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松
說出真相(四章)
■林柏松
唯獨他的心不是深夜!
——題記
街燈閃閃忽忽,明明滅滅,一個跛者把黃昏踩得七高八低。人與人,皆被迷蒙暗淡阻隔。天地間,呈現(xiàn)一片難于戳穿的混沌。
他的眸光電波一樣掃描,穿透高大建筑物的屏蔽。路邊豪華的宴會廳里,一切握手、干杯,一切媚笑、假笑,一切擁抱、親吻……統(tǒng)統(tǒng)被那黑眼睛攝入儲存。
還有那森嚴(yán)的沒有燈光的門洞里的交易,幽暗如迷宮的靈魂深處的絲絲縷縷的微波……收藏這些到底派什么用場,誰也猜不透他的心術(shù)。
他幽靈般的眸光,也曾出入于藝術(shù)家的沙龍,刺探些紫紅色帷幔內(nèi)籠罩著溫文爾雅的“藝術(shù)”氛圍。離去前,他終于吐出一句不無惡毒的語言:在這兒嗅到了賭場和屠宰場的味道……
森森的黃昏深處,誰也沒有注意這個跛者(也用不著注意他),誰也沒能識破他的勾當(dāng)。為此,他也好像十分慶幸,仍然板著巫師一樣的面孔,一頭黑發(fā)野草般地招搖……
他,一個走進黃昏里的跛者,一點都不招人憐愛。他繼續(xù)向夜的深處走去。
他的頭上是深夜,他的腳下是深夜,他的前邊是深夜,他的后邊是深夜,他的左邊是深夜,他的右邊也是深夜……
唯獨他的心不是深夜!
夜晚飄來無憂無慮的秩序,躁動的生命海闊天空。該寫的都寫完了,該寄的也寄出了,我扶著星光遠(yuǎn)眺,空間頓時縮得狹小而陸離。
我不知道本末,也不知道深淺。一只巫師的魔掌,大概傳遞的都是啟示,血殷殷一葉,靜默也許正是許諾。為此,我學(xué)會了猜想,只會天真地猜想。把星光想暗了,把歲月望短了,而友人的窗子仍是簾上加簾,一切都密密實實不見內(nèi)幕。
晃動的枝椏,驚飛的鳥翅,匆匆的人影,從不讓時間呈出空當(dāng)。我雖然想得很遠(yuǎn),卻看不見自己,也喊不應(yīng)那友人。我已經(jīng)不能耕種糧食來養(yǎng)活自己,詩歌讓我餓得面黃肌瘦。誰能撞響我的無言,讓我的笑聲洋溢在漫長的瞬間?誰能爬上那棵大樹,為我采摘又高又險的安慰?我如同患上古老的情癌,逐漸失去了老年人的本相。我的“醫(yī)生”呀,你在哪里?快引領(lǐng)我沖出這牽牽掛掛,幫我拾回那散在東西南北的青春……
在一片葉子或者一片海開始睡眠的后邊,在一個深夜刨解土地的時刻,在一條城市街道復(fù)制到窗上的當(dāng)口,我摘下太陽的耳朵,在天空幾乎空下來時聆聽。我的聆聽具有一只鷹的姿勢,這種狀態(tài)一直被風(fēng)送行。它的抵達是樹木內(nèi)部的年輪,這些凝固了的濤聲,一圈圈挽住我的日子和生活。
時間不見渡口,夜晚不見帆尖,我為一葉生命的活色而流浪。我像天文臺的長鏡頭,體驗著黑暗之外的黑暗,體驗著滿天熱鬧又寂寞的星星……
夜晚很淺時,我看到在我對面的小酒館里,有一個人在喝酒。
酒館很小,小得只能容得下兩個人??晌颐刻焱砩隙贾皇强吹揭粋€人在里面喝酒,而且是同一個人。我推開窗子時,總有一種聲音隱隱地傳來,很輕很輕,像浮在城市表面的一層塑料薄膜。它的輕輕的響聲,代替了那個喝酒人的喉嚨,不停地與酒館的老板娘說著話……
夜色漸濃,遠(yuǎn)方近在咫尺。我的窗前那株梅花被夜色帶走,然后別在另一處干枯的枝條上。唐朝的枝條,宋朝的花朵,明朝的泥土,今夜的石頭……哦,我說的是把梅花別在石頭上,讓夜色覆蓋。溫柔的夜色,柔軟得沒有表情,像女人久經(jīng)沙場的幸?!?/p>
夜色越陷越深,黑色的枝條黑過黑色。梅花的斜面,枝條的中心,把夜晚搬來搬去。把梅花別在夜晚的枝條上,梅花就越開越艷,黑色也越開越艷。
其實,我說的是我的唐朝、宋朝、明朝。我說的是我的梅花、我的黑夜、我的無眠。夜晚,是我亂寫亂畫時揉皺的一團團廢紙……
我終于懂得了,死亡是拜見先知的最好禮物。
奇異的夢中,我分明看見,真理的邊緣,有多少受苦受難的人們在那里等待,他們已經(jīng)排成長長的隊伍……
血淋淋的現(xiàn)實中,我是最瘋的瘋子,我是最聾的聾子,我是最啞的啞巴。昏沉的夢中,一位昏庸的國王,碾過我的夢和前額。記憶的盡頭,每一片刀光劍影的地方,都有奴隸成群地穿過,最終留下一堆尸體……
我也混在其中,我借著夜晚的黑暗,駕著一葉小舟,逃離了歷史。我不是怕死的膽小鬼,我是不想死于非命,我還有更重要的承擔(dān)……
我是黑暗的孩子,我歌頌黑暗今晚的誠實。死亡攻占了人們最后的居所,祭臺一片血紅。我把唯一的食物和衣物,分給風(fēng)中的孩子。然后,我?guī)е麄?,東倒西歪地逃進了廢墟。風(fēng),卷走了時間剛剛褪下的皮,我和孩子們獨飲時光之劍,一片廢墟掩埋了我們的記憶……
人們聲討那個昏庸的國王,詛咒血腥的殺戮。這一切都無濟于事,留下的是越來越多的墓碑,在向天真的孩子們講述著歷史。刀在什么地方?刀在一個嬰兒柔嫩的胸脯上。我用最后一件血衣遮住這鮮亮的景象。
夜空一片深藍,萬物卻無法安然入睡。一位先知被捆綁在一棵古老的樹上,國王指使那些野蠻人,高舉著皮鞭拼命地抽打……這是一種鮮血流淌的方式。枯瘦的河床,把我卷進波光粼粼的死亡。河面上,眨動著一雙先知的眼睛。而他身上流出的殷紅的血,全部淌進我的夢里……
大地之上,死亡之上,一些先知的面孔在飛舞。那些死者的眼里深藏黎明。我是人,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我要用盡最后一絲氣力,把太陽舉過死者的頭頂!
沒有燈的夜晚,唯有夢獨自生長……
林柏松:1947年生于山東,曾為軍人,為國傷殘,從此戲言自己:“此生,我的職業(yè)就是生病”。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等雜志?,F(xiàn)居?xùn)|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