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國華
邊地悲歌
◆萬國華
迷蒙得像米湯那樣渾沌的霧靄裹挾著無聲的雨絲,將天地間萬物遮掩,溝壑充填;眼前沒了蒼穹與山川,村舍與人畜;鮮紅的朝陽沒了,崢嶸的山巒沒了,嫵媚的河流沒了;一切的一切都看不見,仿佛陰陽五行也沒了,金木水火土也沒了。
我和鄉(xiāng)政府的張干事行進在霧靄迷蒙的山野之中。
為了去看她;一個寡婦。她姓羅。
山路逶迤,草木幽深,爬坡上坎,茫然而行;眼前是霧的世界,心中也是霧的世界。
據(jù)說,羅寡婦出嫁前就像早春二月的杜鵑,顯得十分的絢麗迷人;結(jié)婚幾年后,她還像田疇邊的鳳尾竹,既裊裊婷婷,還風韻十足??墒牵詮氖昵罢煞蛞驗槿ド揭伴g采木耳而被毒蛇咬死,她就漸漸秋花慘淡,花容失色。她常這樣說:是命。這就是命。
云封霧鎖的山嶺,云海蒼茫的邊地;沒有亮色,看不見哪怕巴掌大的一塊藍天。沒有一絲風,也沒有狗叫聲,靜極了;霧靄深沉的山野,既迷離又混沌,尤其那一絲絲一片片總在眼前游動著的、雖有形卻無神的山嵐,像是在預示著、或者在訴說著既沉重又不確定的人生歷程似的。
一路上,張干事說:羅寡婦家的寨子坐落在山頭。大約有五六十戶人家,是個窮窩子。最窮的當然就是羅寡婦家了;目前,她家共有4口人,吃閑飯的除了她14歲的兒子和11歲的女兒,還有十一年前因中風而導致癱瘓,多年以來只能臥床療養(yǎng)或者說只有等著死去的老公公;兒子初中二年級了,女兒讀著小學五年級,全家人吃穿用等生計問題,全靠如今36歲的羅寡婦歷盡辛勞,籌措解決。
山寨,坐落在高山之巔的幽幽綠陰中,由于霧雨還未散盡,迷蒙之中的山寨顯得異常地抽象與凄迷。
羅寡婦家是寨頭第三間土屋。那樣子就像一個四面透風的牛馬廄;張干事說,如果是晴天,大老遠就能看到這間不成樣子的老屋冒著三丈高的窮氣。
我是帶著一腔探究人文心態(tài)的興致,由酷熱的谷底“爬”往羅寡婦家那個山寨并進入她家堂屋的;后來才知,她家那個山寨子的海拔是1900多米,難怪一路上,我總有越走天越?jīng)龅母杏X。
莫非有風?在我即將跨入羅家門檻之際,明顯地感覺到大面積的霧靄在此起彼伏地飄飛,在你來我往地移動,恍恍惚惚,飄飄渺渺;沒多一會,我看見四周或近、或遠的霧海當中,露出了一個個不同面目的青山“頭顱”,那種景致的內(nèi)涵豐富極了,尤其具有深邃的畫意。
盡管堂屋的火塘中烈焰熊熊,我還是覺得過于黯然。屋外一定起風了,因為有乳白色的、如煙如氣似的霧靄像潮水似的涌進屋里;眼前猶如一個夢幻世界。
我很失望。盡管堂屋里光線黯然,我還是看清了羅寡婦的面貌;老實說,我始終看不出她臉蛋的漂亮與姣好,總覺得這是一副長期以來因為勞累過度以及營養(yǎng)不良而導致的菜色容顏,不但眼神無光,而且額頭與眼角已呈現(xiàn)淺顯的皺紋;不過,她的鼻梁很端正,嘴唇厚薄適中,尤其一口玉石似的白牙很動人,加之至今依然苗條的身軀,還是想象得到她少女時期的月貌花容。遺憾的是,歲月無情,命運多舛;如今的她,除了那張菜色的臉毫無動人的意象,整個身子單調(diào)得如同一根風吹日曬的竹竿,給人感覺缺乏生機與活力……于是,我的心中就泛起一層又一層既憾然又酸楚的惆悵情緒。
就這么兩句話,讓我至今記著;她是在聽了張干事向她介紹我的身份、繼而打量我?guī)籽壑笳f出這句話的;當時,她很平淡也不乏幽怨地對我說:你這扶貧工作隊的人來我家,怎么不帶一些不想再穿的舊衣服來呀?你不知我們是窮人、買不起新衣服嗎?
