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長成
在我十八歲那年的冬天,一個雪后初晴的午后,母親午睡醒來,說,我夢見春泥了。當(dāng)時我正坐在窗前看外面的雪,不由轉(zhuǎn)頭道,我也正想春泥呢。說罷,我和母親相視而笑,母親掀開被子坐起來,揉搓著雙腿,說,夢里面春泥還是那樣新鮮,蔥苗一樣。我起身給母親倒了杯溫水,順勢坐在她身邊,并不回話,又把目光望向窗外,我還是相信,春泥仍如當(dāng)年般站立在那里,釋放著芬芳。
1
六年前,這個小鎮(zhèn)迎來了入冬以來最兇猛的一場雪,不只擋住了門,還差一點爬上窗臺,徑直進(jìn)到屋子里面來。父親早早起床,從廚房的后窗跳出去和鄰居們一起清理院內(nèi)的積雪。我趴在窗臺看外面的景色,母親抱著弟弟站在我的身后,亦望向窗外。
窗外只有雪吧。
遠(yuǎn)方的雪帶著遙不可及的氣質(zhì),升騰起雪霧,山峰掩映其中,是落寞的神情。院子里的雪在踩踏搬運后黯淡了容顏,貼著地面卷起的部分出現(xiàn)了黑色,蜷縮在角落。倒是對面人家房頂上的雪美得耀眼,太陽光下,閃現(xiàn)著光彩,流轉(zhuǎn)間,還有五色隱約可見。我將額頭抵在窗玻璃上,立時有沁入心肺的冰涼產(chǎn)生,和我身體的溫暖相遇,開始有了熱度。等到我再抬頭,看見一團(tuán)火紅站在院子里,我聽見母親說,是春泥,這么大的雪怎么來的呀。
原來她就是母親前幾天提及的過來看護(hù)弟弟的保姆春泥。當(dāng)時母親的生育假期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那段日子陸續(xù)地看了好幾個,不是不合母親的心意就是人家不情愿看護(hù)這樣小的孩子。后來母親和春泥見面,春泥說,我妹妹就是我哄大的。母親心里一動,再看春泥又是個干凈人,眉眼間帶著許多的溫柔,思量了一會便答應(yīng)了。等到我晚上放學(xué)回來看到自己的單人床換了雙人的大床,旁邊多出了被褥枕頭,不由問,奶奶要來了嗎?母親回答,不是,是我們的保姆要過來。我說,要和我一起住嗎?母親說,當(dāng)然了,家里也沒有空余的房間,你要叫她春泥姐?,F(xiàn)在春泥站在院子里,門還沒有打開,母親不能夠出去迎接,春泥也沒有辦法進(jìn)來,我們相隔著距離,互望著。
我看見春泥的頭上是紅圍巾,身上是長及膝蓋的紅棉襖,凈白天地間,她是火紅的美景。從小我對顏色就有著熱愛之情,即使到了小學(xué)畢業(yè)考試前的關(guān)鍵階段,仍然找來各種的圖冊描摹色彩,那一刻春泥給我的就是這種顏色的喜悅。而當(dāng)她取下圍巾加入到父親他們的工作隊伍中的時候,露出了黑珍珠一樣的眼睛和彩蘋果一樣的臉蛋,在太陽光下越發(fā)閃耀。我不由問母親,春泥幾歲了?母親說,過這個年就十八了吧,要叫姐。我下意識地說,就比我大六歲呀??墒谴丝谈糁白?,我們之間相距六年的光陰有了具體的形狀,它變成了某種遙遠(yuǎn),一如我們今日在空間上的距離。
門打開后,春泥進(jìn)來了。她瘦瘦高高的,站立在墻角,手里攥著頭巾,說,嬸兒,我來晚了呢。正要從母親懷里接過弟弟,又忙跳開,說,嬸兒,我身上涼,碰不得,容我到爐邊暖暖啊。說著話就進(jìn)了廚房,她的背影頎長,小鹿一般。廚房的門正斜對著飯桌,只見春泥站立在火爐邊,伸了手取暖,爐火反映出來的光照到她的面龐,臉蛋上的紅霞就越發(fā)熱烈了。
在后來的回憶里,這一天意外獲得的自由,多少還帶著一些百無聊賴。天空總像灌滿了鉛土,烏突突的,還厚重,好像時刻準(zhǔn)備掉落下來。雪花在太陽升到天空正中后融化了許多,院子里的那棵楊樹還是露出了干枯的枝椏,直指向天空,一派寂寞的樣子。有人看管弟弟,父母親急急地奔了外婆那里清雪,他們的腳印在地上留下長長的痕跡,漸漸就模糊了輪廓,看不到了。春泥一個上午都在忙碌,偶爾會偷眼看我,想知道我這個也算主人的小大人是否滿意她的工作??墒谴耗嗖恢牢业男乃?,它們?nèi)诋嫯嬌厦妗W詮哪赣H有了弟弟后,家里拮據(jù)了許多,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顏料了。很多時候我用毛筆蘸著墨汁在白紙上畫,畫完正面畫反面,結(jié)束后去看,哪面都沒有辦法看清楚。時間久了,氤氳連成片,晾干后薄薄的紙突然有了硬度,碰一下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攪得心里多么空落。我不由扭轉(zhuǎn)頭,說,春泥姐——
春泥正給弟弟擦手掌,聽到我的聲音,忙回頭看我,我又看見她黑珍珠一樣的眼睛。
我卻沒了聲音,我本想問春泥她是否有顏料,可是轉(zhuǎn)念之間又覺不妥,只說,春泥姐,你喜歡畫畫嗎?
春泥說,上學(xué)的時候在美術(shù)課畫過,拿鉛筆畫。
我又問,那你喜歡嗎?
春泥略微帶著羞澀說,我喜歡唱歌,我一直是文藝委員呢,我——想當(dāng)歌唱家。
我不由靠近春泥,說,我想當(dāng)畫家呢。
說完,我們不由撲哧一聲笑了,這些歡笑幾乎抵消掉了這個午后的沉悶,再看窗外,發(fā)覺不經(jīng)意間云層已被撕破,露出了幾塊湛藍(lán)的天空,春泥也看見了,說,估計到了晚上就能晴天呢。我也說,差不多。這個時候坐在春泥膝蓋上的弟弟開始不安分起來,向上挺著身子,不停地吸手指,春泥見狀一邊說寶寶餓了一邊抱著弟弟出去了,我看見她的背影,還是頎長。
第一天春泥就贏得了弟弟的嬌嫩的心,春泥對弟弟不只是細(xì)心和溫柔,還想出一些法子讓弟弟歡笑,手舞足蹈。下午三點父母親回來的時候,剛睡醒的弟弟徑直就奔了春泥伸出手臂,后來看見母親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母親見弟弟的哭聲讓春泥緊張,就笑,瞧見沒?羞愧得哭呢,才一天就要背叛母親。我正坐在桌邊吃外婆帶回來的餃子,聽后轉(zhuǎn)頭說,弟弟和春泥姐好著呢,這一天我要抱都不理不睬的。
母親聽后說,春泥,你也累了一天,歇歇吧,今天晚飯我來做。
春泥站在家里的立柜前,用手摸索著把手,說,嬸兒,今日雪大,我想早走一會兒。
母親說,在家里住吧,都給你備齊了呢。
春泥還在摩挲著把手,這一次她用了力氣,發(fā)出了吱嘎的聲音,嬸,有個事情和你坦白,我不能在家里住。說完抬頭,眼睛里面已經(jīng)蒙上了霧氣,咬著下唇說,我打算做完晚飯走的。
母親說,從你家到這里騎自行車要三四十分鐘,你又不肯坐班車,這樣多辛苦。答應(yīng)每周給你一天休息日,你就可以回家了呀。
可是春泥拒絕了母親的提議,她幾乎是逃跑著出了房門,我看見她的大衣沒有扣上,剛拉開門,風(fēng)就高高吹起了衣襟,在衣襟揚起落下的間隙里,襯里上還有一塊補丁,可是縫得精細(xì),演繹成一朵帶著卷邊的花朵,獨自開放在角落。等到門關(guān)上后,我才看見搭在椅子上的春泥的紅頭巾,蜷縮著,和我一起臉朝著春泥離去的方向。
2
寒假說來就來了,假期里母親上午和晚上都給我報了學(xué)習(xí)班,下午準(zhǔn)許我自由活動。這段光景里,我用水墨畫來填充。有一天傍晚時分,我正要去蘸墨水,抬頭卻看見窗外燦爛的晚霞,在天邊燃燒。冬季鮮有這樣的景色,我不由放下毛筆,卻又不知道可以去做什么,索性拿起鋼筆在紙上寫起了文字。我模仿所讀過的詩歌的格式,不到一百字,占據(jù)了兩頁紙。等到春泥進(jìn)來叫我出去吃飯的時候,它們攤在桌子上,文字寫得大,隔了一段距離春泥就看見了,她走近拿起來說,你寫的文章?
