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垠康
憤怒的羔羊
——絕望表妹怒殺丈夫
文/吳垠康
那時候,我喜歡捎些野果野菌之類往姨媽家跑。表妹來接東西,我們的手在籃子的掩護下,彈簧般碰過,她的臉蛋就紅了,然后一甩辮子跑進閨房,留下一地醉人體香。表妹是村里公認的村花,媒婆三番五次來提親,姨媽好幾回都動心了,可表妹就是不點頭,直氣得姨媽罵人。姨媽老昏頭了,表妹心里裝著誰怎么就不知道呢。
后來,王村長常往姨媽家跑。村長是村里的土霸王,上面的政策都攥在他手里,松一點,緊一點,一個人乃至一個家庭的命運就是兩重天。王村長突然屁顛顛地跑姨媽家,打的不是姨媽的主意,而是表妹。當然,這主意也不是替自己打,而是替他的侄子黑毛。
黑毛身材矮,梭子頭,老鼠眼,塌鼻梁,他的丑好比表妹的美,都是村中極品。有一次,外鄉(xiāng)來的評書先生正手舞足蹈地再現(xiàn)著《水滸傳》,被突然擠進里層的黑毛嚇了一跳,以為是武大郎沒找到西門慶沒找到施耐庵,就找評書先生尋仇來了。這么一個丑八怪,別說表妹,姨媽先擋了道。不久,村里把多病的姨夫的低保待遇取消了,表哥生二胎的指標也一直批不了。王村長再從門口過時,姨媽陪著笑臉主動喊他進屋坐坐,說自己沒意見,女兒那邊再勸勸。
那一夜,姨媽在表妹的閨房里又是鼻涕又是眼淚,表妹噘著嘴,嚷嚷著老死在娘家也不嫁那個黑毛。姨媽又哀求說:“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叔叔王村長出面了,人家有權有勢,我們一個窮苦人家哪里得罪得起?。俊蹦概畟z僵持到公雞打鳴時,隔壁傳來了姨夫一連串痛苦的咳嗽。姨媽說:“你爹的藥前幾天就斷了,村里又催你嫂子去引產(chǎn),你就答應娘這一回吧,就算養(yǎng)你十八年的心血扯平行不?”表妹不再爭辯,喘著粗氣伏在床上哭。
就這樣,表妹沒有成為我的新娘,而是踏上了黑毛的花轎。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村里女人們又多了一個茶余飯后的話題,討論時還順帶捎上了我。那段時間,我在村子里度日如年,好在城里一次招工機會讓我擺脫了這種尷尬。
城里的姑娘多,幾場電影下來,我的同事、現(xiàn)在的老婆就架不住了。同時,新婚的甜蜜和家庭的瑣碎也讓表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我的夢鄉(xiāng)。鬧“非典”那年,姨媽顫巍巍地來城里找我,說鄉(xiāng)下孩子都把板藍根當糖吃,價格漲了好幾倍,表妹托我?guī)退l(fā)點。
再見表妹,她已是兩個女兒的母親。歲月和生活像催熟劑一般,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個亭亭少女變成了黃臉村婦。最可氣的是,黑毛學會了使性子,不再像新婚時那樣,又是給她弄好吃的又是搶著倒洗腳水。每次賭博輸錢回家,表妹就是他的出氣筒。而婆婆盼抱孫子快瘋了,進進出出拉著一張馬臉,成天指桑罵槐,像誰欠她八輩子債。老娘兒倆你這邊一頓打,她那邊一通罵,搞得表妹三天兩頭哭哭啼啼拖著女兒往娘家跑,偏偏表哥也是個膿包,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認命吧。
