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朝科
1990年代中后期以降全球化進程中的消費主義在中國本土擴散開來。消費主義中的民主、平等意識暗合了女性寫作的社會合法性訴求。在這種消費主義潮流中女性作家因其對消費的敏感及獨特的體驗和表達方式使女性寫作呈現(xiàn)一片不無獨特的景觀。但我們必須正視這種消費時代包括女性寫作的不可規(guī)避的缺陷甚至某種程度的危機。無論是對消費欲望、消費空間或是消費中的靈肉背離的抒寫,女性的抒寫、反抗和訴求常常在男性的欲望圍觀和網(wǎng)絡時代的窺視集體無意識中變得“可疑”。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消費時代的女性寫作不僅成為新的獵奇對象而且也面臨著被“消費化”的命運。對此,看似已經(jīng)足夠自由和開放、獨立的女性消費主義時代的寫作實際上更像是天鵝絨的監(jiān)獄。這一切看起來溫暖、愜意但實際上卻是一種困厄甚至是消費法則下的規(guī)訓。在此寫作語境之下,女性寫作只有在反思中尋求自我救贖才能完成最終的突圍。
一
全球化的消費主義語境給當代女性寫作尤其是欲望化寫作提供了某種契機和生存的土壤,而作為消費主義時代的文學藝術其消費功能成為第一表征,而它又是基本上建立在“欲望”的基礎上。究其原因,物質(zhì)的消費總是受一定欲望的驅使并始終伴隨著快感與滿足。而由此產(chǎn)生的女性欲望化寫作又不能不帶有必然的被消費化的癥候。消費時代的到來讓一度被宏大敘事和性別壓抑的物欲開始張揚。1980年代女性的欲望化敘事更多呈現(xiàn)為性別的沖突,而今天的欲望化寫作更多呈現(xiàn)為物欲的張揚。張欣在《掘金時代》中就非常富有警示性地表示“時代不同了,一切都不再神圣,人們心中的精神綠洲永遠是海市蜃樓,真正的現(xiàn)實是金錢意識充斥著所有的空間”。王海鸰《熱屋頂上的貓》中天真單純的麗莎也想不到自己到了特區(qū)后內(nèi)心會燃燒起那么強烈的物欲之火。在這物欲拜物教時代烈火的燃燒下她在黑暗中雙眼竟然“如貓一樣發(fā)出幽幽的光芒”。在物欲彌漫的時代里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如何?女性寫作的可能性前景是什么?這毫無疑問成了一些女性作家最傾力于書寫和追問的話題。
對消費社會中的物欲景觀表露得較為徹底也較為露骨的是1990年代后期出現(xiàn)的一批年輕女作家(她們當時被炒作為“美女作家”),如衛(wèi)慧、棉棉等人。因為她們在城市消費語境的成長中更直接地感受到了消費社會的物質(zhì)主義氛圍。她們?nèi)轿坏卣故玖巳嗽谖镉呐巯嘛孁c止渴的變態(tài)張狂,典型性地再現(xiàn)了商業(yè)權力資本與欲望狂歡的合謀。如果當年陳染、林白們的私人敘事試圖表達對現(xiàn)實的女性命運的頑強超越的話,而衛(wèi)慧、棉棉們的身體敘事和赤裸裸的物欲渴望則可能最大限度地接近了欲望本身。而悖論是這種欲望化訴求本身已經(jīng)不再是純粹的文學寫作,而是更大程度淪為了物質(zhì)消費品。這可以從這些女作家的曇花一現(xiàn)的命運可以揭示出來。這些女性作者和相關文本在表現(xiàn)兩性關系時更多是把人的“情”與“欲”完全割裂開來,人在這些作家的筆下被降格為“低等的兩足動物”,而人性、人情在這些肉欲的狂歡中消解殆盡。這些女性寫作者在宣泄這類狂歡時獲得了快感與滿足,讀者的感官也被極大地挑逗與刺激。她們實際上張揚的是一種純身體(確切地講應該是肉體)的“下半身寫作”,衛(wèi)慧直言不諱地坦言“我們的生活哲學由此而得以體現(xiàn),那就是簡簡單單的物質(zhì)消費,無拘無束的精神游戲。任何時候都相信內(nèi)心的沖動,服從靈魂深處的燃燒,對即興的瘋狂不作抵抗,對各種欲望頂禮膜拜,盡情地交流各種生命狂喜包括性高潮的奧秘,同時對媚俗膚淺、小市民、地痞作風敬而遠之”①。衛(wèi)慧、棉棉、九丹等這些“新人類”們的小說為消費的物欲時代提供了一群蜷縮都市角落里的“另類”群體的欲望沉淪,這些人里面有無業(yè)游民、外國人、大小演藝明星、酒店招待、私營業(yè)主、自由撰稿人。他們年輕富有、放蕩不羈,他們躲避平庸、回避崇高與悲壯,他們混跡于酒吧、舞廳、商場、游樂場之間,聽爵士樂、喝洋酒、穿名牌、抽大麻或者注射毒品。他們尋求肉體的冒險與解脫,在刺激和痛感中尋求快感,他們透支金錢、愛情,也透支青春、美麗和人格。女性寫作只是將夸張的欲望、糜爛的生活、狂亂的愛情、物質(zhì)時尚雜糅、拼貼組合成現(xiàn)代消費主義欲望大拼盤。