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凌
一
草書,漢字書體之一。始于漢初,最初為草率書寫之隸書,即所謂“草隸”,后演變?yōu)椤罢虏荨?。至漢末張芝,方始創(chuàng)“今草”,即刪去“章草”中之隸書波磔之筆跡,上下筆勢連貫不斷。唐張懷瓘《書斷》云:“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1]此即一般所謂之草書。它起初是為了書寫便捷而創(chuàng)制的一種書體,有結(jié)構(gòu)簡省、筆畫牽連、偏旁相借等特點。只是難于釋讀,慢慢在生活中失去其實用價值,由“美用合一”走向了“美用分離”,逐步上升到了書法藝術(shù)的高度。
草書就書體而言,是最難學習和掌握的一種書體;就筆法而言,其點畫語言極其豐富,變化多端;就章法而言,最適合傳情達意,具有超強的表現(xiàn)力;就藝術(shù)特征而言,是視覺藝術(shù)中韻律感最強、空間想象力最豐富的一種,也是目前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可塑性極強的藝術(shù)形式。
在草書不斷發(fā)展的過程之中,至盛唐時期綻放出了一朵驚人的奇葩。以張旭、懷素為代表,將今草寫得更為恣肆放縱,其筆畫更為省簡連綿,常一筆數(shù)字,字形變化繁多,氣勢宏大,書法史上稱之為“狂草”。然而,促成草書在盛唐時期得以繁榮發(fā)展的原因卻是多方面的,主要表現(xiàn)在:
(一)在我國古代兩千余年的封建社會歷程中,唐朝是繼漢朝以后又一個大一統(tǒng)的強大帝國,它的前半期曾經(jīng)連續(xù)出現(xiàn)貞觀之治、開元盛世,從而將我國封建社會推向了輝煌的頂峰。國家統(tǒng)一,經(jīng)濟繁榮,國力強大,帶動文化藝術(shù)領(lǐng)域內(nèi)的全面繁榮,書法、繪畫、音樂、舞蹈等藝術(shù)形式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發(fā)展。而書法的發(fā)展則更為突出,其中,又以狂草最具代表,成為書法發(fā)展史上的又一座藝術(shù)高峰。
(二)南北朝以來的長期分裂,儒家早已失去像漢代那樣一家獨尊的局面,在社會上所流行的思想體系是儒、道、佛三教并立,李唐王朝立國之后,更是有意識地推行三教融合的政策,使之相互影響,相互融合,為唐代文化藝術(shù)的全面繁榮提供了一個相對寬松的思想環(huán)境。大量出身于中下層庶族地主階層的文人士子,思想活躍,上進心強,不再顧忌傳統(tǒng)的儒教一家的思想的束縛,可以相對自由地在藝術(shù)的領(lǐng)域施展自己的才華,追求表現(xiàn)時代、表現(xiàn)藝術(shù)個性的共同藝術(shù)精神。如創(chuàng)制狂草的張旭,其狂放不羈、傲世獨立的性格有道家的明顯影響。身為僧人的狂草家懷素,具有禪宗教徒的典型特征。更多的書家在傳統(tǒng)儒家教育的模式下,仍然恪守了儒家的正統(tǒng)思想,如虞世南、褚遂良、李邕、顏真卿、柳公權(quán)等。由此看出,唐代思想界的開放政策,為唐代藝術(shù)的百花齊放奠定了思想基礎(chǔ)。
(三)唐代沿襲隋制,通過科舉考試選撥人才,出身于中下層地主的士子也有了入仕從政的機會,唐太宗時期開始以書取士。馬宗霍《書林藻鑒》云:“唐代書家之盛,不減于晉,固由接武六朝,家傳世習,自易為工,而考之于史,唐之國學凡六,其五曰書學,置書學博士。學書日紙一幅,是以書為教也。又唐銓選擇人之法有四,其三曰書,楷法遒美者為中程,是以書取士也。以書為教仿于周,以書取士仿于漢,置書博士仿于晉,至專立書學,實自唐始,宜乎終唐之世,書家輩出。”[2]唐代對于書法重視的程度是以前歷代都無法比擬的,從官吏的設(shè)置到書法教育制度及人才的選拔,形成了一整套完備的體系。如其選拔流外官的標準有三:“一曰書,二曰計,三曰時務(wù)?!盵3]可見書法的重要性是被視為是第一位的。
四、統(tǒng)治者自身酷愛書法藝術(shù),極大地帶動了書法藝術(shù)的發(fā)展。如唐太宗甚愛書法,他曾對朝臣說:“書學小道,初非急務(wù),時或留心,猶勝棄日”[4]。另外,他還設(shè)置弘文館,任虞世南、褚遂良二人為教,詔令五品以上的大臣都要到此學習書法,同時還將宮中所藏歷代書法拿出,供他們臨摹學習。朝野上下不斷興起學習書法的熱潮。
二
