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俊主
鬼妹傳奇
文/李俊主
舞陽鎮(zhèn)是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座落在湘黔鐵路旁,鎮(zhèn)上距火車站有一里路遠。
這天正逢趕場,夜幕垂落,天氣十分炎熱。茶坊酒肆,街巷里弄,檐腳下擺滿凳子、竹床、靠椅,橫七豎八坐著或躺著的人們,拼命地搖著扇子,看電視或天南地北地扯閑談。突然,不知誰高喊道:“快來看啰——!”吃驚的人們循聲望去,只見一家個人開辦的旅社門口,有一個女人頭發(fā)濕淋淋的,一只手提住擼著腿胯的浴巾,一只手指著一個朝火車站方向疾跑的男人,氣急敗壞嘶聲喊道:“抓強盜,抓壞、壞人……”她手指的那個男人,長頭發(fā)蓋住瞼頰,手提一個大旅行袋,邊跑邊喊:“快、快擋住后面那個女癲子,她、她硬要纏我……”他不敢回頭看一跟,只是不要命地往前跑。那個女人拼命追。眾人愕然,瞪大眼睛望著,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家你問我,我問你,誰也弄不清楚。很多人隨后跑去探奇看熱鬧。
那個女人因為是光著腳板,在碎石公路上奔跑,又要顧及用浴巾遮羞,怎么能追得上那個男人。等她追到火車站,“嗚”地一聲長鳴,火車已緩緩開出車站,那個長發(fā)男人,早已爬上火車,逃之夭夭了。
火車站的女站長把那個女人帶到自己的房間,請她坐下休息。過一會,女站長找來衣褲給她穿上,倒水給她洗臉洗手洗腳,又倒了一杯涼茶,讓她慢慢喝。那個女人緩過氣來,驚魂稍定,蒼白的臉漸漸泛紅,“哇”地一聲,埋頭哭了。突然,她抬起頭,咬牙切齒罵道:“往后,老娘遇到那個強盜,要把他剮來切片子,一口一口吃掉……”
“你講清楚些,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女站長平和地問。
于是,那個女人用手背擦了擦淚水,忍住哭,講出了事情發(fā)生的經過。
原來,這個女人是個牛客。這里的侗家人習慣把做牛生意的人統(tǒng)稱為牛客老板,為叫起來方便起見,省去“老板”二字,直接叫牛客。這女人姓王,原名叫貴花,后來改叫鬼妹。鬼妹家人口多,小時候就被送給寨上的老獸醫(yī)王貴做養(yǎng)女。王貴精通醫(yī)道,諳熟“牛馬經”,膝前無崽無女,他便把祖?zhèn)鞯尼t(yī)藝傳授給鬼妹。后來,鬼妹又嫁給了楊序湘,是個國家干部,在本地工商所工作。
往年,在那靠工分吃飯的年代,沒錢用,鬼妹就抱著丈夫的腦殼搖,常常受氣。政策開放以后,鬼妹看到寨上的男人做牛生意賺錢,她想男人是人,難道女人不是人嗎?男人去做牛生意,難道我不曉得去做去賺錢?何必受男人的氣……
于是,鬼妹便做起牛生意來了。
鬼妹家住在離舞陽鎮(zhèn)一百八十多里路遠的涼山街附近。她和寨上的三個男??偷竭@里來買牛。因為前天下了一場大雨,山洪沖壞了鄉(xiāng)間的公路和橋梁,交通不便,賣牛的人很少,他們沒買到牛。既然來了,耽擱時間又花了路費,三個男??筒桓市木瓦@樣回去,到鄉(xiāng)下買牛去了,剩下鬼妹一人。她想回家,卻趕不上班車,只好投宿旅社。吃過晚飯,正在洗澡的時候,門被人悄悄打開了,一個身影閃了進來。她側身一瞧,只見一個長頭發(fā)的人進門來。她看不真切,以為是旅社的女老板,不曾警惕。當那人將她脫放在凳子上的衣褲、皮包一起擼走,飛快地塞進一個大旅行袋里時,她才猛然一驚,醒悟過來,伸手去抓那人的腳,那人倏地縮回去,她只抓到了涼皮鞋的鞋襻。由于是坐在澡盆里,抓得不牢,被他掙脫了。他提起旅行袋,奪門而出,逃走了。
