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 /王光華

一條六寸長的魚，一寸一段，正好剁成六段，放到油鍋里煎炸，直炸到黃瑩瑩，花椒面，姜末，蔥花，精鹽等調(diào)料依次放進去，再噴上適量的白醋，放點白酒，添湯燉上，不一會兒，一縷白氣蒸騰在鍋上面，接著室內(nèi)便飄滿鮮美的魚香了。接近四十歲的他，雖然貌不出眾，才不超群，但他自立自強 ，養(yǎng)車，他自己開，一手好廚藝也是自悟的，他不愿人家說他自學成才，尤其是開車，他怕遇上駕校老板他弟弟那個缺德交警，看見他的車牌號，罰款，倒霉。有駕照，也沒用。

天色漸漸地黑下來，他站在門外焦急地張望，她怎么還不回來，不知道又去想什么發(fā)財?shù)佬小X得身上有點涼，還是回屋等著吧。

兒子在用心地寫作業(yè)，他沒有打開電視，順便拿起一張報紙，坐在沙發(fā)上?！翱┼猕D―咯噔”是跑的聲音，她回來了，一進門，便大聲說：“哎，真是有寶不露啊，想買大車，也不跟咱說聲，我在陳六家打麻將時聽說你要買大車。散局了，我又跑小剛家去打聽，小剛把我好頓窩囊，說我管什么不是，家里要買大車都不知道?！闭f著，她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上下打量起他來，她兩只柔軟而纖細的手搭到他的肩膀上，晃來晃去，不肯松開，柳葉眉下的一雙丹鳳眼，迸發(fā)出愛慕的光，臉上的小酒窩如同水中的漩渦，連續(xù)地向外擴散著圈圈笑波。此時，他覺得她的兩只手不是溫暖，而是灼熱，這熱似愛神穿過他的皮膚，鉆進他的肌肉，又鉆進他的血管，從肩部到心臟，從心臟到頭部，經(jīng)周身各個部位。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妻子這么美，他陶醉了，陶醉在情天愛河之中……

“媽媽，我要吃飯?！彼缓靡馑嫉赝崎_她的兩只手。

熱騰騰，香噴噴的魚放在圓桌的中間，她不顧及吃飯，書歸正轉(zhuǎn)，還是說買大車的事，“這回好啦，等你買了大車，我不去打麻將，你開車，我跟車，一天到黑，掙來一大把錢，將來咱換新房，買轎車，給親戚朋友看看，咱姓劉的，不白活一回……”她得意地說著。“媽媽，吃魚?。吭郯譄醯聂~太香了，什么大車小車的，老師說吃飯時也要專心，不能胡亂說話?！彼牭狡拮舆@有板有眼的演說，心里不是滋味，但又一時不愿意去說明這買大車的事，他從容地挑一塊大魚肉送到孩子的碗里。妻子興頭未盡，又打開話匣子：“你買大車的錢是咱媽給的吧？一臺大車四十多萬，她老人家手里只有五十萬，給咱四十萬，老二媳婦能愿意嗎？要不然，咱把媽接來住吧，她老人家也不容易，爸走后留下這筆錢，她一點不舍得花，鄰居二嬸老早就偷著告訴我，什么寡婦老婆，豆腐鍋，說走就走，她要帶著這筆錢去嫁人，兒女擋不住。她叫我好好哄著咱媽，我說咱媽不是那種不顧兒女的人，她起誓發(fā)愿的說什么，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這回可好了，叫她瞧吧，咱媽真的把錢給咱買大車了……”她越說越有勁，好像政府首腦做工作報告，別人沒法插話，一頓飯就這樣在她的大套演說中結(jié)束。