屋外,大霧迷蒙,肉眼能夠見著一縷一縷如煙似云的霧靄還在堂屋里縈回,其中一部分已被火塘里燃燒著的火焰融化為濕漉漉的空氣,繼而無聲息地進入我的胸臆間,讓我感受到某種凄凄切切的情狀與氣息向我撲來……后來我才確切地悟出,這種別有意象的景致與氣息,其實就是苦寒山村苦寒人家所獨有的寂寥與凄迷之情狀與韻味,更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人生景致。
這時,我仿佛聽到了微弱得似乎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確切地說,這是一種呻吟,是萬不得已而發(fā)出的、乞求別人給以某種解脫的企盼之聲。我正循聲琢磨其所以然的同時,羅寡婦敏捷的步履已將我的目光帶至堂屋中最為黯然之處,我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里鋪著一張床,床上睡著一個人;不用問,我知道這就是那位臥床“療養(yǎng)”已達11年之久的老公公了。接著,我聽見羅寡婦問他干什么,他咕噥了一句,我就見羅寡婦將他扶起來,并讓他雙腳吊在床邊的同時,順手從床下拿了一個說不清什么質(zhì)地的小盆放在他雙腳的中間,然后親自把他的褲子往下抹了一截,再以一只手把小盆抬至他胯下的同時,另一只手將他需要方便的器官拿到小盆的口沿邊,繼而說道:爹,可以撒尿了。于是,我除了清晰地聽見了老人往盆里撒尿的颯颯之聲,還看見老人無助的目光以及明顯顫抖著的雙手;其實,從羅寡婦幫他抹下褲子的那時起,我就看清那雙已經(jīng)喪失活動能力的手了,那是一雙明顯已經(jīng)變了形的手……雖然只是兩分鐘的時間,可是我卻覺得很漫長,在這很特別的景況中,我真正悟到了羅寡婦一開口就報怨我沒帶舊衣服給她家的無奈情懷,以及觸摸到她十幾年來把老公公當親生父親照料著的高潔靈魂。于是,我感覺心靈頗受震撼的同時,也為沒能帶得哪怕一點兒有用的東西送給她家而深感內(nèi)疚。我似乎如夢初醒:一方面,我的平凡人生還算幸福,至少我沒為衣食住行過于操心;此外,這人世間還有不少像羅寡婦一家這樣的窮民,我不知道她們何年何月才能把日子過得哪怕稍為好一點。
屋外好像沒有刮風了,因為霧靄又深沉起來;屋內(nèi)的霧氣已冉冉地向屋外飄去。那時刻,我仿佛覺得眼前一縷一縷如云似煙的霧靄,就像這高山之巔窮民們的思緒,想企望什么,追求什么,卻又茫然無措,漫無目的……
