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婷[西安科技大學人文學院, 西安 710054]
作 者:宋海婷,西安科技大學人文學院講師,文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有論者認為:“在今天仍堅持嚴肅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中,遲子建或許是‘著史意識’最強烈,在寫作中也體現(xiàn)得最鮮明的一位?!雹僭缙诘摹秱螡M洲國》寫一個地區(qū)在特殊時代的歷史,后來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寫一個民族演變的歷史,都采取了立足于較大的時空范圍內(nèi),以宏觀的視野來表現(xiàn)由較多的人物命運和較復雜的矛盾沖突所構(gòu)成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企圖給某一個時代的社會生活以全景式的觀照和描繪。這類長篇小說往往以多個人物的命運為敘事線索,用相互包容的生活事件交織起來,形成一種網(wǎng)狀的敘事結(jié)構(gòu),多側(cè)面、多角度地展示出社會生活較復雜的面貌。長篇新作《白雪烏鴉》依舊延續(xù)了這樣的寫法。
小說講述了1910年哈爾濱爆發(fā)大鼠疫時傅家甸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小說集中筆墨敘述了從1910年晚秋的霜降到第二年春天的清明,車夫王春申一家、經(jīng)營點心鋪的周耀祖一家祖孫三代以及富商傅百川等的故事,通過面對災難時不同的態(tài)度引出了普通人日常平凡而艱辛的生活,在還原歷史的同時表現(xiàn)出死亡中的活力,動蕩中的平和。
這部長篇小說有真實的歷史史料為基礎,1910年哈爾濱大鼠疫發(fā)生在一百年前,在這場災難中,占哈爾濱人口總數(shù)(其中大部分是俄國人)僅五分之一的中國人,多聚集在傅家甸,處于社會生活的底層,疫死者竟達五千余人。作品中的時間從1910年晚秋的霜降到第二年春天的清明,以車夫王春申駕馬車回到傅家甸,直接將讀者帶入了那段歷史。作品的第一章中這樣寫道:“這是1910年的晚秋,王春申趕著馬車回到傅家甸時,這里已是一片漆黑……”結(jié)尾處,王春申依然趕著這架馬車,一場災難性的鼠疫過去了?!拔逶孪卵囊粋€禮拜天,王春申趕著馬車從埠頭區(qū)駛向新城區(qū)……”
作品中的人物是虛構(gòu)的,但與真實的歷史事件絲絲入扣地結(jié)合在一起,為此作家說過因為歷史上確有其事,要用文字復原那個時代,設置場景要力求準確。比如街巷的名字,一百年來哈爾濱的街道幾易其名,為求準確畫了一張老哈爾濱地圖,譬如將帶花園的小洋樓、各色教堂、當鋪、藥房、鞋鋪、糖果店等一一繪制到圖上,然后把相應的街巷名字標注上。再如書中寫到了馬車夫王春申時,就會涉及當年馬車的行情怎樣?車費如何收取?一壺茶水要多少戈比?這些都是作家通過查閱當年《遠東報》的膠片了解到的。
如果說歷史是一種客觀事實,那么作為一種虛構(gòu)的形式——文學,如何“真實”地反映這種事實?作家在作品后記中說,動筆之前曾不止一次到哈爾濱的道外區(qū),也就是過去的傅家甸,想把自己還原為那個年代的一個人。在她眼中,雖然鼠疫過去一百年了,但一個地區(qū)的生活習俗,總?cè)珈o水深流,會以某種微妙的方式沿襲下來,在接近道外區(qū)的過程中,感覺傅家甸就像一艘古老的沉船,在驚雷中漸漸浮出水面。
作家在作品的后記中說,在寫作過程中感覺每天都在送葬,耳畔總縈繞著哭聲,被無邊無際的寒冷和黑暗裹挾,有一種要落入深淵之感,于是決定寫出死亡中的活力來獲得一種情感的解放。
1.兒童視角傳達出死亡中的活力 兒童視角的使用給整部籠罩著死亡氣息的作品增添了不少活力與生命的氣息。喜歲是作家寫得有聲有色的一個人物。如果說由于鼠疫,四處彌漫的是陰霾與黯淡,那么喜歲就如一道足夠耀眼的亮光,穿透整個寒夜。祖父周濟夸他心眼好、靈光,在傅家甸數(shù)一數(shù)二。遲子建的作品《清水洗塵》中的少年天灶,《偽滿洲國》中的吉來,都是這類并不那么“聽話”卻充滿了靈氣的少年。最早感覺到一場災難即將來到的是喜歲,他對流行病是一無所知的,卻老早就對母親于晴秀說這個冬天得死人。災難在這個少年的眼中,露出它猙獰的面孔。
“兒童的我向思維主要特點是以我為中心,無法區(qū)分有生命的現(xiàn)象和無生命的現(xiàn)象,而把整個世界都作為有生命的和有情感的對象加以對待?!雹谒麄儗⒅車氖澜缫宦缮?。喜歲照舊在街上游蕩,街市因鼠疫而徹底變了臉,這點他看得最清楚,“幾棵榆樹就好像被人掏了心,沒生氣了。有一回喜歲路過一棵大榆樹,想著沒有了生意人爐中炭火照耀它,一定很冷,忍不住捶打了一下樹身,說:今冬受凍了吧?沒想到榆樹還‘呀’一聲搭腔了”?!拔蚁蛩季S”使得兒童的心中物我交融,物我化一,使兒童的眼中萬物都流動著生命的活力,顫動著生命的琴弦,展現(xiàn)出一個生機勃勃的詩意世界。