我說,不是。
春泥說,這是文章啊,不過有一些字我不認(rèn)識呢。
我還是說,不是。六年后,當(dāng)我孤單一人在異鄉(xiāng)填寫高考志愿的時候,我才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天我其實是想要袒露心跡,在我的內(nèi)心蓄滿了各種圖畫的帶著色彩的場面,我需要表達(dá)。所以我和春泥說,春泥姐,它不是文章,是我的畫。
春泥仔細(xì)地看,遇到不認(rèn)識的字伸到我面前點一下,我就讀給她聽。看完后,春泥抬頭說,這是文章。她說得很肯定。
我問,你真的如此想?可是它是我的畫。我靠近春泥,指著其中一行字,說,這是我的藍(lán)色,是湖水的藍(lán)。我又指著另一行,這也是藍(lán),是天空的藍(lán)。我沒有停下,再指另一行,說,這是你黑珍珠一樣的眼睛。
春泥睜大眼睛看我,然后她沖著窗子舉起紙來瞇著眼睛去看,此刻晚霞已經(jīng)隱退進(jìn)了地平線,代替的是從地里升起的夜的暗色,還有天邊第一個出現(xiàn)的星星。我拉亮了電燈,室內(nèi)一下子變得明亮,春泥就沖著電燈光看,光影里,文字開始透明,跳躍,仿佛一簇簇躍動的火苗。春泥放下,轉(zhuǎn)頭看我,說,我只讀到三年級,以后你教我認(rèn)識一些字吧。
我說,好啊,家里有很多書,不認(rèn)識的你就問我,我要不認(rèn)識——我撓撓頭,我們就問字典。
春泥的臉上現(xiàn)出了喜悅,說,我一準(zhǔn)當(dāng)好學(xué)生。停下思量了一會兒,突然向我彎腰鞠躬說,請受學(xué)生一拜。我見狀也學(xué)著春泥的樣子鞠躬說,請學(xué)生受老師一拜。說完我們都不由歡笑起來,笑聲中,春泥抱起弟弟,貼著他的臉,用手指著墻上的字,說,寶寶,看那幾個字,叫,海闊憑魚躍??墒堑艿茱@然不能夠理解,伸出手去抓春泥的手,抓到后就要用嘴去咬,春泥見弟弟不只無法成為知音,還要吃掉自己那指點方向的手指,笑著嘆道,寶寶餓了,你們兩個先出來吃飯,我把衣服洗完。春泥說完就領(lǐng)著我們進(jìn)了廚房,把弟弟安置在兒童車上用小木碗裝了蛋羹給他后,便坐到門邊的凳子上開始搓洗盆里的衣服。
春泥廚藝好,我邊吃邊說,春泥姐,你做的飯就是好吃。春泥抬頭看我說,我更愿意像你一樣能寫文章呢。我說,那你就在家里住下吧,這樣晚上可以和我一起去學(xué)習(xí)。說到這里我不由想起了第一天春泥逃跑的背影,還有這段時間她的來回辛苦奔波,脫口而出道,你一直不在這里住,是你的家里人不讓嗎?春泥聽見我的問話停下有幾秒,再開始工作手上用了許多的力氣,動作也變得猛烈,搓衣板和衣盆之間發(fā)出巨大聲響。我正要建議春泥用洗衣機去洗,就聽見呀的一聲叫喚,然后看見春泥的小指頭有血珠滲出,掉落到衣盆里,很快四散開去,盆里的水也現(xiàn)出了紅色。一起掉落的還有春泥的眼淚,也只是滴答一聲,在水面起了細(xì)微的漣漪便消失不見了,倒是春泥的脊背一直在顫抖,仿佛里面隱忍了許多的痛。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和母說了這個細(xì)節(jié),母親批評我不曉得體貼別人的內(nèi)心,說,我問她也只是流眼淚,你小孩子還去湊熱鬧。我覺得委屈,說,我是要關(guān)心春泥姐啊,又說,我已經(jīng)不是孩子啦。母親聽后笑,說,知道啦,不過你也不是大人。我說,春泥姐今天還和我說要學(xué)習(xí)呢。母親不由看我一眼說,春泥倒是有上進(jìn)心的孩子,有這樣的榜樣在身邊你更要努力,知道嗎?快睡吧。母親說完關(guān)燈出去了,我一個人在黑暗里,眼睛慢慢地適應(yīng)了環(huán)境,依稀可以分辨室內(nèi)的家具物什,寂靜里,我的耳邊又出現(xiàn)了那一聲滴答,分外清晰,而一并到來的還有陣陣睡意,我勉強支撐了一會兒,便睡去了。
幾天后,母親下班給春泥買來字典,說,有了這個,學(xué)習(xí)更自由呢。當(dāng)時春泥正在整理被弟弟翻亂的櫥柜,撩起散落在額前的頭發(fā)說,嬸兒,讓你給我費心,我不安的。母親說,你這么用心照顧我們寶寶,我做這些都覺得不夠呢。當(dāng)時的情況的確如母親所說,這一個多月里春泥的乖巧和勤快贏得了我們?nèi)疫€有鄰居們的喜歡,她不只把弟弟看護(hù)得健康壯實,家里也料理得妥當(dāng)。其中有一個細(xì)節(jié),在一天的早晨她從自家捧來一盆水仙花放在窗臺上,沒有幾天就開放了,白顏色的花瓣映襯著黃的花蕊,背景是窗外藍(lán)色的天空,組成一幅美景。這株水仙花不只釋放了芳香在室內(nèi),更重要的是,路人經(jīng)過我們的窗前看見亭亭玉立的花朵,便會不由自主地涌出對春天的向往,抵消了這個冬季的冗長寒冷,內(nèi)心注滿喜悅又繼續(xù)前行了。
春泥用毛巾擦了手才接過字典,母親給她買的是漢語大字典,厚重的,帶著分量。春泥說,嬸兒,以后我每天都看一頁。
母親笑,傻孩子,不著急。
春泥翻著字典,說,我心里面急。
母親沒有回話,卻帶春泥進(jìn)了臥室,一副神秘的樣子。我在一邊抱著弟弟,看著好奇也偷偷跟去。原來母親給春泥買了胸衣,和給我買的小背心不一樣,是類似母親穿的那一種,棉質(zhì)的,粉顏色,仔細(xì)看又不是,是白的底色盛開著粉色的花朵,釋放著芬芳。我聽見母親說,春泥,你只穿著背心對身體不好,快穿上試試。可是春泥不自覺地護(hù)住了胸部,臉上開始一點點地染上紅暈。母親又說,我一并買了兩個你換著穿,尺寸不合身我明日換。春泥羞澀地看母親一眼,正要解開扣子,不曾想一回身看見我在后面,我偏又陰陽怪氣地笑道,春泥姐,快試試吧——春泥更羞了,索性躲到母親身后,再不出來。母親狠狠地瞪我一眼,從我懷里接過弟弟連拉帶推把我趕了出來,關(guān)上門,不再理睬我。
我一個人覺得無聊,就去院子里??斓蕉斓哪┪?,積雪漸次消失,露出了土地,有一塊甚至可以看見去年夏天我在院子里玩耍時掉落的糖紙還有其他的小雜物,我也懶得去理它們,只管斜靠著墻,任中午的好太陽照耀著我。繼而我翻轉(zhuǎn)身,透過窗子恰好看見母親和春泥在室內(nèi)面對面說話,其中有一個片段,春泥把臉頰埋在雙掌里,半天也不肯抬起頭。
就是這一天母親終于知道春泥不在家里住宿的原因。原來她自小有尿床的病,家里面經(jīng)濟不寬裕,沒有多余的錢去醫(yī)治,到了十八歲的年紀(jì),晚上睡覺身子底下還要墊上塑料布。每每翻轉(zhuǎn)身體,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在寂寞的深夜聽到,春泥的眼里就有成串的淚珠滾落。春泥說,有很多的夜晚,她忍住困意一夜醒著不讓自己睡去,幾乎要堅持到天亮了,耳朵里面已經(jīng)有了鳥雀的鳴叫,可就是這個時候她只打了不到一分鐘的瞌睡——春泥和母親伸出食指比劃著說,就一分鐘,我還是尿床了。這件事情給春泥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家里就一張炕,父母兄弟姐妹都在上面睡,許多年里她一直在最里面的角落,身邊是母親。夜里哭泣得無法承受的時候,她會去握母親的手,可是,春泥說,這雙手,漸漸地也干枯了,我一個手掌就全捏住了。春泥說,我只能一個人面對黑夜。對春泥來說,從小帶大的妹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天地,她又沒有多少朋友,單單是她身上的味道就讓伙伴和她保持著距離,春泥說,嬸兒,到你這里干活后我每天都用水擦身子,洗到后來水變得冰涼,打在身上心就縮到一處,針扎一樣痛,就是這樣,也好過讓你們嗅到這個味道。春泥停下來,看一眼窗外的藍(lán)天,又說,嬸兒,像你女兒這么大的年紀(jì),我連黑墨水都沒有。說到這里春泥再沒了聲音,她攪弄著手指頭,每個都不放過,然后又絞弄衣襟,最后是垂落在臉頰的發(fā)。她的眼神透露出渺遠(yuǎn)的悲傷,又好像不是悲傷,只是一種表情,帶著對人世間好時光的隱忍的期盼。
3
天氣日漸一日地暖和,屋頂積蓄的雪水在午后開始融化,沿著房檐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到了地面也沒有停住,徑直滲進(jìn)了土地里。弟弟已經(jīng)開始踉蹌著走路,只要放到地上,就飛奔向門口,想要沖出去到廣闊天地間。這個時候春泥忙拉住他,抱起來,站在門前透過窗子看外面,說,寶寶,看,天多藍(lán),看,前面人家衣服都晾曬到外面了。我也站在旁邊,果真看到前面人家的后院晾了一排顏色鮮艷的衣服,用晾衣夾子固定著,就是風(fēng)把它們吹揚起來也不怕。我又看春泥,她的臉上還有憂傷的表情,只是和那日從醫(yī)生處回來時相比,更多了內(nèi)心的糾結(jié)。
原來母親知道了春泥的病后,不出幾日就打探出鎮(zhèn)子?xùn)|邊新近從省城退休回來的老中醫(yī)是這方面的專家,一日下班后在家里也不停留,直接就帶著春泥去了,還說,一會兒路過汽車站和你家附近的人說今晚不回去住了,聽見沒?母親說完門就掩上了,我沒有聽到春泥的回答。
她們走后,房間變得安靜。晚飯的香氣從廚房進(jìn)入了客廳,我的作業(yè)已經(jīng)寫完,不愿意再去看課本,奇怪得很,我也不想畫墨水畫也不想寫春泥說的文章。我在客廳轉(zhuǎn)了兩圈,看到窗子外面有伙伴在玩游戲,也覺得沒有向往,轉(zhuǎn)頭,卻看見了家里的錄音機。這是父親出差新買回來的,可是還沒有怎么工作就被弟弟摔到地下發(fā)不出聲音了。春泥到來不久發(fā)現(xiàn)了它,隔日再來,低聲問我,那個可以聽嗎?我說,壞了呢,聽不了。春泥沒有說話,神色黯然,在她的手里是一盒磁帶還有一頁紙張,春泥仍然望向錄音機,仿佛里面藏著一種珍貴。我拿來春泥手里的物件,磁帶是翻錄的,那頁紙上則是抄寫的歌詞,有一些字用拼音代替,春泥局促不安,小聲說,這里面的歌曲好聽,可是總也沒有地方聽呢。想到這里,我不由過去拿起收音機看,想父親下班回來一定要求他修理好它,這樣在以后日漸變長的午后,春泥就會有音樂聽了。
晚上春泥和母親回來,都沒有很多的話語,沉靜得很。春泥沒有回家,和我住在一起,任母親怎么勸說都不肯脫衣服。她安靜地躺在我的身邊,半天不動,也不和我說話,但是我知道春泥沒有入睡。月光透過窗子進(jìn)來,給房間涂抹了一層淡淡的光輝,我側(cè)著臉在月光中能看清春泥的輪廓,在春泥的長睫毛上閃爍著光,我正想著不會是星星落在上面了吧,仔細(xì)去看,又不是,分明是懸掛著的淚珠。那一晚我最初是佯睡,應(yīng)是午夜才進(jìn)入了真正的睡眠,等到第二天早晨起來,身邊已經(jīng)沒有春泥,我側(cè)耳聽,原來她在廚房和母親準(zhǔn)備早飯,我聽到母親說,回家里和大人商量一下,病好了才是關(guān)鍵,再說病不諱醫(yī)呀。春泥并沒有回答,廚房只有鍋碗的聲音。我慢吞吞地起床,見春泥的位置是干爽的,看來春泥一夜沒有睡覺。
后來我知道,母親領(lǐng)著春泥去看的醫(yī)生開出的治療方法是針灸再配上他祖?zhèn)鞯闹兴幏勰?,只是要在春泥隱秘的部位針灸,春泥聽后立刻紅了臉,心里顯然難以接受,回來的路上和母親說要和家里人商量才成。等到隔日春泥再來,帶回來了結(jié)果,說,我哥說秋后有閑錢先領(lǐng)我去臨近鎮(zhèn)子的一個氣功師那里,人家看病不用吃藥也不用我們的方法——春泥說話的聲音小,可是母親回答的聲音大,春泥,那種治療方法怎么行?都說那醫(yī)生醫(yī)術(shù)好著呢。見春泥仍然靠著墻壁低頭又開始不說話,母親嘆息,春泥,鎮(zhèn)上的醫(yī)院都說想去根就得去省城的醫(yī)院?,F(xiàn)在這個機會多好,人家收費也不高,再說嬸兒多少也能幫助些。春泥聽到這話忙抬頭說,嬸兒,容我自己想想,我的心里面也沒有方向呢。見春泥如此說,母親也無話了,兩個人面對面互望著,房間里出現(xiàn)了沉悶的安靜,只有坐在母親膝蓋上的弟弟晃動著手里的圖畫書,發(fā)出稀里嘩啦的聲音。后來弟弟扔了圖畫書,伸出雙手要春泥抱,春泥正要接過來,母親說,罷了,我下午請假吧,你今日早回家,給你多些時間去想。春泥聽后略微怔了怔,人有些恍惚,心下想,唉,下班了,回家了,天也要黑了,一天就沒了??墒翘а劭戳艘谎弁饷妫匀皇且慌珊藐柟?,人就更加糊涂,又想,這一天怎么無端地就拉長了呢?哪里得來的這些時光呢?如此一來,春泥走的時候也忘記了說再見,徑直穿了外套出去了。還是那件紅顏色的棉衣服,天氣轉(zhuǎn)暖了也沒有換下,倒是不戴頭巾,卻遺忘了另一樣?xùn)|西,那就是一邊聽著修理好的錄音機一邊記下的歌詞單子,春泥說過,回家背誦下來的,這樣往來的路上就有歌曲唱呢。春泥走后這張紙就在我的書桌上一直靜默著,而春泥,已經(jīng)在回家的路上踩著自行車孤單前進(jìn)了。
