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冰［青島理工大學藝術學院， 山東 青島 266033］

作 者：呂 冰，美術學碩士，青島理工大學藝術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美術教育。

北京大學始創(chuàng)于1898年，初名京師大學堂，是中國近代史上正式設立的第一所大學，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所冠名“國立”的大學。其成立標志著中國近代高等教育的開端。1917年，著名教育和民主主義革命家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他“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之義”，使北京大學呈現(xiàn)出思想解放和學術繁榮的景象，北京大學亦從此日新月異。

而作為對中國近代史上影響深遠的北京大學，其?；赵O計不僅彰顯了北京大學歷史文化和學術傳統(tǒng)，更是其辦學理念和人文精神的視覺藝術化體現(xiàn)。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國立北京大學校徽的設計亦體現(xiàn)了魯迅的藝術設計觀念，對于建立符合中國文化形態(tài)的藝術設計學來說，也是一份頗具學術研究價值的文獻資料。

一、國立北京大學?；赵O計的歷史背景

魯迅不僅是一位文學家，對美術也有著濃厚的興趣。他除了為世人留下豐富的文學作品外，還留有大量的藝術設計作品，其中以書籍裝幀作品尤為經(jīng)典，且占據(jù)了其藝術設計作品的大多數(shù)。然而，鮮為人知的是，魯迅還曾做過兩個標志設計作品，即國立北京大學?；蘸捅毖筌婇y政府的十二章國徽。①

時值1917年1月，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先生出任了北洋軍閥時期的國立北京大學校長，由于蔡元培同魯迅是故交，并知魯迅有著深厚的美學造詣和藝術涵養(yǎng)，遂委托魯迅為國立北京大學設計校徽。魯迅于8月7日（據(jù)魯迅在1917年8月7日的日記中記載：“……寄蔡先生信，并所擬大學徽章。筆者注：國立北京大學?；铡！保⒃O計完竣的?；請D樣寄交予蔡元培，蔡隨后采用。基于各種復雜原因，該?；蘸髞肀婚L期棄之未用，直至80年代以后，北京大學才重新啟用了魯迅設計的這枚校徽，如今北京大學所使用的?；占丛诖嘶A上修改而成。

二、國立北京大學校徽的形態(tài)特征與魯迅的美術鑒藏

魯迅設計的國立北京大學?；招嗡茲h代瓦當，以圓形為外輪廓，在圓形之內(nèi)，畫有變形且呈上下結構排列的“北大”二字。兩字字體蒼勁圓潤、沉穩(wěn)有力，透露出隸篆簡約古樸的氣質(zhì)。整個?；蘸喖s、大方、氣質(zhì)高雅，帶有宋人雕版木刻意味且頗具歷史感，兩字所組成的圖形結構緊湊，整體性較強，呈現(xiàn)出對稱結構的視覺美感。

對于魯迅所設計的北大校徽，張道一先生認為“北大”兩字應屬于字體設計，亦即是一種美術字。張道一先生在其所撰《中國漢字藝術》一文中，總結了漢字藝術包括三個方面：“寫的”，即傳統(tǒng)的書法；“刻的”，即篆刻、碑刻、印刷雕版等；“畫的”，即文字的字體設計，如古代瓦當、現(xiàn)代的標志設計、美術字等。通過文字的組合表現(xiàn)出一種意匠之美。由此，可以看出魯迅設計的北大?；帐且环N“漢字的設計意匠”，而非書法所為。張道一先生在該文中對此還做了進一步解釋，他認為：“所謂‘畫字’，也就是一種意匠設計。它與書法完全不同，而是在特定的范圍內(nèi)根據(jù)單字、單詞的特點，巧于筆畫交錯和結構組合，以適應設計的要求。譬如古代建筑上圓形的瓦當上面多有祝頌詞或建筑的名稱，如‘延年’、‘千秋萬歲’、‘富貴’、‘與天無極’、‘漢并天下’、‘長樂未央’、‘壽泉宮當’、‘蘭池宮當’、‘神靈冢當’、‘?！?、‘衛(wèi)’等。特定的文字硬要組合到特定的圓形之內(nèi)，又要求勻稱和諧，看起來自然妥帖，雖然都用小篆，但不是一筆而就的書法所能奏效的。它是一種設計，在現(xiàn)代圖案學上屬于單獨紋樣的‘填充法’和‘適合法’。”②因此魯迅設計的北大?；赵谘b飾圖案的設置上既是填充紋樣也是適合紋樣。

