慣了。于是,偽詩人的我也跟著高聲朗誦起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一句話,就是年輕。
我和老賈認(rèn)識是在十多年前的一個夏日。我在文聯(lián)的食堂吃過午飯,刎著牙回到編輯室。這個禁閉室似的編輯室里就我一個人,我一邊喝茶一邊看閑書。這當(dāng)口,編輯室的門“吱呀”一聲,被人輕輕地推開了,先探進(jìn)一個戴眼鏡的腦袋。當(dāng)年老賈的腦袋可比現(xiàn)在的年輕多了。接著,老賈的整個身子也進(jìn)來了。進(jìn)來之后,老賈就用濃重的沈陽口音客氣地問,咱這是編輯部吧?我木然地點點頭。老賈手里提著一個黑底紅格的大旅行箱。那時候,江浙一帶來東北推銷證件外塑料皮的人很多,我以為這位也是。他蝦著身子漢奸似地問,咱找阿成老師,他在嗎?我說,你請坐。老賈在旁邊的一個椅子上虛虛地坐下來,并輕輕把旅行箱放在一邊。但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這個旅行箱里沒什么東西,基本是空的。老賈說,咱是來找阿成老師組稿的。我說,我就是。他好像有點兒意外,竟一時語塞了。我問,你吃飯了嗎?他誠實地說,咱還沒吃呢(沈陽人說話都“咱、咱”的,咱哥,咱爸、咱媽,咱兒,可親切了。就是到了媳婦,他不說咱媳婦,說我媳婦)。我說,老師,你先把箱子放在這兒,走,我領(lǐng)你吃飯去。他說,哎。我把老賈領(lǐng)到了離文聯(lián)門口不遠(yuǎn)的那個小館子,給他要了兩個菜,弄了一瓶啤酒,一大碗米飯。我問他,夠不夠,老師?老賈說,夠了夠了。我說,那你就先吃著,我到編輯部等你,慢慢吃,別著急。
老賈吃完之后回到編輯部,非常坦率地對我說,阿成老師,咱是第一次當(dāng)編輯,沒經(jīng)驗。我問,你以前干什么工作?他說,在大學(xué)里教書。我痛心地說,白瞎啦,白瞎啦,跑編輯部這兒來干嗎呀?在大學(xué)里多好。他解釋說,編輯部要咱好幾年啦。我說,哦。那老師你這次組稿,除了找我還找什么人?老賈說,咱還沒啥別的目標(biāo)。我想了想說,我明天要去齊齊哈爾組稿,你要是愿意去,就跟我一塊兒走吧。老賈立刻激動起來,說,咱愿意去,咱愿意去。不過,你別叫咱老師,叫咱老弟就成。
就這樣,我們一塊兒乘火車去了齊齊哈爾。一路上,我就教他怎么當(dāng)編輯,怎么對作者。老賈聽得非常認(rèn)真,就差拿本記了,搞得我像個教唆犯。幾年后,我到D市出差,自然去一眼老賈。一進(jìn)他們編輯部,看見老賈坐在桌子上,一派大將軍的派頭,正給那幾個年輕的小編輯白話呢。我心里連說,出徒啦,出徒啦。
前不久我從老邱那兒得知,這幾年的文化體制改革也改到老賈那兒了,掂量來掂量去,老賈決定提前退養(yǎng),提前退養(yǎng)還有工資可保,再說,到了他這個年歲基本上沒有再向上沖刺的機(jī)會了。不料,老賈退養(yǎng)之后,枯木逢春,古怪地迷上考古了,還對老邱說,看透了死,才能看透生。我心想,交朋友怎么交?。烤褪且斫鈱Ψ降娜秉c。不過,業(yè)余考古那才真叫沒意思呢。
……
有人說,戲劇就在生活當(dāng)中。我和老玄相識就頗具戲劇性。早年,老玄是黑龍江某縣工廠的一名工人,喜歡寫散文,跟我就認(rèn)識了,但彼此不是太熟。秋日的一個上午,老玄到省城來了,一進(jìn)門,迅速地轉(zhuǎn)過身去把門關(guān)上,推嚴(yán)。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是頭了(正股級),橫豎是個領(lǐng)導(dǎo),單給隔出一個小辦公室。老玄的樣子很神秘,像特務(wù)秘密接頭似地,低聲地對我說,阿成老師,求您件事唄。我伏過身去示意他說。老玄說,您能不能到我們廠給我開個作品討論會?我笑了,坐直了身子說,你還是先把作品寫好吧,作品寫好了,就自然有人主動給你開討論會了。老玄說,不是不是,阿成老師,事情是這樣的,您要是能到我們廠給我開個作品討論會,廠領(lǐng)導(dǎo)說了,能分給我一套房子。
那個時代職工們還是福利分房。我疑惑地問,真的假的?他說,真的。我說,我合計合計,這個這個,開個討論會就能給我們的作者一套房子,媽的,這事兒得去呀。我說,不過,你可要整準(zhǔn)嘍,別開完了會領(lǐng)導(dǎo)變卦了。我見他沒聽懂,說,不適應(yīng)領(lǐng)導(dǎo)變卦的下屬是沒有前途的下屬,知道不?老玄說,嘻,不能不能,指定的,我們領(lǐng)導(dǎo)不變卦,在工廠說一不二。
于是,我?guī)Я藘蓚€編輯一塊兒去了。路上,我囑咐編輯說,就按照巴爾扎克的作品評論這家伙。編輯說,明白,就是暴吹唄。瞧好吧,您哪。我說,不過,咱都要點兒臉,別整得太過了。
幾個人到了縣上??h工廠把老玄研討會的會場整得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似的,拉著擰花的五彩紙條,就差播放廣東音樂《步步高》了。接著,我們就開始吹,這家伙把老玄吹的,連縣廠黨委的馬書記都聽糊涂了,他沒有想到他的廠子里還有這么一位人才。
開完會吃飯的時候,我便伺機(jī)跟馬書記說,老玄是我省很有前途的重點作家,聽說他現(xiàn)在還沒有房子住?馬書記立刻說,我們一定解決好,特殊人才特殊安排。我一聽,心里踏實了。幾位回到賓館,沒事兒,打撲克吧,三缺一,就把老玄留下了,說,咱們掛彩的,一二三塊的。老玄說,老師,我不會玩啊。我說,沒事兒,我們教你。我就告訴他除了大小王之外2也是主。老玄像前蘇聯(lián)電影《十月革命》中那個衛(wèi)隊長的樣子,天真地問,老師,3算主嗎?我們幾個城里的編輯都居高臨下地笑了起來,我說,3怎么能算主呢。于是,我們開始玩兒,一個多小時之后,老玄贏了我們七十多塊錢走了。
后來,老玄不僅分到了房子,廠子還安排他當(dāng)了廠報主編。不久,他又到哈爾濱來找我,帶來了一篇文章,跟我說,阿成老師,我們廠的馬書記要評高級政工師,還差一篇論文,您看看能不能把他這篇論文找個地方給發(fā)表了。我感慨起來,心想,領(lǐng)導(dǎo)就是領(lǐng)導(dǎo),技高一籌哇。我說,我試試看吧。
只是,我一看文章,這哪里是什么論文哪,就是領(lǐng)導(dǎo)講話稿。那也得弄啊。我就找了省里的一個當(dāng)主編的朋友,此人是一個謙謙君子,就把稿子轉(zhuǎn)給了他。過了兩天,人家打電話來了,說,阿成老師,這篇論文寫得挺好的。您看能不能這樣,我這兒還有一個作者寫的現(xiàn)成的論文,可不可以把您那個朋友的名字加到這個作者的后面?我心想,倒是機(jī)關(guān)的干部,素質(zhì)高,會講話。我說,行啊,太感謝了。不久,作品成功地發(fā)表了,廠黨委的馬書記也順利地評上高級政工師。
馬書記決定請我吃飯,去了當(dāng)年哈爾濱最貴的大酒樓。進(jìn)門一看,最低消費八百八,這在當(dāng)時就是本城的天價了。我看到馬書記額頭的小細(xì)汗都滲出來了。我立刻說,不吃不吃,這地方不能吃,太他媽的貴。我知道個地方,菜也不錯,咱們?nèi)ツ莾骸?/p>
我又找了一家小館,點了炒干豆腐之類,喝了點兒小酒,也挺好的。就這樣,我和老玄認(rèn)識了。后來,老玄從縣里出來了,到哈爾濱漂,前后應(yīng)聘好幾家刊物,在省城還買了房子。但是對城里人,有仇。骨子里的。
十五年前我們?nèi)ツ⒐綒?,也是出自老邱的策劃。?dāng)年,老邱在齊市的富區(qū)文化館當(dāng)文學(xué)創(chuàng)作輔導(dǎo)員。之前當(dāng)過工人,在《鶴城晚報》干過幾年編輯、記者,后來,又干“原始圖騰園”,主持旅游項目的策劃,還當(dāng)過一年多泊和尚,在北京幫人玩過會議(幫地方組織各種推介會,然后順點錢),干過某電視劇的劇務(wù),國家級文學(xué)刊物的函授編輯、輔導(dǎo)員,直到央視某頻道的導(dǎo)演。但我剛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還是區(qū)文化館的一名創(chuàng)作輔導(dǎo)員,所謂蘑菇氣,就在他的轄區(qū)之內(nèi)。
去飯店的路上,老邱回憶說,大哥,還記得蘑菇氣的那個紀(jì)老師不?當(dāng)年他不是在蘑菇氣開了小賣部嘛,我正好給化肥廠寫過一個報告文學(xué),紀(jì)老師不知怎么知道了,就托我?guī)退c兒化肥……
老賈在一旁揭發(fā)說,你不是說給他整了一船紅磚嗎?