喜歲與被嚇瘋的李黑子的一段對話充滿了詩意想象,這似乎只能發(fā)生在孩子與瘋子之間,瘋子興致勃勃地告訴孩子他要上天買東西去,孩子順著他問天上賣什么,瘋子要求孩子守口如瓶之后,說出了驚天的秘密:天的日子過不下去了,要把手里最金貴的太陽和月亮往出賣了。瘋子躍躍欲試地要上天把月亮買到,還要生個小月亮,過一種亮堂的日子。孩子問到了一個關(guān)鍵點:如何上天的問題,瘋子說爬上榆樹,騎在烏鴉背上,就跟著上天了。還說為了犒勞烏鴉,把生下的小月亮許配給它。難怪喜歲喜歡上了李瘋子,認為他打扮怪誕,滑稽可愛,盡說些引人發(fā)笑的的話。死亡很真實,就在眼前,但世界在兒童那里是開放的,他們可以超越世界的真實存在而天馬行空、無拘無束地幻想。雖然這樣的幻想難免稚氣、荒唐、散亂以至于可笑,但同時新鮮、大膽、獨特而純真,彰顯出其審美特性,令人流連。
2.生活的日常書寫表達出動蕩中的平和 有論者認為鼠疫在毀滅性這點上與暴力變革具有相通點,因此認為鼠疫具有象征摧枯拉朽的暴力革命的意味。如果是這樣,那么作品中諸多對于日常生活形態(tài)的描述和表達,就有著自身的邏輯,它處于這場革命的歷史進程之外。
喜歲以及他的父母周耀祖、于晴秀,還有傅百川似乎都很普通,但當災難降臨的時候,他們的身上都顯現(xiàn)出一種超功利、反世俗的人性光澤。喜歲和父親給被隔離在瓦罐車上的疑似疫病者送飯時一人挎籃、一人挑擔,怕飯食涼了,每次都是疾行,累得腿腳發(fā)軟,大汗淋漓,雖受到個別人的無端埋怨,但心境卻是明朗的。當于晴秀聽說自鼠疫起,傅百川樂善好施,生意一落千丈,她的心里充滿了尊敬,身懷六甲,心甘情愿加入到傅百川義務為大家大批量加工口罩的行列中。
動蕩的日子中迎來了中國最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春節(jié),從臘月二十三小年開始祭灶,盡管鼠疫肆虐而封城,進而“擾得人也沒心思過年,很多事都減省了,但彩棚是不能不搭的,因為天地神和列祖列宗,不管到了什么時候,都不能不供”,而對于做餐食的人家,對送灶神格外重視,周家也不例外。無論如何,年是要過的,道臺府內(nèi)的廚子和雜役依舊是過年時最忙的人。廚子忙的是吃的,雜役要給各屋掃塵、掛燈籠。內(nèi)宅堂內(nèi)放置著花梨木的長條案,上面擺著一只花瓶、一盤蘋果、一盤凍柿子。花瓶中插著帶穗的如意,象征著“歲歲平安如意”,蘋果和凍柿子上也插著如意,取諧音,分別寓意著“平安如意”和“萬事如意”。死亡如一張密密織縫的大網(wǎng)沉重地撒落下來,生命的潛流卻在汩汩流動。這正是作家寫這部災難小說所需要的平和的氣息。
文學想象活動除了參與構(gòu)建特定時代的歷史大敘述,還經(jīng)常表達被特定時代的歷史大敘述所忽略、遮蔽的生活經(jīng)驗。關(guān)于發(fā)生在1910年的哈爾濱大鼠疫,有相關(guān)史料記載,展現(xiàn)在面前的一組組冰冷且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作家在這部文學作品中要展現(xiàn)的是鼠疫突襲時,人們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這是被歷史敘述所忽略和遮蔽的,這樣會使歷史呈現(xiàn)出更為豐富的面貌。參與構(gòu)建歷史的大敘述,表現(xiàn)歷史大進程之外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從這里可以看到文學在現(xiàn)代與歷史之間的種種糾葛充分表明:虛構(gòu)或想象性的文學活動不僅能夠有力地推動歷史進程,而且還能夠豐富我們的歷史想象,增加敘述的可能性。
這部作品被稱做災難小說,但讀完之后給人留下的卻不是黑暗與陰霾,總覺得有幾束陽光照亮了心房?!斑@種希望之光又不是虛無縹緲的烏托邦承諾,她如同一年一度如期而至的元宵、秧歌一樣,成了支撐人們生活下去的理由?!雹?/p>
① 石一楓.文學的地方志——讀遲子建的《白雪烏鴉》[J].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01,(05):222.
② 童慶炳.作家的童年經(jīng)驗及其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J].文學評論,1993,(04):55.
③ 文能,遲子建.“暢飲天河之水”——遲子建訪談錄[J].花城,1998,(0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