魯迅之所以能夠設計出帶有書法韻味的裝飾圖案（字體），并使之呈現(xiàn)對稱結構的視覺效果，同魯迅一生對美術的濃厚興趣，以及他在書法、篆刻、金石研究、書籍裝幀等方面所取得的深厚造詣密切相關。

首先，魯迅對古代傳統(tǒng)文化藝術的酷嗜。他所收藏的大量古代美術、書法、石刻拓片等作品資料對他的設計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積極而深刻的影響。據(jù)魯迅當時的日記所證實，他自1912年到達北京之后，幾乎隔一天去一趟琉璃廠，不停地收集和購買石刻、漢畫像和墓志拓片印本等，這些收藏活動一直持續(xù)到他去世。他搜集的兩漢至隋唐石刻拓片等約有4000余種，他整理和抄錄的金石刻手稿30余種，總計3700余頁。其中，魯迅所收藏的近6000張拓片中，瓦當拓片有169種317張，盡管數(shù)量不多，仍彌足珍貴，這些瓦當?shù)募y樣種類十分豐富，有云紋、動物紋、樹形紋、山紋、花紋和文字紋等，但以文字紋的瓦當數(shù)量最多，漢代瓦當紋樣的一大特色即是把文字藝術化為裝飾圖案使用，形成了漢字獨特的裝飾風格。正是這些古代裝飾素材為魯迅設計出經(jīng)典的?；盏於宋镔|(zhì)基礎。

這一時期，訪名刻、抄古碑也成為魯迅日常生活中一項重要的內(nèi)容。魯迅在長期的抄碑過程中形成了其厚重、簡練、遒美的書法特征，被今人稱為“魯迅體”。他將甲骨文、金文、真、隸、篆、草等各種字體摹寫得非常逼真。1964年，郭沫若在給《魯迅詩稿·跋》中稱贊魯迅的書法“融冶篆隸于一爐，聽任心腕之交應，樸質(zhì)而不拘攣，灑脫而有法度。遠逾宋唐，直攀魏晉。世人寶之，非因人而獎也”③。日本友人增田涉在《魯迅的印象》一書中認為魯迅的字“沒有棱角，稍微具有圓形，與其說是溫和，倒像有些呆板”。他還認為魯迅的書法“既沒有硯氣又沒有才氣，也不冷嚴。而是在真摯中有著樸實的稚拙味，甚至是現(xiàn)出‘呆相’”④。國立北京大學校徽所融有的篆隸意味的視覺效果也從側(cè)面印證了以上人士對魯迅書法風格的評價。

其次，魯迅對中國古代傳統(tǒng)裝飾圖案的酷愛和對字體演變的深入研究。魯迅不僅對漢畫像石、魏晉造像等圖像資料進行輯錄和研究，他還臨摹漢魏六朝的碑帖文字，甚至連墓志上的花樣紋飾也臨摹。魯迅尤其對漢代畫像石的評價頗高，并以“深沉雄大”來贊譽漢畫像石的神韻。他曾對許壽裳說：“漢畫像的圖案，美妙無倫，為日本藝術家所采取，即使一鱗半爪，已被西洋名家交口贊許，說日本的圖案如何了不得，而不知其淵源固出于我國的漢畫呢”⑤。這些碑拓和石刻印本為他研究中國古代的字體史和漢畫像藝術以及他的書籍裝幀積累了豐厚的資料和藝術設計素材，也為其日后進行書籍裝幀和字體的設計實踐，以及文字演化歷史的研究打下了堅實基礎。這一點從魯迅的夫人許廣平在致胡冰的信中也可以得到印證：“他之所以研究石刻畫像，從那里，一方面可以研究中國字體史，另一方面，可以作為寫中國文學史的風俗習慣的正確了解的一面”⑥。與此同時，魯迅還專門抄錄了許多研究文字的專著，他還曾向同事錢稻孫借來《秦漢瓦當文字自錄》一份，進行研究。

魯迅之所以選擇篆書作為校徽的主體，是因為篆書本身就是一種已經(jīng)圖案化、具有裝飾性的象形文字，它具有物象美的特征。因此，篆體是便于采用抽象、意會、聯(lián)想和變形等手法進行設計，經(jīng)過合理地設計處理之后，可以使人很快獲得物象所傳達的全部文化信息。因此對于諳熟金石學、字體演化歷史以及擅長美術字設計的魯迅來說，篆體自然是進行?；赵O計的首選字體。