老邱爭辯地說,不是一船紅磚,是一船化肥。那時候化肥還是國家調(diào)撥呢。我這一船化肥讓他掙了不少錢,他感動了,含著淚花花跟我說,老邱,你不是愛吃狗肉嗎?說完,操刀就要把狗殺了。我說,先別殺,先別殺,狗你先給我留著,過幾天我把阿成老師他們都整來,咱們一塊兒吃。你記得不,咱們幾個到了蘑菇氣,狗沒了,紀(jì)老師說,狗讓孩子領(lǐng)跑了,說孩子舍不得狗,摟著狗脖子直哭。我就跟他急眼了。這事兒你記得吧?
我甜蜜地說,記得記得。
老賈不屑地說,紀(jì)老師讓你整沒招了,跑到嫩江邊,都給打漁船跪下了,喊,我爹死了,要辦喪事,買點兒魚。人家這才把船劃過來……
老邱笑著說,對對對,老賈記性可以呀。
我說,太殘忍。
老玄和大林都羨慕地說,你們那次挺有意思啊。
老賈果斷地說,沒意思!橫行鄉(xiāng)里,魚肉百姓。
到了溫州飯店,田野領(lǐng)我們?nèi)チ孙埖甑哪莻€單間。里面兩位干部模樣的年輕人早已候在那里了,見我們幾位進(jìn)來,立刻站了起來,很干部地樣子表示歡迎。
老邱情緒高漲,一副很有面子的樣子,依次向我們介紹宣傳部的趙部和那位什么局的郭局,再反過來,把我們幾位依次介紹給對方。
在彼此倒茶點煙、噓寒問暖之際,菜就上來了。
老邱對趙部說,趙部,你是東家,你代表宣傳部說幾句吧。
趙部并不推辭,說,這次我屬于私方,不代表宣傳部。今天阿成老師、賈老師、玄老師一起到富區(qū)來,我真是喜出望外。我的感覺,今天,天藍(lán)水碧,花紅柳綠;今天,陽光燦爛,風(fēng)和日麗。我的心情非常好。最感謝的,就是邱大哥,他讓我們結(jié)識了各位老師,讓我們受益非淺。同時哪,這個這個,我也非常感謝郭局,郭局和我是十多年的哥兒們、朋友,他跟我說,作為地主咱們得接待好。有了他這句話,我的心里就有底了。好,長話短說,咱們先喝一個歡迎老師、感謝老師的酒吧。
大家喝過酒之后,老邱站了起來,說,阿成,老賈,我們是多少年的哥兒們,老玄是新交的哥兒們,大林就不說了,司級干部,哥兒們。這次我們到富拉爾基來,就是放松放松,聚聚會,聊聊天。我記得,當(dāng)年區(qū)文化館規(guī)定,對來的客人只出一頓飯。我就自己掏錢招待。所以,大家到現(xiàn)在還非常懷念我。完了,喝吧。
趙部對郭局說,郭局,一個地方得有邱哥這么個張羅人呀。
郭局則不斷地點頭。
老邱接過話茬兒說,是吧?我得張羅呀,把這些寫東西的人張羅在一起,前前后后,吃、住、行,一大堆事啊,你不張羅誰張羅?可我一張羅就沒時間寫東西啦。哈哈。
大家一律頻頻地點頭,裝出很感慨的樣子。
老邱說,昨天我還和趙部說,雖說富區(qū)的原始圖騰園我干得禿嚕反丈的,可這件事卻被收入到《共和國之最》一書了,世界各地的外文報紙都發(fā)表消息了,還帶動了世界旅游的回歸熱。當(dāng)年別人搞的都是什么過山車,豪華游樂,我突然來了個180度,文化回歸,整這個。凌峰帶著《八千里路云和月》也到富區(qū)來拍我這個原始圖騰園。
趙部說,邱哥是富拉爾基的驕子,他對富區(qū)這塊土地非常眷戀,幾乎每年他都回來,回來之后,我們富區(qū)的哥兒們就聚一聚。我和邱哥是二十多年的感情了,他是先驅(qū),當(dāng)年他為了富區(qū),為了這些兄弟付出了很多心血。我再一次感謝各位老師到咱富區(qū)來,研究這片土地,研究富區(qū)現(xiàn)象,并用文學(xué)的方法給我們發(fā)揚(yáng)光大。
郭局也舉起了酒杯說,昨天,趙部長說各位老師要到富拉爾基來,而且都是大家,都是泰斗,我非常興奮。在座的都是文學(xué)界的名人,又培養(yǎng)了那么多的學(xué)子,這條路走得非常成功。我概括了一下,一個是,眼界決定境界??梢哉f,各位老師了解情況非常好,這就決定了境界。一個是,思路決定出路。老邱的出路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再一個是,定位決定地位。各位老師定位定得非常好,這輩子不折不扣地定位在文學(xué)上,所以都成了大家。最后一個是,腦袋決定口袋。在今后的工作中頭腦里的思路好,才能發(fā)展得好。最后,祝愿各位老師身體健康。我先喝一半,然后再單敬各位老師。今天咱們定位就定成哥兒們了。
大家鼓掌。
只有老賈在下面小聲嘀咕著什么。
老邱對我說,大哥說兩句吧。
我說,我說兩句。大家邊吃邊喝。記得十五年前我和老賈、老教來富區(qū)的時候,富區(qū)的業(yè)余作者有三百多,早上五點,業(yè)余作者就上我們的房間來了,到晚上十一二點都不走啊,沒辦法,我只能中途借著上廁所尿尿的工夫,休息一會兒。
大家就笑。
我接著說,我發(fā)現(xiàn)富區(qū)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古來這里是流放地,而現(xiàn)在呢,富區(qū)的人都往外闖,往全國走。有的人走了一圈兒之后又回來了,可是呀,這一圈兒豐富了自己,長了見識,長了本事。你說,當(dāng)年的田野就是一個小孩兒呀……
老邱捅了一下田野說,說你呢。
田野邊吃邊說,阿成老師,你說。
我說,那次我和老邱到江南去,在上海的一家賓館的電梯那兒和田野分手,電梯關(guān)上之前,田野眼淚吧嚓的,沒想到十五年之后,他還能寫出長篇。我覺得應(yīng)當(dāng)好好研究富區(qū)的文化現(xiàn)象,研究研究這個地方的文脈。還有,頂重要的,我發(fā)現(xiàn)二位年輕的領(lǐng)導(dǎo)都有不可限量的前途。說起來,文化的繁榮,一個是靠作家,另一個呢,這個這個,就是靠文化工作者,缺誰都走不好。好!我提一杯,表示感謝。
老賈又在下面小聲嘀咕著什么。
郭局說,阿成老師提議,咱們都得干了,掀一個高潮。
老邱對我說,大哥,郭局他們最早都是團(tuán)干部。
我說,是啊是啊,團(tuán)干部就是不一樣。團(tuán)干部,一個是工作扎實,一個是有思想,再一個就是有開拓精神。正是這些年輕人支撐著中國的改革開放,支撐著老百姓的理想、追求。他們是中國的未來。老百姓生活質(zhì)量提高就靠你們這些年輕人了,文化發(fā)展也得靠你們啦。
在一旁的老賈竟是一副十分不屑的樣子了,大概正心里說沒意思哪。老玄則吃驚地,像看陌生人那樣看著我,似乎在問,這是阿成大哥嗎?