一開始,表妹當然不想認命,畢竟黑毛是癩蛤蟆吃了天鵝肉。她嘗試過武力反抗,而以卵擊石的后果是變本加厲的皮肉之痛。也動過離婚念頭,但黑毛的叔叔是村長,她擔心法官板子亂拍。再說,即使離了,自己逃避掉了,那孩子呢?娘家人呢?她甚至想過以潘金蓮的方式報復黑毛,又覺得那樣活在世上跟豬狗沒什么區(qū)別。最后,表妹像一只斷了翅膀的天鵝,不得不聽命于現(xiàn)實,讓自己成了癩蛤蟆的下酒菜。
表妹第一次上我城里的家是在一個黃昏。我拉開門,發(fā)現(xiàn)她鼓著個大肚子,一臉的驚恐。表妹求我和妻子容她躲幾天,說這是王村長的主意,鄉(xiāng)里正在搞計劃生育突擊檢查,風口浪尖的,必須避一避。計劃生育是國策,我和妻子都勸她別生了,將來負擔不起。表妹開始抽泣,說不生個兒子,這輩子腰板就硬不起來。表妹撩起衣袖,一塊傷疤蜘蛛一樣爬在上面,那是黑毛用茶杯砸的。表妹還要解胸扣,妻子一把按住了她的手??粗砻冒蟮难凵?,我一拳擂在茶幾上,把茶杯蓋震掉在地。妻子的心也軟了,不但答應表妹的請求,還給她壯膽,說黑毛再敢欺負人,就去告他!
表妹言而有信,鄉(xiāng)下計劃生育浪頭剛過,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她包車回鄉(xiāng)下去了。隨后傳來這樣的消息,表妹生產(chǎn)時沒敢進醫(yī)院,婆婆在山芋窖內(nèi)鋪好一床破被子,算是產(chǎn)床。由于懷孕期間不敢出來活動,胎位不正,加上營養(yǎng)跟不上,表妹險些丟了小命??上妥佑^音這次還是沒有垂憐她,她成了三個千金的母親。
俗話說屋漏偏遇連陰雨,那位一直關照著表妹家的王村長在換屆時落選了。倒了乘涼的大樹,在又一輪計劃生育突擊月里,死活賴在地上的表妹被“請”去做了絕育手術。
在黑毛和婆婆眼里,表妹成了不能下蛋的母雞。
那天,表妹打來電話,還沒說幾句,就哽咽起來。不用猜,這又是黑毛打人了。只見握著話筒的妻子氣息漸漸變粗,一副義憤填膺的架勢,機關槍般罵了一通,并讓表妹快去找村干部評理,不相信主持公道的人都死了。
以前,表妹受了再大的委屈,還真沒找過村干,這不僅因為家丑不可外揚,還因為黑毛叔叔是村長,找他評理能評出什么天地良心?,F(xiàn)在不同了,村里換屆,保不準新上任的張村長就是包青天。
張村長坐在老板椅上,點上一支煙,喝了兩口茶,不緊不慢地說:“牙齒還咬舌頭哩,夫妻好比過家家,灶頭翻臉床頭和,忍一忍就過去了?!?/p>
張村長這樣搪塞幾回后,表妹就不再去麻煩他了。
江南春來早。柳條已經(jīng)發(fā)泡飛絮,公鴨忙活傳宗接代,鄉(xiāng)下的正月越來越短暫,沒外出打工的開始犁田靶地,整墑澆糞。適逢周末,我和妻子回老家看父母,遠遠望見一個女人在犁田,妻子同情地說:“估計她家男人是出門打工了,她便就地取材教育女兒要努力讀書,要不然大了也要犁田?!闭f話間,喘著粗氣的牯牛被叱到了田這頭,女人仰頭緊系了一下頭巾,我和妻子幾乎同時張大了嘴巴,她居然是表妹,表妹居然學會了犁田!
