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春香[晉中學院, 山西 晉中 030600]
張愛玲的古典情結與小說的中國化想象
——以《傾城之戀》為例
⊙白春香[晉中學院, 山西 晉中 030600]
張愛玲文化上的末世意識使她總是懷揣著對中國古代文明的向往和眷戀。她的這一古典情結通過小說中男主人公的中國化想象表現(xiàn)出來。《傾城之戀》中的范柳原集中書寫了張愛玲的古典情結,然而,范柳原中國化想象的破滅也寓言了現(xiàn)實生活中張愛玲古典夢的毀滅。
古典情結 中國化想象 《傾城之戀》
一
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再版的時候,用了這樣一個封面:“畫著個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邊坐著奶媽,抱著孩子,仿佛是晚飯后家常的一幕??墒菣跅U外,很突兀地,有個比例不對的人形,像鬼魂出現(xiàn)似的,那是現(xiàn)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窺視。”①這里,描繪的是一幅古代社會人們飯后家常的一幕,那清幽的女人、抱著孩子的奶媽和那雅致的骨牌,構成了寧靜和諧溫馨的場景。這是張愛玲心中期望的生活場景,然而,它卻一去不復返了。現(xiàn)實的人生,已經(jīng)變成了像鬼魂似的茍延殘喘地生活的現(xiàn)代人。在這個封面中,幽雅的傳統(tǒng)文化與“鬼魂”似的現(xiàn)代文明并置在一個畫面中,形成了鮮明的對立和沖突。張愛玲說:“如果這畫面有使人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氣氛”②,從中,我們不難感受到張愛玲對古代文明的眷戀和對現(xiàn)代文明的拒斥。
張愛玲本來有著深厚的貴族血脈,如果不是時代的變遷和社會的動蕩,那封面上展現(xiàn)的可能就是她每天能享受到的最普通的人生。然而,資本主義的滲透、軍閥的混戰(zhàn)、日寇的入侵,都使中國社會處于最動蕩的時期,這是一個岌岌可危的動亂年代。在時代浪潮的沖擊下,資本主義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正逐漸取代封建秩序和倫理道德,利己主義、拜金主義思想也漸漸吞噬掉了封建主義的倫理和親情。舊的東西在崩潰,新的在滋長中,這是一個倫理顛倒、價值錯位的時代。它就像一張惘惘大網(wǎng),籠罩住了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普通人,改變著他們的生活,擠壓著他們的心靈,灼燒著他們的靈魂,他們的心靈被扭曲,人性被異化,人們感覺到“日常的一切都有點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③。
對現(xiàn)代社會的恐懼也滋生了張愛玲文化上的末世意識:“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④;“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⑤;“時代是倉促的,已經(jīng)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⑥……這種悲觀的末世意識使她總是往后看,對往日繁華的古代社會和文明充滿留戀。她曾經(jīng)說“:為了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⑦。她對古代的東西都很喜歡:她喜歡蹦蹦戲里“風急天高”的胡琴聲;喜歡申曲里的套話“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下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zhí)筆安天下,武將馬上定乾坤”;也喜歡申曲里“老夫“”老身”的私生活唱段。她說“:不論是‘老夫’是‘老身’,是‘孤王’是‘哀家’,他們具有同一種宇宙觀——多么天真純潔,光整的社會秩序‘:文官執(zhí)筆安天下,武將馬上定乾坤!’思之令人落淚。”可見,她喜歡它們,正是因為這些東西總是能夠喚起她對那尊卑有序和諧安穩(wěn)的古代社會的神往。她還喜歡“古代的夜里的更鼓”,把它想象為“千百年來無數(shù)人的夢的拍板:‘托,托,托,托’”,而認為那是多么“可愛的年月!”⑧她甚至認為古人在顏色上“寶藍配蘋果綠,松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的“參差對照”也是絕美的,因此她把它拿來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藝術原則。⑨
張愛玲這一潛在的古典情結也在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來。在小說中,她塑造了一系列歸國華僑的男性形象,他們有學識有才能,英俊瀟灑,風流倜儻。他們或是腰纏萬貫的富商,或是有一定地位的公司職員,或是有相當技藝的醫(yī)生。西化的教育和現(xiàn)代的文明把他們鍛造成一個個相當成熟的現(xiàn)代人,但在擇偶上,他們卻相當?shù)谋J?,大膽開放、熱烈嬌艷的女人圍著他們團團轉,但他們卻偏喜歡“中國化”的女人?!秲A城之戀》中范柳原對“愛低頭”“,穿著月白蟬翼紗旗袍”的白流蘇一見鐘情;《金鎖記》中的童世舫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因此“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倒有幾分喜歡”;《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振保雖然心里愛著熱烈嬌媚的紅玫瑰,但他還是娶了“很少說話,連頭都很少抬起來,走路總是走在背后”的煙鸝做了自己圣潔的妻;《花凋》中的留學生章云藩喜歡的也是“旗袍長過腳踝”的中國女人。在這些西化開放的現(xiàn)代男性身上,張愛玲卻賦予他們美好的中國化想象,也許正如上世紀40年代的批評家所說的,張愛玲像“一位從西洋來的旅客,觀察并且描寫著她所喜歡的中國”⑩。當然,張愛玲絕不是一個為迎合西方有意渲染古中國的東方主義者,她小說中這些美好的中國化想象顯然出自她潛意識中對古中國由衷喜愛,是她內心深厚的古典情結不自覺的藝術表現(xiàn)。