我笑著問,老賈,我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呀?
老賈說,是是是,說得好,說得好,說得太好啦。
我說,既然說得好,老賈你就給二位領(lǐng)導(dǎo)敬杯酒吧。
老賈想了想,終于站了起來,說,我這么多年,不大善于在這種場合說話。
我說,我先攔老賈一句,我再介紹一下這幾位,老賈原來是在大學(xué)里教書,教這個這個……
老賈說,當(dāng)代文學(xué)。
我說,對,是一個做學(xué)問的人,現(xiàn)在他的文章里也充滿了學(xué)問。再說老邱,老邱的作品本土意識最強(qiáng),剽悍,有殺氣,是闖進(jìn)京城大干一場的人物,這個人物已經(jīng)是東北人的楷模了,他的名字已經(jīng)傳遍大江南北了。
老邱說,別人介紹我都說,這是阿成小說《蘑菇氣》里的那個老邱。
老玄假模假式地說,現(xiàn)在老邱老厲害了,我去中央臺辦事,門口賣冰棍的,把門的,一提老邱都認(rèn)識……
老賈說,阿成,你先等一等,我先敬完酒你再說。我簡單,就一個字:干。
大家都干了。
老邱說,現(xiàn)在該老玄敬酒了吧。
老玄說,二位領(lǐng)導(dǎo)剛才講的那番話,真是當(dāng)代優(yōu)秀的領(lǐng)導(dǎo),說得都非常有哲理。今天隨著阿成老師到這兒來,給大家添麻煩了。謝謝啊。
開出租的大林是主動站起來敬酒的,他說,見到阿成老師,一種親人的感覺。就像歌詞里唱的那樣: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阿成老師來到咱們農(nóng)莊,千家萬戶齊歡笑啊,好像春雷響四方……
大家就樂。
老邱說,大林人實在。
大家喝了之后,田野又端起酒杯站了起來,說,先匯報。這些年在文學(xué)路上走,感謝阿成老師和各位大哥。我在浙江流浪的時候,阿成老師他們來找我。阿成老師他們一走,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后來司機(jī)把我攙起來,扔到了床上。前幾天接到電話,說老師們要來,正趕上我回家鄉(xiāng)療傷。唉,這些年我一直活得很艱難,但也活過來了,我想再寫兩本小說。不說了,喝。
說罷,田野獨自一飲而盡。
老邱端起酒杯對我說,阿成大哥,咱倆喝一個吧,咱倆可是難兄難弟呀。我開車把車給弄翻了,差點兒沒把你們兩口子給弄死。
我笑著說,車就翻在十三陵附近,那次老邱差點沒把我們兩口子送進(jìn)皇家墓地去。
在開心的氣氛中,我們哥兒倆使勁地把酒杯一碰,干了。
老邱從他出家當(dāng)和尚,到還俗,這一段經(jīng)歷我是清楚的。
老邱曾對我講過,當(dāng)年他被趕出二不寺,逐出了山門,一個外號叫小櫻桃的女居士始終跟著他,無論老邱快走,慢走,都甩不掉她。正是晚秋時節(jié),你講話了:秋風(fēng)肅殺,遍地黃花。我腳上還是那雙和尚專用的大傻鞋,趟得落葉嘩啦嘩啦地作響。
途中,老邱對尾隨他的居士小櫻桃非常非常誠懇地說,櫻桃哇,我是出家人,不能再動凡念啦,你就請便吧。可小櫻桃固執(zhí)得很,也不說話,就那么跟著老邱,怎么甩也甩不掉。嗚嗚的秋風(fēng)把路邊的樹吹得一個勁兒地大鞠躬,路上塵土飛揚(yáng),落葉奔逃,直瞇人的眼啊。老邱回頭一看,小櫻桃還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他呢。老邱說,大哥講話了:仰天長嘆哪。
老邱說,我上郊區(qū)車,小櫻桃也跟著上。車到了中途的一站,我說,櫻桃,我上趟廁所。這么的,我才溜掉了。
我笑著說,看來,佛俗兩界盡是些癡情男女呀。
老邱說,前幾年,我回二不寺,就是看看,對寺院有感情啊。到了寺院,師傅問我,親正(老邱的法號),你見到櫻桃居士沒有?我說,沒有哇。師傅說,櫻桃年年都來找你,人已經(jīng)瘋啦,說,親正師上廁所也該回來啦。你說,這不就是瘋了嗎?
說完,老邱的眼睛蒙上了淚水。
老邱無端替人受過,糊涂的方丈將老邱逐出山門,家沒了(出家前老婆就走了),單位也沒了,沒地方去,思來想去,就去了蘑菇氣的那個二哥家。
十五年前,我曾在小說《蘑菇氣》中寫過二哥幾筆:
“(我們的)馬車趕到二哥的院子前,正看見一條黃狗被吊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樹上,在做垂死掙扎。一位一臉殺氣,滿臉黑胡茬子的人,手握著一把尖刀,像偉大的畫家一樣,瘸著腿斜站在狗的面前欣賞著,等候著。老邱自豪地對哥幾個說:“你看,這才是老鐵呢!”……二哥有五十多歲,眼睛剜我時也殺氣騰騰的,似乎殺心一起,停不下來了,叫人膽顫……
(那只)被吊的狗終于不動了。只見二哥執(zhí)了尖刀,在狗的四爪上方各抹了一刀,于是,狗的鮮血淋淋漓漓地流了下來,流到接血的盆子里。二哥站起了身子,接過老邱替他點燃的一支香煙叼在嘴上。臉上仍舊惡惡的。
老邱說:“我看行啦。”二哥過去用尖刀左右撥了撥“聽話”的狗頭,笑了笑,又用刀在狗鼻子處橫著抹了一圈兒,然后,極熟練的,像揭開蒙面人的包頭布一樣,把鼻子以上的狗皮扯了下來。這時,狗的眼睛猛然地,活活地一亮,一束殺氣直射哥幾個的心,但很快就被掀起的狗皮遮了過去。二哥連刀帶手,扒衣服一樣,只一兩分鐘,就把狗皮“脫”了下來。然后……把狗遞給老邱,說:“邱掌柜的,你剁吧,用斧子?!?/p>
老邱就去了這個人的家。
老邱哀憐地解釋說,他之所以去二哥的家,是因為他和二哥的交情好。當(dāng)年他曾借給過二哥三千多塊錢。三千多塊錢,當(dāng)年在鄉(xiāng)下可以蓋一幢“一擔(dān)挑”的一面青的房子。老邱一直沒催著要。他知道二哥家的東屋一直空著,沒人住,就想在二哥家住下來,安靜地寫電影文學(xué)劇本《風(fēng)雨不二寺》。老邱到了蘑菇氣二哥家之后,跟二哥講述了自己的遭遇:即自己的第1號妻子和第2號妻子都跟走掉了,干原始圖騰園分分心吧,又遭到某些管理部門的擠壓,某領(lǐng)導(dǎo)又排擠他,練他,走投無路才決定辭職。自己是被迫出的家,可當(dāng)了和尚不久,又遭人誣陷,被主持逐出了山門。老邱對二哥說,嗨,這回真的是走投無路啦。于是倆人抱頭痛哭。二哥說,兄弟,你就在這兒住吧,過兩天我就把東屋給你倒出來!老邱說,大哥,這樣,我住在這兒呢,晚上寫作,白天,我就出去給人家修表。今后你就是我親哥,嫂子就是我親嫂子!老邱有修表的手藝。他說,我一個禮拜就出去兩次,我估計掙的錢就夠咱們兄弟全家日常開銷的了。
老邱住下來之后,立刻著手去買修表的工具??墒沁^了半個月,二哥的東屋一直沒有給他倒。老邱就有點兒著急上火,因為手里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再這么靠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呀。但正值走投無路,臉皮兒又薄,轉(zhuǎn)了幾圈兒,老邱還是不好意思問。
