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張國增
潘洗面面觀
遼寧/張國增
潘洗,雖是會計。名聲超出行業(yè)困錮的,卻是文學。潘洗的人生因數(shù)字而滋潤,因文字而另呈風景變得更加滋潤。
2001年7月24日。在地處北緯40°16′,東經123°16′的中國遼寧岫巖供電局小會議室里,姜鴻琦小說研討會,正在和諧寬松的氣氛中舉行。縣作協(xié)十分重視對這位作者的培養(yǎng),召集并組織了縣內一批資深作家和骨干作者參加了會議。鴻琦那次遞交的,是他的短篇新作《抵達與返回》。此前,與會人員已閱讀了小說的打印文本,這為會上的研討與交流做了必要的準備和鋪墊。大家肯定了他對小說傳統(tǒng)手法的顛覆和先鋒文體的實驗,對作品凸顯出來的藝術才情和稟賦以及文學的精神氣象與格局,給以了熱情鼓勵??梢哉f,與《抵達與返回》同期完成的,是作者在當?shù)匚膲漠愜娡黄鸷兔摲f而出。在創(chuàng)作感言中,鴻琦把自己的進步歸之于家鄉(xiāng)悠久深厚的文學底蘊,歸之于岫巖蓬勃向上的文化大環(huán)境,更歸之另一個相對獨立,卻更為執(zhí)著、更具抱負,也更為精粹的文學小團體。這個團體,因共同的志趣與志向而締結。是它,邂逅并鋪墊了鴻琦的寫作發(fā)端和文學底色。
時光回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得益于岫巖的山環(huán)水抱,時空在這里聚合了三個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文學青年:崔巖、我、姜鴻琦。由于同屬六0后,年齡相仿、愛好相同、志趣也相近,所以常常泡在一起,談天、交流、互勵、共勉。指點江山,激昂文字,聯(lián)手書寫了當?shù)匚膲囊坏懒裂劬坝^,被人稱為玉都文壇三兄弟。
既然是兄弟,自然要排序。儒雅睿智的崔巖排上了長兄,當了頭雁;我第二,混到個關羽和二師兄的角色;鴻琦呢,年齡最小,湖南人稱為老幺兒,東北話叫作落碴兒。
別看落碴兒,哥仨中,數(shù)他聰穎敏慧。所以,鴻琦常??痛M織者的角色。
他不但組織兩個兄長,還組織過兩次規(guī)模較大的文化活動。
一次在全省范圍內,組織了“‘愛慕杯’我的內衣情結”文學作品征文。說鴻琦活得滋潤,是他一個收入來源于工薪,另一個收入來源于經營。他經營的內衣產品,一度是玉都女性引為時尚的品牌。按他的口頭禪,就是掙倆錢兒了,開得瑟了。原想組織幾個文友,寫寫文章,評評獎,促銷一下商品。不想消息傳開,哥們知道這是鴻琦在整事兒,那得捧啊。于是,電視臺打廣告,報紙上辟專欄。一下把聲勢搞大了,收不住閘了,連評委都按省一級專家的規(guī)格聘請,作協(xié)主席劉兆林親自帶隊到岫巖為獲獎者頒獎。幾十號人的吃喝住行,里打外算,鴻琦那次沒幾本領袖面額的紅票子是鋪排不開的。
另一次是召集02屆遼寧文學院新銳作家班的岫巖之旅采風活動。什么采風呀,那就是幾十號人來岫巖觀光旅游,吃吃喝喝啊。一應用度,俱是鴻琦獨家提供。這種愛文學的,貴族化不說,真有一種豪氣干云,散盡千金還復來的俠義之風啊。當年大仲馬不就掙倆錢兒啦,也得瑟。沙漠上建城堡,城堡中開賓館,賓館內餐飲娛樂一條龍。世上只要自稱作家者至此,一律免費款待。
這是文學活動中的小弟,這時候他叫姜鴻琦。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小弟就不叫本名了,他筆名潘洗。
這一點,他像大哥。大哥生活中叫崔巖,寫作時叫巴音博羅。
在一次創(chuàng)作會上,我這樣評價過兄長。我說巴音博羅對當?shù)匚膶W的貢獻,是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向后來者驗證了,要把作品發(fā)在國內一流文學刊物上,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事情。那么,潘洗對當?shù)匚膲呢暙I呢?較之兄長,他是后衛(wèi)。較之年青人,他是前鋒。他作用于當?shù)匚拿}的是助推、是接續(xù);是領跑、是殿后。他讓先行者不覺孤獨,不敢懈怠。前者稍有停頓,就被他悄然并肩或僭越。他讓后來者學有所比,你追我趕,從而促發(fā)了比學幫超的團隊態(tài)勢。
認識潘洗近二十年,潘洗調往鞍山五年了。
沒有小弟的岫巖是寂寞的,身在他鄉(xiāng)的小弟是否同感如斯?
