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純燕
歌者(創(chuàng)作談)
德純燕
我一直都愿意相信,生活里有類似天真的美好,就好像我在這個春天開始的時候,終于給了盤桓在心頭二十年的春泥一次笨拙的出生。
春泥是真實存在的,在我的少年時代,以及后來我生活過的日子。小學六年級,媽媽請春泥來做保姆,印象里她和媽媽還有著遙遠的親戚關(guān)系。春泥個子不高,瘦弱,頭發(fā)枯黃,常常發(fā)出隱忍的干咳,在胸腔里產(chǎn)生沉悶的回音,讓人想站到她面前,問她一句,難道你就不能夠暢快地咳嗽出來嗎?可是春泥不能夠,尿床的隱疾給了她不快樂。時間越是累積,我越是理解這個事情給春泥投下的陰影的濃重,與此一并而來的,是春泥當年面對歌曲所涌現(xiàn)出的歡喜和熱愛。我真的無法忘記那個幾乎要將面頰貼在錄音機上的少女以及歌唱時她的面龐現(xiàn)出的笑容,我常想,在我們的青春歲月里一定橫空出現(xiàn)過某種質(zhì)地堅硬的介質(zhì),參與到我們骨骼的生長和發(fā)育中,總有一天賜予我們支撐身體的力量,比方說,在我們一無所有或者不堪重負的時候;或者比方說,理想不請自來觸疼我們的心的時候。所以在北京一日暖似一日的溫和里,我希望我寫下的關(guān)于春泥的文字能夠極近地觸摸這力量的源頭,這將是我的快樂。
我的另一個快樂,則是寫作過程中對自己的往昔的念想。我一遍遍問自己,那真是美好的時代,不是嗎?十三歲,我作了人生唯一的一次戰(zhàn)略部署,即曲線救國。三個孩子的負擔讓爸媽依靠工資無法承擔我學習繪畫的支出,我拿起了筆和紙寫作,這在當時是最簡便的無需借助外力讓我感受這個世界的美的方式。而現(xiàn)在,在我漸次長大亦或老去的途中,經(jīng)歷的生活讓我循序確認,去除附著在寫作上的枝蔓讓其悄然立于身體內(nèi)給予我想要的寧靜。也是十三歲開始,我在下課間隙看到蒙克的版畫《吶喊》,我用媽媽給的野游的錢去買白先勇先生的《臺北人》一讀十年,我在暑假看到了黃蜀芹導(dǎo)演的《青春祭》,我知道了世界上有一個叫三毛的奇女子,我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了小虎隊蹦跳著歌唱,我參加了第一屆新概念作文大賽,我得到了老姨所贈的鄧麗君的卡片,我也在課堂上聽到了巴赫,直到若干年后,巴赫的音樂在電影《英國病人》和《辛德勒名單》中再現(xiàn),竟有恍如隔世的驚醒,讓我再一次確認我真的如此活過。只是種種信息都是在我的一種懵懂狀態(tài)下到來的,它們在我的腦中留下的填充物需要我用后面的歲月來反芻,實際上,這是一個溫暖的過程,貫穿我的人生。
一直以來,我都慶幸自己生于七十年代末,我的年少恰好處在我們的時代呼吸新鮮空氣欣欣向榮的階段,我的到來,既沒有早些,也沒有晚些,剛剛好。我看到了我身邊的朝氣蓬勃:喇叭褲,大波浪,電視機,世界杯,旅游,守著收音機聽《大篷車》,更奇妙的是,爸爸單位的一個小青年因為喜歡跳舞獲得了一個名字,張搖擺。而最難忘的還是手攥了卷邊的兩毛錢,頂著烈日向電影院奔跑,到窗口要踮起腳才能從售票員手里換來電影票。當時熒幕上的一系列電影,比方說《月亮灣的笑聲》、《廬山戀》、《城南舊事》、《赤橙黃綠青藍紫》等等,都帶著勢不可擋的氣勢擄走了一個少年太多的熱愛和希望,還不夠,又為她開拓了無限延伸的疆土,這樣一種先見之明已經(jīng)暗示了她在未來囿于一城的奮斗掙扎中一顆心仍有自己隱匿的自由天地?,F(xiàn)在有關(guān)過往的任何信息的再現(xiàn)或者間接露出端倪,都能給我久違的激動和歡喜,讓我即刻想要整裝待發(fā),沒來由地相信路上陽光好草木盛情意濃。每每此時,我還是忍不住問自己,那真是美好時代,不是嗎?這樣的情懷相信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人必定能理解,而他們亦如我一般心存這樣的念想:盡管現(xiàn)在周遭的一切一眨眼就有變化發(fā)生時刻裂變著,可是萬千影像之下,種種表現(xiàn)后面,經(jīng)歷過美好時代的那個人,終還是有一顆赤子之心,我們亦可以稱之為理想。得了這樣的定海神針,存在便有了種種可能,可以冒一些險,可以任性一次,可以重做孩子一回,因為這便是支撐我們身體的力量。
近兩年,我?;叵肴松畛醯亩辏上攵?,現(xiàn)在的這個短文是多么恰當?shù)爻扇宋业男脑?,賜予我機緣做前面的許多的關(guān)于往昔的例舉。而文字又成全了我內(nèi)心對春泥的長久的懷念,若是千里之外的春泥讀到這個小說,想必她會體諒我這個小說行文中的不足,亦會在心底生出疑惑,想當年我并未對純燕說出想成為歌唱家的心愿呀。其實,這是媽媽的傾訴,在我參加工作那年媽媽擺弄遙控器把電視調(diào)到有音樂的頻道后說笑間一帶而過,我便銘刻在了心底。由此看來,把人的有限的存在放在無限的宇宙中的時候,心愿或者理想應(yīng)是最古老的詞匯吧?我也常會恍惚,想它們應(yīng)當在人類尚未出現(xiàn)的時候便已經(jīng)存在了,在我們出生落地發(fā)出第一聲啼哭的時候,或許就是在歌唱它們呢。從這個角度去看,我們實際上都應(yīng)當是那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