4
春泥的家在鎮(zhèn)子的邊上,這算是遙遠(yuǎn)的距離,中間還有一段路是沒有人家的田地,春泥說,有一塊就是她家的,小時候她在里面勞動的時候會直起腰望向鎮(zhèn)子的方向,遠(yuǎn)遠(yuǎn)地她能看見鎮(zhèn)上的政府大樓,威武高大的樣子,還有電視臺的電視塔,美人一樣站立著。她說,沒想到你們家就在鎮(zhèn)政府的后面,她還說,現(xiàn)在看著覺得矮了一些,倒是那些戴著寬檐帽走來走去的女子真新鮮呢。我想她說的這個女子應(yīng)該就是胡同口第一戶人家石月的小姨,在我的少年時代,她這道光鮮的風(fēng)景,卻是因為春泥的存在而獲得的。她有白皙的皮膚,太陽光下喜歡戴寬邊的帽子,還不夠,帽子上還要開著一朵妖嬈的花,下巴抬得高,踩著高跟鞋從胡同一邊走到另一邊,過了一會兒,又從另一邊走回來。冬天和夏天她都是這樣的裝扮,變換的不過是裙子的厚薄。有一天,下午的太陽比哪一天都來得溫暖,我和抱著弟弟的春泥坐在院子外的石頭上又看見了這個女子,我們的目光追隨著她,我們都看見她把綢緞的白襯衣掖進(jìn)長及地的碎花裙子里,外面是一件乳白顏色的風(fēng)衣,紐扣都變成了擺設(shè),一搖一擺走路的時候,衣襟就高高揚起來。而她的腰間偏偏又扎著有亮片的腰帶,陽光下,刺得我們的眼睛不停地眨,可我們還是看見了她前胸的跳躍,帶著節(jié)奏敲打著鼓點。許多年后我看《西西里島美麗傳說》這部電影的時候,腦中出現(xiàn)了這幅圖畫,可清晰的不是那個女子,而是我身邊的春泥。在這段日子里,她愿意追逐這個女子,聽見了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叮當(dāng)聲,要探頭看,或者找個借口出去,背影不見了還站在那里,期待著女子的返回。有一回她們終于對話了,我在屋子里并不能聽見她們說什么,可是我看見春泥終于伸手摸了一下女子的帽子,捎帶著她還摸了她的長發(fā),進(jìn)屋后和我說,人家的頭發(fā)真滑,臉也真白。
我說,我覺得你長得更好看。
春泥抱著弟弟向我走來,羞澀地笑,說,丑得很呢。及至到了我的面前,卻又小心地試探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點頭,說,真的。我說得肯定,即使是坐在母親身邊回憶春泥的時候,我仍然可以準(zhǔn)確地判斷,春泥要美于那個女子。盡管春泥帶著營養(yǎng)不良的痕跡,身子單薄,手腕只和我一般粗細(xì),可是她的面龐卻隱含著好時光的端倪,正如花蕾綻放的前夕,蕾尖那一點點的玫粉,就足以讓花朵承擔(dān)開花一瞬間所帶來的劇痛。
春泥聽后,臉上出現(xiàn)了舒展的微笑,眼睛還是黑珍珠一樣閃亮,悄悄去看客廳墻壁上的鏡子,還下意識地側(cè)了身子,微抬起下巴,目光流轉(zhuǎn)間,嘴角的笑容越發(fā)明媚了。及至瞥見我亦從鏡子里看她,不由地慌張起來,忙調(diào)整姿勢,把弟弟從左邊移到右邊,掩飾著說,真是越來越沉了。說著走到我身邊坐下,看我的水墨畫說,這個才好看呢。
我正拿著毛筆蘸墨汁,我學(xué)春泥的回答,丑得很呢。
春泥用驚詫的目光看我,怎么會?這個景色多美。
我也用驚詫的目光看春泥,然后去看自己的圖畫:迷蒙的湖邊,兩三株高大的樹把身影投給了湖面,和倒映的天空的云朵重疊在一起,恍惚間會以為是樹頂綻放了花朵。大樹的對面是一顆柔弱斜倚的小樹,向著同一邊傾斜,帶著溫柔的曲線。這幅畫是我模仿在書店所見的圖畫,我還自作主張,在兩棵挨近的大樹間畫了一個秋千,這個秋千是真實存在的,就是父親拴在院門柱子上的那一個。夏日的午后父親會把我高高地蕩起來,我感覺到風(fēng)從耳邊掠過的歡呼,我還看見前面人家種滿蔬菜的院子,最深處支起了涼棚,主人用毛巾蓋住臉斜躺在椅子上午睡。當(dāng)時,我的內(nèi)心總會有個猜想,就是我會一直這么高高地蕩起來,去了我想去的某個地方?,F(xiàn)在我自然知道這幅畫的名字——《孟特芳丹的回憶》,每次去書店,我都會轉(zhuǎn)到它的臨摹畫前駐足凝視,奇妙的是,這個時刻總是發(fā)生在冬季,當(dāng)我走出書店,亦總是有雪花鋪天蓋地地開始降落,我常要揚起面頰,讓雪片落在我的睫毛上,忽閃間,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畫中那一襲紅衣的女子。
我和春泥說,這里面還有穿紅裙子的女子搖落小樹上的果實,一會兒我就畫上。
春泥說,那就快快畫,里面的人心里一定歡喜呢。
我說,那我就把你畫上吧,春泥姐。
春泥說,我能進(jìn)入這個風(fēng)景嗎?說完她的神色黯然,卻帶著沉思的表情,抱著弟弟起身出去了,也不管我追隨的目光。接下來的日子,春泥會習(xí)慣性地望著房間的某個角落發(fā)呆沉思,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角落里或是衣服架子,或是弟弟的某個玩具,又或什么都沒有。如果母親問話,常常會讓春泥受到驚嚇,問,嬸兒,你說什么?剛說完,又立刻補充,啊,我知道了。有一次沉思之后我還看見春泥拿起寫滿歌詞的紙張,輕聲朗誦出來,她的聲音帶著婉轉(zhuǎn)的尾音,敲打著耳朵。終于有一天,春泥晚上沒有回家住宿,而是由母親領(lǐng)著去了那個醫(yī)生家里。治療的時間倒是不長,不到一個小時就回來了。春泥手里拿著醫(yī)生給的藥,一個巴掌就能裝下,母親說,記著,一天兩次,都是飯后用。晚上你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寶寶不用你管的。
春泥看了母親一眼,小聲答應(yīng)著。她站在那里,仍然在沉思,此刻又多了其他的一些表情,應(yīng)和著她的內(nèi)心。長久以來,我想,當(dāng)時也沒有人真正懂得春泥的情懷吧?它應(yīng)該關(guān)乎人生的某種珍貴,還有對這種珍貴的某種本能的珍視,以及這種珍視所面對的尷尬。那晚入睡前,春泥不在我的房間,不在客廳,廚房里也沒有她的身影,我以為她在父母的臥室和母親聊天,可是進(jìn)去了也不見她。母親問我,春泥躺下了?我隨口答應(yīng)著轉(zhuǎn)身就出來了。我去了院子,前面后面都不見春泥,我還走出了大門,到了胡同里,一直走到那個讓春泥追逐的女子家的門口也不見她,然后我又走向胡同的另一個方向,還是沒有春泥。我走得氣喘吁吁,因為害怕母親知道我出來尋找春泥,我沒有穿外衣,現(xiàn)在夜晚的寒冷在身上一寸寸地擴大,到最后我唯有抱著臂膀?qū)⒚纨嬁s在雙臂間往回走。
走了幾分鐘,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一個人坐在院門口的石頭上,是春泥。我放慢了速度,一步是一步地走向春泥,這個過程里,我還用心丈量我每一步的尺寸,跨越這段距離后,我走到春泥身邊,坐下。夜已經(jīng)濃重,讓春泥的身形無端膨脹了許多,帶了某種重量鑲嵌在黑暗里。春泥半天里一動也不動,也沒有話語,我亦沒有語言,而在我們的身邊,是不算安靜的夜——前院的狗傳來陣陣吠聲,隔壁人家打牌的吆喝聲聽得清清楚楚,還有遠(yuǎn)一些的,是鎮(zhèn)上唯一一家歌舞廳的外置喇叭傳來的歌曲聲——春泥終于開口說話了,她喑啞地道,好像是羅大佑的歌呢。我側(cè)耳去聽,模糊地聽到了最后一句:別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我說,好像是呢。其實我并不知道誰是羅大佑,更不知道這首歌,可是我要給春泥一個回應(yīng),讓她知道在這個黑暗中,她的聲音有著落點。說完后,我們之間又半天不見聲音,倒是遠(yuǎn)處反復(fù)傳來最后一句歌詞:別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歌聲中春泥一直緊緊地抱著雙肩,眼睛望向前方,前方隱匿在夜色中,能看見胡同口的那盞路燈,探著頭歪著脖子想要看得更遠(yuǎn)。
5
這一年春節(jié)來得晚,母親有了春泥,把這個節(jié)日不僅準(zhǔn)備得有聲有色,還充滿了更多的熱鬧。母親曾和父親提議讓奶奶回家一起過節(jié),父親搖頭笑,你還不知道老太太?老家的房子不處理好她是不肯來的。母親聽后也沒有話語,轉(zhuǎn)向春泥說,春泥,你若能早點復(fù)工就早點來吧,家里沒你會冷清的。春泥正在揉搓手里的粘豆包,抬頭看母親一眼說,曉得了,嬸兒。
春泥在家里已經(jīng)住了一段日子,帶著局促不安。早晨醒來我就能看見春泥的被子整齊疊放在床頭,而人早在廚房用力搓洗身下墊著的薄毯了。擔(dān)心有異味,春泥趁著我上學(xué)的時間把房間的窗子打開了一條縫隙,于是冷空氣常跑進(jìn)來,給了室內(nèi)寒涼。每隔幾天的晚上,春泥就會坐到院門口的石頭上,母親會吩咐我給春泥送外衣,還說,送過就回來啊,春泥想一個人清靜些。有一回我問春泥,你愿意我在這里陪你一會兒嗎?春泥扭頭看我,點頭。月光下,春泥面龐上好時光的端倪像春天里席卷山野的綠色,平鋪開來,預(yù)示著某種聲勢浩大的季節(jié)的開始。在后來的歲月里我回想這個面龐,我想春泥夜里坐在石頭上內(nèi)心所感知的憂傷在這氣息前也會變得力量弱小吧?它總歸是要來的,擋不住。我記得我坐在春泥身邊說,春泥姐,天越來越暖和了呢——在我的回憶里面這句話開始帶有含義了,我還說,第一天我們坐在這里要抱肩膀。春泥輕聲笑,好節(jié)氣要開始了,立春沒幾天就到了。我聽后伸出手想要觸摸地上的泥土,卻不小心碰到了春泥的手,是冰冷的,我不由地握住了這份寒冷,半天里,我們都不再說話,只安靜地坐著。后來母親在院子里喊我進(jìn)屋學(xué)習(xí),我答應(yīng)著起身,卻不松開春泥的手,一并把春泥也領(lǐng)進(jìn)屋了。
這之后春泥晚上極少去外面的石頭上坐,忙完活計后,她就在我的對面讀書認(rèn)字。我們亦常常因為某個字的讀音鬧笑話,這個時候春泥會開懷地笑,是我不曾見的。在春泥的身上,漸次或者點滴地現(xiàn)了某種鮮活。比方說,有一天,春泥睡覺前換衣服,我發(fā)現(xiàn)她終于穿了母親給的胸衣。這是春泥第一次穿,且換衣服不再半蹲在床頭躲避我。我佯裝不知,低頭寫字,等到春泥換完了,才說,春泥姐,你早就該聽母親的話穿上了,好看呢。
春泥已經(jīng)進(jìn)了被窩,微笑說,壞丫頭,原來你在看啊。
我轉(zhuǎn)身說,我身后有眼睛,看見了呢。
春泥說,穿著真舒服,人也覺得不一樣呢。日后我病好了,想再買一件——我正要說母親給你備著兩個了,春泥卻說,好看點的內(nèi)褲,我的都粗糙得很呢,上面的味道怎么洗都洗不掉。
我說,讓母親給你買吧。
春泥說,不,我要自己去挑選。她的聲音帶著堅決。
我說,春泥姐,等買回來你照鏡子看自己,肯定更好看。
春泥半欠起身,似乎要到鏡前,卻又躺下,說,長這么大,還沒看過自己呢。
我索性起身走到春泥身邊說,走,現(xiàn)在就去看看。可是春泥笑著推開我,把自己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見后唯有又回到桌前寫題??墒?,隔了幾日的早晨我醒來,卻發(fā)現(xiàn)春泥竟站在鏡前端詳自己,雖然仍穿著睡衣,可是她在身后捏緊了腰身,而前兩個紐扣并沒有扣好,于是白皙的皮膚呈現(xiàn)在清晨的陽光下,泛了光華,輝映了一室的暗沉。我本是要起床的,如此一來忙又躺下閉眼,只怕自己會驚擾到此刻的春泥。
又比方,春泥看到我在市場上買的電視劇《紅樓夢》里演員的照片,不由心生歡喜,問我哪里得到的,我說明出處,春泥立時趁著午間母親休息的時間出去買來,晚上一張張仔細(xì)地看,說,照片里的人是真人嗎?我說,是真人??墒谴耗嗖幌嘈牛旁跓粝驴戳擞挚?,還伸出手指頭去觸摸,然后抬頭和我說,我覺得不像真人,是書里面走下來的,要不如何這樣新鮮?隔了幾日春泥又買了一本日記本,把照片貼在上面,還特意留出空白,說,我要在上面寫上我的文章。可是她又一次問我,這些人真的在這個世界上嗎?