鬼妹的皮包里裝著九百多塊錢,是準備來買牛的。這些錢來之不易,哪一張都沾著她的血汗。所以,她當機立斷,不顧丟丑,追了出去……
女站長聽完了,問道:“你記得清這個人的長相嗎?我給公安局報案,把他抓回來?!?/p>
鬼妹長嘆一聲,說:“只看了個大概輪廓,哪里記得住他的長相,只是在抓住他的涼皮鞋時,發(fā)現(xiàn)他的……哦,是左邊腳,只有四根腳趾。”女站長留鬼妹在火車站住了一宿。第二天,女站長送她路費和衣服讓她回家了。
鬼妹感恩不盡,說:“我到家后,一定把衣服和錢寄給你。你救了我的急,已是天大的人情了,哪能還白要你的東西?!?/p>
自從在舞陽鎮(zhèn)出了事以后,鬼妹就不再去外地買牛了。逢趕涼山場,她仍舊到牛場買牛賣牛。她不買好牛,只買人家看不上眼的便宜貨。買回家,診斷牛是累傷或癆病,用祖?zhèn)鞯拿胤结t(yī)治。煨幾罐草藥,兌燒酒喂,精心飼養(yǎng),像服侍崽女一樣,不到一個月,便宜貨變成好貨,病牛變成好牛。逢場趕上市去賣,盡賺大錢,比去外地買牛來做生意還穩(wěn)妥得多。
這樣一晃過了一年多。一天早飯后,鬼妹又來到牛場觀行情。時間還早,趕場的人稀少,牛場里才有幾頭牛。一個三十出頭的后生,上穿的確涼襯衫,下著牛仔褲,土洋結合的打扮,有些不倫不類。他牽著一頭身高體壯、膘肥滾圓的黃母牛,高聲叫賣:“好母牛,找遍天下都難買到的好母牛。哪個要?我便宜賣!”
鬼妹和??蛡兟犚?,疾步走攏去和他談生意。一個問:“多少賣價?”
“五百六十塊?!?/p>
問價的人連擺腦殼,說道:“貴了,貴了?!?/p>
鬼妹卻一個箭步上前,從后生的手里接過牛索。這里的侗家人有個鄉(xiāng)俗規(guī)矩,誰先拿牛索,誰就是買主,在未議斷價之前,別人是不能插手來買的。
“是你自家喂的,還是‘二接手’賣的?”鬼妹問。
“自家喂的。因為母親突然得重病,住進醫(yī)院,急需要錢用,不然,恁個好的母牛哪個舍得賣?”
“能讓點價嗎?”
“能!如果你要誠心買,少六十塊,五百塊賣給你,脫手我好回去?!?/p>
鬼妹拉著牛索不放手,掰開牛嘴,細看牛的牙齒、舌頭,又認真觀察牛的毛衣、肩、背脊、奶、腳蹄。她心里想:牛是呱呱叫的好貨,價錢便宜,平行作市,起碼要少一百塊。買!值得。但一轉念又想,不知牛的棍性如何?牛怕棍子,就好活路。于是,她對那后生說:“我拉牛走,你揚棍子趕,看牛有沒有棍性。”
鬼妹牽牛上前,那后生揚起棍子,狠狠抽打母牛。母牛痛得蹦起來,繞鬼妹求救似地直轉。那后生走攏去,被發(fā)怒的母牛踢了一腳,踢在他腳背上。他痛得像鬼似地嚎叫一聲,忙退開,蹲下身去,脫掉涼鞋,揉搓著腳背。
鬼妹斜眼一瞥,見他脫掉涼鞋的左腳只有四根腳趾,心猛地緊縮,暗想:難道是那個挨刀砍的搶劫犯!這條牛一定是他偷來賣的。要不,這么便宜的價他舍得賣?自家喂的牛他舍得這么毒打?一定要把他搞個水落石出。
打定主意后,鬼妹說:“四百四十塊,賣不賣?”