正是諸多因素使盛唐狂草書法藝術(shù)繼往開來,獨樹一幟,得以全新發(fā)展,其中最為典型的狂草代表人物就是有著“顛張醉素”之稱的張旭和懷素。
張旭,字伯高,吳郡(今蘇州吳縣)人,曾官至常熟尉、右率府金吾長史,故又稱張長史,與張芝并稱為“草圣”,《新唐書》有傳。書法早年筆摹心追習書于舅父陸彥遠,而陸彥遠又是傳承“二王”書法精到之人,可見是王派體系的書風。從他的楷書《郎官石柱記》看,確實下筆淵源有自。由于張旭性情豪放,喜飲酒,曾和李白等人被杜甫戲稱為“酒中八仙”。所謂“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5],正是他形象的真實寫照。張旭的狂草與李白詩歌、斐旻舞劍,時稱“三絕”。張旭在唐代就已經(jīng)是出了名的書法家、書法教育家,其最經(jīng)典的代表之作是《古詩四帖》,也是他唯一流傳于世的墨跡,更是歷代文人墨客臨池學書極其珍貴的實物資料。
韓愈曾說:“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發(fā)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三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天地萬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6]。唐李肇《國史補》書中說張旭草書,得筆法后傳于崔邈、顏真卿。親眼見過張旭作草的詩人皎然仔細地記錄下了這一史實:“先賢草律我草狂,風云陣發(fā)愁鐘王。須臾變態(tài)皆自我,象形類物無不可。閬風游云千萬朵,驚龍蹴踏飛欲墮。”[7](《全唐詩》)這里,張旭把鐘王,主要是“大王”的草書,叫做“律”,把自己創(chuàng)造的草書,叫做“狂”,這是何等的膽識和氣魄呀!一個“狂”字代表了張旭的審美理念,也代表了他所堅持的創(chuàng)作綱領(lǐng)。“狂”的含意,一是“率意”,二是“奇怪”,三是“可畏”。張旭的“狂”不是佯狂,他是于變動不居、雄渾深沉的大自然中,仰觀俯察得到的大徹大悟的狂。他自己說:“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師而為書,得奇怪焉。”又說:“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8](《國史補》),“孤蓬”“驚沙”的壯觀,是一種狂風暴雨、升天入地的旋律?!皠ζ鳌奔次骱蛹t綢舞,這舞蹈,這紅綢,是純線的飛揚,正是狂草的筆致。因此,張旭“草書長進,豪蕩感激”[9],在草書領(lǐng)域里創(chuàng)造了不同于前人的嶄新的旋律美。
懷素,湖南零陵(今湖南長沙人),字藏真。懷素俗姓錢,自幼便入佛門,為唐玄宗三藏法師弟子。唐朝佛教盛行,大興寫經(jīng)之風,在這種風氣下,誘發(fā)起懷素對書法的愛好。他入寺不喜佛事,卻愛書法,少年時書名就名噪當時,以至于“湖南七郡凡幾家,家家屏障書題遍”[10]。懷素練字非常用功,因為買不起紙張,他就找來一塊木板和圓盤,涂上白漆書寫。后來,懷素覺得漆板光滑,不易著墨,就又在寺院附近的一塊荒地上,種植了一萬多株芭蕉樹。芭蕉長大后,他摘下芭葉,鋪在桌上,臨帖揮毫。由于懷素沒日沒夜地練字,老芭蕉葉剝光了,小葉又舍不得摘,于是想了個辦法,干脆帶了筆墨站在芭蕉樹前,對著鮮葉書寫,就算太陽照得他如煎似熬,刺骨的北風凍得他手膚迸裂,他還是不管不顧,繼續(xù)堅持不懈地練字。他寫完一處,再寫另一處,從未間斷。由于勤奮,毛筆禿廢很多,他將成堆的棄筆埋于山下,號曰“筆?!?。由此可見,他對于書法的癡迷、勤奮。
懷素以“狂草”名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自敘帖》,它的內(nèi)容主要是關(guān)于懷素學習和寫作狂草的經(jīng)歷以及一些封建士大夫們對其書法的贊揚和評論的詩文??v觀全貼,一改“二王”以來的簡約平和的理性草書,不注重文字的可讀性,強調(diào)情緒的表達,以狂為特色,大膽突破傳統(tǒng)草法;章法連綿縈繞,改變了字不相連的舊格式;字里行間大小對比極為狂縱,改變均勻整齊的舊格局;間用渴筆枯墨,筆畫蒼勁古樸,極大地豐富了草書的表現(xiàn)手法,對后世草書影響極為深遠。
三
“顛張醉素”狂放的書風將盛唐草書藝術(shù)推向新的里程,成就了“盛唐之音”。以他們?yōu)榇淼氖⑻瓶癫菟囆g(shù)在書法史上獨樹一幟,顯現(xiàn)出獨特的時代審美特征,也讓中國書法美學在盛唐所取得的成就與作出的貢獻,至今還沒有根本性的超越。