還有,春泥學(xué)習(xí)歌曲,開始出聲哼唱,到了后來,即使做家務(wù)的時候,也伴隨著她響鈴一樣的歌聲。有時候,春泥還會在清晨的院子里歌唱,一天春泥去早市買菜,鄰居伸長脖子問,春泥出去了?母親給姥姥送早飯剛進(jìn)院,說,是啊。又覺得疑惑,問,王嫂,你怎么知道?那邊就笑道,聽不到歌聲了嘛。母親聽后沒有說話,噙著笑容開門進(jìn)屋了。
有一天,母親和春泥從醫(yī)生那里回來,見家里坐了一屋子人,母親不由笑道,都給你們帶回來了呢,這個心急呀。原來是母親的商場有一些內(nèi)部的特價物品,鄰居們聽后紛紛央求母親購買帶回來,所以晚上用過晚飯后就早早地聚集在家里等待母親分發(fā)。春泥見房間里人多,正要出去,可是母親對她使了眼色,春泥唯有留下,站到角落里。人們已經(jīng)看見了春泥,她們有一陣子不說話,后來有人說,淑芳,春泥長個子了呢。又有人說,春泥這段日子變樣了呢,真是見證女大十八變這句話啊。她們說的時候母親一直微笑,等到人們不說了,才說,春泥本來就標(biāo)致嘛,孫老師早就夸她美人胚子呢。孫老師這一日也在,說,可不是。母親看著孫老師面前的大包裹說,孫老師,你那大包怎么拿呀?孫老師說,一會兒我兒子過來接我呢。正說著話,窗前就閃過一個身影,步子邁得大,片刻就立在了房間里,和孫老師說,母親,我來接您了。
這是一個有著高大身材的男子,頭發(fā)向一側(cè)梳去,把光潔的額頭袒露出來,說話間現(xiàn)出潔白的牙齒,再配上白顏色的襯衣,更加顯出人的清秀。他還早早地?fù)Q上了白顏色的球鞋,給人許多活力的遐想。孫老師說,再呆一會兒,我和你嬸兒說幾句話。母親看了孫老師的兒子一眼說,紅軍分到中學(xué)了吧?孫老師說,嗯,這不剛從我南方妹妹那旅游回來開始上班,教語文。母親轉(zhuǎn)向春泥說,春泥,你出去給紅軍搬個椅子??匆娢疫€賴在客廳不走,就對我說,快去讀書,考不上你姨媽那里的學(xué)校,哭的時候可不要來找我。我小聲嘟囔著人家才不想去呢,跟在春泥后面向外走??墒窃陂T口,春泥回轉(zhuǎn)了頭,把目光落在紅軍哥身上,軟軟的,也只一眼,便低頭出去了。后來春泥并沒有回來送椅子,倒是坐在床邊來回摩挲大衣的下擺,原來在經(jīng)過紅軍哥的時候,春泥大衣沒有扣上,于是下擺拂過紅軍哥的身畔,也只一下吧,就經(jīng)過了。春泥還抬頭看著我說,旅游這個詞,多新鮮,字典上的意思好像是說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隔了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春泥讀《簡愛》這本書,突然抬頭問我,什么是愛情?當(dāng)時我正在做一道計算題,想了想,說,我不知道,是傳紙條吧,我們班同學(xué)有傳的。春泥聽后光著腳下地,到窗臺上翻開詞典去尋找,找到后自己先讀了一遍:愛情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感情。讀完后春泥抬頭看我,問我,這個字典準(zhǔn)嗎?我說,當(dāng)然準(zhǔn)了。可是春泥搖頭說這個不準(zhǔn),她還說,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樣呢。我記得當(dāng)時我聽后歪著頭看她,不說話只管笑,直笑得春泥的臉上飛上了紅霞,額頭也沁出了汗珠,她掩飾著用力啪地一聲合上詞典,又光著腳回到床上,說,哎呀,腳丫子臟了,還得洗呢??墒俏胰匀辉谛?,學(xué)著春泥的聲調(diào)說,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樣呢——我把尾音拉得長,母親經(jīng)過聽到,伸進(jìn)頭說,還不快復(fù)習(xí)早點睡?害得春泥天天陪你到那么晚。我抬高聲音,說,春泥姐問我什么是愛情呢。母親不由嗔我,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是愛情,快復(fù)習(xí)。說完母親便離開了,把自行車推進(jìn)廚房,就聽見車上面的鈴鐺發(fā)出了脆響,在這夜晚倒有音樂的感覺,再轉(zhuǎn)頭,卻一眼瞥見春泥頭上的紅頭繩。即便現(xiàn)在,想起這一場景,我的心仍不由地一緊,還是相信,在這紅里,是可以燎原的星星點點的火,里面有初長成的新鮮。
6
春天也不和人商量,自顧自地濃重起來。不經(jīng)意間抬頭望向教室外面,那一排高大的樹木一夜之間變得豐滿,仔細(xì)去看,原來是抽出來的苞芽點綴在枝頭,隱約露出綠色。隔了幾日,就抽出了嫩芽,填充了這個小鎮(zhèn)的空白,無端由地給了人許多的期盼。開學(xué)后迫近的升學(xué)考試讓日子一下子變得飛快,各種考前模擬試卷紛至沓來,常常到了夜晚十點,我仍然坐在書桌前填寫空白。春泥問過我,考試是這樣難捱嗎?我抬頭,看著靠在床頭讀書的春泥說,母親要把我送到姨媽那個大城市讀書,我要努力些。春泥說,我覺得這里已經(jīng)夠好的了呀。我學(xué)著在電影里看到的外國人一樣聳了聳肩膀,還攤開手,表示我的無可奈何。春泥見狀不由黯然,放下書,坐直身子,說,我們分開我肯定會想你。春泥說完,我也開始認(rèn)真考慮這個問題,我覺得我也會想念春泥,想念我們的快樂片段。比方說,我和春泥去看電影,這是春泥第一次去影院,雖然母親給了零錢,春泥卻堅持要自己買電影票,她說,我要記住這天呢。開演前我跑到小鋪子買來一種有草莓味道的泡泡糖,咬在嘴里不光有味道,還帶著勁道,咬著咬著快樂就出來了?;貋淼穆飞?,草莓的芬芳一直陪伴著我們,我們討論電影里的歌曲,春泥竟然已經(jīng)可以大致地哼出調(diào)子來。在經(jīng)過胡同口那個女子的家的時候,春泥忘記了去探望,直接過去了。春泥還引來了坐在胡同邊的人們的注目,走出去好遠(yuǎn),我回頭,看見他們的目光還在追逐春泥。
這一天,紅軍哥也在胡同里,我已經(jīng)看見了他,說,春泥姐,紅——我還沒說完,春泥就拉了我的手開始小跑,一口氣跑到家里。母親問我們跑什么,我們也不回答,徑直進(jìn)屋了。
進(jìn)來后,春泥先是站在屋中央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便微醉一般把自己掛在了窗邊,眼睛望向外面。這是個有星星的夜晚,最先升起來的幾個懸掛在天空上,天色還滲透著一層青藍(lán),星光越發(fā)地多了清亮。我看見春泥鼻尖沁出了汗珠,面頰早染了紅暈,且正潮水一樣向脖子延伸,而在室內(nèi)的燈影里,她的面龐靈動鮮活,好像每一個器官都獲得了某種啟示,亦或被喚醒,開始擁有自己的萬千光彩。這時,母親伸進(jìn)頭來和春泥說,春泥,難怪醫(yī)生說你再治療三次就能結(jié)束了,你的臉色真是越來越好了。春泥聽后,眼神迷離地看著母親,半天也沒回話,等到回答好的時候,母親早掩上門走了。春泥見狀起身和我說,我頭疼,心口也不舒服,身上的肌肉也痛,我要睡了。停了停,又說,我想我這次真的生病了。
實際上,經(jīng)過這段日子的治療,春泥的病基本上沒什么大礙了,尤其最近半個月她已經(jīng)可以安穩(wěn)地睡覺了。身體的康復(fù)給了春泥一些喜悅,讓她糾結(jié)的心情得到舒展,天氣暖和的中午她還會抱著弟弟陪上學(xué)的我走到胡同口,站一會兒直到不見我的身影才往回走。有一天我們走到紅軍哥家的門前,恰好紅軍哥開門出來去上班,因鎮(zhèn)上的小學(xué)和中學(xué)是相連的,我們便一同前行。紅軍哥問我學(xué)習(xí)情況,還囑咐有不懂的地方去問他,我這邊正答著好啊,春泥那邊卻突然加快了步伐,和我們拉開了距離,我喊等我一下嘛,也不見她停下。及至到了胡同口,春泥才站住,也不回頭,只管給弟弟指點馬路上的汽車和遠(yuǎn)處的樓房。等到我和紅軍哥拐上馬路向?qū)W校的方向走出去許久,我轉(zhuǎn)頭,看見春泥仍然站在胡同口,正朝我們眺望著。
幾日后,學(xué)校組織了第一次模擬考試,晚上回來得晚,見家里靜悄悄的,想必母親她們?nèi)メt(yī)生那里了。我去廚房,也不見有什么食物,只好出來,到院門口等待。這時恰好紅軍哥攥著兩盒磁帶從門前經(jīng)過,我見狀忙喊紅軍哥停下從他手里拿來磁帶看,意外發(fā)現(xiàn)里面有我和春泥看過的電影里的歌曲,不由驚喜,向紅軍哥央求借來聽,還說,我要給春泥姐聽。紅軍哥爽快應(yīng)允,又囑咐我天快黑了早早進(jìn)屋便向他家的方向去了。我見天色果真暗下來,也唯有回屋了。
沒過多久,門發(fā)出吱嘎的聲音,我忙出來,是春泥,帶著失魂落魄的神情,徑直進(jìn)了房間,跟在后面的母親亦尾隨而進(jìn)。及至我進(jìn)去,春泥和衣趴在床上,不住地喘著粗氣,母親坐在床邊反復(fù)問她是怎么了?可是春泥半天不回話,后來母親用力掰她的肩膀,春泥才起身,面色蒼白說,嬸兒,我就是覺得身上不舒服呢,沒事的。
母親坐在春泥身邊,把手放在春泥的額頭測體溫,說,你生病了?