“黑毛干什么去了?”我問。
“唉,別提他了,就知道沒日沒夜打麻將?!北砻脟@了口氣。
我和妻子臨時決定去教訓一下黑毛。
初春的山村,河水淙淙、雞犬相聞,鱗次櫛比的小樓寬敞而考究。在打工經(jīng)濟和惠民政策支撐下,農(nóng)家的小日子的確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表妹家例外,住的是兩間紅坯兩層樓,大概是無錢裝修,已成了爛尾樓。我抬起頭,山墻磚縫里幾根衰敗的茅草在微風中搖曳,擺著小手,仿佛不歡迎我們這些不速之客。
表妹家的大丫上山拾柴火去了,二丫在同幾個小朋友過家家,沾著泥巴的小手凍得蝦子般通紅,怯怯地接過妻子給的巧克力,好奇地把玩著,卻不知道怎么吃。
“二丫,去茶館喊你爸爸回家,說縣里伯舅來了?!北砻谜f。
過了一會,二丫一個人回來了。
“你爸爸呢?”表妹問。
“爸爸不回來,他還要打幾圈?!倍菊f。
表妹愣在那,像尊木偶,再使勁揉了揉眼眶,才緩過神來,淺笑著招呼我們進屋喝茶。
我問一圈多少錢,表妹說100塊。我正要罵黑毛怎么參加那么大的賭博時,突然傳來嬰兒的哭鬧,表妹三腳并作兩步?jīng)_進房,連聲哄著:“三丫別哭三丫別哭……”
三丫就是在我家躲過一段時間的小寶寶,粉嘟嘟的,長得煞是可愛。等表妹把三丫的衣服穿好,黑毛垂頭喪氣地回來了,看樣子這幾圈被人宰得不輕。黑毛嬉皮笑臉地解釋說:“閑著沒事,去茶館打幾圈小牌?!蔽液推拮右膊幌媵[僵,委婉地說了些責任、擔子之類,看他唯唯諾諾的樣子,就讓許多話爛在了肚子里。我們要起身告辭時,表妹的婆婆懷里抱著東西來了,說:“你們是貴客,飯都不吃,怕沾窮氣啊?!崩先思以诟舯谄鸹鹆磉^,我們來的時候應該就聽到了動靜,現(xiàn)在專門送些雞蛋來,這在鄉(xiāng)下是打發(fā)走人的意思。
第二天晚上,我們回到城里還沒落座,電話響了,是父親打來的,說黑毛又下毒手打表妹,頭發(fā)扯下好幾把。
“昨天黑毛不是答應改過自新嗎?”我說。
“你快別提昨天,就是你們昨天去他們家惹的禍?!备赣H還警告我少管別人家的事,擔心惹火上身。
原來,我們的不期造訪被黑毛誤解了,認為是表妹請我們?nèi)ス室獾孀拥摹?/p>
妻子咽不下這口氣,撥通110替表妹報了案。當?shù)嘏沙鏊鼍?,見是夫妻間的打鬧,也許是想起了清官難斷家務事的古訓,批評教育黑毛幾句后,就鳴金收兵了。
“割麥插窠,割麥插窠……”當布谷鳥們在田間地頭吹響節(jié)令的號角時,忙碌的午收季節(jié)已經(jīng)拉開了序幕。割麥、脫粒、曬場、翻地、整墑、插窠,山村的五月交織著汗水和收獲、播種和疲憊。前后不到個把月時間,一圈弄下來,再壯實的漢子骨頭都要散架。表妹像一只落單的孤雁,起早貪黑同農(nóng)時賽跑,左手一把汗水,右手一把淚水,發(fā)誓下輩子做牛做馬也不做女人。
表妹在堂屋里排了幾籮筐小麥。她早盤算好了,集鎮(zhèn)上有幾個收購小麥的攤子,先挑一擔去,順便到童裝店給女兒們添幾件夏衣,剩下的再曬兩天,再裝進有內(nèi)膜的蛇皮袋里,堆在貓窩旁,待逢時過節(jié)磨些面粉,免得孩子看人家吃麥粑麥面流口水。
那天中午,表妹疲憊地扛著鋤頭進門時,發(fā)現(xiàn)麥子不見了。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口氣沖到茶館,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一下子掀翻了黑毛正打麻將的桌子。然后抓起茶館公用電話,嘟嘟嘟,撥下三個數(shù)字,說家里失竊了。派出所的人趕到后,黑毛說狡辯道:“警察同志,賣自家的東西算偷不?!”派出所的人就批評表妹,讓她沒事別亂打110,那是要承擔法律后果的。
