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
雪花的奔跑
□樊健軍
一
臘月下旬,就是雪的領(lǐng)地了。一夜之間,它就將一個12歲的少年囚禁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天地蒼茫,世間僅剩一片空曠的白。而那白又特別的留戀,來得急,去得卻慢,十天半月都不見一絲道路的土色。雪花消融的夜晚,慢慢崩潰的孤寂,究竟是怎樣度過的,少年已經(jīng)模糊了。
正月初一,是一塊時間的斑痕。僅剩的記憶,就只有斑痕上跳躍的一串燭光了。傳統(tǒng)的龍燈在這一天的傍晚點亮。村里的爺們,在鑼鼓和嗩吶的召喚下歡聚到了一塊兒。他們在雪地上奔走,說話,開一些葷葷素素的玩笑。婆娘都在屋里忙活著,準備供神的祭品。就沒有人來拘管少年了,他也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都可以不問。穿著祖父替他買的一件白色風(fēng)衣,懵懵懂懂立在場地邊,一會兒盯著嗩吶手的腮幫子,一會兒轉(zhuǎn)向那面斗笠狀的銅鑼。有時他也會偷一眼不遠不近的一個女孩。女孩滿臉通紅,兩只眼睜得大大的,有些像龍嘴里的珠子。當(dāng)然,這還是龍燈沒有燃亮的時候。
就是這個晚上,少年接替了腿腳不便的父親,成了龍燈隊里的一員。他其實只是隊伍里的一個閑人。他吹不了嗩吶,只能望著偌大的喇叭口出神;他也不會敲鑼打鼓,而鐃鈸又掌握在一個老者的手頭,誰也沾不了手。后來他相中了碗口大小的一面銅鑼,滿以為自己能應(yīng)付,可沒想到那樂手竟然耍出了花樣,敲打一下,隨手將它拋向半空,落下來又快速敲打一下,之后又拋向了半空,這一拋一落間,剛好踩準了鑼鼓的節(jié)奏。少年沮喪了,默不作聲退到了一處屋檐下。那里擺著牌坊,花燈。花燈是提著的,上面飾有大紅的花紋,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的玩意兒,他暗暗歡喜著,卻又不屑于沾手。牌坊是舉著的,不重不輕,剛剛合手,可它是龍燈隊的方向盤,向左向右由它說了算。少年暗地里吐口氣,將牌坊怏怏放回了原地。
少年一個人在屋檐下站了半晌。這是個不起眼的角落,沒有人來理會,他似乎被人忘記了。他的目光在場地上轉(zhuǎn)來拐去,找不到了目標。有幾個小屁孩聚在鑼鼓的周圍,卻不能與他們?yōu)槲?,他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預(yù)熱的時間是漫長的,從半下午開始,直到傍晚落了黑,場地上才聚集了足夠的人氣。晚飯是潦草的,少年只是扒了兩口飯,胡亂吃了幾筷子青菜,又回到了屋檐下。只是吃飯的瞬間,場地上卻有了另一番熱鬧,所有的樂手都換了人,之前的陣營中還能見到一些稚氣的臉,現(xiàn)在可全是老成的面孔了。鑼鼓鏗鏘,嗩吶歡快,甚至還有一支短笛在其中婉轉(zhuǎn)著。少年受了鼓舞,重新回到了場地的邊緣。這一回是在左邊,那一排齊整的柏樹下。那條篾制的、九節(jié)的巨龍正擺放在那兒。龍身糊滿了紅紙,沒有燈光,所以有些微微的黑。龍嘴大張著,含了一個臉盆大小的珠子,龍的尾巴分了個叉,向上微微翹著。少年試著將龍尾舉了起來,也不很重,轉(zhuǎn)動一下手中的木桿,龍尾就擺動了,很靈活。舞龍尾應(yīng)該不成問題,但他還是不敢貿(mào)然將它搶在手中。