春泥搖頭,立刻又點頭說,嬸兒,我覺得頭疼,不礙事。你也累了一天,快歇著去吧。
母親聽后出去拿藥來讓春泥吃下去,反復(fù)囑咐我晚上照看好春泥后方回屋。而春泥,已經(jīng)側(cè)著身子面對墻壁倒下了,扎頭發(fā)的橡皮筋不知道去了哪里,長發(fā)散落下來,半遮住了臉龐。我繞到床頭正要開口說話,春泥卻閉上了眼睛,并不理睬我。我只好坐到書桌前,我沒有做題,卻拿出紙筆開始寫字,這段日子學(xué)習(xí)越是忙碌,我越是能夠?qū)懗龈嗟奈淖?,春泥也隨著忙碌起來,她把那些紙張都拿去看,還幫我裝訂起來,說,將來我也要這樣寫。說話的時候春泥的聲音里充滿著憧憬,想到這里我抬頭又看春泥,只見她呼吸越發(fā)急促了,還帶著濃重的鼻音,整個身子跟著一起一伏的,而喉嚨發(fā)出古怪的聲音,仿佛梗住了什么東西,吐不出咽不下,兀自疼痛著。我悄悄走到春泥身邊,站了半晌聽聲音,并沒有聽見里面有哭泣的聲音,方蹲下身給春泥解鞋帶脫鞋,拉過被子給她蓋上。這個過程里春泥任我安排,她的身上似乎沒有一絲力氣,軟綿綿的,似乎指頭碰一下,便會變化成另一形狀。半夜的時候我醒過來一次,春泥的呼吸已經(jīng)平穩(wěn)下來,倒是喉嚨里發(fā)出另外一種聲音,類似吞咽,伴隨著嘶啦嘶啦的雜音,在寂靜的夜晚,聽得真切,扎得耳膜生疼。
春泥真的病倒了。
第二日春泥躺了一整天,一直發(fā)著高燒。她曾經(jīng)掙扎著要起來,可是腳剛踩到地面,就又倒下了。母親請了假,要帶春泥去醫(yī)院瞧瞧,可是春泥堅持不肯去,說,我小時候有病,都會挺過去的。母親無奈,只好買來一些對癥的藥品,讓春泥吃下。晚上我放學(xué)回來,在門口遇見推著自行車往外走的春泥,母親在后面跟著,反復(fù)說,你說你這個孩子,就是想家里人也要等病好了再回去,這個樣子我多擔(dān)心。
春泥轉(zhuǎn)頭,聲音虛弱道,嬸兒,我身上無礙呢,只是這個樣子在你家也沒有辦法看護(hù)寶寶,我不如回去呆兩天再來。看見我,春泥停下,眼睛突然出現(xiàn)了光亮,扔掉自行車向我奔來,伸出手緊緊箍住我的胳膊,說,我兩天后就回來啊。春泥手上的力氣大,捏得我生疼,而她的目光里分明裝了許多我不曾見過的某種掙扎的迫切,還反復(fù)說,我過兩天就回來啊。說完話春泥松開我飛快上了自行車,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和母親站在后面一直目送著,我注意到在經(jīng)過胡同口的那個女子的院門口的時候,春泥仍張望著,好像要把頭伸進(jìn)去,和那個女子說話的樣子。然后春泥向右拐上了大路不見了身影,只留下停放在胡同口的一輛摩托車,一派孤單的樣子,突突響著,在胡同里引起了回音。
7
模擬考試后,母親為我去姨媽那里讀書開始做準(zhǔn)備。一天晚飯后母親把我叫到房間里給我做人生的第一次生理教育,我似懂非懂,母親就把我推到鏡子前,說,女兒,好好看看自己,你已經(jīng)在發(fā)生變化了。不用很久,你也要穿我和你春泥姐這樣的胸衣,你也會和我們一樣有生理期。我聽后看看母親,不由撲在她的懷里,眼睛開始變紅。遠(yuǎn)行、家鄉(xiāng)、游子之類的詞語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有了實際的意義,而離別也突然有了清晰的形狀,它演變成了地理上的距離,我將漸行漸遠(yuǎn),開始他鄉(xiāng)的生活。而我亦不能料到,我走后半年,春泥也離開了這里,去省城開始了自己的生活,很多個安靜的夜,我內(nèi)心疑惑,問自己,我們所抵達(dá)之處就是我們想去的地方嗎?于是,我的眼前便又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我所臨摹的那幅畫。
春泥見我紅著眼圈回來,問我發(fā)生什么了,我說了母親方才的話以及離別,春泥也開始憂傷,走到我身邊抱住我的肩膀,用下巴抵著我的頭說,不是說假期會回來嗎?我們天天等你回來。我點頭說,我的長大真不好。春泥說,你的長大好著呢,不要說傻話,嬸兒多體貼你的身心。春泥說完松開我的肩膀,拉過我的手拍打著說,你不知道春泥姐多么羨慕你。我聽后看著春泥,這次生病后她一直很虛弱,母親所說的好氣色在消退,人憔悴,更襯托了此刻憂傷的凝重。即便是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能夠感知到春泥身上微妙的變化,白日里春泥盡量躲避出門,晚上在我們學(xué)習(xí)的時光里,她要不拼了性命去讀書認(rèn)字,要不就什么都不做,只管發(fā)呆。等到我結(jié)束學(xué)習(xí)要睡覺的時候,她才長長地喘一口氣:有時候說,啊,終于可以睡覺了。有時候也說,唉,又要睡覺了,一天又沒了。還有時候,她什么也不說,只管躺下,不斷地翻身,半天也不見入睡。她還慢慢地冷落了歌曲,沒有幾日,磁帶便蒙上了灰塵,里面自然包括我從紅軍哥那里借來的。終于有一天,春泥“看見”了它們,我見狀不由脫口而出,紅軍哥拿來讓你聽的。春泥聽后猶疑地看我一眼,并沒有說話,只用指尖從上面掠過,立時出現(xiàn)了一道清晰的痕跡,映襯著周邊灰塵的寂寥。很多年里,我都沒有辦法想明白我當(dāng)時緣何要說出那樣一句話,而后來,紅軍哥并沒有來索取這磁帶,春泥離開的時候,聽母親說,她把磁帶小心翼翼地放在兜子的夾層里,生怕弄疼一般。每每此時,我的眼前總要浮現(xiàn)春泥那次生病回來時身上所裹挾的悲涼:面色蒼白,下唇干裂,頭發(fā)幾天沒有清洗,委屈地貼附在臉頰,還有她的聲音,虛弱又無力,即便走近身邊,也仿佛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
母親看春泥第一眼,就說,孩子,你怎么瘦了一圈?
春泥啪地一聲擲下手里的袋子,吃力地脫下大衣,仿佛已不堪承擔(dān)它的重量,說,嬸兒,給你們帶來些家里的干菜?;丶依锏降乩飵土藘商臁Uf完長長地吁了口氣,而額頭上已經(jīng)沁出了汗珠。
母親見狀,不由心疼地把春泥半擁在懷里,春泥立刻紙片一樣掛在了母親身上,讓我不由相信,若是母親此時沒有擁抱春泥,那么她就會癱在地上,然后迅速地融化,不見蹤影。
母親說,晚飯你不用做,一會兒我和你叔去市場買些菜回來。說完轉(zhuǎn)向我,我們帶著寶寶去,你陪著春泥去醫(yī)生那里。
我正要答好,可是春泥的身上仿佛電擊一般,掙脫了母親,跳到一邊,顫聲說,嬸兒,我好了,我不去。
母親說,咦,還有兩次啊,就是好了也去吧,權(quán)當(dāng)鞏固了。
春泥說,我不去,我好了。她的聲音低,可是堅決,帶著不容動搖的氣勢,我說了不去,就不去。春泥平時很少這么說話,且臉上帶著隱忍的痛,母親帶著揣摩的表情研究著春泥,事情到了這個時候,母親已經(jīng)感覺到發(fā)生了某些意外。晚飯后,母親讓春泥到她的房間幫助她纏毛線,春泥答應(yīng)著進(jìn)去了,在關(guān)上門的一瞬間,春泥望了我一眼,她的面容在暗影里更加憔悴,瘦削的身子,嵌在窄的門縫里好像還多出許多空間,風(fēng)就從這個空隙里掠過,我分明看到春泥的衣襟被吹蕩起來,呼啦啦地響。
就是這個十八歲的冬季的午后,我知道了春泥生病的真正原因。母親將溫水杯握在手里說,是我跟著護(hù)士出去取藥的那兩分鐘,醫(yī)生對春泥動了手腳,我問春泥經(jīng)過,出乎我的意料,春泥竟可以平靜地說這件事情,帶著超出她年齡的成熟,她說,嬸兒,剛開始我沒有察覺,只是覺得扎針的手法和往常不一樣,等我覺察到,撐著胳膊要起身的時候,那人立刻就跳開了,前后不過一分鐘??墒?,嬸兒,現(xiàn)在想起來怎么就那么長呢?好像要和我的一輩子畫等號。它也像緊箍咒,隨時隨地發(fā)揮威力,讓我不得暢快呼吸。春泥說到這里我不由打斷說,傻孩子,你為什么不喊我?可是春泥看我一眼,并不回答,低頭看見毛線上有個結(jié),就仔細(xì)地打開,和我說,嬸兒,這個結(jié)不打開編織的時候就有麻煩呢。然后春泥又接著說,嬸兒,我清楚記得,我是發(fā)出呼喊的,可是多奇怪,我的嘴明明是開合的,就是發(fā)不出聲音,我的呼喊沒有聲音。最讓我不能夠忍受的是那個人的臉上從頭到尾帶著的笑,像有只大手在我的肚子里攪動,讓我想嘔吐。這個時候,里間的藥劑室突然發(fā)出了響動,原來是配藥的護(hù)士在里面,我猜那人也沒有料到吧?他急忙又跳到了窗子前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毛巾擦手,還是看著我笑。嬸兒,那人的樣子和擠在臉上的笑讓我惡心,他連同我的內(nèi)心都侵犯了,我感覺我就是——喔,對了,就是在你家的書上讀到的案板上的魚,好像我生下來就被放在那里,沒有可以活命的水,撲騰著,沒有一丁點的力量去改變,比方說跳躍起來,回到水里過自己的日子。春泥說到這里停下,看著我的眼睛說,嬸兒,哪怕是跳到我給寶寶洗澡的大盆里,只要里面有水,讓我暢快地游幾日,我也會覺得好受的。母親說到這里聲音開始哽咽,嗓子不舒服,發(fā)出了陣陣干咳,我忙起身拿水壺給母親的杯里蓄滿水,母親喝下一大口說,講完那句話,春泥還認(rèn)真地問我,嬸兒,我說的游泳是不是就是你女兒常說的生活里面的顏色?母親又停住,半晌,方又接著說,我那天才知道春泥的父親走得早,母親帶著他們兄妹三個磕磕絆絆地過來,春泥說她的個子剛過家里的大水缸就下地做活了,直到現(xiàn)在我都心疼這個孩子。她說她那次回到家里幾次張口要把這事說給母親聽,可是見到母親因為風(fēng)濕斜靠在炕上難受的樣子,話到嘴邊生生地咽下了。其實春泥看病是瞞著家里人的,回去她哥也問春泥最近這三個月為何只拿回一半的工資,春泥聽后內(nèi)心立時涌上了千百種滋味,混雜在一起,竟然讓她的肚子劇烈地陣痛,連眼淚都要出來了。可是,嬸兒,我忍住了呢,春泥說,我只小聲說到鎮(zhèn)上的藥店買藥了。說到這里母親又停下喝水,而她的眼里早蓄滿了淚水,也不去擦拭,繼續(xù)說,春泥說夜里母親從衣兜里顫抖著掏出一塊手絹偷偷塞給她,等到出了家門去看才知道是母親這段時間給她積攢的一點零錢,春泥說,嬸兒,我一路哭著蹬自行車,風(fēng)吹在我的臉上,也吹不干眼淚。我已經(jīng)看不清楚前面的路,可是我能看到鎮(zhèn)政府的大樓,我就向著它前進(jìn),一直不停下——母親看著我,重復(fù)了兩遍最后一句話:春泥一直沒有停下。然后母親才繼續(xù),春泥說完,我說這個事不能就這樣算了,得有個說法,你說呢?春泥聽后半天沒有說話,只管低下頭,緊咬下唇。這個孩子,只說到最后才開始流淚,成串的眼淚滾出來,也是沒有聲音,正如春泥說的她的呼喊一般。孩子,這些年看見你我常會回憶起春泥,想,經(jīng)歷了這些的磨難,她應(yīng)該跳到自己期盼的水里了吧——