某一天晚上,月上柳梢頭,二哥整了點酒,讓老伴兒弄了幾個有葷有素的下酒菜兒,哥兒倆喝了起來。二哥語重心長地對老邱說,老邱哇,你可是個人才呀,你不像我,媽了個巴子的啥也不是,打娘胎出來就是個種地的農(nóng)民,再就是殺狗。你不同啊,你可是個能干大事的人哪。兄弟,你不能再在我這兒呆了,你得出去闖去啊。這么說吧,你現(xiàn)在就是想住在二哥這兒,二哥也不能留你!二哥不能耽誤了你呀。
老邱一聽,明白了,苦笑了一聲,心想,老邱我真是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啦。
翌日凌晨,老邱悄悄地提著行李從二哥的家走了。其實二哥根本沒睡,老兩口子正趴在窗戶那兒偷偷地看著老邱出了柴門,又轉(zhuǎn)過身來悄悄地把柴門關(guān)上。老邱也沒往西屋的那個窗戶那兒瞅,他何嘗不知道二哥正在那兒偷看呢!他沒心思看這些人間扯淡的風(fēng)景。
老邱坐的是第一趟早船。坐在船上,順著嫩江,繼續(xù)他的流亡之路。
老邱曾很文學(xué)地對我講,他離開二哥家那天早上的情景:東方剛放魚肚白,等船的時候,他看到嫩江邊上有一匹白馬在那里吃草,月亮淡淡的,圓圓的。后來船來了,他坐在船艙里,江水在船底下劃出潺潺的聲音。船上就他一個乘客。他說,當(dāng)時眼淚嘩嘩的。
……
老邱從二哥家出來,坐在船上,他想起了北京有他認(rèn)識的一個東北文友。
我說,你先等等,你還沒說你是怎么想起來去當(dāng)和尚的呢?你先說這一段兒。
老邱說,這不,從單位辭職出來之后,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反正得離開富區(qū)。到了火車站,我也還沒想好去哪兒,魯迅講話啦,正彷徨呢,突然看到一個下火車的和尚,心里一動,對呀,出家當(dāng)和尚啊。這才決定了自己的去處。
決定出家后,老邱想,既然要出家當(dāng)和尚了,老婆也沒有了,寺廟別的戒律不大清楚,但是色戒是知道的。心想,在出家之前自己怎么也得找個女人做最后一次啊。那個年代,在各個火車站附近這樣的女人還是比較多的。
老邱說,在火車站廣場我還真碰上了幾個“野雞”,但是,沒有一個過來跟我搭訕的。后來一觀察,我明白了,這樣的女人找的都是夾著小皮包的男人。我就跑到附近的商店買了個小包,夾上。果然,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娘兒們過來找我了。兩人一搭話,我說明了自己的想法,實話實說唄,我為什么這么做,有哪些遭遇,單位的,家庭的,我之所以找女人,因為我馬上就要出家當(dāng)和尚啦。那老娘兒們一聽,“撲嗤”一聲樂啦,說,死鬼,你是我遇到編瞎話兒編得最好的。老邱說,她一句話把我弄不會了。老邱接著問,那,咱們上哪兒呀?那個老娘兒們說,上旅社唄。老邱心想,絕對不能上旅社,我在報社干過,那地方公安局一逮一個準(zhǔn)兒。那上哪兒呢?老邱說,我想起了明月島公園,雖然節(jié)假日那里人多,但平常日子基本沒人。我就跟她說去那兒。老娘兒們說,不去,要去的話,得給她買件衣服。我說,中。就領(lǐng)她到一個賣服裝的攤子,讓她自己挑。她挑了一件粉紅色大白飛邊兒的衣服,要多屯有多屯。不過是她自己挑的,無所謂了。然后打了一輛“崗田”,突突突,把她拉到明月島公園。
老邱說,真他媽活見鬼了,沒想到那天的游人特別多,一問,今天是農(nóng)歷七月初七,情人節(jié)。你說這日子讓我趕的,跟“野雞”過上情人節(jié)了。干這種事我得找個沒人的地方啊,你說是不是?大哥。
我說,我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
老邱瞪起了眼睛,說,我也沒有哇。
我說,你接著說。
老邱說,我四處一看,前面不遠(yuǎn)有一片蘆葦蕩,一人多高,浩瀚無邊。我就讓那個老娘兒們在原地等著,我去蘆葦蕩里面看看,先探探路。走進(jìn)蘆葦蕩沒幾步,我就后悔了,心想,扯這個干嗎呀,我老邱也是堂堂的男子漢哪。想到這兒,我就從里面出來了。
我說,那老娘兒們還在那兒等著呢?
老邱說,應(yīng)該是。小城市的女人實在。我就悄悄地溜了。
老邱從二哥家出來,到了人口稠密的北京,吉人天相,居然順利地找到了那個東北文友。這伙計在北京是玩會議的,老邱來投奔他的時候,正趕上他缺人手,為某市代籌一個商品展銷會,忙得一塌糊涂,裝份兒的領(lǐng)帶都不扎了,一看老邱來了,立馬把老邱留下,劈頭就說,靠!玩什么和尚?。∧芑瘉韼讉€錢呀?虧你想得出。趕快脫了和尚服,馬上開始干活兒。老邱說,我先跟你說說我的事兒。朋友說,別的事兒有空再嘮,先干活兒。老邱說,我住哪兒呀?朋友說,晚上你就住在公司里,有折疊床。一日三餐,吃住免費。
老邱干得不錯,賣力不說,還出了不少好點子,那東北哥兒們特別欣賞他。一次,下晚黑兩人喝小酒的時候,那個東北哥兒們語重心長地對他說,老邱啊,如果哥兒們你想要在北京扎根兒,那你就得在北京安家。這樣吧,我給你介紹一個對象,你就在這兒成個家,成了家你就是真正的北京人了。不然,你總有一種在外地漂的感覺。老家你又不想回去,是不是?所以,你得有一個長遠(yuǎn)打算。人家挺誠懇的,老邱聽了,只好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著。
這之后,那個東北哥兒們幾次給老邱介紹對象,都被老邱吱吱唔唔地搪塞過去了。老邱心想,我畢竟是出家人哪,自己已經(jīng)受了戒了,怎么能近女色呢?只是,人家是一片好心,又是在自己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收留了咱,無論如何也不好駁人家的面子呀。捱到最后,老邱只好答應(yīng)去看看。
老邱跟我說,我心里事先設(shè)計好了,見了女方,先把自己說成壞人,所有的缺點都和她說透,女方一聽,嚇也嚇跑了。見到女方之后,我就哇哇哇,一頓白話,把自己說成了一個一塌糊涂的人。白話完之后,女方眼睛直冒著亮光,她心里想,這人可真實誠呀。老邱說,結(jié)果呢,非要嫁給我不可。不但沒嚇跑,反倒弄成了。
女方是北京的一個導(dǎo)游,年齡也不小了,三十多歲,人特賢惠,和老爹住在一起,且有三間平房一個大院,就姐倆兒,家里沒有男孩子。老邱一來,妥了,多了一個頂梁柱??傊?,人、房、爹,姐,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老邱人過去就行了。結(jié)婚那天,老邱興奮哪,喝高了,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酒醒之后,才知道已經(jīng)過了新婚之夜了?,F(xiàn)在,夫妻倆非常恩愛,經(jīng)常通電話,說些讓外人起雞皮疙瘩的小資話。
……
回過頭來說,在溫州飯店里,大家聊得挺好,喝得也非常盡興。一直喝到月上中天,才惺惺相惜,抱拳的抱拳,擁抱的擁抱,然后,散著腳,分頭踏月而歸。
我問,老邱,你這次回來還見到誰了?
