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月華
文藝?yán)碚搹男纬勺呦虬l(fā)展的一個時代轉(zhuǎn)折是在魏晉南北朝。“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xué)的自覺時代,或如今帶所說,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一派”,跟以前“助人倫,成教化”的功利藝術(shù)觀有所區(qū)別,文藝開始從理論向感性轉(zhuǎn)化,此時期品人、品詩文的理論陸續(xù)出現(xiàn),如曹丕的《論文》,陸機(jī)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等等。南齊謝赫的《古畫品錄》,就是產(chǎn)生在“魏晉風(fēng)度”這樣一個時代,第一次對繪畫品評提出了氣韻標(biāo)準(zhǔn)。
曹丕的《論文》中提出“文以氣為主”,謝赫提出的氣,實質(zhì)和曹丕的立論是一致的。按照《黃帝內(nèi)經(jīng)》提出的元氣說來理解,氣是貫于宇宙間的一種物質(zhì)。人、自然和畫都要有氣貫于其中,畫中之氣,就如人之有氣,氣是一種生命的本質(zhì),有了氣,畫才有生命?!饵S帝內(nèi)經(jīng)》又運用陰陽五行說來解釋氣的運行要合乎陰陽四時之法。一幅畫,一張字,通過筆貫氣于其中,也要合乎天地陰陽變化之理,其中一點、一劃、正反、剛?cè)?、疏密、動靜,完全自然天成地組合為一個大千世界,這才是稱得上韻。所以古人云“畫有陰陽”,“書畫兼?zhèn)潢庩柖狻薄K^墨分五色,也是黑白陰陽之分,其中陽中含陰,陰中含陽,陰慘陽舒,以無窮盡的層次,來表現(xiàn)宇宙萬物變化之理。《后書品》評王羲之書“如陰陽四時,寒暑調(diào)暢”,就是說明王羲之的字能窮性盡理,血氣貫于字中,如自然界寒暑調(diào)暢,如人體內(nèi)周身充養(yǎng),血脈和暢。書畫跟自然界,更人體一樣,“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所以通過書畫也可以“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清代翁方綱之語“世間萬物非草書”,也是同樣說明通過一幅字畫可以包孕世界萬物之理。宇宙、書畫家、書畫三者均以氣來交流,因而書畫也能如大千世界一樣,千變?nèi)f化,生生不息。
中國書畫中的一張紙,可以看作未開天地之前的“太樸渾沌”,一筆下去,定乾坤,出天地,然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筆生萬物,而萬物盡出于一筆。天地之間是一個宇宙,胸中是一個宇宙,書畫又是一宇宙,通過筆,把氣傳給墨,讓墨化生出天地之間的大千世界,紙上的宇宙世界就產(chǎn)生了,胸中的天地大小,決定紙上的宇宙大小,書畫家就是通過筆抒寫胸中的浩然之氣的。故曰:筆傳氣,墨化氣,紙受氣。
中國書畫家是用筆墨來創(chuàng)造一個宇宙,一個畫中的宇宙,所以余紹宋指出,繪畫“以水墨為雅,以設(shè)色為俗,又或以淡筆簡筆為雅,涉筆濃重或繁縟者為俗,皆是皮相之論”。品評書畫要以書畫家能否窮萬物之理,以創(chuàng)造書畫中宇宙的大小來論之,繪畫不是單純的筆墨色彩問題,而是一個心悟萬物之理的思想境界的問題。
書畫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就是“天然去雕琢,清水出芙蓉”的境界,就像宇宙那樣,組織得那么自然,在不經(jīng)意間,而一切法度卻盡在其中,使天地之氣和宇宙萬物之理融合在一起,化之于筆墨,窮性盡理于書畫,才稱得上神明之跡,才有氣韻生動的效果。
把胸中的浩然之氣運之于筆端,這個過程就是聚氣。唐代張彥遠(yuǎn)提出“意在筆先”,就是聚集平時所養(yǎng)的浩然之氣。郭熙在其《林泉高致》中講到“凡落筆之日,逼明窗凈幾,焚香左右,精筆妙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必神閑意定,然后為之?!贝颂幩雎涔P之前的焚香滌硯,就是排除雜念,運氣聚氣于筆端,“神閑意定”,氣聚足了,即可揮毫,一瀉而成。宋代“華光每寫時,必分項禪定,意適則一掃而成”。華光的禪定和意適,就是運氣的過程。漢代蔡邕在論及書法時,也談到作書前的運氣:“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碧拼菔滥险劦綍〞r更明確:“欲書之時,當(dāng)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妙;心神不正,書則欹斜,志氣不和,字則顛仆。”這“心正氣和”就是意向和氣而運之于筆端,一旦第一筆下去,氣就在紙上一瀉千里,通過墨,化出氣象萬千的大千世界。所以中國書畫跟佛教的禪定,以及太極拳有異曲同工之妙,書畫也有靜養(yǎng)煉氣的功能,一個書畫家通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心胸開闊,寄情于筆墨,達(dá)到養(yǎng)身修性,自然精盛氣足,“子久九十而貌如童顏”就是以書畫為樂,煙云供養(yǎng),才能如此高齡。
氣格又有高雅、粗俗之分。唐司空圖《詩品》中二十四種詩格,如雄渾、沖澹、疏野、飄逸等,實是二十四氣格,請黃鉞“仿司空表圣之例,著畫品二十有四篇”,以二十四種氣格來品評畫。古人認(rèn)為“筆墨間寧有稚氣,毋有滯氣,寧有霸氣,毋有市氣,滯則不生,市則多俗”。清代沈宗騫在《芥周學(xué)畫編》里說得更明確:“作畫氣體渾樸為貴?!鼻宕X杜也認(rèn)為畫“以士氣為貴?!痹咴屏之嬛械摹耙輾狻?,更是難得的氣格。近代的吳昌碩、齊白石以金石氣貫于書畫之中。格調(diào)高雅渾樸,開創(chuàng)了大寫意的一代之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