晚飯過后，兒子又去寫作業(yè)，他拿著報紙，坐在沙發(fā)上，她一改常態(tài)，沒有去打電視，挨著他坐下，又打開話匣子：“這回好了，咱們目標一致了，往那大錢上盯，你把現(xiàn)在的這臺小車賣了吧，給咱媽買套新衣服，給老二媳婦再買一套，咱當大哥大嫂的，做個表率，免得人家心里不平衡。今后啊，咱別打魚摸蝦了，你看這屋子是些什么魚婁，魚弦，漁網(wǎng)，水叉，看那曲蛇（蚯蚓），曲曲彎彎的，多麻癢人，你看那幾只青蛙，直蹬腿，哎喲，不好了，那青蛙掙脫下來了，快捉，快捉，鉆哪里去了？”她扎著兩只手，東撲一下，西撲一下，撞得魚婁，椅凳東倒西歪，怎么也捉不著，“看把你笨的?！彼旨惭劭欤话汛∷?，綁好，又掛到原來的地方，這么一折騰，幾只青蛙一齊拼命地蹬噠起來?！翱焖に浪?。”“那不行，我明天上午有點活，今天已收了現(xiàn)錢，等到下午我釣魚時用這青蛙，天熱了，摔死的蛙一宿就臭了?！薄安皇且I大車了嗎？這小金剛每天都是半天活，掙那一腳踢不倒的錢。等到猴年馬月也買不起大車，這回咱借了媽的東風，買車掙大錢，太理想啦，哪有怕錢咬手的，多多益善唄……”大車啊，錢啊，灌了他滿腦子，但他知道妻子的脾氣，咳，豆腐掉在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慢慢地做思想工作吧，她能改了更好，一時改不了，讓她自己苦惱自己吧，于是他不緊不慢地說：“媳婦啊，咱別做那美夢了，咱這一家三口，有我和一臺小金剛車，拉腳掙錢，全能養(yǎng)活，有剩余的錢存起來，等孩子長大了用，你身體不好，不要跟著操心，你玩好，少吃藥打針就行了。再說了，媽那幾個錢，咱不能惦記著，爸爸活著時，老兩口拼命地干，爸爸下海打魚，媽媽織網(wǎng)，補網(wǎng)，打回海貨，兩人又去市上賣，拉扯我們弟兄倆，又養(yǎng)老送終爺爺和奶奶。爸走后，媽把漁船賣了五十萬，自己攢在手里，我們兄弟倆卻知道，媽攢的是她和爸一輩子的血汗，是她和爸一輩子的情。前天，二姨家表弟來，說我有養(yǎng)大車的朋友，叫我?guī)退私庖幌滦星?，沒想到，剛子他們把事想錯了……”她聽完他的陳述，如大夢剛醒，“狗叼豬吹泡，空喜一場”。霎時間，她的臉拉下多長，淚雖沒掉下，卻已丑得難看，豁地一下站起來，走到孩子面前：“兒子，不寫了，跟媽睡覺去，咱娘倆就這‘命’啦?！?/p>

當他看完報紙，走進臥室時，只見她側(cè)著身子，臉沖著立柜，躺在床上，一張床只占了三分之一，要不是有立柜橫著，準會掉在地上，緊閉著那掉梢眼，臉上的酒窩像干癟的茄干。他不去理她，但自己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本來很好的小日子。上午開著小金剛，給人家拉幾個腳，雖然收入不多，可吃不完用不了，下午去海邊釣魚，海邊有他熟悉的細沙，貝殼。漲潮了，海浪一排排推向岸邊，潮落了，海浪又一排排撤退，露出一片帶有細泥的沙泥地，蹲下細看，隔不遠就有豆粒大的小孔，用半尺長的木板，順著小孔往下挖去，準有一個色澤不一的，大小不一樣的蛤蜊。他也愛釣魚，晴天，他戴著涼帽，雨天他戴著斗笠，蹲在礁石上，任憑海風吹打，海鷗從他頭上掠過，長長的漁竿喲，輕微地活動了，略有下沉，有點沉的感覺，好啊，魚咬鉤了，漁竿往上一拉，好大的一條魚喲，一條，兩條，魚婁滿了，他拎著勝利的果實，趕到弟弟家，讓媽媽自己挑。自爸爸走后，他悟上這行，他想叫媽媽經(jīng)常吃到自己釣的魚，萬事孝為先，當兒子的就這么點心愿，不能說是孝心，折折罪吧。他睡不著了，拉開燈，瞅瞅孩子睡得正香，紅紅的臉，眼角和唇邊流淌著微笑，瞅瞅妻子，她也睡著了，長長的卷發(fā)落在枕邊，柳葉眉下的掉梢眼緊閉著，櫻桃嘴半張半合，好像在說什么，她也可能繼續(xù)做那甜美的夢……

他凝神靜思，仿佛覺得他的心靈的天平上又加上了一枚重重的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