老邱說,我最早搞的第一個對象也見到了。我心里始終有個謎呀,當(dāng)年她為什么跟我黃了呢?
我說,當(dāng)年?說說,怎么回事?
老邱說,當(dāng)年,富區(qū)正好要拼一臺解放車,都是買零件現(xiàn)拼。我就跟師傅學(xué),開車是“四大香”嘛,聽診器、方向盤嘛。我這個對象長得還真可以。
我用手指頭點著他的頭說,你有點像姿三四郎,凈是漂亮女孩兒往上貼。
老邱說,一次她來找我,讓我陪她去看電影,我說,親愛的貂蟬,我管她叫貂蟬,今天不能陪你啦,我得在這兒跟師傅學(xué)技術(shù)呀。當(dāng)時我和師傅正從早到晚地干,我還得把師傅侍候好,把手藝得學(xué)到手,將來得吃飯啊。
我說,我看,你還是不太愛貂蟬。
老邱說,之后,貂蟬又來找了我?guī)状危叶颊f不行。貂蟬說,你要不陪我,咱倆就黃。我說,你咋這么不懂事呢?黃就黃!可是,拼裝完車了,咱還得軟哪,我就上她家去了。一去,變了,她爸媽也不熱情了,貂蟬也見不著了。
我說,貂蟬也不太愛你。
老邱說,后來別人告訴我,貂蟬又找了個對象,是部隊的文書。阿成大哥,你說文書算個啥呀?
我說,比司機(jī)強(qiáng)。
老邱說,我就沒弄明白,當(dāng)初貂蟬為啥跟我黃???這次不是見著了嗎?在菜市場。我就問貂蟬,貂蟬就笑。后來她終于說了,老邱,你長得太白了。我媽說,小白臉兒,沒有好心眼兒。
老邱說,這不扯嗎?不說了不說了,傷心。睡覺。
翌日一早,一干人出發(fā)去蘑菇氣。
因老邱提前到的富區(qū),事先就雇好了一條船,準(zhǔn)備走嫩江去蘑菇氣用。他又和田野一塊兒采購了各種青菜。眼下蘑菇氣那里的蔬菜尚未成熟。之后,老邱找到了他前先的那個古怪的鄰居,讓他幫拴拴魚鉤。去蘑菇氣是要釣魚的,這是閑人的硬道理。
關(guān)于這個古怪的鄰居,據(jù)老邱講,是他去年從北京回來辦老保時,租的那間私人房的鄰居,人稱“苞米牙”,也是客戶。
老邱說,這家伙長了一口苞米牙,長相也古怪。見新鄰居來了,一本正經(jīng)地要找我談?wù)劇N艺f,那就談?wù)劙?。苞米牙跟我?yán)肅地說,我呢,是個文化人。我心想,這他媽的才扯呢。苞米牙說,第一,你住在隔壁,咱們兩戶的電費共攤,水費共攤,煤氣費共攤。我說,還有什么?苞米牙說,晚上你看電視的時候小點兒聲,我還得創(chuàng)作。我心想,這可活見了鬼了,從前我是這兒文化館的創(chuàng)作輔導(dǎo)員,我咋不知道這么一位呢。我就問他,兄弟,你都搞啥創(chuàng)作呀?苞米牙立刻從床底下拖出個大紙箱子,打開之后,從里面找出一張《鶴城晚報》遞給我。我一看,這不是十幾年前的“百葉窗征文”嗎?娘親哎,這個欄目還是我在報社當(dāng)副刊編輯的時候搞的呢。這家伙發(fā)表的這個小狗屁文章也應(yīng)該是我給他發(fā)的呀。我問,兄弟,你知道這個編輯是誰嗎?苞米牙說,老邱。我說,老邱就是我。這家伙妥了,我們倆成朋友了,那苞米牙把我佩服的,就像我佩服大哥似的。
晚上吃完飯沒事,我和老邱、老賈幾個人閑聊。
我問老邱,你還俗之后回過二不寺沒有?
老邱說,大前年回去過。全都變啦,師傅也被我?guī)煹芸刂破饋砹耍l都不讓見,門上鎖著大鎖。我和師弟說,我要見師傅,我是師傅的大徒弟呀。師弟說,師傅不見。我說,不能啊,你就說親正回來了,他不可能不見我。我和師弟說,我還要在這住幾天。師弟說,不行,廟里正在維修,沒地方。
老賈在一旁說,沒意思。
我問老邱,為什么?
老邱說,唉,怕我來爭奪廟產(chǎn)唄。按輩份,我畢竟比他的輩份大。既然來了,我就要見師傅,否則我不走。師弟一看沒招了,就帶我去看師傅。師弟打開師傅禪房的大門鎖,我推開門進(jìn)去一看,師傅正躺在那里。老和尚見我第一眼就流淚了,說,親正來了。我說,師傅。
說完,老邱開始擦眼淚。
這工夫我也只有嘆氣的份兒了。
老邱說,記得那年的四月初八,我?guī)煾嫡撕脦紫渥郁~放生,沒想到往河里一放,全翻白兒了,毒死了。旁邊有個造紙廠啊。師傅當(dāng)時眼淚就下來了,一個勁兒地說,罪過罪過。趕忙念往生咒。
老賈這一次沒說沒意思,反倒有些動容了,這讓我略感意外。
老邱接著說,反正師徒二人見面挺凄慘的。那個師弟就坐在我們旁邊,師傅也不敢說啥。后來我就走了,唉……
我嘆道,這就是命啊。
老玄氣憤地說,揍他!打出他屎黃子來。
老賈說,沒意思,沒意思。
老邱語重心長地說,老賈啊,這一天到晚的,沒意思,沒意思的,有意思嗎?咋的,吃不上喝不上啦?啥事兒沒有,你老沒意思啥呀?大哥講話了,給你整到磚場去燒磚,你就有意思了。
老賈說,你們說這些都沒意思。
我立刻說,行了!到此結(jié)束。睡覺。
老邱、老賈、老玄和我,把烤爐、蔬菜、啤酒、白酒、帳篷,等等,弄到船上,然后和前來送行的田野、老靳還有大林揮手告別。田野因谷道尚未愈合,大林還得拉客掙錢,故不能同行了。
開船的那位,綽號叫魚生子,個子不高,老山楂臉,是老邱的舊友,一說是校友(不像),達(dá)斡爾人。魚生子駕駛著機(jī)動船,突突突,沖開平靜的嫩江水面,載著我們順著嫩江直奔蘑菇氣去了。
嫩江非常之遼闊,景色也好看,爽人的眼,讓人的心情不錯。沿江一途能看到不少馬群、牛群和羊群,襯著天空大團(tuán)的白云。
老玄說,真是富饒的嫩江啊。
老賈冷冷地說,沒意思。
老邱說,年輕的時候,我和魚生子他爸經(jīng)常偷著到嫩江打魚。那時候魚也多,大野鯉子好幾斤沉,太牛B啦。
老玄問,你跟生子不是校友嗎?
老邱說,對,一個學(xué)校,我畢業(yè)的時候他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
老賈說,再往前數(shù)就民國了。
老邱說,那時候不是計劃經(jīng)濟(jì)時代嘛,不讓私人捕魚,抓。漁政的機(jī)帆船一來,我和魚生子他爸趕緊把船拖到岸上,然后,再到附近的屯子找馬車,把船拉回來。
開船的魚生子邊聽邊樂。
老邱說,魚生子他爸和我關(guān)系好,當(dāng)年我用電木給他鉆的尜兒,他爸玩完了,魚生子玩,魚生子玩完了,他兒子玩兒,聽說前年才丟。
老賈問,魚生子,你多大歲數(shù)啦?