燈最終是在一戶做了新房的人家亮起來的。亮燈的順序依次是牌坊、龍頭、龍身,龍尾放在最后,之后那兩盞花燈也點著了,白的紙,紅的花,很是搶眼。挑燈的是兩個女孩,同少年一般大,一臉欣喜的紅。人面桃花。還有幾盞普通的燈籠,直通通的,沒什么花色,卻是一樣的讓人溫暖。少年的臉剎那被映紅了,燭光落在白色的風(fēng)衣上,也是一片云似的紅。亮燈的那一刻是安靜的,但很快被一串鞭炮炸碎了,龍隨之動了起來,游、穿、騰、翻、滾,一條鮮活的龍在暗夜的雪地里舞動著。那面由兩個人抬著的銅鑼也吼了起來,它低沉的嗓音極具震撼力,整個山村仿佛都搖動了。那一瞬間,少年的眼角莫名有了淚。那龍卻更歡騰了,蛟龍漫游,鯉魚翻身,龍擺尾,蛇蛻皮……每個動作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響亮而且形象。若干年后,少年回到村里,再見到龍燈的時候,那些名詞不約而同從他嘴邊跳了出來,一個也沒落下。
就在少年發(fā)呆的間隙,那龍結(jié)束了第一次舞動,直奔另一戶人家的場院去了。等他醒過來,龍燈隊已走出好遠,周圍是一片完整的夜色。少年有些慌亂了,深一腳淺一腳,望著那九點燈火奔跑了起來。沒有照明,雪第一次成了照亮道路的燈火。滿天滿地的雪,滿天滿地的白。跑到哪,都是朦朦朧朧的光明。雪仿佛是這個晚上的福音,只是沒想到它也會制造許多的假象,看上去實實在在的一片雪,腳落上去卻成了一個陷阱。他的鞋很快濕透了,連腿上都滿是泥漿??伤櫜簧线@許多,他必須奔跑,奔跑,否則就要掉隊。腳步落在雪地上咯吱咯吱響,那是雪萎縮的聲音。慢慢地,燈火就近了,雪的白光強烈了,他從雪地里回到了道路上。可道路的干凈同他沒什么關(guān)系了,他的鞋子早擠進了許多粗礪的硬物,不知是冰粒兒還是泥沙。一直追到那九節(jié)的巨龍下,他才發(fā)覺風(fēng)衣的下擺沾滿了泥漿,一塊黑一塊白。他的細叔,龍燈隊里的二傳手,一個快三十歲的漢子,見了他的狼狽相,趁著換燭的機會偷偷塞給他一支燭。他接在手上,那燭是斷了燭心的,湊到燈火上去燃時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那折斷的地方是個新鮮的傷口。他猜著,那是細叔有意折斷的,要不然這燭沒法傳到他的掌心??粗莻?,他猶豫了一下,將燭從燈火上撤了回來,就那么緊緊握在掌心,之后立在鼓樂聲里盯住那通體紅亮的龍。眼前突然多了幻影,說不清那是什么。游、穿、騰、翻、滾,那龍依然是那么幾個簡單的動作,可加上那樣的鼓樂,他重新被震憾了,被俘獲了,想抓住什么卻又無處入手,想走開卻又挪不動腳步。后來他又重復(fù)前一次的追趕,從雪地的中央再次奔跑出直線。就這樣停停跑跑,跑跑停停,整個晚上他始終不停地在追趕那龍,最后竟然追丟了。他的細叔回過頭,才在一口水塘邊找到他。那時他早已全身濕透,剛從水塘里爬上岸,掌心里攥著那截燭,瑟瑟縮縮在雪地里。龍燈隊已經(jīng)宿燈了,周圍是一片茫然的白,雪再次蒙住了他的眼睛。
二