我深感心情沉重,決定盡快離開羅寡婦家。臨出門時,我把身上僅有的兩百塊錢遞給羅寡婦,說明是幫助她家的孩子們買寫字本用。可是她卻搖搖頭,又淡然一笑,說道:你有這片心我就知足了,可是我不要你的錢。她見我茫然,又說:一方面你也不是很富有的人,二方面你這點錢也解決不了我家的大問題;我已經(jīng)與兒子說好了,他雖然只有14歲,可是不能再讀書了,準備下個月就跟著他的老叔到廣東那邊打工去,再過幾天就能拿到假報年紀的身份證了。
我想說幾句勸她讓孩子繼續(xù)讀書的話,可是我終究沒說出口;因為我深知自己語言的蒼白與無力。不過,她看出了我的意思,就又說:沒用的,像我們這種人家的娃娃,絕對讀不了更多的書;認命得了。
霎時間,我感到胸口悶得慌,就強行將兩百塊錢放在她的手里,又急忙拽著張干事離開她家堂屋;我們剛跨出門檻,身子就融進了迷蒙的霧靄之中;身后,傳來她呼喚我們的聲音:哎,我說這錢——
我們沒停下,也沒答話。我們能說什么呢?面對這種境況,一切語言都是蒼白的。
霧深沉。
這個90歲的老婦人,她佝僂著的身子就像一把沒拴弦的弓;如果不與人答腔,別人已經(jīng)看不著她的臉面了;其實,她那塊臉早已失去讓人欣賞的價值,皮膚松弛粗糙,皺褶縱橫交錯,而且呈現(xiàn)出極其難看的暗褐色,讓人見著就會想到冬天里包裹著軀干的松樹皮;不過她的眼睛、耳朵都還好使。
我們之所以去見她,是聽說她收藏著一套清同治時期的苗族服裝,除了想一飽眼福,還想把那套歷經(jīng)百年滄桑的服裝弄到手。真沒想到,她對我們開口就說:老了,早就該去了;全寨人中我是最老的了,除了會吃會睡,我什么都不會做了,與死人差不多了;你們說,我該怎么做才能去得快呀?
接著,她就告訴我們,她一個人過日子很孤獨;她說,嫁了三個男人都先她而去,此外還死了四個兒子三個侄兒;這些活生生的男人一個個都死在她前面,惟讓她一個老東西顛三倒四地活著,真是沒有意思。
她的三個丈夫中,第一個是1944年與日本人打仗而死,第二個因為當土匪于1950年被解放軍打死,第三個是1958年因為餓肚子而死;四個兒子呢,一個因1950年參加志愿軍在朝鮮戰(zhàn)死,一個因為“踩花山”被牛踩死,一個因1979年春天與越南人打仗而戰(zhàn)死,最小的一個是因為捕蛇賣而被毒蛇咬死;至于三個侄兒,一個是因越貨殺人而被政府處死,一個是吃野生蘑菇中毒而死,另一個是進山砍柴跌崖而死,還有一個是因為“學”做大煙生意因拒捕被公安開槍打死。噯,她說一提起家常事就心煩。人活著真沒意思。
除了那雙套在腳上并露出大拇趾的舊膠鞋,她的穿戴都是本民族傳統(tǒng)服飾;可是,即使不屬于盛裝,那套平常時下所穿的苗家衣裝“套”在她干癟的身上,依然顯得松松垮垮,特別是那個用了不少布料“繞”在頭上的“包頭”,好像使她項頸難于承受似的,加之她好像是頭疼吧,太陽穴處還各貼著一小塊膏藥,更加使人覺得她十分難以打發(fā)時光似的。當時我就這樣想:看來人活到這一步,當真沒多少意思了吧?
