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龔繼岳
寬口布鞋
山東/龔繼岳
你咋還不睡?娘。
半夜里起來撒尿,見母親還在煤油燈下飛針走線,我問。
母親說你睡吧,我這就睡。
第二天,母親眼睛紅紅的下地。
父親有一雙大腳,別說代銷點里沒有適合他的尺碼,就是有,足足十個雞蛋才能換一雙,誰家舍得。母親不僅得空就做,經(jīng)常一做就是一通宵。
大這么多鞋了,還熬夜做啊?我不解,白天就問。
不光你大穿啊,還有你和你哥呢?
我哥是解放軍,他不是有公家發(fā)的嗎?
復員回來不得穿?
那一年,下地回來的父親,手來不及洗,接過奶奶遞上的菜團子就要往嘴里塞。
行行好,能給孩子一口嗎?
家里來了要飯的娘倆,破衣爛衫的女人領著孩子。孩子干枯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父親手里的菜團子。
父親二話沒說把僅有的菜團子放在孩子的手里。吞下后孩子一下歡實起來。女人目光從孩子身上默默地移向父親。父親正舀起一瓢涼水喝了個底朝天。
女人歉疚地看一眼父親,把奶奶拉到一邊說,老家跟這里一樣鬧荒春,俺從黃河那邊要飯來,大哥救了俺娃。俺這里有雙布鞋,要是不嫌棄就湊合著穿,家里地里俺都能干,要是不……俺娘倆就走。
父親穿上夾腳的寬口布鞋,竟然又痛快地灌了一瓢涼水,腳步輕松地下地去了。
奶奶自此有了兒媳婦,有了我,我當然有了哥哥。
跟著父親下地回來的母親,先做好飯,再喂豬喂雞??兄毓峡p縫補補,把家里拾掇的干凈利落。下雨天,父親沒有膠鞋,奶奶做的布鞋又舍不得趟水,父親從來都是赤腳下地。母親找來別人家廢棄的膠鞋底子縫在布鞋上,再用燒熱的鐵棒把針線眼烙住。父親穿上腳,在地里干了整整一天。隊長要多給父親記工分。
甭價,心里受用就夠了。父親說。
隊長真好,因為父親年年都是五好社員,哥哥就有了一個當兵的機會。
隊長真壞,那天領來一個外地男人。
那人對母親說,家里不能沒有傳宗接代的,孩子的部隊離咱村不遠。現(xiàn)如今家里有了責任田,蓋起了小樓,也給孩子定好了親,復員后就結婚,你放心吧。
眼圈紅紅得母親什么也沒說,只是在那人臨走時,捎回去一些給哥哥做的布鞋。
孩子回老家也不是孬事,咱還有老二(我)。那人走后,母親這才哭出了聲,父親就遞上毛巾寬慰她。
哥哥復員后不回來啦,狗日的用媳婦拴住了哥哥。我明白之后,不但恨隊長,更恨那男人。心說,俺家也有地,也翻修了房子,娘說等長大了也給俺娶媳婦,有什么???想想,又不對,要是有了媳婦也把俺拴在一個旮旯里,俺娘不就更難受?不要,不讓吃飯也不要。
盡管日子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但我當時不理解的是,都能吃上大白饅頭了,娘卻比從前更省吃儉用了。
父親下地回來,見羊歸圈,豬入欄,雞進籠,飯菜已擺好。吃罷飯,要喝熱的有開水,涼的有綠豆湯。父親上工去了,還在家里收拾的母親,感覺餓了,就啃干巴煎餅沾鹽水。父親就把咸雞蛋給她留著,但到父親再吃飯時,落淚了——原來母親只吃了雞蛋皮。
不記得是哪一天,郵遞員送來一封加急電報。
父親說,黃河邊上的那個人要看你娘最后一眼。
母親就猶猶豫豫地走了。
但母親再也沒有回來。
每天晚上,父親就看著那一大包袱寬口布鞋發(fā)愣,直到離開人世。
你娘一準會回來。咽氣前,父親只說了這句話,
但母親確實再也沒有回來,沒有,永遠——
前不久,清明節(jié),我去給父親燒紙。老遠,就看到距墳墓不遠處停著一輛小車。墳前站著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還有一個箱子。
我悄悄在附近一個草叢中蹲下來。
大,你看到了嗎?只見那人把箱子打開,倒出一堆寬口布鞋,一下跪倒,又生怕布鞋被人搶走似的,伸開雙臂,攬進懷里,聲淚俱下地說,這都是娘給你做的。
——發(fā)送了我那邊的大,娘說什么也要回來。她說當年從黃河邊要飯要到泰山跟前,你是俺娘倆的救命恩人,還向泰山奶奶許了愿,要好好照顧你一輩子的??赡锊×?,醫(yī)生說她積勞成疾,沒有多少時日了。
——拗不過娘,沒辦法,我就開著車往這邊送娘,可出村不遠,娘就又昏了過去……醒來后,娘半躺在床上,晝夜不停地做布鞋……
大,看到這只做了一半的布鞋了嗎?那人沉重地從懷里摸出一只寬口布鞋,說,大啊,你可知道,娘就是做著這只鞋閉上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