母親終于停下,她的手一直緊握著水杯,淚水滾落在里面,起了漣漪。我半天沒有說話,實際上,在母親講述的過程中,從頭至尾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我還是望向窗外,目光卻漸次模糊,而春泥的身影卻越發(fā)清晰起來,在我的眼前交替著回放:初相識的火紅,燈下的認(rèn)真,暗夜的哭泣,出現(xiàn)在胡同里的光彩,還有,她是柯羅畫中搖落樹枝上果實的女子,身上衍生出的溫暖彌漫了整幅圖畫。
8
初夏的光景,天光悄然拉長了許多,溫度也開始上升,如此一來鎮(zhèn)政府的噴泉廣場成了人們休閑的好去處。有一回父親也發(fā)起號召說,都去吧,熱鬧得很。我不由來了興致,還找出透明的涼鞋帶在身上說,我想踩水玩??墒谴耗嗖⒉蝗?,說,我還有床單沒洗完呢。說完就進(jìn)了廚房。母親見狀也說不去,要留下陪春泥。我奇怪道,床單昨日剛洗過啊。我還要說話,可是母親的目光制止了我,而父親早已走到院子里,我忙追上去,和父親去看噴泉了。在胡同口,兩個陌生男子和我們擦肩而過,其中一個很面熟我下意識地多看了幾眼。而另一個個子高大,面色黧黑,斜挎著布兜,褲腿高高挽起,露出的腳踝處,都是骨頭。他們的身上帶著濃重的汗泥味,混合著煙草味,直撲向人的鼻子。走出去好遠(yuǎn),我還在回頭看,他們正以溫吞的步伐前進(jìn)。
及至晚上回來,才知道那兩個陌生男子一個是春泥的哥哥,而另一個是則是春泥嫂子的遠(yuǎn)房親戚。聽母親的意思是兩邊家長都有讓他們結(jié)親的意愿,這次借著來鎮(zhèn)上買化肥的機會特意來看春泥的。母親還嘆道,春泥哥哥好似不情愿春泥出來呢,和我說,一是春泥拿回去的工錢總是不齊,二是家里不光有自己的兩個孩子照看,還有老母親和讀書的妹妹,春泥還不如回去幫著種地呢。母親一邊說著一邊和父親進(jìn)了屋,我跟在后面,聽見母親又笑道,那人還給春泥買了一條花褲子,看來很中意春泥呢??墒牵恢罏槭裁?,我并不愿意聽到這個人的信息,徑直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見春泥正整理床鋪,而母親說的花褲子放在窗臺上,看樣子還沒有打開過。我走過去用手指頭彈了一下,便悶悶地坐到書桌前做試題了。整個晚上我都不甚說話,到了睡覺的時候,我亦悶悶地躺下,睡去了。
第二日早晨,我醒得早,躺在床上,聽見在廚房忙碌的母親說,你答應(yīng)人家了?
春泥小聲說,昨日我已經(jīng)和哥哥表態(tài)了,這個事不成。
母親說,一輩子的事情,可得自己給自己作主才好。
春泥道,起初也是媽媽默許,因為人家說了不計較我的病。我一直不情愿的,可是當(dāng)時也覺得這是無路可走時的一條路。嬸兒,現(xiàn)在我可不這樣想了,春泥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我?guī)缀醵寄軌蚵牭剿钪氐拇⒙?,再說了,春泥終于繼續(xù)說,心里喜歡才是最重要的,哪個人都有自己的戀愛方向呢。
母親不由笑出了聲音,你的方向是哪里呢?
春泥聽母親這樣說,不由發(fā)出了嬌嗔,說,反正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以后的日子我要自己去把握。
母親說,你既已有這樣的進(jìn)步,那件事怎么還是糾結(jié)著呢?嬸兒總覺得,要解脫的方法,就是去面對它。
母親說完,春泥半天沒有聲音,恰在這時爐子上的水開了,咕嚕嚕響,濺到外面的,掉落到爐子上立刻發(fā)出嘶啦啦的聲響,春泥移開水壺,方說,嬸兒,這段日子我正琢磨呢,我常有覺得沾了臟的感覺,要如何去除呢?
母親應(yīng)該是在拍春泥的手說,孩子,難為你了。
自然,母親和春泥這個早晨的對話大部分我是不理解的,以后類似的談話又有過一次。后來,到了晚上,春泥和母親開始去河邊散步,她們把弟弟交給父親看管,挎著胳膊就出去了。這一路春泥會和母親講述很多事情,回來的途中有時候會在胡同里碰見紅軍哥,遠(yuǎn)遠(yuǎn)地紅軍哥就打招呼,他的聲音清亮里面帶著渾厚,竟起了回音,給人許多的力量。紅軍哥人生得高大,還未到面前,身影早覆蓋過來,一并到來的還有身上淡淡的麝香味道,徑直就進(jìn)了人家的心脾,再不散去。
母親說,這是剛下班嗎?
紅軍哥說,報了個學(xué)習(xí)班剛下課呢。
母親說,聽你母親說你要報考研究生呢。說完見春泥正悄悄地向自己身后躲,母親便一把拉過來,推到紅軍哥面前,笑道,老師也收下這個學(xué)生,我們家女兒天天冒充人家老師,還真是耽擱了。紅軍哥聽后立刻爽快地答應(yīng)了,倒是春泥不見聲音,她個子嬌小,只及紅軍哥的肩膀,在他們說話的間隙,春泥抬頭迅速地看了一眼紅軍哥,卻是仰視,就看見了刮得干干凈凈的青白的下巴,還有說笑間綻出的亮白的牙齒。恰是這個時候,胡同的路燈啪的一聲同時亮了,醒目的光輝讓春泥沒來由地覺得眩暈,她忙收回目光,卻又落在紅軍哥襯衫的第二粒紐扣上,人開始了某種恍惚,只聽見母親說春泥愿意看書和聽音樂,哪日帶些書送過來,聲音明明近在耳邊,卻分外遙遠(yuǎn),春泥想要仔細(xì)去聽人家的回答,腳下卻早像踩著云朵般向家的方向奔去了。這以后又碰見過幾次,春泥的話語仍是不多,回到家里母親還說,倒是和你的老師說話啊。春泥聽后也只微笑不語,我在一邊看見她們鞋上沾染的泥土,夾雜著綠色亦或花瓣,不由問春泥,是不是能看見花朵了?春泥說,是啊,開得正好呢。許是走得急了,春泥的額頭有汗水出來,面龐的紅潤漸漸又顯露出來,而這一晚,春泥回房間后看著我從紅軍哥那里借來的磁帶,看得仔細(xì),還下意識地去搖晃,似乎想要把里面的歌聲抖出來一般。然后春泥坐到書桌前,拿出貼滿明星照片的日記本開始寫字,現(xiàn)在想來,那應(yīng)是春泥的第一篇文章吧。
隔了幾日,下午放學(xué)我看到學(xué)校的告示板上貼著關(guān)于鎮(zhèn)上團(tuán)委合唱團(tuán)成立的通知,號召學(xué)校的教師踴躍報名參加。吃晚飯的時候,我不經(jīng)意地提了幾句,春泥聽后不由脫口而出,我能參加嗎?在一邊的母親聽后半天沒說話,等到晚飯要結(jié)束了,突然拍著自己的大腿說,腦袋真是銹到了,找紅軍幫忙啊。不出兩日,紅軍哥下班過來,隔著院子?xùn)艡谕ㄖ铣獔F(tuán)的事情成了。當(dāng)時春泥正在院子里,柵欄高,她不得不踮起腳和紅軍哥說話,手里還攥著正在清洗的一把菠菜,滴滴答答直往下淋水,把春泥的褲腿淋濕了一大片。紅軍哥走后,春泥反倒更高地踮起腳,半個身子幾乎都要掛到柵欄外,眺望。我坐在窗前看到了這一幕,還看見春泥用了力氣去攥菠菜,緊緊地,現(xiàn)了一道折痕。
合唱團(tuán)安排在每周六上午排練,春泥前一晚就把要穿的衣服備好了放在床頭,米色卡其布長褲,藍(lán)色的運動上衣,正為鞋子一籌莫展的時候,母親把自己穿著小的牛皮平底帶絆扣的鞋子給了春泥。記憶里,似乎天剛蒙蒙亮,春泥就悄悄地起來梳頭洗臉,等到我起床,春泥早就穿戴整齊了,我上下打量她,說,春泥姐,你像紅軍哥學(xué)校的中學(xué)生。春泥聽后臉上不由掠過一絲欣喜,問我,真的嗎?她還使勁抻衣服袖子,又用力向下拉衣服的前襟,說,還是前年過年姑姑給買的,沒怎么舍得穿,就小了呢。正說著話,就聽見紅軍哥在外面喊春泥的名字,原來第一次排練,要紅軍哥領(lǐng)著去報到才成。春泥聽到聲音先是楞了一下,繼而小鹿一樣跳躍出去,我亦緊隨在后面,一直跟到院門口。而這個時候,春泥和紅軍哥早走出了一段路程,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他們兩個人小樹一樣挺拔,相隔了足有三個人的空隙在胡同里前進(jìn)。春泥起初只管低頭,走著走著不小心就和迎面過來的人撞了個滿懷,紅軍哥見狀哈哈大笑,春泥方抬了頭走路,中間她還側(cè)過臉,似乎在問話,結(jié)果又引來紅軍哥的笑聲,響徹在胡同里,驚動了人家房頂?shù)镍澴?,撲棱棱呼扇著翅膀直插向天空?/p>
練習(xí)兩次后,我得到機會去觀看排練。只見寬闊的會議室里,碩大的窗子占據(jù)了一面墻,把太陽光全都裝了進(jìn)來,傾瀉在站立成三排的歌唱者們的身上,越發(fā)襯托了他們的新鮮。春泥被安排在隊伍的最前面,昂首挺胸,頭發(fā)整個地束起,露出額頭,目光閃爍,陽光下,連微細(xì)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春泥演唱得投入,身子好似花朵般舒展開,也忘記了上衣的不合身,不只露出了小半個胳膊,也泄露了胸部的秘密,把初長成的蜜桃毫無掩飾地綻放出來。我坐在一邊,我的耳朵從這些歌者里面,能一下子就分辨出哪個是春泥的聲音,她的聲音新鮮,可以看見色彩,嗅到芬芳,感知溫?zé)?,這是一個有形狀的存在,若是用比喻,我愿意把這聲音形容成一個在手里撫摸過千萬遍的鵝卵石,透著貼心的柔軟。在回家的路上,我說,春泥姐,這里面你唱得最好。春泥聽后只管微笑,并不說話,及至要轉(zhuǎn)進(jìn)胡同的時候,才說,我得告訴家里人,我唱歌了。
第二日,春泥和母親請了假,說回去看看家里人,順便給母親把夏被和夏衣做出來。還小聲道,我上次那個樣子離開,肯定到現(xiàn)在都惦念,這次回去給他們看看,我的病好了呢。母親自是應(yīng)允,還備了糕點和水果讓春泥帶回去。當(dāng)我和母親送春泥出院門看她飛身上車越行越遠(yuǎn)的時候,突然想起,春泥初次出現(xiàn)在這條路上,大雪帶著排山倒海的氣勢覆蓋在上面,而現(xiàn)在,天地已換了容貌,兩側(cè)高大的樹木翠綠滿懷,分割了翠藍(lán)的天空,投下影子,兀自劃出一片清涼地,把涼爽送給了坐在胡同里說話的人們。而一排的牽?;樦思以鹤右宦烽_放下去,紫的,粉的,白的,呼應(yīng)著頭頂?shù)木G,編織出一派好風(fēng)光,而春泥恰在這好風(fēng)光中前進(jìn),身上帶著恁多的力氣。
9
連續(xù)兩天,天氣都是陰沉的,白日是慘淡的白,夜晚也是不透徹的黑。天氣預(yù)報說有雨,只下了幾滴,就又消失了,轉(zhuǎn)日還是一樣的陰沉,空氣也就越發(fā)地潮濕,貼附在身上,皮膚變成黏黏的,沒有辦法干爽。弟弟的身上起了星星點點的紅斑,母親給弟弟涂抹爽身粉,見所剩不多,和春泥說,明日記著出去買一盒回來。
隔日,天氣仍舊陰沉,春泥趁著中午的光景,要出去給弟弟買爽身粉,我因為離期迫近,巴不得多些時間和春泥在一起,便央求著要跟隨,母親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見快到中午上學(xué)時間,便沒有應(yīng)允。春泥唯有一人出門去了。可是不到十分鐘,春泥急匆匆返了回來,面色慌張,見到母親就說,我看見他了。
母親疑惑地問,誰呀?你看見誰了?