老邱說,你看他至少有七十多歲吧?好像從收租院出來的窮苦佃戶,其實他剛?cè)?,是咱們的晚輩兒,正常得管咱們叫叔叔大爺?/p>
魚生子就笑,也不言語,好像心里另外有什么鬼道道似的。
一路上,有水鳥不斷地從江面上掠過。早年我在《蘑菇氣》中曾描寫過嫩江:“嫩江,從北向南,垂直下來,匯了納文河、布庫爾河、奎泰河和諾敏河、阿倫河,過了梅里斯、富拉爾基,然后拐一個大彎兒,向東流去了。汽船是從嫩江上岔開,向西,在雅魯河面上走。正趕上發(fā)大水,此刻的雅魯河沒了邊了,濃濃的水氣與大片的走水直去了地平線。波浩兮粼粼,果然是一片汪洋了。船長告訴我們哥幾個:咱們這船是在成吉思汗大草甸子上走呢,你們是不是尋思這是主航道哇……老賈推了推眼鏡,闊闊地望了一遍江面,說,這兒很像我家鄉(xiāng)的烏拉蓋郭勒河……”
今年倒是沒發(fā)大水。
老邱說,過去我們打魚哪有機(jī)動船哪,就是有風(fēng)張帆,無風(fēng)拉纖。全是人工的。
老玄問,是光腚拉纖嗎?三峽可有。
老邱說,三峽可以,咱這兒太冷。而且拉纖的時候不能走沙灘,那叫一腳一個塌呀,得走土棱子,腳能蹬住。大彎腰哇,不容易。打頭的唱了:天上那個啥最熱乎/(眾合)火蛋蛋/地上那個啥最好吃/娘咂咂/岸上那個啥最享眼/小媳婦/家里那個啥最舒坦/知不道哇知不道/哈哈……
老賈說,沒意思。
我問,那時候去蘑菇氣船得走幾天?
老邱說,有兩天差不多了。
老玄突然指著河灘沙崖上的一個個小洞洞問,老邱,那是什么洞?
老邱說,沙雁窩。
魚生子聽了咧嘴直笑。
老邱說,1980年代的時候,我?guī)Я藥讉€文化館的詩人,先是坐卡車去呼瑪河,大卡車一直把我們拉到十八站,然后,我們帶著三個樺皮船,一個鐵皮船,樺皮船一個人就可以扛起來,輕飄的,棉花糖似的。由那個鄂倫春老獵人帶著我們,在嫩江上順流而下。
老賈說,沒意思。
老玄說,咋沒意思,我做夢都想去體驗體驗。
老邱說,晚上,我們就在河邊露營。在河灘邊上找一塊有鵝卵石的地方,點上篝火,篝火燒完了,把灰扒拉一邊兒去,鋪上草,再鉆進(jìn)睡袋里,那家伙,跟小火炕似的,賊熱乎。
老玄說,邱哥,有女的沒有?
我說,指定有。
老邱說,有也白有。那個時代,這個這個,算是半封建吧,還個個酸溜溜的,賊敏感。大哥講話了:一寫就是,鴻雁歸鄉(xiāng)費眼力,就是家巨變啦,大家都不認(rèn)識回家的路了。凈他媽的扯。
我說,我沒說過這話,我相當(dāng)尊敬那個時代了。
老賈說,無聊。
老玄問,邱哥,反正你們?nèi)硕啵砩纤X也不害怕是吧?
老邱說,晚上賊啦啦地黑,伸手不見五指,特別是林子里頭。我們一個寫古體詩的詩人,整天背屈原的《招魂》:“魂啊回來吧,北方不可以停留。那里層層冰封,高如山峰,大雪飄飛千里,密密稠稠。回來吧,不能夠耽擱得太久?!闭持?,突然要屙屎,我說,你沖著江屙不就完了嗎?不的,要個臉兒,非提著褲子跑到里林子去屙,結(jié)果,沒一會兒就躥出來了,連腚都沒開,看見綠眼睛的野豬啦。
老玄說,這下把魂兒給招來啦。
老邱說,鄂倫春老獵人一聽野豬,操槍就追了進(jìn)去,仔細(xì)一瞅,野豬蹄子印兒還是濕的呢。下晚黑森林里什么叫聲都有,恐怖。
老賈說,沒意思。
魚生子在船尾笑得直抽氣兒。
老邱說,河旁邊有不少倒木,就是大樹倒了以后被河水沖下來的。河水能自己把這些倒木歸整,而且歸得挺高。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就聽見倒木那邊吱吱喳喳地叫,我開始以為是小鳥兒吧。鄂倫春老獵人告訴我,是土鼠子,圓耳朵,沒有尾巴。旁邊的那個外號叫大白鵝的女詩人躺在睡袋里,手支著頭,大哥講話了:像天使似地看著我。我靠,我立刻拿起半自動沖著倒木跺,“叭”的一槍,真打下來一個。鄂倫春老獵人用生硬的漢語說,這個東西好,用刀從中間劈開,帶著血,趁熱貼在脖子上,可以讓大脖子病去根兒。
老賈酸著臉說,有這樣的好事兒,你怎么不叫著我們一塊兒去呀?
老邱說,這還是咱們?nèi)ツ⒐綒庵暗氖履?,那時候我還不認(rèn)識你們呢。
魚生子笑得更厲害了。
老邱說,躺在河邊兒看天上的那些云,我靠,相當(dāng)好看。傍黃昏要吃飯的時候,太陽還沒落,鄂倫春老獵人問我,老邱,想吃野鴨子嗎?我說,想吃呀。鄂倫春人背著槍,把樺子船往水里一放,坐在上面,就是劃單劃艇那種槳,一個漿兩邊兒倒著劃,看見驚飛的野鴨子,“砰、砰”兩槍,干下來兩只。然后,我們烤野鴨子吃。那個鄂倫春人還給我們釣了好幾條山鯰魚,煮的時候放辣椒、鹽燉,賊好吃。我整魚鍋子的技術(shù)都是和這個鄂倫春老獵人學(xué)的。
說完,老邱不盡感慨地說,現(xiàn)在嫩江的水污染了,不能喝了,魚也不能吃了,過去沒問題。
老賈不屑地說,要不咋叫后蘑菇氣時代呢。
船行駛到了中午,大家餓了,開吃!老邱事先準(zhǔn)備了面包、紅腸、啤酒,幾個人邊吃,邊聊,邊唱,邊回憶過去的一些趣事。
老邱還唱起俄羅斯民歌: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有人在唱著憂郁的歌……
唱完之后,老邱問,老玄,你有情人沒有?
老玄樂了,說,沒有哇。
老玄又問,阿成老師,要是去國外玩兒,你打算去哪個國家?
我說,西班牙,馬德里。
老玄說,馬德里?為什么?
我說,西班牙的首都就在馬德里。西班牙廣場上有塞萬提斯紀(jì)念碑,紀(jì)念碑的這一面是西班牙開國女王伊莎貝爾的塑像,另一面就是堂吉訶德和桑丘主仆銅像。然后再去看一場斗牛。
老邱說,看著沒有,大哥開始幻想了。
老玄問,女人呢?
我說,這個這個,看女人,那就得去馬德里的“他怕死”小酒館。
魚生子聽得一臉的困惑。
老賈不咸不淡地說,沒意思。
我說,在“他怕死”小酒館里就能欣賞女人跳弗拉門戈舞。
老邱問,等等,弗什么舞?
老賈不屑地說,就是肚皮舞。沒意思。
老玄說,老賈,你老沒意思,沒意思的,啥有意思?我看整個西班牙女人就挺有意思。
老邱說,老賈這小身板兒可駕馭不了。
老玄問,西班牙是不是所說的奧斯曼帝國?