有了第一次的經(jīng)驗,第二個晚上少年就準備充分了。他換了一雙高幫的雨靴,風(fēng)衣也脫下了,換上了一件黑棉襖。祖父將家里唯一的手電筒塞給他,電池有些軟,光線有些暗淡,但照亮一條道路沒什么問題。不過少年拒絕了老人的好意,嫌它礙手礙腳。他的細叔似乎比他還要興奮,腳上一雙雨靴,靴底綁上了一根繩子,繩子是稻草搓的,比拇指還粗。他的腰上系了一根紅布帶,兩指寬的布帶,一端的布頭垂在腰間。他明白,細叔有理由激動,因為頭天晚上舞龍頭的扭了腳,他這個二傳手就要升格舞龍頭了。趕燈的路上,細叔甚至折了一根樹枝,扎了一把稻草,模仿著龍頭的動作,蛟龍漫游,鯉魚翻身,龍擺尾,蛇蛻皮……邊走邊舞,嘴上還念念有詞。
這天晚上,細叔終于圓了他的夢想,成了龍燈隊的龍頭。這一舞就是許多年。少年知道,細叔舞龍頭是煞費了苦心的。他的個子不高,身體也不是很強壯,但他熱心,風(fēng)里雨里,不管跑多遠的路,從來沒落下過一場龍燈。細叔讓他跟緊他、學(xué)著點。還說有機會讓他試一下龍尾,再往后將龍頭傳給他。他為他設(shè)計了一條通往龍燈的道路??上У氖牵钡缴倌觌x開山村,都始終不曾觸摸一次龍尾,自始至終,他充當(dāng)了龍燈隊里唯一純粹的看客。
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少年迷上了在雪野里奔跑。細叔讓他跟緊他,他就追隨在他的身后,只有龍燈舞動的時候他才從隊伍里鉆出來,靜立到一旁。細叔讓他學(xué)著點,他就盯著龍燈,眼睛一眨不眨。依然是那幾個簡單的動作??煽粗?,看著,他的眼前就不見人影了,細叔不見了,那吹嗩吶的鼓著的腮幫也不見了。就只剩下一條龍,一條奔跑的龍,一條翻騰的龍。龍的光彩,龍的幻影……他眼花了,暈眩了。那震耳欲聾的鼓樂也聽不見了。前一天晚上的情形又出現(xiàn)了。他掉隊了,在雪地里再次奔跑出一條直線。
之后,他吸取了教訓(xùn),不看燭光了,目光朝下,盯緊了龍燈下的腳步。那是一串紛沓的腳印,剛開始還能清晰地辨認出來,可轉(zhuǎn)眼間雪花四濺,完整的雪地很快被踩出一個窟窿。雪已經(jīng)不是障礙了,它阻擋不了那些奔跑的腳步。他幾乎不敢相信,細叔那么矮小的個子,能夠奔走出那么寬廣的步伐。他的每一步都在跳躍,都在奔騰。少年甚至暗暗丈量過他的步伐,他的每一步,他必須要用三步,有時還要四步,才能走完全。在細叔的帶領(lǐng)下,這不再是一支龍燈舞,而是一條龍在奔跑。它用它自己的腳步在騰云駕霧。在山村的雪野里狂歡。他們的腳下沒有了泥濘,也沒有了陷阱。他們的腳步不像是落在雪地里,而是奔騰在云端,或者像云一樣在山巔上奔騰。這一刻,他才明白,為什么前一個晚上,一個眨眼的瞬間,龍燈就飄出那樣遠。他花了好半天才追上去,甚至最后還追丟了??伤植幻靼?,他們?yōu)槭裁粗灰獙垷襞e在手上,就會立刻奔跑,好像是一只上緊了發(fā)條的鐘,一刻也不停息。