人的欲望尤其是病態(tài)的性欲左右了作家自身和他們筆下的人物。的確,當年的女性作家用她們大膽的寫作行為對男權文化占統(tǒng)治地位的現(xiàn)實進行反叛和解構,她們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和細膩開掘出一片寫作的新領域,這些無疑對傳統(tǒng)文學手法是一種極大的豐富和發(fā)展。然而日益物質(zhì)化、商業(yè)化的社會,那些更為年輕一代的女性在極其張狂的欲望化寫作中和她們“塑造”的角色一樣沉湎于城市的假面生活,熱愛身體的狂歡,熱愛比白天更加豐富的黑夜。在物欲橫流的物質(zhì)社會里她們面對各種誘惑失去了拒絕的力量,聽任原始的本能引導自己在欲望中沉浮。消費主義時代的堅硬法則把她們的靈魂碾壓得支離破碎。這種欲望狂歡的寫作實際上是極端化的對人的“動物性”的展示。眾所周知人是社會性的動物,更是情感和法則的動物,而在消費文學中人作為動物性一面過多的展示,狂歡的過度和失當使得文學性和人文精神也被過濾一空。
二
物質(zhì)世界有兩個要素:時間與空間。人在這兩個要素中的各種實踐構成了我們的生活。時間綿延不絕,空間各有所異,那么空間是什么?空間是一種具體可感并且可以量化的物質(zhì)存在方式??臻g無所不在,它和時間一起構成我們這個世界的基本結構。而現(xiàn)代化都市就是一個巨大的消費空間,代表消費的都市意象在都市文本中進一步增多?,F(xiàn)代的都市女性是時尚、新潮的消費文化的代表。在一個個都市的消費空間中無不活躍著這些女性的身影,她們與消費場所的結合成為都市消費文化的代表形象。在這些女性都市文本中活躍的消費場所最多的是“舞廳”、“酒吧”、“私人會館”、“SPA中心”,所以圍繞時尚都市女性展開的故事多數(shù)是在這些場所中進行的。
衛(wèi)慧筆下的都市彌漫著消費時代空泛、虛浮甚至糜爛的氣息。都市是生活的背景,都市意象和都市背景統(tǒng)一在一起,酒吧則是和現(xiàn)代的城市背景相呼應的意象體系。酒吧和舞廳展現(xiàn)了都市的外在奢華與內(nèi)在欲望,成為中國1990年代末期以來女性都市小說的象征性符碼,而這也標志著消費主義時代的和欲望寫作時代的到來。酒吧和舞廳都市女性流連忘返,這也成為都市女性精神和欲望的依托。正像棉棉在《告訴我通向下一個威士忌酒吧的路》中所展示的“我”和一個莫名的朋友在酒吧里喝酒聊天。而整個過程毫無意義,但是她們就是這樣消磨著,她們從一個酒吧轉戰(zhàn)到另一個酒吧,在無聊中消磨時光,盡情揮灑青春。據(jù)此,酒吧、舞廳、咖啡館、夜總會等場所在消費的意義上實現(xiàn)了人的“平等”,這種“平等”正是都市女性非??释母杏X。在此舞廳和酒吧成為了一種都市符號,而這些符號被賦予了一定的意義,成為都市中某種精神的專門指向。
這些消費場所在女性文本中成為一個讓人沉醉不已的地方,讓人在沉醉的情緒中發(fā)生在正常的氛圍下不能發(fā)生的故事和刺激性場景。這其中酒吧是最合適的欲望開始之地,它為都市男女邂逅并開始欲望追逐提供了最好的場所。棉棉《一個矯揉造作的晚上》中的“我”是一個酒吧的爵士樂手,在酒吧中接觸了形形色色各階層的人。她也在這些“朋友”和“陌生人”的身上尋找肉體的慰籍。唐穎的《不屬于我的日子》中的文馨在酒吧邂逅了法語系美男子何蒙(“何蒙”這一名字簡直就是“荷爾蒙”的諧音,包括類似的人物“馬克”,就是金錢的直接替代品),開始了一段畸形的欲望故事。都市男女無邊無際的欲望故事在酒吧、舞廳中展開和彌散。衛(wèi)慧、棉棉們最善于描寫都市生活,她們認為酒吧等現(xiàn)代化的交際場所是城市思想前沿的表現(xiàn),通過酒吧能透析都市的欲望靈魂。在酒吧的現(xiàn)代消費和欲望空間里,這些現(xiàn)代都市女性感受到了空前的放松,她們對酒吧產(chǎn)生了類似于吸毒一般的依賴心理——“在這一曖昧、幽秘、飄忽不定、詭秘的迷宮中,另一種超越日常生活的存在顯出了一線曙色——令人心醉神迷的曙色,并允諾了天堂的快樂與光明。因而人們像服食毒品那樣,不得不周期性地回到酒吧這一迷宮中,讓日常生活中循規(guī)蹈矩的自我鏡像經(jīng)歷一番浪漫的洗禮,藉此獲得一個新的自我鏡像,盡管事后等待他們的是綿綿不盡的絕望與失落?!雹?/p>
三