老賈說,奧斯曼帝國是土耳其。沒知識。
老邱又唱了起來,幾個人也跟著唱(唯獨老賈不唱):美麗的西班牙女郎……/西班牙美麗的花/她那雙迷人的眼睛/抓住了每一顆心/啊!每日每夜我愿在你身旁/啊!我多情的女郎?。乙獰崃蚁蚰愀璩?/p>
唱過之后,老邱感慨地說,這真是到后蘑菇氣時代了,都琢磨上西班牙女郎啦,這先前,咱們的長輩也頂多惦記惦記,“水上漂”哇,“小白鞋”呀,“江上一枝花”,“小賤人”啥的。
魚生子突然唱了句:走起來,好像水上漂……
老玄回頭說,媽的,你冷丁一嗓子,嚇我一跳。
老邱說,聽見沒有,生子都會唱。跟他爸學(xué)的。他爸當(dāng)年是嫩江地區(qū)有名的浪歌簍子。
……
說話間,船到了蘑菇氣,魚生子得馬上返回,不然他就得夜行船,那可就要遭大罪了,蚊子能把他活活咬死。
我把東西從船上搬下來,放船回去了。
老邱和老玄先進(jìn)屯子找車。沒車指定不行,咱畢竟不是敵后武工隊。
眼前的蘑菇氣已物是人非。那年嫩江發(fā)大水,村子里的房子一律被沖毀了,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都是后蓋的新磚房。磚房自然好了,但是,還是缺少土坯房的那種韻味。
我指著前面大堤的某處對老賈說,十五年前,就在那個地方,小王穿著一雙粉色的拖鞋等著接我們。
老賈揶揄地說,粉色的拖鞋。記憶力不錯呀。
我解釋說,當(dāng)年不是咱們對農(nóng)民有偏見嘛,所以才有粉色拖鞋的記憶。
老賈說,沒意思。
正說著,老邱和老玄帶車過來了,是一臺灰色的轎車,七八萬塊錢一臺的那種。
一干人上了車。在去蘑菇氣新村的途中,老邱說,記得不,那個朝鮮族的女作者不就在這個屯子嗎?外號金志氣,就是金順子,有印象沒?
我說,這個這個……
老賈鄙夷地提示說,粉色拖鞋。
老邱說,什么粉色拖鞋。當(dāng)時咱們正在蘑菇氣的小王家喝酒,她騎著一匹白馬過來的,長發(fā)飄飄的,瓜子臉兒,丹鳳眼兒,吊吊著。大哥講話了,正經(jīng)不錯的一個小女子呢。
我問,她也寫東西嗎?
老邱說,她寫的東西誰都不讓看,就自己那么悶不出地寫。干完家務(wù)活兒,插秧、剁豬食、腌辣白菜,一有空就是寫作、看書,大哥,還有你的書。
我說,我靠。
老邱說,順子自己還寫了一付對聯(lián):刻苦識遍天下字,發(fā)奮讀完天下書。
我問,橫批是?
老邱說,橫批好像是“定能成功”什么的。挺有意思吧?
老賈說,沒意思。
我問,人還在這兒嗎?
老邱說,出國了。韓國?,F(xiàn)在老牛B啦,捐了一所朝鮮族希望小學(xué)。
老玄問,對你有意思吧?
老邱說,當(dāng)初好像有吧?說不準(zhǔn)。
我問,對了老邱,你是怎么找到開車師傅的?
老邱說,紀(jì)老師的媳婦給找的呀。
我吃驚地說,你剛才去找紀(jì)老師的媳婦啦?
老邱說,對呀,那能找誰呀?
老賈鄙薄地說,當(dāng)年老邱不是給人家整了一船紅磚嘛。
老邱說,不是一船磚,是一船化肥。再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有車的人多。
老玄咬牙切齒地說,對,一進(jìn)城就想找碴兒揍城里人。
我問,紀(jì)老師家的小賣店還開著嗎?
老邱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小超市啦,還雇了個伙計。紀(jì)老師整個一個董事長了。
我問開車師傅,師傅,你認(rèn)識紀(jì)老師嗎?
師傅說,我們一個學(xué)校的。
我問,都教書?
師傅說,對。他教政治,我教外語。
老邱說,看著沒有,教政治的先富起來了。
老賈問,老邱,你這是帶我們上誰家住去呀?
老邱說,蘑菇氣的老小家。
老賈問,你和老小關(guān)系鐵呀?
老邱說,我和他爹是朋友。就是今年的節(jié)氣晚了二十來天兒,都在搶著種水稻呢,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一過了這個季節(jié)就來不及了。
老玄說,這么說,咱們只能自己去釣魚了唄。
老賈說,那還不如去養(yǎng)魚池釣?zāi)亍?/p>
老玄問,釣了魚誰做呀?人家都搶著種水稻呢。
老邱說,我做,江水燉江魚呀,簡單。
老玄說,我想吃烤的。
老邱說,要是烤的話,用蒿子桿兒從魚嘴穿進(jìn)去,撒點兒鹽,直接在火上烤。把外面肉吃了以后,里面的腸子、魚刺兒,一包,扔了。跟你們說吧,我做得最好的是愛斯基摩烤魚,那是最牛B的事兒。
老玄問,愛斯基摩烤魚?
老邱說,用木墩呀,打個七十五度斜角,“喀嚓”一下干去,打個木楔眼兒,魚鱗整完,膛破開,一翻,平放到小木墩上,用小木楔釘進(jìn)去,這不就平鋪在上面了嘛,上火一烤,放上作料,鹽、辣椒末,妥了。
老玄說,那木頭不烤壞了嗎?
老邱說,我告訴你,那木頭的香味都滲進(jìn)魚肉里去了,才香呢。
開車的師傅搭腔說,愛斯基摩烤魚我還是頭一次聽說,過去我們在鄉(xiāng)下,在河里抓了魚,用枯枝子一烤就完了,再喝點兒小酒。
老賈揶揄地說,阿成小說里凈是吃,包括怎么做,先怎么整,后怎么整……有意思嗎?沒意思。
老邱說,大哥講話了:食性男女,民以食為天嘛!
我就甜蜜地笑。
開車的師傅也跟著笑了起來,笑得老賈直惱火,喝道,笑什么笑?!
老邱問,你跟著笑什么呀!你懂文學(xué)呀?
師傅笑得更厲害了。
我說,沒事兒,他笑我呢,笑我煙火味兒太重了。
老賈白了我一眼說,沒意思。
二十分鐘后,車開了到了蘑菇氣的老小家。一問,這里已經(jīng)改成蘑菇氣后村了。
老玄說,正好,后蘑菇氣時代。
老邱不勝感慨地說,老一茬人都死嘍,媽了個巴子的,忙乎了大半輩子,又是鄉(xiāng)里提留,又是交公糧,破鞋破鞋不敢搞,旅游旅游沒錢游,館子館子不敢下,干部干部不敢頂,逼急了,只能自己抽自己嘴巴子,最后,只弄了個六七分飽就下世啦,啥也別說了,好日子沒趕上噢。大哥講話了:這就是他媽的命啊。
老賈說,沒意思。
老邱終于有些火了,說,老賈,你再說沒意思,我就用兔子套把你活活勒死!
老玄笑看說,千萬別勒死,還留著他說怪話呢,后蘑菇氣時代嘛,主要是由說怪話的人組成。
今年的節(jié)氣的確比往年晚了二十多天,蘑菇氣后村的大人孩子齊上陣,都在日夜搶栽稻秧呢。一進(jìn)蘑菇氣村,我們明顯地感到來得不是時候。
院子里,老小兩口子正帶著兩個女雇工選秧苗呢。
寒暄過后,老小說,邱叔,這兩天你們先自己玩兒,晚上我再帶你們?nèi)ゴ螋~、下兔套兒。中不?白天一點兒時間也沒有,撒謊是狗。
老邱失落地說,你忙你的,你忙你的。
老小的女人說,你瞅瞅,正趕上這兩天活兒忙,要不,大半年都沒啥事兒,現(xiàn)在都機(jī)械化啦。
老小說,可不是,種上了稻秧,再和了和了水兒,撒上除草劑、化肥,一夏天都沒事兒干,閑得整天扯犢子。就這兩天不行,村里一個閑人也沒有,聽說這兩天還有雨,家家都著急弄呢。嗨,這事兒趕的,老天爺這是成心哪。
老小兩口子已事先把西屋給我們倒出來了。除了火炕,兩口子怕人多睡不下,還特地拽來了一張鐵床。老賈鬼道,一眼就看到里面的火炕不錯,沒事人兒似地把背包扔到了火炕上,然后沖我使了個眼色,我也本能地把行李放到火炕上。這就算占上了。
地上的那個鐵床是張二胰子床,說雙人床不是,說單人床又比單人床大,上面鋪著臨時湊的木板子。既然火炕被我和老賈占了,老邱和老玄倆人只好睡在外面的鐵床上。
老邱用手按了按床板,說,老教講話了:狼啊,千萬可別墮落成人哪。
我和老賈就丑陋地笑。隨后,老邱從行囊里掏出被套、枕頭套、尿桶,又將柿子、大蔥、黃瓜、茄子倒了一地。
老小一看,樂了,說,邱叔,你這是過日子來啦。
老邱說,這是我事先買好的被套,一個是睡在農(nóng)村,咱嫌人家,人家也嫌咱。咱用完這些被套,就不要了。
老賈說,費用大家均攤嘛。
老玄說,AA制。
老邱說,咱不差錢兒。
老邱帶的床單巨大,鋪三張床都夠了,指定是小攤上的貨。于是,老邱用剪子撕開,看得老小媳婦直心疼。她心里一定在說,城里人可真敗家。
晌午了。大家取出熟食,干豆腐、粉腸、燒雞、鵝掌、豬爪子等等。至于蘸醬菜、辣椒、大蔥、大蒜、干豆腐、大饅頭之類,老小家里現(xiàn)成的。弄妥了之后,老小家兩口子和那兩個幫工的女人,一塊兒圍坐在桌子吃。我們還帶了一塑料桶白酒、一箱啤酒。把酒都滿上,農(nóng)村沒那些亂七八糟的客氣話,開造(吃)!