第三，魯迅經(jīng)常親手繪制插圖、設計書刊封面，從事平面設計的大量實踐活動。魯迅一生中大約設計了60多個書刊封面，其中有以文字為主的，也有圖文并茂的；有獨立設計的，也有與他人合作的。在魯迅所設計的封面中，封面題字有行書、楷書，以及宋體字、黑體字，還有各種變化的美術字及手繪圖章，字體變化多樣。如《吶喊》初版本封面上，魯迅設計的充滿力量、舒展的變形黑體字；童話集《小彼得》封面上，魯迅設計的既具有羅馬風格的裝飾意味又頗具兒童情趣的“小彼得”三個字；《萌芽月刊》封面上，魯迅手寫的“萌芽月刊”四個大美術字，字體靈活生動，裝飾意味很強；《鐵流》封面上似有金石聲的“鐵流”二字加上蘇聯(lián)版畫家畢斯凱萊夫所作的插圖，更加體現(xiàn)出了革命文學的本色；還有北京大學出版的由魯迅設計、蔡元培題字的《國學季刊》（第一卷第一號），魯迅使用了漢代石刻圖案為該刊物的封面作底，更是追求古雅風格的代表。

綜上分析，我們可以推斷出魯迅所設計的國立北京大學校徽的風格特征的形成，同他收藏古碑帖，輯錄漢畫像，研究六朝造像，六朝墓志，鉤摹粉本，抄錄碑字，收集并研究金石拓本，甚至晚年對木刻藝術的熱衷是密不可分的。換言之，國立北京大學?；盏恼Q生正是魯迅通過抄碑、抄書、摹拓和研究古碑、漢畫像以及秦漢瓦當?shù)难b飾文字等，不斷從中吸取養(yǎng)料，獲得啟發(fā)，而逐漸創(chuàng)作出來的。

如今，魯迅當年設計的國立北京大學?；找呀?jīng)成為北京大學?；盏闹黧w部分。2007年，北京大學正式推出的北京大學校徽便是在魯迅設計的國立北京大學的?；請D案基礎上豐富和完善的。如今的北京大學?；铡靶嗡仆弋?，兼有篆刻風韻，具有鮮明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特色。標志中間部分用陰文，體現(xiàn)了兼容并蓄、飽滿深厚的內(nèi)涵；外圈簡潔明了，展現(xiàn)了廣博開放、常為新的姿態(tài)。同時，北大確定了特定色值的紅為標準色，并將其命名為‘北大紅’”⑦。

總之，?；帐且凰髮W視覺形象和文化信息的載體。它不僅體現(xiàn)著一所大學的人文特色和對外形象，還凝聚著一所大學的深厚歷史和文化。魯迅所設計的國立北京大學的?；帐侵袊髮W?；赵O計中的一部具有代表性的經(jīng)典作品。隨著讀圖時代的到來和視覺文化的快速發(fā)展，越來越多的大學開始重視自身的視覺形象設計，對自身的?；赵O計進行了更新和規(guī)范。這也促進了中國高等學府逐漸重視利用藝術設計這一方式對自身所具有的獨特的教育文化進行品牌宣傳。而且，對于大學形象的系統(tǒng)設計研究也正得到設計師和研究者的廣泛關注。

① 1912年8月，時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的袁世凱指定3位教育部薦任科長：周樹人（魯迅）、許壽裳、錢稻孫研擬國徽圖案。

② 張道一.道一論藝（藝術與藝術學文集）[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8：216-233.

③ 郭沫若.《魯迅詩稿》序[A].見孫郁，黃喬生主編.回望魯迅紅色光環(huán)下的魯迅[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24.

④ [日]增田涉.魯迅的印象[M].鐘敬文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35.

⑤ 轉(zhuǎn)引自《魯迅與陶元慶》一文，許欽文.《魯迅日記》中的我[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79：107.

⑥ 轉(zhuǎn)引自楊永德.魯迅裝幀系年[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1：340.

⑦ 柴葳.北京大學標志有了統(tǒng)一“面孔”——具有中華傳統(tǒng)文化特色，以特定色值的紅為標準色[M].中國教育報，2007-6-14，（001）.

[1]魯迅.魯迅佚文全集（上）[M].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

[2]楊永德.魯迅裝幀系年[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1.

[3]從文俊.中國書法史[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

[4]張道一.道一論藝（藝術與藝術學文集）[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8.

[5]李修建.現(xiàn)代大學理念與大學?；赵O計 [J].文藝評論，2006，（06）.

[6]夏曉靜.魯迅藏瓦當拓片[J].魯迅研究月刊：2007，（07）.

[7]潘道忠.歷史文化的傳承與當代中國高校標志設計[J].裝飾，2009，（08）.

[8]崔云偉.魯迅與西方表現(xiàn)主義美術[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