春泥向母親走近一步,再向前一步,幾乎迫近了母親的面頰,說,嬸兒,那個人。
母親見狀,立刻明白了春泥所指何人,正要開口說話,春泥又說,他在馬路對面,離得遠(yuǎn),可是只看輪廓我就知道是那個人。說完話春泥的眼睛向四處望,好像她說的那個人正隱藏在某個角落,窺視著她,讓她沒有辦法躲避。母親從春泥手里接過袋子,順手交給我,手環(huán)住春泥的肩膀,頭抵住她的額頭,在她耳邊說,春泥,不怕,嬸兒和你說過的,要連根拔除。
春泥喑啞道,嬸兒,我以為我做到了,可那是條蟲子,就粘在我身上呢。春泥說完,下意識地拍打身上,還掀起衣服,似乎要把這條蟲子抖落下來。母親見狀把春泥安置在椅子上,轉(zhuǎn)身端來一杯水,看著她喝下,說,春泥,你這個樣子怎么成啊。
春泥喝過水后慢慢平靜下來,眼睛卻在房間里四處游移,又開始絞弄手指說,嬸兒,我感覺到,世界上還有一種病,只有自己能夠治療自己。
母親沒有說話,只管注視著春泥,春泥卻轉(zhuǎn)移了目光,投向窗外,也是暗沉的光景,云朵翻滾著,不經(jīng)意泄出一線太陽光,即刻又掩沒了。我轉(zhuǎn)身給母親也倒了杯水,母親接過后看我一眼,柔聲說,怎么還不去學(xué)校呢?說著話,卻把我攏在了懷里,一如今日我們回憶春泥的時候,母親見我一直沒有話語,亦把我半攏過來,說,不管怎樣,春泥的堅定還是在我意料之外的——母親說到堅定的時候,我的面前卻浮現(xiàn)了春泥遇見那人后回到房間的模樣:搖晃著身體,見了凳子唯有坐下的力氣,目光跳過我,只管盯著墻壁上一溜我小時候的照片發(fā)呆。有一張是我和母親的合影,母親抱著我,我的手里攥了幾朵盛開的塑料花,花朵開得大,占據(jù)了許多的空間。母親正當(dāng)年輕,頭發(fā)梳成兩個辮子,還拴上了頭繩,黑白照也看不出顏色,倒是腮和唇紅艷艷的,想必是照相館里的人后來描畫上去的,不協(xié)調(diào)里卻衍生出了當(dāng)年的某種情懷。春泥看完照片,又看看我,最后還是把目光放到了照片上,春泥沒有說一句話?!耗嘧惨娔侨撕蟮囊粋€月后吧,母親繼續(xù)說,她便下了決心要揭發(fā),有了決心行動也投入得快,趁著中午就跑到書店去看法律的書籍,我和你父親也開始找公安局的熟人打聽,事情就這么鋪展開了。這個時候你已經(jīng)去了你姨媽那里了,我們幾個前后奔波了兩個月,中間肯定有波折,那人最初自然是抵賴,我們又沒有確鑿有力的證據(jù),一籌莫展的時候,事發(fā)當(dāng)天在藥劑室的護(hù)士站出來給作證了,如此一來,那人全盤繳械投降了,讓人震驚的是,不只是春泥一個人,陸續(xù)供出的竟不下十個,這真是始料未及。宣判后我們從法院出來,我不由地抱住了春泥,竟發(fā)覺她的肩膀厚實了許多,我說,春泥,你比去年來時壯了許多呢。這個春泥,聽我這樣說,竟笑著把手攥成拳頭,說,嬸兒,你看,這上面都是力氣呢。那段日子,街道鄰居不明真相的陸續(xù)流傳了一些閑言碎語,春泥必然有感覺的,卻照常過自己的日子,每日看護(hù)寶寶,打掃衛(wèi)生,出去采購,晚上仍在燈下讀書寫字。她有個小本本,貼了一些卡片,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中午去書店帶著本子記一些筆記,晚上估計寫自己的心事吧?印象里,春泥的案頭總是放著紅軍送來的兩本書,還和我說,嬸兒,這里面的文字好,幫人長力氣呢。母親說到這里,覺得后背疼,向床頭靠去,我見狀忙起身拖來枕頭放在后面,一并把薄毯給她蓋上,說,母親,我記得那兩本書。是的,我記得書的由來,當(dāng)時在連續(xù)的陰沉天氣后的一個下午,天終于落了雨水,噼里啪啦地傾瀉下來,即刻又昂首挺胸地收了兵馬,把一派水洗過的晴空和大太陽剝出來,一并把彩虹也掛在了天邊。紅軍哥就是這個時候過來送書的,當(dāng)時母親正給我理發(fā),春泥則坐在靠近立柜的凳子上給我打毛衣。紅軍哥放下書也不坐,急著要往外走,母親見狀說,沒事就在這里坐一會兒,這個胡同里春泥也難得有一個年紀(jì)相當(dāng)?shù)幕锇椤?/p>
紅軍哥笑道,我女朋友小芬在外面候著呢。
母親聽后停了手上的動作,問,怎么從來沒聽說???