經(jīng)過片刻的猶豫,我們終于向她提出要見見那套她珍藏了一輩子的苗家衣裝,沒想到她很爽快地答應了;她顫悠悠地從一個很陳舊、卻談不上檔次的木箱里拿出一大包用塑料袋子套著的東西,說這就是那套衣裝了;她說,這是她母親的母親親手做的。然后,她就一件一件地拿給我們看并向我們做介紹。
她首先說,瞧瞧這是多么好的“針線”做成的呀,聽老輩人說外祖母做這套衣裝共用了12年的時間吶。她又說,這套衣裝她母親一生中只舍得穿一次;她也只有穿過一次,就是在她當新娘的時候才穿過,后來就再沒有舍得穿了。
可能因為我贊美她當新娘時一定漂亮無比的緣故,她高興極了,便滔滔不絕地向我們介紹當年她穿這套衣裝的情景。她說是呀,我七十年前實在漂亮,聽說我穿著這套衣裝嫁人那天,連錦雞見了我都會害羞呢。然后,她就拿出那套衣裝向我們展示,她說瞧瞧吧,這條花帶子有八尺長,要在我的頭上繞12轉(zhuǎn),就成了一尺五寬的“頭盤”,上面還吊著一百紋銅錢,除了表示一生人中有花不完的錢、可以活一百歲以外,走起路來那些銅錢會發(fā)出十分悅耳動聽的“刷刷”之聲,讓人產(chǎn)生一種對于美好人生的向往,甚至于對周圍的人也有所感染呢。接著,她又向我說起那圍腰、那上衣、那裙子、那綁腿、那頂帕……很是激動了一番。
我仔細看了那套衣裝。那些充滿生機且有動感的各種精美圖案不但令人炫目,而且那些圖案上所折射和隱喻的諸多哲學意象更是驅(qū)人遐想,于是我就情不自禁連連贊嘆其工藝的精湛和不同尋常的想象力;時至今日我都難以想象,這套衣裝中所蘊含的民俗學、歷史學,氣象學,耕耘學、刺繡工藝學等意象,絕對不是哪位國際性的服裝設計師能夠創(chuàng)作出來的。因為這套歷時12年做成的衣裝,承載著一個民族潛移默化的心智、情愫和汗水,絕對不可以憑借天才和勤奮就可企及。
絕品呀!我向她提出,用兩千元買下這套衣裝。可是回答則是意料中的:不賣。
我問她不賣的理由,她說要穿著這套美麗的衣裝去見她母親以及母親的母親;她要告訴兩位老輩子,她這生人的生活就像這套瑰麗的衣裝一樣,好得很吶。
于是,我就提出質(zhì)疑:這可是說謊話呀?可是她卻很滄桑地答:只有這樣說、這樣做,老輩子們的心才會實落!這時,她話鋒一轉(zhuǎn)又顫悠悠地問我:你不也有過向你的父母報喜不報憂的事情嗎?人活一輩子,其實就是一代哄著一代呀。
這時,我突然感到心酸;深深地感覺到諸多天下蒼生面對生存的無可奈何。
我告別她之前,除了再一次認真地打量她,還帶著一種奇特的情緒掃視她那間久經(jīng)風雨的茅草屋,發(fā)現(xiàn)那幾乎腐朽的屋頂上除了長滿青苔,生長著各種不知名的小草以外,居然還有一朵不顯眼的小花在習習的清風里從容不迫地搖曳著。
記得那是一個十分酷熱的日子,我大清早從鄉(xiāng)政府出發(fā),一路翻山越嶺,一路感受著與越南僅有幾公里之遙的邊地風光。我之所以要去她在的那個小小山村,乃是聽說該山村風光無限,風情獨特,所以就想著去飽一下眼福。于是,就認識了她。
這是十年前的故事了。當時,我在她們那一帶當扶貧工作隊員。
說來慚愧,時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只知她模樣長的一般化,身材不高,臉色也不白凈,屬于那種常在太陽下勞作的山村少女的面貌,只是因為衣服穿的干凈得體,看上去就顯得比較有內(nèi)涵,讓人感覺養(yǎng)眼,同時也有親和力。
我是萬不得已才去找她的。那天,我這里走一走,那里看一看,走一陣停一陣,有時還在本子上記兩筆,去到該山寨時,已是“汗滴禾下土”的中午時分。五六十戶人家的山寨顯得很安靜,幾乎每家的房門都是上了鎖,大家都忙著盤田地去了;我繞著寨子走了一圈,也只見到兩三位八九十歲的老者眉倒眼閉地“歪”靠在屋檐下養(yǎng)神氣,因為我的肚子還空著,無論如何總得弄點食物填充一下,否則難以捱下去了,于是便想到了學校;我相信只要有村子就得有學校,有學校就得有老師,有老師就有可能找得著食物。
當她知道我是州里派下去的扶貧工作隊員,就很愉快地接待我。飯是現(xiàn)成的,她說她剛吃過,剩下的可能夠我吃了,只是沒有菜,叫我喝點水休息一下,她給我弄點菜。我樂了,喝了水就與她交談起來。