二
《傾城之戀》是張愛玲最具中國化想象的小說,范柳原是完成中國化想象的主角。學術界對范柳原的評價,多受傅雷的影響,在那篇頗有名氣的《論張愛玲的小說》中,他稱范柳原是“飽經(jīng)事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學生”,是虛偽地把愛情當作高級調情的“唐·裘安”?。后來的評論者大都持這一觀點,認為范柳原對流蘇是沒有真情的,他是一個自私的享樂主義者?。這是對范柳原的誤讀。實際上,范柳原絕不僅僅是一個風流浪蕩、貪圖享樂的花花公子,如果只是這樣,香港千嬌百媚的女人多得是,他大可不必在流蘇一個人身上下那么大功夫。范柳原對流蘇的一見鐘情,說到底,是流蘇身上有一股獨特的東西吸引了他,用他的話說是“難得碰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罢嬲闹袊恕钡降资鞘裁礃拥??柳原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流蘇“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真正的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遠不會過時”。小說中流蘇的外在形象始終是朦朧的,除了她穿旗袍很美和范柳原特別兩次提到的“你的特長是低頭”外,就是空白。實際上,在流蘇身上,那最具中國性的服飾——旗袍和最具中國女性神韻的身體符號——“低頭”融為一體,已經(jīng)構成一幅最具中國女性魅力的圖畫。對范柳原來說,流蘇的美不是個體的美,而是能夠滿足他中國化想象的意象美。因此,為了使流蘇更符合他的想象,他把她從上海帶到香港,又想從香港帶到馬來西亞的原始森林中去,目的是讓她“回到自然”,回到他想象中的原始的中國化情境中??傊缌魈K所說,范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與其說他是和白流蘇在談戀愛,不如說,他是在與白流蘇代表的夢中情人——中國談戀愛。
范柳原是一個華僑富商在海外的私生子,早早父母雙亡,孤身流落英倫,身心備受煎熬,他本來是帶著一個溫馨的中國夢投入故鄉(xiāng)懷抱的。然而,作為他父親的私生子,又獲得了財產(chǎn)繼承權,族人對他分外仇視。這對他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他總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多,輕易不回廣州老宅里去?!庇H人的仇視傷害了他的心,也打碎了他的中國夢。很多年之后,他不無感傷地說:“我回中國來的時候,已經(jīng)二十四了。關于我的家鄉(xiāng),我做了好些夢。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不由自主地就往下溜?!痹谏虾K麑α魈K的一見鐘情,驀然間又喚起了他的中國夢。然而,畢竟流蘇只是一個中國女人,并不是范柳原心目中的“中國化”女人。因此,流蘇說到底只是充當了范柳原中國化想象的替代品,這便決定了白范之間愛情的悲劇性。流蘇對范柳原,始終是一種精神性的存在,所以,他對她是崇敬的,“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樣”,“他連她的手都難得碰一碰”;他要求她懂得他,并真誠地對她說“我一輩子都愛你”;他會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甚至認真地品味起《詩經(jīng)》中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來。但現(xiàn)實中的流蘇,卻是一個物質性的個體存在,她是一個窮遺老的女兒,為了躲避兄嫂的羞辱離家出走,“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jīng)濟上的安全”,她與他虛與委蛇、調情算計、以退而進是為了婚姻。所以,物質的流蘇與精神的流蘇的錯位,使范柳原始終找不到精神的歸宿,他的精神追求在流蘇那兒得不到回應。因此,他斷定:“流蘇,你不愛我”,“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詩經(jīng)》中那首美好的愛情詩也被范柳原用來揶揄流蘇:“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的離別,都是大事,我們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范柳原對這首詩的有意曲解實際上是在巧妙地拒絕刻意追求物質婚姻的流蘇。而在情感本質上,范柳原追求的正是那種中國化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美好愛情,他晚上一次次地給流蘇打電話尋求精神的溝通,就是試圖從流蘇那兒獲得精神的滿足。但遺憾的是,流蘇卻“始終沒有徹底懂得柳原的為人”?,因此,他感到既失望又煩惱。胡蘭成在這一點上是很懂得范柳原的,他說:“作者描寫他的無誠意,卻不自覺地揭露了他的被自己抑制著的誠意,愛與煩惱?!薄八谏钜估锎螂娫捊o流蘇,也不是為了要使流蘇煩惱,卻正是他自己的煩惱的透露,他說出了愛,隨即又自己取消了”?。
三
實際上,《傾城之戀》與其說表現(xiàn)了范柳原對中國古典愛情理性的執(zhí)著,不如說范柳原的思想正是張愛玲自己的。王安憶就曾經(jīng)說張愛玲在這兒是“沒藏好,顯現(xiàn)出了真身”?;李歐梵也認為“柳原的突然引用《詩經(jīng)》確實謎一樣難于解釋。一個在國外出生在國外受教育的人……如何可能突然記起一句中國古典詩,那還是用文言文寫的,而不是小說敘述和對話所用的現(xiàn)代白話?為什么在無數(shù)的詩行中單挑了這一句?”?實際上,唯一的解釋是,張愛玲在借范柳原之口表達她的古典情結。在《自己的文章》中,張愛玲就曾直接道出了自己對這首詩的喜愛:“‘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詩,然而它的人生態(tài)度又是何等肯定?!?從中我們不難看出張愛玲對中國古典愛情理性的向往。