這一次,表妹雖沒有承擔法律后果,卻付出了兩顆門牙的代價。黑毛齜牙咧嘴地罵她,還將表妹往死里打,威脅她不要再報警。
今年黑毛賭博手氣不錯,白天贏了點錢,晚上就去城里發(fā)廊妹身上花掉。等表妹察覺到這事兒,黑毛的魂早被發(fā)廊妹拴死了,兜里沒錢,就手臂一伸,賣血。表妹實在不能容忍了,心想黑毛雖是只癩蛤蟆,畢竟還是孩子的父親,十多年來,即使沒有愛情可言倒也沒有背叛婚姻?,F(xiàn)在倒好,我不給你戴綠帽子,你倒給我披綠頭巾,這不是撅起屁股讓人笑話嗎?再說,要是惹上了性病,全家人還不死定了。表妹跟黑毛拼過幾次命,但倆人力量懸殊太大,她身上這邊舊傷未愈,那邊又添新痛。
表妹再到我家來,是左手小指腫痛一直不好,不用問,又是黑毛的作品。妻子陪表妹去醫(yī)院拍了片子,已經(jīng)骨折。醫(yī)生建議住院治療,她摸摸口袋,堅決不同意,忙說家里孩子牲畜還要人照顧呢。在門診打好石膏,妻子又馬不停蹄帶她去了縣婦聯(lián),分管信訪的勞主席接待了她們。勞主席仔細地問仔細地記,幾次拍案而起要替表妹伸張正義。最后,拿起電話打到鄉(xiāng)婦聯(lián),要求積極介入,一定要維護好婦女同志的合法權益。
可惜現(xiàn)在的婦聯(lián)有職責無手段,就像表妹的拳頭,比熟透了的柿子還軟。這次婦聯(lián)之行帶給表妹的不是解放,而是黑毛的又一通老拳。也不知道表妹是磨礪出了拳擊運動員一樣的抗擊打能力,還是神經(jīng)麻木了,雨點般的拳頭落在她身上,不回擊,不討?zhàn)?,不避讓,不吭聲,像打一團棉花。
表妹的確心灰意冷了,幾次跟妻子流露過要走絕路的念頭,就是放不下三個可憐的女兒。這可把我們急壞了,我開導她說好死不如賴活,有手有腳還怕餓死不成……妻子也很著急,搶過話筒說:“你為他死值得嗎,不但不能死,還要堅強地活著,孩子大了就是出頭之日?!?/p>
表妹掙扎一段時間后,終于提出了離婚要求。別看黑毛平時是個虐待狂,把表妹當作可以隨時發(fā)泄的工具,當作不取報酬的長工,要離婚卻死活不答應,說哪天太陽從西邊上山了,就去簽字。
表妹只好訴到法院,并請法官看了身上的幾處傷疤。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法官只說傷疤并不能說明感情破裂,須先走調(diào)解程序,半年后再行訴訟。
表妹與黑毛分居了,準確地說是表妹不要黑毛睡一床,為防不測,枕邊還備了一把剪刀。
表妹已分居五個月,再熬一個月就可以開庭,想到非人的日子快要結(jié)束,她又摸了摸枕邊的剪刀。但黑毛可等不了一個月,他踹開房門,奪過表妹揮舞的剪刀,強奸了她。
那一夜,黑毛睡得很香。那一夜,徹底崩潰的表妹用剪刀讓睡夢中的黑毛去了另一個世界。
警車呼嘯著趕到表妹家,表妹沒有一絲驚慌,木然地向警察伸出瘦如枯柴的雙手。當二丫和抱著三丫的大丫哭喊著追過來時,她才止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只聽“撲通”一聲,表妹跪在了警察面前,哭著說道:“求求你們,讓我再看一眼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