紅軍哥這時已經(jīng)到了門口,說,大學(xué)時就處了,母親眼巴巴地要見,這不就領(lǐng)回家來了。
母親聽后,長長地喔了一聲,然后恢復(fù)了手上的動作,一并恢復(fù)動作的還有春泥,在紅軍哥說出女朋友三個字的時候,春泥也停了手里的棒針,現(xiàn)在重新開始,速度越發(fā)飛快了,手下呼呼生風(fēng)。見紅軍哥要出去,春泥卻又放下了活計,站起身,從立柜的影子里走出來,站在屋子中央說,說,紅軍哥,謝謝你的書,還有磁帶。我會用心讀用心聽呢。
紅軍哥轉(zhuǎn)頭擺手道,這些都是我的方便,家里還有許多,日后盡管知會。說著話,紅軍哥就出去了,家里的門框?qū)λ麃碚f是矮的,經(jīng)過的時候,微微地彎著腰,倒讓房間顯得小了??墒莿偝鋈?,紅軍哥又轉(zhuǎn)回來嘩啦一聲拉開門,說,春泥,下月的合唱選拔賽好好發(fā)揮啊,我和小芬會去給你加油的。這次不等我們回話,紅軍哥就邁著大步走了。
此刻,房間里留下我們?nèi)齻€人,我的理發(fā)已經(jīng)接近尾聲,在母親轉(zhuǎn)身拿毛巾的時候,春泥走過來,從母親手里接過毛巾給我擦拭脖子,然后又俯下身用嘴吹,然后才翻出我的衣領(lǐng),說,這下省心了,估計到了你姨媽那里兩個月不用操心頭發(fā)了。
我怏怏地起身,情緒異樣地低落,我想,不光是因為在家里的時間剩下不到十天,應(yīng)該還有其他,但是我沒有辦法想明白。我看見窗臺上的水仙花,已經(jīng)過了花期,只有葉子挺拔地站立著,也伸長脖子遙望窗外,想要看得更遠(yuǎn)。
這一天的后來,我被母親送進(jìn)了房間。我一個人,站立在中央,環(huán)顧周遭竟手足無措,而房間的面積偏偏又開始無限地增大,給了我某種壓迫。我發(fā)了一會兒呆,最后踱到書柜前,仔細(xì)地看:第一排是我的復(fù)習(xí)資料,我用食指從頭掠到尾,順著柜子滑到了第二層,是我的畫冊,我隨手抽出一本翻了翻,都是黑白的顏色,又放回去了。我的目光到了第三層,那是春泥的世界。有春泥看的書,比方說《簡愛》。挨著書籍的是春泥的日記本,里面因為有了文字的內(nèi)容,開始變得膨脹,封面也有了卷曲,隱藏了春泥在燈下寫字的那些美好時光。日記本旁邊是大辭典,為了便于尋找,春泥在外面寫了標(biāo)記簽,現(xiàn)在它們像小紅旗一樣爽朗地站立在那里。還有春泥的磁帶,不只是紅軍哥借給的那兩盒,也有春泥這段日子用不多的錢買回來的,它們也整齊地站立著,一幅充滿希望的樣子。再有是春泥的頭繩,紅顏色的,也藏著深情。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看什么,我的目光就是不肯離開春泥的世界,終于,我在兩盒磁帶的夾縫里找到了電影票,取出來,還是當(dāng)初嶄新的樣子,連褶皺都沒有。我看看電影票后面,春泥在上面寫:今天我看到外面的天地了。在母親六年后和我講述春泥在醫(yī)生那里的遭遇的時候,在春泥的面龐依次交替之后,這張電影票無比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強忍的淚水終于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可是電影票上面的那幾個字越發(fā)地清晰了框架,閃現(xiàn)了往日種種夾雜著初長成的憂傷的美好。
10
我的離期日益迫近,到了后來,幾乎是追趕著我們奔跑。被褥和衣服早已打了包裹郵寄,晚上吃過飯,父親還說笑,若是可以,把我們女兒也這么郵寄過去吧。我站在父親的身邊,聽后竟下意識地攥了父親的衣袖,抬頭看父親,而父親恰好也低頭看我,目光相遇,我的淚水便河水一般流淌出來。在一旁的春泥見狀,忙把我拉到懷里,擁著我進(jìn)了房間,從柜子的最底層取出一個小袋子說,快看看,保準(zhǔn)你笑呢。
我抽噎著打開袋子,竟是我一直渴望的顏料。封面是熊貓在竹林里戲耍的圖像,而里面,十二種顏色安靜地躺著,只等涂抹色彩繽紛的圖畫。我不由捧在懷里,噙著淚微笑,我知道這是我們分離的紀(jì)念品,幾天后,火車就把我?guī)щx了我熟知的一切,擲在異鄉(xiāng),一并擲給我的還有孤單這個詞語,因了這個詞,我寫出了更多的文字。這些年里我常想,若是春泥能再看見它們,相信她將脫口而出,這是你的畫。而春泥,千里之外我能確定,她的身邊亦有自己的圖畫,那便是紅軍哥留下的書。我還是想起紅軍哥送書過來的那晚,春泥坐在桌前一手托腮,另一手一張張地翻書頁,一本書翻完了,就開始另一本,讓書籍的每一頁都留下她的痕跡,然后春泥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脫了衣服,懷抱著書本躺在床上。這是一個有風(fēng)的夜晚,刮得厲害的當(dāng)口就搖擺起房檐下的辣椒串,敲打著窗子,乒乓作響。我睜眼盯著窗子,透過窗簾的縫隙我看見樹枝也揚起來,半天不見落下。恰在這時傳來火車進(jìn)站的鳴叫聲,聲勢大,我和春泥都被嚇到了,不約而同發(fā)出“啊”的一聲,繼而互望,半晌,竟迸出了歡笑。笑聲中春泥說,你怎么也不睡?我說,還不許人家和你一樣想心事啊。春泥聽我這樣說,把書悄悄藏到被窩里,捏我的臉蛋說,有心事心里才高興啊,有一天你會懂的??焖?,夜都深了。我聽后翻轉(zhuǎn)過身,說,這就睡啦??墒俏业难廴耘f睜著,心事這個詞在我的面前獲得了清晰的形象,漸漸地,時鐘的滴答聲中,我覺得眩暈了,睡去了。及至第二天早晨醒來,身邊不見了春泥,這時我已不用去學(xué)校,所以只穿著睡衣睡褲進(jìn)了客廳。只見母親和春泥正說笑著給我整理零碎的物件,弟弟坐在一邊拿著筆亂涂亂畫,春泥說,寶寶這大半年里長了不少呢。
母親看看弟弟,又看看春泥,說,我倒是覺得你真的長大了。話音剛落,兩個人都發(fā)出了笑聲。母親還說,昨天還孩子一樣說不去參加選拔賽,是大人就不能這樣呢。
春泥壓低聲音說,再不說了。今天見到紅軍哥和他的女朋友,我要正式邀請呢。
母親聽后意味深長地看了春泥一眼說,這才是春泥呢。
春泥拿手帕拭去弟弟嘴邊的口水說,我能夠進(jìn)合唱隊,多虧了紅軍哥的幫助,我從心里感激。
母親聽后不由道,對了,春泥,要不要預(yù)備衣服???
春泥搖頭說,隊里早預(yù)備好服裝了,說是明后天就發(fā)。嬸兒,我倒是想去街上買一條內(nèi)褲呢。
春泥說到內(nèi)褲,我不由想起剛?cè)胂牡臅r候她訴說的愿望:買一條好看的內(nèi)褲。后來,送我走后的沒幾天,春泥上街買了一條粉色的內(nèi)褲回來,母親回憶的時候還用手比劃著,說,就這么小,三角形,散落著白花點,別提有多精致了,春泥看著眼里都放光。我聽后點頭,心下想它帶給春泥的呵護(hù),將是任何人所無法想象的。實際上,春泥在我走后寄來的第一封信就提到了這條內(nèi)褲,她寫:“這是我擁有的第一條有著清爽味道的內(nèi)褲,第一次只穿著內(nèi)褲入睡,可以光彩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洗干凈后第一次拿到太陽光下曬,更是第一次,得到這樣的體貼。我得到了新天地?!苯袢者@些文字一字不差地蹦出來,讓我越發(fā)理解春泥的青春時光以及構(gòu)成這些歲月的種種片段。
母親略微抬起身,靠得舒服些,說,那次選拔賽,我們這個胡同的人能得到票的都去了,當(dāng)時正是官司進(jìn)行到一半的時候,我心里明白這是老街坊給春泥的鼓勵。春泥她們隊伍一亮相,我就知道能贏,還真就進(jìn)了前三名得到去省城比賽的資格。也該是這孩子苦盡甘來,就是這次被省城啤酒廠文工隊相中了,給招進(jìn)去做了工人,業(yè)余時間給廠里工人和其他系統(tǒng)表演節(jié)目,聽紅軍開會回來說,春泥現(xiàn)在在省城還是有些名氣的工人歌手呢。
我聽后為春泥喜悅的同時,心里卻浮上黯然,少年時代的我,明明懷著畫家的美夢,后來卻不得不用筆和文字來表達(dá)我的色彩,倒也柳暗花明,文字漸漸演變成我在異鄉(xiāng)的安慰,給了我恁多的陪伴。而春泥,不管過程怎樣曲折,卻當(dāng)真貼近了自己當(dāng)歌唱家的愿望。如此想著我問道,春泥最近可好?我們有三個月不曾通信了呢。
母親說,最近春泥忙上了,你回來前她給我打電話說,廠里這段日子要派她去學(xué)習(xí)新的生產(chǎn)線的管理系統(tǒng),婚禮都推后了呢。春泥還笑著說,婚紗都做好了,真怕這一出去瘦了回來不合身呢。
我聽后不由也笑,心想,估計春泥的婚紗也是粉色的吧。我想起了當(dāng)年合唱團(tuán)的玫粉色的連衣裙發(fā)下來之后,春泥在家里試穿的情景。剛上身,我和母親都有一瞬間的吃驚,當(dāng)真覺得春泥變了一個模樣,我們心里都知道是春泥,可是又分明不是。她的身上經(jīng)過一年的春夏秋冬,已經(jīng)帶了曲線的美,而面龐,在粉色的襯托下,越發(fā)煥發(fā)了光彩。母親上下打量春泥,還繞著春泥走了一圈,整理肩頭起皺的部分,嘆道,老道理什么時候都沒錯啊,春泥,你這個年紀(jì)真是人的好時光啊。我在旁邊也說,看,春泥姐,我說得沒錯吧?你才是好看的呢。春泥略帶著疑惑看著我們,母親索性把她推到鏡子前面,說,自己看看吧。
春泥在鏡前,看自己。這一次,她看得坦蕩而直接,然后她還是被鏡中那個人驚到,不由地閉眼,又立刻睜大,似乎想要在這個瞬間里看清楚自己。慢慢地,春泥的眼睛浮現(xiàn)了笑意,她在鏡前旋轉(zhuǎn)了一圈,停下的時候還張開了雙臂,提前帶了明星的風(fēng)采。晚上春泥就是穿著這個裙子去參加彩排的,經(jīng)過胡同的時候,飯后出來遛彎的人見了春泥,遠(yuǎn)遠(yuǎn)地打招呼還不夠,有幾個走近春泥圍著她開始說話。我站在院門口,望過去,春泥是最閃亮的那一個,像一株帶著氣勢生長的樹立在那里,欣欣向榮。紅軍哥和他的女朋友也在這些人里,紅軍哥手斜插在褲兜里,個子高,目光越過相隔的人的頭頂?shù)搅舜耗嗝媲啊4耗嘁部吹搅思t軍哥,沒有躲閃,反倒挪了一下位置,讓紅軍哥更清楚地看她,還隔著距離和紅軍哥喊了幾句話,估計是邀請他去看比賽。然后春泥就向胡同口走去,擔(dān)心遲到,走得急,步子就邁得大,腳下的力氣也足,踩在地面發(fā)出鏗鏘的聲音,在胡同里得到了清楚的回音。有人出來到院子里取東西,聽了腳步聲,從大門探出頭,看見一個精氣神十足的春泥,竟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打招呼,春泥也回應(yīng)著,聲音亦是透亮的。
我目送著春泥,就是這一天,我的生活出現(xiàn)了憂傷里夾雜著快樂的回憶,因為我想起我和春泥并肩坐在門前的石頭上,天氣涼,就緊緊地抱著肩膀,聽遠(yuǎn)處傳來的歌聲。我還想起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城南舊事》,在回來的路上用力去回想里面那首歌的歌詞,及至從紅軍哥那里借到磁帶,我們方知道完整的歌詞,比方說這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些一并都給了我哀傷,在這個黃昏彌散,卻又夾雜著紅彤彤的喜悅。
漸漸地,胡同不見了人影,只有最后的霞光還掛在人家的墻壁上,偶或有一只花白的狗橫穿而過,拖著忽長忽短的影子,跑得歡樂。不消一會兒,主人便在院子里喚,它亦以相同的姿勢跑回來,進(jìn)了院子就不見了。沒有風(fēng),炊煙便筆直地出現(xiàn),越行越淡,及至后來就消失在空中。而天空,卻是好一派清朗,晚霞的淺紅和天空的青藍(lán)都帶著各自的氣質(zhì),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給了我的身影恁多的顏色。而在我十八歲的冬季,寒假回到家鄉(xiāng)的第一天,我也曾站立在胡同口,期盼春泥會如當(dāng)年般出現(xiàn)。她仍穿著粉色的連衣裙,一步步向我走近,漸漸地,春泥的面龐清晰起來,鮮活的,是這黯淡冬日里,最純粹的顏色。這時,我無法抑制地想起春泥向我描述的童年:她的家有寬敞的院子,她父親在世的時候每年不單要種植蔬菜,還給她和妹妹種植各色各樣的花朵,夏天開始后,綠色間點綴著五顏六色的鮮花,美不勝收。春泥還告訴我她最愛每年的春節(jié),坐在窗前剪窗花,然后用面熬出黏稠的膠水,站在凳子上仔細(xì)貼窗戶,陽光這個時候恰好會打透她的身子,妹妹就在一邊拍手說,姐姐,你是紅色的呢。春泥聽后不由回頭看妹妹,正要答話,卻發(fā)現(xiàn)此刻簡陋的房子里,竟蕩漾了帶著紅暈的光,涂抹在四面墻壁上,一霎間給了她黯淡的童年許多的光輝。念及此,我不由轉(zhuǎn)身往家走,心想,回去后,我要把那幅至今仍貼在床頭的黑白水墨畫再修繕一次。這些年來,每年的假期我都要用春泥給我的顏料里的紅色去涂抹,于是在圖畫里出現(xiàn)了唯一的顏色——一個身著紅衣的女子伸出纖細(xì)的手臂搖落樹上的果實,陽光穿過樹枝的縫隙落在她的臉上,更加襯托了初長成的光華,在我的內(nèi)心,她便是當(dāng)年站立在院落里的春泥,一身的火紅,溫暖了我雪后的少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