眾所周知中國女性對自己身體的認可在20世紀單調(diào)的50年代、狂熱的60年代、疲乏的70年代乃至焦慮的80年代無論如何都是無法想象的。在傳統(tǒng)父權社會中和女性緊密相連的是美麗、優(yōu)雅、溫柔、會關心人和照顧人等詞匯,有時還包括被動、自戀、表里不一、不理智、無權等負面的詞匯。但無論是正面還是負面的這些詞匯在男權社會的“權力話語”下已經(jīng)由“描繪”變成了一種“指認”,甚至成為社會對于女性的“要求”與“規(guī)范”。女性真正大面積地意識到身體自我的存在,還是在消費主義文化興起的1990年代后期以來。
法國社會學教授讓·波德里亞在其社會學論著《消費社會》“最美的消費:身體”一節(jié)里開宗明義地指出在消費的全套裝備中有一種比其他一切都更美麗、更珍貴、更光彩奪目的物品——這便是身體,“在經(jīng)歷了一千年的清教傳統(tǒng)之后,對它作為身體和性解放符號的‘重新發(fā)現(xiàn)’,它(特別是女性身體,應該研究一下這是為什么)在廣告、時尚、大眾文化中的完全出場——人們給它套上的衛(wèi)生保健學、營養(yǎng)學、醫(yī)療學的光環(huán),時時縈繞心頭的青春、美貌、陽剛/陰柔之氣的追求,以及附帶的護理、飲食制度、健身實踐和包裹著它的快感神話——今天的一切都證明身體變成了救贖物品。在這一心理和意識形態(tài)功能中它徹底取代了靈魂”。③在隨后到來的女性文學中女性作家對于心靈與肉體的關注大大地出乎了批評家們的意料,她們在作品中表達出了迄今為止最為強烈的女性身份意識與性別覺醒。陳染的一些作品中的“黛二小姐”以及林白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的多米在女性自身成長中的獨特的身心體驗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這也實現(xiàn)了與男性寫作迥然不同的文學風貌與審美追求,女性對于自身的體認與感知都被非常精致地描繪出來了。衛(wèi)慧在《欲望手槍》中的描寫確實大膽開放,讓人咂舌。小說中的主人公米妮對于年輕帥氣的男教官的愛戀完全是由身體出發(fā)、指向身體的并且從身體中感知、從身體中表達。身體既是愛情的承載體,也成為了表達愛情的最佳方式。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原來承載愛情的“心靈”在這里被“身體”所取代了,心靈變成了一種“不在場”的存在,前面只有“身體”的“表演”。衛(wèi)慧隨后的《上海寶貝》掀起了文壇乃至于整個社會的軒然大波,緊隨其后的是棉棉的《糖》。她們的作品對于中國的社會文化與道德藩籬構成了強烈的沖擊。較之以往“心靈”全面統(tǒng)領“身體”的時代如今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于是我們也必須看到“身體”處于“心靈”之上并且先決地影響著女性情感的選擇與身體的選擇,而“心靈”呈現(xiàn)出一種退縮的狀態(tài),并逐漸消失殆盡。
在消費和物欲時代女性寫作獲得了大量鮮活的寫作資源,但是女性作家們對消費主義文化的負面影響還缺乏足夠清醒的認識,因而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她們作品的詩學意義和社會學價值。她們的作品對物化現(xiàn)實的想像和描述更多地只是粘附在物質(zhì)的表象上,而無法使“此在”的精神在物化世界中更為鮮明地凸顯出來。在崇尚物質(zhì)的時代里,在消費社會中女性的消費活動不自覺地重申了現(xiàn)有的意識形態(tài),維護著現(xiàn)存的以男性為霸主的社會體制,甚至陷入到“被看”的消費陷阱當中。女作家們只有意識到這一點她們才能在表達外界現(xiàn)實對女性都市生存鉗制的同時進而反思都市、反思男性、反思自身,從而謀求尋找突圍的途徑。概而言之,消費主義和物欲時代的“合謀”制造了一個無處不在的巨大的天鵝絨監(jiān)獄,更多的女性和女性寫作者在這里得到了溫暖的慰藉甚至欲望的撫慰。但是更多的女性并沒有意識到這種看似更為自由、獨立也更為自我的寫作語境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一個溫柔的陷阱。女性的命運并未因消費時代的到來而具有突飛猛進地轉變,可能我們?nèi)孕璧却?/p>
注 釋
①衛(wèi)慧:《像衛(wèi)慧那樣瘋狂》,《鐘山》1998年第2期。
②包亞明:《王宏圖和朱生堅》,《上海酒吧》,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19頁。
③謝有順:《身體修辭》,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