岫巖之于三兄弟,已不僅是籍貫層面的故土,更是精神意義的家園!
在這個家園里,潘洗幾次以創(chuàng)作的出手不凡,給我和兄長帶來快慰和驚喜。
一次是他以小說《一串鑰匙》,贏得了《山花》主編何銳的器重?!渡交ā肥鞘裁纯镅?,中國十大文學名刊??!何銳老爺子什么人呀,中國當下最優(yōu)秀的編輯家??!看看遼寧上過《山花》的作家,就知道這是一家什么品位的雜志了。孫春平、孫慧芬、謝友鄞、刁斗、白天光、李鐵、于曉威、李月峰、巴音博羅??梢哉f,幾乎覆蓋并囊括了我省最具影響的所有實力派作家了。潘洗上《山花》,是在6年前。那時候,他三十出頭。以這樣的年齡,上這樣的刊物,可以說就全省而言也是鳳毛麟角、寥落晨星的。
第二次,是他以小說《村長看上了張小雨》,博得了《西湖》副主編吳玄的賞識。吳玄是新生代小說家,曾就職于《當代》,后到杭州主編《西湖》。應該說,《西湖》較之《當代》更適合吳玄本人的才情發(fā)揮?!懂敶肪毦土怂珖缘难酃夂鸵曇?,新生代小說家的身份和視角讓他更為關注小說敘述方式和文本層面上的創(chuàng)新與探索。吳玄執(zhí)掌《西湖》,自然要把審美品位和辦刊理念賦予《西湖》,《西湖》就成了國內現(xiàn)階段頗具影響的新銳期刊。潘洗能把自己的作品轉呈為《西湖》上的文本凸現(xiàn),沒點真本領、硬功夫,是斷然糊弄不上去的。這標志了他新銳小說家的身份,在省內的基本定型和國內的初具雛形。
在岫巖期間,潘洗還上了《民族文學》、《山東文學》、《鴨綠江》、《芒種》、《佛山文藝》、《野草》、《歲月》、《滿族文學》、《遼河》等各地期刊,這使他在全省青年作家中,階段性地實現(xiàn)了脫穎而出并嶄露頭角。
正當風頭正勁的時候,潘洗的人生出現(xiàn)了另一層面的躍進。他的工作調動了,由岫巖供電局調進了鞍山市供電公司。
在物質化程度更高,生活節(jié)奏更快的后現(xiàn)代工業(yè)城市,潘洗有更多的人需要熟悉,更多的事需要打理,工作也有了進一步的要求。那段時間,他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休止和間歇,他把精力投放在行業(yè)的業(yè)務晉級上,并順利考取了會計師資格印證。我和兄長暗暗為他高興,心想這下你該收收心了,寫出更多更好的篇什了。不料,這家伙馬不停蹄地,又參加了沈陽工業(yè)大學項目管理領域工程碩士學習班。在數(shù)字領域中,居然同樣做得風生水起左右逢源,三年在職苦讀,現(xiàn)已通過了論文答辯。潘洗的學歷高了,業(yè)務精熟了,在把業(yè)務水平提升到一個新高度的當下,是不是也到了兄長們召喚你回歸的時候了?
其實,即使不召喚,潘洗也不會放棄他對文學的追求與固守的。
他不是一個只知道埋頭寫作的人,他對文學有著更多的承載與擔當,這體現(xiàn)在他對本地區(qū)文學的關注、參與和支持上,體現(xiàn)在對周邊文友的收攏與聚集上,體現(xiàn)在對當下文學境況的試圖抗爭和探索擺脫上。在碩士班期間,潘洗還是忙里偷閑地去了浙江,會面魯院時期的文友馬煒。這次南方之行,讓他看到了江浙地區(qū)良好的文學氛圍和蓬勃向上的寫作態(tài)勢,看到了文學社團在活躍一方文化上的促進作用。尤其是馬煒創(chuàng)辦的小說2830,更是以成功的先例給他帶來了極大的觸動和啟發(fā)。回來后,他即刻在遼寧創(chuàng)立并組建了與浙江南2830相對應的小說北2830,寒暑易節(jié),幾度春秋,平穩(wěn)運行并持續(xù)發(fā)展到了今天。
如今,小說北2830正在被越來越多的業(yè)內人士認知并認可,它良好的創(chuàng)作勢頭,健康的運行狀態(tài),高漲的投入熱情,已成為遼寧文壇新銳寫作的一個亮點現(xiàn)象和文化品牌。在物質化程度日趨嚴重的當下,這是一批獨具精神品格和文化操守的行吟詩人,是未被銅臭核放射的轉基因綠色空間與珍稀作物,他們的行為演示了一種無實利目的的志趣呈現(xiàn)和不考慮時間代價的唯美凸顯。萬勝、楊家強、郭紹梅、李舒慧,還有剛剛吸納的畢雪飛,這些新鮮生動的名字,正處在被更多讀者接納和熟知的進行時。他們的作品,正處在被《芒種》、《海燕》、《遼河》這些省內敏感期刊看好并推舉的現(xiàn)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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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30的出現(xiàn),絕非是一個簡單孤立的現(xiàn)象。它是物質高壓下的精神反彈,是心靈孤寒時的擁偎取暖,是對傾斜現(xiàn)實的給力與扶正。潘洗在做的,是對文學明天的人性化守護和文學時下的道義感擔當。