那后生站起來,猶豫一下,欲語又沒出聲。一個經常在牛場打交道的經紀人,過來給他倆做中:“你再讓點價,她再添點錢,怎么樣?”這個經紀人嘗過不少甜頭,知道鬼妹為人大方,玉成其事之后,總要塞給你兩三塊煙酒錢。他老于世故,善于觀顏察色,看到那后生急于賣掉牛。所以,他極力從中撮合。
那后生抬眼望了望鬼妹,直往她滾圓的屁股和豐滿的胸脯上瞅,說:“四百八十塊,再讓二十?!?/p>
鬼妹湊近去,顯得非常親熱,嬌聲道:“山不轉水轉,路不轉人轉,以后相逢的機會多哩,再讓點價,四百五算了……”
“依我看,她再給你添點財喜,你也給她留點仁義。六畜六畜,四百六十塊,兩下不相虧,又圖個吉利?!苯浖o人因勢利導。
事小中人大,生意就這么談成了。
鬼妹掏出一張拾元的票子,交給那后生,算作是“定錢”,說:“身上沒帶有這么多錢,你跟我到家里去取,沒有多少路。”她嫣然一笑,盯著他又說,“我決不騙你。如果騙你,你身高背大的男子漢,我還不夠你一捏,像老鷹抓雞崽,嘻嘻……”
那后生為了討好鬼妹,給她趕牛。鬼妹樂得空手撂腳,邊走邊與他扯閑談。牛走得慢點,那后生便使命打它。鬼妹奪過棍子,笑罵道:“它是牛,你也是牛?我像打它那樣打你,看你痛不痛?”棍子輕輕地落到他身上。那后生心花怒放,直勾勾、色迷迷地瞟她,傻笑著。
鬼妹和那后生到了家,關了牛,她問道:“你還沒有吃早飯吧?屋里還剩有酒菜,快進去,吃飯再走。”
后生搖頭說:“莫客氣,莫客氣?!蹦_卻跨進了門檻。
鬼妹動作麻利,把吃早飯剩下的魚肉和杯筷擺上飯桌,搖搖酒罐,“叮當”地響,嘆道:“我想陪你喝幾盅,可惜酒太少了?!彼统鋈龎K錢,喊來五歲的崽和七歲的女,吩咐道:“你倆快上街去打酒,一瓶汽酒,一瓶白酒,快去快回!”她送崽女出門,邊走邊叮囑,“剩下的錢買水果糖,兩個平半分……”送出好遠,她才轉身,對那后生詭黠地一笑,便與他對飲起來。
那后生趁鬼妹勾腦殼喝酒時,偷看她頎長細嫩的脖頸,醉意迷迷地問:“你男人呢?”
“那死鬼在外地工作,不要這個家了,十天半月都不回來一次?!惫砻锰痤^,也瞟他一眼。
鬼妹進內房取錢,他酒也不喝了,跟在后面,盡說些挑逗的話。鬼妹趕他出內房,取了錢,出來點數(shù)道:“只有四百二十塊,加上剛才交的十塊‘定錢’還少你三十塊,怎么辦?”