她是這個寨子惟一的老師,一共教著近三十個學生,分一、二、三年級,總的只有一個教室,她教的是復式班;確切地說,她只是代課的老師,每月只得八十塊錢;這個山寨過于邊遠,正規(guī)的老師都不愿來,或者來了教上一兩個學期就花大錢拉關(guān)系調(diào)走,所以她就成了這里惟一的老師。
她還告訴我,她每隔兩個星期回20里遠的家一趟,從家里背米來吃,此外僅僅就是買一點油、鹽以及最便宜最簡單的蔬菜,一個月只舍得花10塊錢;她說因為家里在八個月前死了父親,欠下村長家兩千塊錢,她哥與她有約定:母親由哥嫂扶養(yǎng)并且允許她從家里帶米來吃,可是所欠村長家的這一筆錢得由她賠還;雖然村長說過可以不要她家還錢,但她得嫁給村長家的獨眼兒子,然而她說不可以,她寧愿選擇還錢。她說,現(xiàn)在她已攢得五百多塊了,力爭兩年還清這筆錢,心中就沒有壓力了……
她給我炒了大半碗金白菜,再給我添了一小勺辣椒醬,我吃得很香。我知道,她這樣招待我一個不相關(guān)的人,已經(jīng)夠意思了。
我邊吃飯邊問她,每兩個星期就要翻山越嶺往返學校和家里,除了身上背著糧食,還得提防意外的不測,是不是太辛苦太愴然了?她說因為從小辛苦慣了,背二十多斤重的物品翻山越嶺實在算不了什么,只是一路上過于孤單,生怕遇著蒙面的壞人;所以,她說每次上路之前,就得帶上一把鋒利的菜刀,若真遇上倒霉事,就準備著抹脖子自殺;如今她23歲,在這里當任代課老師都快滿三年了,每次往返家里都擔驚受怕。
我問她能否轉(zhuǎn)為正式教師,她嘆了一口飽含幽怨的氣息,說道:這年頭的事情哇,總讓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是滋味;一切都只有天才知道了。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一雙眼睛總是不停地眨著,顯然是想阻止呼之欲出的淚水。為什么呀?我心里問道。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是人家少女心中的秘密,也就只好不問,自顧吃飯。
我要走了,拿5塊錢給她作為我吃飯的錢。她沒接收,說無論再窮也不差這頓飯錢,再說這頓飯也不值5塊錢。于是,我就問,那么我該怎么感謝你呀?她答,一頓很平常的飯,別記著。
不過,在我轉(zhuǎn)身將離去之際,她又叫住我,說是讓我再坐一會兒。那時,我看見了她眼里蓄著某種想說又難說的意蘊,就坐了下來,請她有話就講,只要能做到的事,我一定不推辭。終于,她經(jīng)過一陣子的猶豫,說出了心中的隱秘。
她說,她現(xiàn)在的年紀,可以說是處于一種上不沾天、下不落地的環(huán)境當中:嫁給村長的兒子吧,又覺得虧了自己;盼著公家將她轉(zhuǎn)成正式教師吧,或許等到猴年馬月的終究又被辭退,而那時她已是名副其實的“昨日黃花”、半老徐娘了,又將如何打發(fā)后半生呢?更加使她“揪心”的還有兩點:一是她的哥嫂最怕她轉(zhuǎn)不成公辦教師又嫁不著合適的男人,就會回到家里與他們爭一部分老屋子的居住權(quán),既使他們蒙受損失,還又破除了女子不宜長久居住娘家的古來家規(guī)。此外,她訴說下面的故事時,看得出是十分的為難;她說,其實她也不是絕對沒有被轉(zhuǎn)成公辦教師的可能,因為鄉(xiāng)上某領導曾兩次向她說明,他只要她每個星期天去“找”他一回,就保證在一年之內(nèi)解決她民辦轉(zhuǎn)公辦的問題,可是她說,雖然那種做法在城市里司空見慣,可在這極其邊遠的小小鄉(xiāng)村,則是讓人們所不齒的人生大事,要有導致眾叛親離并且一輩子背罵名的心理準備,特別是面對自己的學生時,總是覺得難以“繞”過去……
所以,她請我?guī)退话?。她認為我是州委派下來的扶貧工作隊員,是有一定身份的人,要我去找那位領導,很委婉地幫她說個人情,讓該領導在不失面子的前提下,既能讓她轉(zhuǎn)正,又不至于損壞她的清白。
這可是一個難題呀。之所以難,并不是我不愿去找該領導,卻是因為人家得不到真正的實惠,我游說成功的幾率將是多少呢?