二十年后,在精神盛筵的餐桌上,人們發(fā)現(xiàn)那道鮮綠時新的菜肴之所以存續(xù),原因就在今天的潘洗,為我們地區(qū)保留了它的種子。
這道菜肴的大號,叫文脈。
物質時代的病原體,是人的心涼、血冷。病入膏肓的癥狀,表現(xiàn)為患者已變得像宇宙黑洞一樣,什么都以自我為中心地瘋狂吸納、刮掠。二十年相處,讓我身受且體察了潘洗的心是熱的,火辣辣的。所以,這是一個健康的人,可處的人,能夠信賴并托付的人。二哥認準了,下半生還跟你做兄弟。我們一起有過多少欣慰與自豪的時刻,我們還要一起共創(chuàng)輝煌再攀新高,把作品轉換成更高層面的文本呈現(xiàn)、更大范圍的覆蓋滲透、更為耐久的持續(xù)傳播。
像你說的,人不好不配做兄弟。我加一句,寫不好也不配三兄弟。
2311年8月6日,黃昏。岫巖大學生物工程系博士生石抒亮駕車來到玉都圖書館。他在學業(yè)倥傯中,迷上了寫作,迷得一如當年的我們。石抒亮從電子書庫中調出巴音博羅、張國增、潘洗三兄弟文集。于是,我們書櫥中的閑散和淡定被造訪者虔誠而恭敬地攪擾了。如巴音酒醉歸來,如我午睡初醒,如潘洗麻將通宵。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老巴抖落時光之塵,撐起上身,晃著脖子,再放個悠長的響屁。潘洗呢,會摘下眼鏡,瞇起他那雙經典的小眼睛,自上而下地掃描來者。告訴你啊,別太繁縟啦。你請農家菜就行啊,要純正點兒的。
我倚在書脊上,瞅著這哥倆樂。猴急什么呀,還大家呢,還沒進行時空轉換呢。沒轉換,說什么他聽不見,做什么也看不見。
時空轉換后的四個人,吃完農家菜后,坐到圖書館的會客廳里。
侍應生在老大和三弟面前各擺上一杯白酒,在我面前沏了杯熱茶。我掃眼年青人,暗嘆他對我們兄弟了解的深透。
看見了酒,那哥倆的興致就來了。老大再不是沒精打采的樣子了,他親熱地看著石抒亮,說你別看我那些舊作啦,什么《悲愴四重奏》、《龍的紀年》啊,都是探索時期的作品啦。我上輩子吃了一個虧,寫多了。這三百年我只寫了三部作品,一部詩集,一部散文隨筆集,再就是這部剛脫稿的長篇了。人說十年磨一劍,這回我算狠下心了,用百年時間寫一部,堪稱經典啦。潘洗依舊眨著小眼睛,目光狡黠且閃亮。抒亮啊,你也別看我什么《香味橡皮》啦,那是初期的。我用三百年時間積淀,又寫了一部集子,叫做《村長拋棄了張小雨》。上念前古,下盼來者。這回總算找到一種全新的文本表達啦,總算能讓大家說一句,這么寫要比那么寫更好啦。不過,你想看啊,一會兒要給我們再帶瓶紅酒才行呀。我和老巴回去后,接著喝。聽完兩人的話,年青人把目光轉向我。
我連忙擺手,說別問我啊,我這三百年可什么都沒寫喲。
那您都做什么了?
學佛。
學佛能得到什么?
空。
空?!
臨別前,石抒亮真就送了他們一瓶紅酒。張裕的,四斤半裝。但是,時空轉換時那瞬間的震動和搖撼,在造就了我們短暫的失重與失控后,也造就了一個器皿的碎裂聲由遠而至。那聲音急遽、短促、突兀、尖翹,倏然的跌落銜接著倏然的彈跳,承載它們的,是會客廳里米色的理石地面。
回到封面的兩個酒蟲,你指指我,我指指你,心疼且懊悔得無以復加。
我竊笑著扭頭望去,地面上,赫然鋪展著幾片紫紅的液態(tài)枝葉。枝葉中間,拔翹出一朵由玻璃碎片構織而成的碩大花朵。余暉下,翡翠般碧綠著,幽深、晶瑩、詭異、妖媚,并蕩漾如水。
花與斜陽,無語相對。
兩者的間距中,漫漶了我們三兄弟多少亦苦亦樂的逝水年華啊!
(責任編輯:劉泉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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