(一)狂草有著恢宏的氣勢。像大海一樣一望無際,漲潮時,咆嘯奔騰而來,如雷霆萬鈞,力量無窮;退潮時悄然而去,有如抽絲;一旦遇上風暴則倒海翻江,氣吞山河。那流利奔放的線條,起伏跌宕的點畫,重如崩云,輕如蟬翼,柔如抽絲,縈繞纏綿,潤如春雨,燥裂秋風,苦如寒冬無濕色,抑如墜石落地,戛然而止。揚似飛瀑流泉,一瀉千丈。結(jié)字的正奇呼應(yīng)、章法的疏密大小及黑白變化之大,波瀾壯闊,氣勢非凡,給人以生命、力量以及無盡的遐想。
(二)狂草有著與音樂一樣的節(jié)奏和激情。音樂是音樂家通過音符的高低跳動、強弱變化和聲音的抑揚頓挫表現(xiàn)出鮮明的節(jié)奏和韻律,譜寫成樂章。其粗獷激昂如巨浪翻滾,能以其優(yōu)美動聽的旋律與音韻令人陶醉,甚至以無聲勝有聲把作者的思想感情充分展現(xiàn)給觀眾,給人以聽覺的沖擊,從而得到美的享受。然而草書則是憑借著書法家用筆在紙上的縱橫運動,行筆的輕重起伏、提按收放、頓挫跌宕、偃仰徐疾等各種手法,加之以墨的干濕濃淡與枯潤、結(jié)構(gòu)的疏密大小變化以及章法上的分墨布白等,創(chuàng)造出千姿百態(tài)的書法藝術(shù)杰作。其節(jié)奏和韻律充分彰顯出書法家的激情,給人以視覺的沖擊與震撼,從而同樣使人得到美的享受。所以,音樂是無形的狂草,狂草是有形的音樂;如果說音樂是有聲的狂草,那么狂草則是無聲的音樂,二者緊密不可分割。
(三)狂草有著繪畫一樣的構(gòu)圖。人們常說“江山如畫”,可見繪畫之美超越于現(xiàn)實。畫家能畫出不朽的杰作,是因為他巧妙地通過線條的疏密分布、色彩的濃淡渲染、構(gòu)圖的虛實布白以及所描繪的物象,表達出自己的思想感情。狂草則運用了“密不透風,疏可跑馬”之理,使作品在構(gòu)圖上獲得美感。在作品中,除點畫的粗細輕重、結(jié)構(gòu)的大小正奇對比外,其疏密、虛實要比其他書體更強烈,有時字與字湊得很緊以顯其密,有時一筆細細的懸針豎拖得很長,占據(jù)了幾個字的位置,留出大片空白,以顯其疏,它微妙地將繪畫構(gòu)圖之妙理融于其中,且顯示出狂草的不同魅力。
(四)狂草有著相互對立的和諧之美。它個性突出,神韻貫通。書法家通過自己的點畫行筆始終在枯澀濕潤、險絕平穩(wěn)、欹正逶迤、空曠密集、黑白濃淡、粗獷纖細之間無不追求與體現(xiàn)著對立與和諧,其整體和諧的勃勃筆姿,那因鋒造意的遒勁意興,靈秀中不乏清峻之氣,挺拔中不乏朗潤之貌,章法端莊典雅,氣韻流暢生動,從而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是一種形態(tài)各異、動靜自如、神采飛揚的和諧與跳動之美。
綜上所述:漢創(chuàng)草書,興盛于唐。以張旭、懷素為代表的書法家在繼承前人的基礎(chǔ)上開創(chuàng)狂草書風,直接凸顯盛唐時代的審美特征。較之“草隸”與“章草”,“狂草”的變化與節(jié)奏更為突出,如若死水一潭,缺乏動感,缺乏靈性,缺乏神韻,缺乏變化就失去了它的美妙旋律。唐代書法理論家孫過庭曾寫道:觀其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生獸駭之姿,鸞午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jù)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謙猶,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一畫去間,變起伏于峰杪,一點之內(nèi),殊扭挫于毫芒?!盵11]從多方面形象地把狂草與大自然現(xiàn)象融合,對狂草的變化描繪得淋漓盡致,對狂草之美感描述得何等顯明。當然各人的審美意識不盡相同,有的以雄健為美,有的以秀麗為美,還有的以奇為美,以拙為美,甚至還有的以丑為美,而盛唐時就以彰顯個性、狂放為美,但總體意識仍沒有離開變化與節(jié)奏,對立與和諧。如果少了變化與節(jié)奏,少了對立與和諧,則就沒有什么美可言了。正因為如此,盛唐狂草書風也一直對后世書法產(chǎn)生著深遠的影響。
參考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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