很快,他也習(xí)慣了這種奔跑。只是他不能夾在舞動的隊伍里,不得不跑到龍燈隊的前面,同那幫小屁孩混在了一起?;蛘吖室饴湓诤竺?,然后再去追趕。他已經(jīng)不在乎自己是半個大人了。他的步子邁得很開,蹦跳著,雀躍著,向微白的黑暗奔了過去。那種在雪地里馳騁的感覺像符咒一樣附在了他身上。風(fēng)在耳邊呼呼叫著。雪的殘渣飛濺。他是踏碎了一路雪的堅硬,也跺碎了夜的白。奔跑的快感像火一樣在血管里燃燒著。他只有奔跑,奔跑,才不至于化為灰燼。他迷戀上了眼前那一片無法穿透的雪夜,它的空曠,蒼茫,以及不可捉摸的幻象,逗引著他,一路狂奔。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一條龍,一條會飛的龍。穿行在一個雪的世界,穿行在地平線的末梢。他暗自揣測著,龍燈將要奔跑的路線,他要奔跑在他們的前面,在他們尚未抵達時抵達。這難免會發(fā)生錯誤,不過他已經(jīng)不擔(dān)心,不見那九點光明的時候又折回來,再次追趕,奔跑,直到那奔跑的光輝又凸現(xiàn)在眼前。
那一路的奔跑在夜的深處終止了。鼓樂也在一瞬間無影無蹤。山村是一片虛無的寂靜。那狂暴的喧囂是一個逝去的極端。龍燈隊的人也先后散去,一個一個,悄無聲息消失在雪地里。到最后,只剩下他和細叔。回吧,細叔說,他從龍珠里退出一截燭,燭是紅燭,燭淚也是紅的,落在雪地上嗞的一聲響,雪地就被穿了一個窟窿。兩個人靠了半截燭的光明,慢慢往回走。路過一個稻草垛的時候,細叔抽了一捆稻草,讓他也抽了一捆,之后找了一個避風(fēng)的土坎,用燭燃了稻草?;鸸庵?,細叔一身熱汽騰騰,仿佛是一只豎著的蒸籠。他解開了紅布帶,將衣服完全敞開了。他的身體水淋淋的,全身沒有一丁點干爽。他雨靴上的草繩也不見了,雨靴脫下來竟倒出了大半碗的泥沙,還摻著鞭炮的碎屑。他的脖子上還紅了一塊,是鞭炮炸的,接龍燈的人家將鞭炮丟到龍身上,就有鞭炮落進細叔的衣領(lǐng),它們在里面歡騰著,像一個個淘氣的孩子。細叔抹了一下脖子,笑了笑,什么話也沒說。其實他們兩個都沒有說話。少年默默往火光中扔著稻草,維持著燃燒的火焰??靖缮眢w后,他們就靠著那截燭,在靜寂的雪夜里穿行。奇怪的是那個晚上竟然沒有了風(fēng),那燭的光芒始終奔騰著,跳躍著,在一支燭的上空。
三
之后的許多年,少年已超過了細叔當(dāng)年的年齡。他始終沒有觸摸過一次龍燈。這期間,他繼續(xù)了那些晚上的追逐,雖然一路上跌跌撞撞,但最后還是奔跑著離開了山村,小跑著進了一座小城。有關(guān)龍燈的那一幕,徹底留在了山村,成了永遠的記憶。
又是一個被雪漂染的夜晚。這樣的夜晚同點亮龍燈的晚上幾乎沒有任何區(qū)別。他一個人立在雪地里。那是除夕的晚上。他的背后是一片墳場,幾座墳?zāi)贡淮笱┞裨嶂D切┭┯忠淮沃圃炝嗽S多假象,它掩蓋了死亡和安靜,將墳地渲染出一片白色的繁華。他只能站立著,前后左右都是雪。時間長了,雪的寒冷就上來了,順著腳桿往上爬。為了驅(qū)逐寒冷,他在雪地上小跑了起來。腳步一挪動,那些奔跑的鏡頭就從雪夜里跳了出來。他們一個接一個,在龍燈的光輝下依次從他面前奔跑過去。后來是消散,一個,又一個,消失在雪的蒼茫深處。有的直接進入了背后的墳?zāi)埂K麄兊哪_步輕飄飄的,沒有了一絲聲響,也沒有了一絲重量。