然而,想象畢竟是想象,殘酷的現(xiàn)實,還是摧毀了范柳原的中國夢。實際上,何止范柳原的中國夢以失望而告終?七巧的變態(tài)和金錢欲拆散了童世舫和長安的婚姻;振保對情欲的追逐也毀掉了他與妻子之間“圣潔”的愛情;鄭先生夫婦視金錢高于女兒的生命,川嫦花一樣生命的凋落也宣告了章云藩中國化愛情的破滅……這一個個中國化想象的失落,不正是張愛玲古典中國夢毀滅的寓言嗎?
張愛玲渴望素樸的生活和人生的安穩(wěn),這是她古典情結的內核。然而,正如那些歸國華僑的中國化想象一樣,張愛玲對古代文明的向往只是內心深處一個永遠虛幻的美夢而己?,F(xiàn)實中人們對金錢和欲望的追逐導致了人性的崩塌和異化,空虛、自私、孤獨和冷漠成為生命的常態(tài)。在這樣的世道,張愛玲的親情也被現(xiàn)代文明毀掉了。父母離婚,父女反目,即使還存有一絲溫情的母親也因為金錢變得很冷漠,張愛玲曾這樣回憶:“可是后來,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問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碎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難怪年僅十九歲的張愛玲會發(fā)出這樣的感慨:“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難怪張愛玲對人生的認識總是悲觀和虛無的:“去掉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人類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單純的獸性生活的圈子,幾千年來的努力竟是枉費精神嗎?事實是如此?!?
① 張愛玲:《傳奇再版序》,見《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259頁。
② 張愛玲:《傳奇再版序》,見《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259頁。
③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見《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174頁。
④ 張愛玲:《童言無忌》,見《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89頁。
④ 張愛玲:《留情》,見《張愛玲文集》第1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212頁。
⑤ 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見《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40頁。
⑥ 張愛玲:《傳奇再版序》,見《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135頁。
⑦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見《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174頁。
⑧ 張愛玲:《私語》,見《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110頁
⑨ 張愛玲:《童言無忌》,見《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89頁。
⑩ 轉引自《“民間社會敘事”的失敗和張愛玲小說的意識形態(tài)性》,《人文雜志》1996年第3期。
? 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見《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410頁。
?比如:艾曉明在《反傳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中就認為“柳原意在求歡,流蘇旨在求生存”,這種看法是很普遍的。
? 張愛玲:《寫〈傾城之戀〉的老實話》,原載1944年12月9日《海報》。
? 胡蘭成:《論張愛玲的小說》,1944年5、6月《雜志》第十三卷第2、3期。
? 王安憶:《世俗的張愛玲》“晚上范柳原將電話打進白流蘇的房內,向她念起《詩經(jīng)》:‘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底下還附有一大篇解釋。卻像張愛玲在說話,而不是范柳原?!?/p>
? 李歐梵:《上海摩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13頁。
?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見《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173頁。
? 張愛玲:《童言無忌》,見《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89頁。
? 張愛玲:《天才夢》,見《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18頁。
? 張愛玲:《燼余錄》,見《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62頁。
作 者:白春香,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博士,晉中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文學評論和敘事學的專題研究。
編 輯:古衛(wèi)紅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