可能都餓了的緣故,個個吃得挺猛。
老邱說,狼啊,千萬可別墮落成人哪。
兩個幫工的女人一邊吃吃笑,一邊交換著眼色。
老邱對她們說,你們把頭巾摘了唄。
倆女人擰著身子說,不摘。
老玄說,有個性,那就啃個豬爪吧。
接過豬爪,兩個女人還偷偷地笑。
老小不客氣,男人嘛,他一個人的飯量等于我們?nèi)齻€人的飯量。
飽餐之后,打魚去。這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準(zhǔn)備烤魚的木炭讓粗心的田野給落在富區(qū)了。
老賈卻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跟我說,大哥,你說這有意思嗎?我看咱們在這兒住一兩天就行了。
我說,按原定計劃,咱們在蘑菇氣待一個禮拜呀。
老賈說,一個禮拜可不行,我非瘋了不可。
我說,那你的意思?
老賈說,待一天,就是那么個意思唄,算我們來了。
我說,那我跟老邱和老玄他們說說?
老玄也湊了過來,小聲地說,老賈說得對,待個一天半天的就行啦。咱也不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插隊落戶來啦!
我說,虧你還是農(nóng)民出身。立場呢?
沒辦法,我只好過去跟老邱說,老邱啊,老賈和老玄他們倆的意思是,咱們在這兒住一宿就走……
老玄對老賈說,看著沒有,這么快就把咱倆出賣了。
老邱說,一宿不住也行啊。
我問,有情緒?
老邱兩手一攤說,我沒情緒。
我仔細(xì)地觀察了一下老邱,又看了看那個木板床,確信,老邱是沒情緒。
老玄說,這里晚上蚊子相當(dāng)多了,我是農(nóng)民我知道。
老賈惡狠狠地說,咬死你!
老邱說,那咱就走唄。
我說,只是,就這么走了也挺丟人的,怎么也得找個好聽的理由啊。
于是,幾個人開始琢磨理由。
老邱說,這樣,咱們就賴田野沒拿炭,沒有炭咱們還烤什么魚呀?是吧?我給他發(fā)短信。
說著,老邱給田野發(fā)個短信,說沒有炭如何如何。
田野立刻回了短信,就三個字:扯犢子。
老邱問我,這咋辦?
我突然想起來,說,剛才老小不是說這兩天要下雨嗎?
老邱說,對呀。一旦大雨,咱們可出不去了,車走不了啦。
于是,老邱馬上又給田野發(fā)短信,讓他問問富區(qū)氣象臺有沒有雨?
十分鐘后田野回信了:問了,有小雨。
老邱說,小雨也不行啊。
恰巧老小要騎摩托車出去取工具。
老邱攔住他問,老小,是不是明天有雨???
老小說,中雨。
老邱對我說,聽見沒有,中雨。
老小說,這地方一下雨,你們五天內(nèi)都走不出屯子,連小膠輪拖拉機(jī)都開不出去,非得那種高輪的。去年,劉大嘞嘞得了腦溢血,正趕上下雨,沒辦法,只好用高輪拖拉機(jī)往外運,半道就給顛死了。
老邱說,是啊,老賈的心臟就不太好,再給顛死了。
老賈說,我啥時候心臟不好了?你他媽的就喪我吧。
老小笑著說,邱叔,那我先過去了,地里正忙著呢。
老邱說,走吧走吧。
然后,老邱又給田野發(fā)短信:明天蘑菇氣有中雨,你看咋辦吧?據(jù)說汽車五天出不了屯子。
田野立刻回了短信:可以找婦女隊長聊聊天兒嘛。
老邱讓我看手機(jī),說,你看,田野這小子進(jìn)步多快。
老賈說,老邱,那就趕快打電話給紀(jì)老師呀,讓他再幫咱們租個車吧。
……
在蘑菇氣租車非常好租。后蘑菇氣時代,鄉(xiāng)下有車的農(nóng)戶很多,也都愿意掙點兒外快。只是,這車得等到晚上插完秧之后才能走。
紀(jì)老師的媳婦在電話里說,不算過橋費,人家要八十元。
老邱說,妥。
老玄瞅著帶去的那些東西說,這些東西咋辦?
老邱說,不要了唄。
老賈說,就算支農(nóng)了。
我笑著說,沒待兩個小時,還搞了個小型支農(nóng)活動。
老小媳婦一看我們要走,有點兒慌,說,這扯不扯……
老邱說,這些東西都給你們了。
老小媳婦說,你們再晚來幾天,老小就能陪陪你們,我還能給你們做飯吃。
老賈說,肯定得走啦,一下雨,五六天出不了屯子。
老小媳婦一看我們?nèi)ヒ庖褯Q,便跑出了院子。我們以為她給老小報信兒去了,結(jié)果她卻買回來四根冰糕,說,吃點兒冰糕吧,也沒啥招待你們的。
收拾東西的時候,老邱突然想起來他還給老小的兒子整了件T恤,是他在外地做節(jié)目時人家送的。他不認(rèn)識是啥牌子,就問我。
我說,我哪兒知道。
他說,那咋也有個牌呀,要不咋跟人家說呀。
我說,就叫暴風(fēng)雨吧。
老邱說,我看行。
老邱拿給老小媳婦。
老小媳婦說,這衣服挺好啊,是不是名牌啊?
老邱說,暴風(fēng)雨,你說是不是名牌吧?
四個人靠到黃昏,車來了,便提上行囊揮手與老小媳婦告別。
一路上,哥幾個和這個農(nóng)民司機(jī)聊得挺好,沒想到了地方,司機(jī)變卦了,要一百八。
我們說,明明是八十,怎么要一百八呢?
司機(jī)說,那是你們聽錯了。
這時候來接我們的田野過來了,背個手,往車跟前一站,對司機(jī)說,怎么的,你不想出富區(qū)了?
司機(jī)心虛地說,我也不是不認(rèn)識人。
田野說,那你就打個電話,招呼人過來吧。
司機(jī)沒吱聲。
老邱說,行了行了,給他一百塊錢吧。
田野指著司機(jī)的鼻子說,我告訴你,這是我大哥說了,要是我一分錢也不給你。
老邱說,別介別介,還有老小媳婦的面子,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按照行程,我們四個人應(yīng)當(dāng)坐火車一塊兒到哈爾濱站下車,在那里住一宿,再吃頓飯,就散伙了??墒?,上了火車之后,老賈卻跟我說,大哥,我不在哈爾濱下車了。
我一愣。
他說,我想搭另一趟火車去另外一個地方看看……
我感覺到老賈說的不是真話,或者他是想先離開我們吧。我雖然有點兒擔(dān)心,但也只能如此了。
到了哈爾濱,我們?nèi)齻€人下了火車,老賈沒下。他象征地把我們送到車門口,就轉(zhuǎn)身回車廂了。
我們往出站口走的時候,老玄哼起《三套車》: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有人在唱著憂郁的歌……你看吧這匹可憐的老馬/它跟我走遍天涯……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別唱了,我們哥幾個都好好檢討一下吧,老賈畢竟是我們的好兄弟呀。
老邱說,大哥講話了,我們還是聚得少哇,陌生啦——
我疑惑地說,我說過這話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