那個后生想,這個婆娘定是個婊子,鬼名堂不少呢!他急于求成,便說:“行、行,嘻嘻,殺豬殺斷喉,人情做凳頭,我……我想……”他張開雙臂,來了個餓虎撲羊之勢。
鬼妹卻不慌不忙躲閃開,悄聲道:“外面門還沒關,要是被人撞見,你讓我怎么下臺?我去關門,你等一等?!?/p>
那后生聽鬼妹這么一說,神魂顛倒,頓覺得腳酥手麻了。
鬼妹關上門,回來對他說:“到后面房間去,僻靜些?!?/p>
到了后面房間,那后生欲火中燒,脫鞋上床,像要吃了鬼妹似地盯著她。鬼妹呢,慢條斯理地邊脫衣,邊朝窗子外打望……正在這時,猛聽有人火急火燎地叫門:“開門!開門!大白青天,關門做甚么?”
那后生驚惶失措,輕聲問道:“是哪個?”
“是我丈夫?!?/p>
“怎么辦?”他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欲尋武器,警戒地盯著鬼妹。
鬼妹倒是鎮(zhèn)靜自如,一邊打開房間角的空米桶,努努嘴,丟眼色要那后生躲進去,一邊大聲應道:“背時的雞,愛進屋屙得到處是屎,不關門咋個辦?等等,我就來開門。”鬼妹看著那后生蹲進了米桶,手肘子露出來,又給他塞進去,關了米桶蓋,“嚓”地上了鎖,才去開門。
進屋來的,正是鬼妹的丈夫楊序湘。原來,她剛才明里是打發(fā)崽女上街打酒,出門后卻要崽女告訴在工商所工作的丈夫,說家里有火急的事,趕緊回來一趟。
夫妻兩人來到后面房間。鬼妹指著米桶說:“我捉到一個強盜,快!去找繩索和杠子,我倆抬他到鄉(xiāng)派出所去!”
“啊——?!”楊序湘半夜吃黃瓜——摸不著頭腦,怔住了,焦急地問,“你,你有證據(jù)嗎?切莫亂來,要犯法的哩!”
“莫多嘴,我守著他,你快去!”
楊序湘還在遲疑不動,鬼妹一掌推開他:“保證不會錯!錯了,犯法我去坐牢,不連累你!”
楊序湘去找來繩索和杠子,夫妻倆把米桶綁個扎扎實實。鬼妹說:“這個家伙,就是在舞陽鎮(zhèn)搶劫我的罪犯……”那后生像死狗一樣,蜷縮在米桶里,知道大事不好,已經中計,想掙扎,無奈手腳伸展不得。頭撞桶蓋,也不奏效,哀聲求饒,鬼妹只當沒聽見。楊序湘心中疑團未解開,動了惻隱之心,但見鬼妹神態(tài)嚴峻,煞有介事的樣子,不敢不依她。
夫妻倆把米桶抬到鄉(xiāng)派出所,累得滿頭大汗。趕場的人不知是怎么回事,跟著涌進派出所看新奇。派出所的所長剛接到貴州桐林區(qū)政府打來的電話,說區(qū)里有一個村民,昨夜一頭黃母牛被盜,估計做賊的人可能連夜趕到涼山場來出賣,還說了牛的特征,要他到牛場去查一查……所長正準備出門,見鬼妹夫妻倆抬著個五花大綁的米桶進來,不解地問:“里面裝的是什么?”
“所長,我抓住了一個搶劫犯、強盜,關在里面……”她一邊說,一邊解繩索,打開桶上的鎖。那后生蹲在里面,腳酸手麻,實在難受,試了幾下才站起來。所長叫他坐,他渾身骨頭像被人抽去了一樣,軟癱在椅子上。
接著,鬼妹把在舞陽鎮(zhèn)被搶劫,今天牛場冤家相遇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講了。所長又派人把關在鬼妹家的黃母牛牽來,一看,果真和電話里說的特征一樣……
所長仔細審問了那個后生,又打電話及時把情況匯報給縣公安局。經查實,這家伙正是去年在舞陽鎮(zhèn)作案搶劫鬼妹的,正在被追捕的犯罪分子。
鬼妹智擒盜賊的傳奇故事一時之間傳遍鄉(xiāng)野,成為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