我回到鄉(xiāng)上以后,也確實找了該領導很委婉地說過兩次,可是該領導兩次都說這只是時間問題,他一定辦好這件事??墒亲屛液度坏氖?,我的工作在之后一個多月就結(jié)束,我離開扶貧點時該代課教師的身份還沒改變,之后也就不知她的命運如何了。按說,我也可以繼續(xù)過問此事,可是我深知自己的“斤兩”,這種事情,可不是人微言輕之輩搞得定的;只能在心里祝福該女教師的心愿能夠?qū)崿F(xiàn)罷了,此外別無它法。
當年的那位代課教師哇,如今你生活的小船是停在哪個港灣?你還過得好嗎?
這個寨子雖然只有一百多戶人家,可是每星期有一次“趕街子”活動,所以與那些沒有條件“趕街子”的小村落相比,生存在這里的一百多戶人家就有了一定的身份;他們被稱為街面上的人,每七天一次的“趕街子”使他們對于改變生存狀態(tài)多了幾分信心,至少找一點買鹽巴煤油的錢要比那些小村落的人方便些。這就是人們常說“愿在街頭賣豆腐,不愿在小寨子當?shù)刂鳌钡牡览戆桑?/p>
可是,我將要提及的這位主人公,他的日子并不好過。那時,他是36歲的年輪,可是他從31歲起,就一個人帶著兩個女兒生存了五年之多,看著他和他家那種窮樣子,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家雖在街面上,他卻與錢無緣。一者,他是一個只會做力氣活的人;二者,家的空間狹小,好像也施展不開。在我的印象中,他家的房子是整條街面的一小格,門面4米、縱深7米,分上下兩層;先說下層,就是門面這一層,按說可以收拾得清秀一些,利用趕集日做一點小生意,譬如做一些熟食品賣給趕集的人們吃喝,從而賺取一點薄利;可是除了他不會做這些按慣例屬于婆娘們所做的活兒以外,那個被稱為堂屋的一半被砌了一“眼”烹煮食物的灶以及支放著一口石缸,還放著一張即將腐朽又骯臟的飯桌,桌上擺著甑子、油鹽以及碗碟之類的用具,桌下有幾個作為墊屁股用的簡易木凳,旁邊堆著一些做炊事用的柴禾;另一半堂屋的光線較陰暗,也很骯臟,乃是家人的命根子——那頭耕牛的棲息之地。因此,他家堂屋白天蒼蠅多多,夜間蚊子無數(shù);他曾這樣告訴我:因為堂屋太臟,一年到頭沒一個人能在他家坐得住五分鐘;一般親友若有事找他,都只在門口站著講話,或者叫他出門來說。樓上呢——上樓的梯子只能是簡易的那一類;大約20多平米的面積,擺放著一大一小兩張床,大的那張是當年他與老婆共睡的雙人床,現(xiàn)在是他的倆女兒共用,小床自然是他使用。此外的地點,就是堆放五谷雜糧和其它雜物了。總之,看上去很擁擠又散亂。
他好像沒什么文化,就算童年時期讀過兩三年小學,然而所“喝”那幾滴墨水也已還給老師從而成了地道的文盲;因為家里太窮娶不起老婆,就到了現(xiàn)在的這個家“上門”來了。按說,這也不失為改變?nèi)松\的一個好法子,可是命運的步履卻又將他帶入也許終身難捱的生存境地;他的老婆在給他生了兩個女兒又過了些年月以后,就因染上一場當?shù)蒯t(yī)生難以說清楚的大病而撒手西去;當時,大女兒10歲,小女兒7歲。