他慢慢奔跑著。后來的腳印慢慢將前面的腳印覆蓋了。很多的腳印疊加在一起,堆積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洼地。它讓他想起了另一個夜晚。那是他在龍燈隊的最后一個晚上,一片面積相同的雪地,一棵老樹下。他的細叔和另一個老者又一次充當(dāng)了龍燈隊的主角。他們在一片鼓角聲中跳起了梅花儺。他們手上握著紙卷的火把,鉆來躥去,一邊還長嘯著。那夸張的表情,扭動的腰板,分明是奔跑中一個凝固的瞬間。那條龍也在一旁舞著,跳著,奔跑著。之后是送龍下河,那九節(jié)的巨龍直接奔向了河流的一個缺口。最后在那里滅了燭,龍燈的紅紙也被撕了下來。那兩盞花燈直接扔進了河流。嗩吶啞了,鑼鼓也沉默了,一條龍就這么消失了。只有寂靜,在流水中奔騰的寂靜。龍燈消失的時候,少年聽到了一聲壓抑的哭泣,它的聲音非常低微,稍不留神就逝去了。那是一個老去的龍燈手,奔跑到最后的一聲嘆息,像一朵雪一樣落進了水里。
他嘗試著,想邁出細叔當(dāng)年一樣的步伐,可結(jié)果幾次差點摔倒在地。他明白他是奔跑不出那樣的腳步了。也許離開的這許多年,他的腳步早已鈍化,失去了原有的豪放和奔騰,或許還因為惰性,累積的累。這次回來也不是為了繼續(xù)龍燈隊的奔跑,而是為了一個逝去的生命,他的祖母沒等到龍燈飛舞的那一天就離開了人世,按照山村的習(xí)慣,正月里要擺上祭品祭奠,并接受村里人的叩拜。他挑了一擔(dān)從小城帶回來的祭品,累了,就在一片雪地上小憩一會兒。這個小憩的間隙讓他有了一次懷想。他買的祭品里有二支燭,也是紅燭,只不過比龍燈隊使用的更長,更粗。但他不能點燃,現(xiàn)在還不是它們派上用場的時刻。他只能摩挲著它們,它們的光潔讓他有了另一種溫暖和感動。它讓他想起了少年握在手中的那斷了燭心的一支燭。他想,他不是離開,而是短暫的回來。沒有嗩吶,也沒有鑼鼓,他的腳步印在雪地上,咯吱咯吱響。慈祥的山村,到處都是團年的鞭炮聲。只有他一個人,在墳場上,沿著自己的腳印奔跑,奔跑。
正月初一的晚上。天地依然是平靜的一片。他和細叔守在祖母的靈位前。細叔坐在火爐邊的一個凳子上,埋著頭抽煙。因為負重和負累,他患上了腰椎增生,再也舉不起龍頭了。還去戲龍燈嗎?他問細叔。細叔抬起頭,吐了一口煙,笑,然后說,去。但他想象不出,細叔還能去做什么。
正說著,就有鑼鼓從山嶺下爬了上來。得鏘,得鏘,得咚鏘。得鏘,得鏘,得咚鏘。緊接著嗩吶也冒了上來,還是那個輕快的,悠悠揚揚的調(diào)。他和細叔幾乎同時站了起來,一起向外走。那九點光明,沿著山脊直奔了過來。依然是牌坊,花燈,還有一串的笑語喧嘩。照樣有孩子在奔跑,龍前龍后,到處是亂晃的光點??禳c準備爆竹。細叔一邊說,一邊迎到了場地的邊緣。第一掛鞭炮炸響的時候,他看見細叔正在給龍燈隊的人遞煙,嘴上說些拜年的話。他忽然想到了龍燈隊當(dāng)年的一些細節(jié),碰上娶了新媳婦的人家,細叔他們總是在龍珠里多點上一支燭,插燭的塞子也要松動一些,有意讓燭掉下來,龍珠里的燭落地,亮著,預(yù)示主人家將要添丁添喜了。遇上有老人的人家,龍頭的燭也格外的亮,那是祝福老人健康長壽,這個時候龍珠的塞子卻是鐵緊的,燭火怎么也不能墜落。那墜落是象征一條生命的離世。細叔肯定在暗示他們,所以這一晚的龍燈特別亮,鑼鼓聲也是鏗鏘悅耳。舞龍頭的是一個比細叔高大的漢子,他的步子相當(dāng)闊,走一步別人得跑兩步才能追得上,那龍奔騰著,跳躍著,撲向了廳堂。當(dāng)漢子半跪著,用龍頭向著祖母靈位三叩首的時候,他再也止不住淚水了。淚眼里,有一條龍在飛,在飛。
責(zé)任編輯 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