因為他是這個寨子活得最無奈的“名人”,我就專去他家找他玩過幾次,可是每次都沒能真正地把屁股落在板凳上坐著侃家常,因為他家里屬于真正的臟亂差那一類,我只是站著與他聊天,每聊也就二十分鐘左右,話題都是圍繞他的貧窮命運展開,每次聊完我心里都沉甸甸的,夜間總是睡不好;雖然,他及倆女兒每年的粗糧基本能夠解決肚子問題,可是要找一元錢相當不易,因此他除了難省鹽巴錢以外,其它方方面面都想著要節(jié)省;即使這樣,日子還是極其艱難。
有一次我與他聊天之際,他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告訴我,要讓12歲的大女兒停學去給當?shù)匾患议_飯店的做雜活,說是每月除了吃飽還給一百元錢,這比他一個大男人賺的還多;他說就這樣讓女兒做幾年小工,等年歲“夠了”就把她嫁人,這樣一來,家里的困難就會少一些……我想制止他,可是我知道他的難處,深感說兩句輕飄飄的話語實在沒有意義,只好緘口不言。
有好幾天,我都為他的生存問題而憂郁,不知道他該怎樣去演繹人生以及如何走完自己的人生路程;因為他之所以難,除了經(jīng)濟上窘迫,還有心靈深處某種欲望被長期壓抑的苦衷與無奈;確切地說,他除了十二分地缺錢,還非??是笈?。按說,對于他這么一個只有36歲的“街面”男人來說,要找一個小村落的寡婦進家應當不是難事,可是他卻說:難呀,太難了,差不多就像上天一樣難。
不見得吧,為什么呀?我問。于是,他就說出了下面的難題——
說到底還是因為一個“窮”字。因為他是從小村落來這里“上門”的男人,雖說如今婆娘已死多年,可是他還住在婆娘留下的房子里;他的左鄰右舍都是婆娘的后家人,他們曾不止一次地警告他:“你是住著咱家的房子,只要你不再娶,永遠都有資格住下去,可是若要再娶,就得搬出這間房子;因為外來人不能繼承咱家人的財產(chǎn)?!边@樣的老風俗,就宣告他不能與別的女人續(xù)婚從而耳鬢廝磨了。他又說,除非把房子還給老婆娘的后家,自個兒帶著倆女兒和新的婆娘去住巖洞,否則這輩子是聞不著女人氣息了;他又無助地說:每年就有三五百塊錢的收入,哪輩子才能蓋上兩三萬塊錢一間的簡易房子呢?這時,我看見他那張本來就很一般化的臉面扭曲得不成樣子。我知道,他心里頭像刀戳似的難受著吶。
我也很不好受。因為我?guī)筒涣怂?,也不知道怎樣去幫他。只是醍醐灌頂似的省悟過來:既然沒能力幫他,今后就別去打擾他,免得傷他的心。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就在我完成自己使命就要離開該寨子的頭天晚上,他主動去找了我,一是向我告別,二是向我提出一個十分意外的問題;他說:現(xiàn)在科學很發(fā)達,會不會有一種藥品或者針水,讓他這樣的鰥夫一次性使用之后,致使心靈深處以及排泄小便的器官從此不會亢奮,從而免去夜間總想著與女人睡覺的煩惱?否則,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紀,日子怎么熬呀!
老天!我呆了。一時竟不知要怎樣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