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彬[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濟南 250014]
作 者:韓 彬,山東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在讀博士。
茅盾是現(xiàn)代文學中的一位非常重要的作家,他的《子夜》一出現(xiàn)曾被瞿秋白譽為“中國第一部寫實主義成功的長篇小說”①。但是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茅盾的位置好像一直在悄悄下滑。即使一些仍在關注茅盾的論者,也多把注意力轉向了茅盾早期的《蝕》三部曲、《虹》以及《腐蝕》等作品,而對于曾使茅盾名噪一時的《子夜》則評價越來越低。最近再次看了陳杰的《大染坊》不禁生出了頗多感慨。為什么兩個本質如此相同的故事在當代讀者心目中卻反響殊異呢?細思之,茅盾的《子夜》和陳杰的《大染坊》向我們昭示的是一個共同的主題,那就是民族資本主義的道路在中國是走不通的,而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但是處于不同時代的兩個作家對于同一個主題卻采用了完全不同的講述方式,同時也收到了完全不同的閱讀效果,下面我們就來比較一下這兩個文本。
《子夜》中的吳蓀甫與《大染坊》中的陳壽亭都是民族資本家的代表。兩個人在性格上有很多共同之處,他們都聰明果敢,精明能干,有雄心,有魄力,具備優(yōu)秀企業(yè)家的素質,在危機重重的現(xiàn)實中他們同樣具有擺脫帝國主義勢力牽制,獨立發(fā)展民族資本主義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由于歷史和時代的局限,兩人都不可避免地成為兩個“失敗的英雄”。但是兩人的相異之處也非常明顯。吳蓀甫出身書香世家,曾經(jīng)留學歐美,他懂得一系列的企業(yè)管理的學問和本領,他財力雄厚,充滿野心,對他的企業(yè)也采取了西方式的現(xiàn)代化管理,他更接近于我們傳統(tǒng)意識中的資本家形象。在他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民族資本家的兩面性,他既有對于封建主義、帝國主義和買辦資產(chǎn)階級的不滿,同時又與他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小說的開始他與買辦資本家趙伯韜聯(lián)合搞公債投機,在與同行的競爭中,他更是深明“大魚吃小魚”的資本積累的道理,他成立的益中信托公司,廉價吞并了朱吟秋的絲廠等八個中小企業(yè)。他認為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平庸的企業(yè)家理應歸屬他的吳氏王國,吳蓀甫可以說是深通資本積累,具有典型的資本家本色。同時在與工人的關系中也主要表現(xiàn)出了兩個階級的對立,他為了實現(xiàn)他的“資本主義王國”的理想,延長工人的工時,減低工人的工資,收買工賊,開除工人,甚至動用國民黨反動軍警鎮(zhèn)壓工農(nóng)革命運動,在吳蓀甫看來工人只是他攫取資本的工具而已。從家庭關系上來看,吳蓀甫也是非常缺乏人情味的,雖然受傳統(tǒng)封建禮教的制約,吳蓀甫表面上仍然保持了傳統(tǒng)的“父慈子孝”,但實際上其感情的成分已非常稀薄。當吳老太爺忍受不了都市的強烈刺激而暴斃時,吳蓀甫雖然為他的父親舉辦了極盡奢華的葬禮,但是喪禮隆重而無悲戚,在吳蓀甫潛意識中甚至有些高興,沒有了吳老太爺?shù)牧b絆,他從此可以實現(xiàn)他的宏圖大志。而在與妻子林佩瑤的關系中,兩人也是感情冷淡,貌合神離。吳蓀甫曾經(jīng)引為知己和合作伙伴的姐夫杜竹齋更是在關鍵時刻為了自己的利益拒絕幫助吳蓀甫。在整個《子夜》中,金錢成為一切的主宰,人情變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與吳蓀甫相比,陳壽亭更具人情味。陳壽亭出身低賤,既沒有家學淵源,也沒有留學歐美的學識背景,但他憑著自己的精明、好學、善良和寬容贏得了眾人的認同,自己也由一個乞丐成長為一個優(yōu)秀的民族企業(yè)家。他與吳蓀甫一樣有一顆忠貞的愛國之心,他立志振興我們的民族企業(yè),擺脫帝國主義的羈絆。而面對同行的競爭,陳壽亭也并不像吳蓀甫那樣趕盡殺絕,最終都是化敵為友,令對手真心折服。而在與工人的關系上,陳壽亭也頗有人情味。這或許與他的出身有關,他深知窮人生存的艱難,在他與工人的關系上起主導作用的是人情而不是金錢,或許吳蓀甫懂得更多西方的先進管理方式,但陳壽亭更懂得結合中國社會的實際,因為中國歷來是個人情社會,陳壽亭更多時候將工人看做自己的兄弟,用情來感化他們。他像親人一樣對待工人,對由工傷而致殘的工人,不是拋棄,而是繼續(xù)收留他。這濃濃的人情,溫暖了工人的心,在工人心里,他不是陳老板,而是陳六哥。至于說到家庭朋友關系,陳壽亭更是眾人矚目的焦點。他有愛他的結發(fā)妻子,有沈遠宜那樣的紅顏知己,有盧家駒那樣的朋友和生意伙伴……為什么每一個接觸過陳壽亭的人都被他的人格魅力所吸引,這主要源于陳壽亭是一個重情重義有著真性情的人。當年鎖子叔于陳壽亭有半塊餅之恩,陳壽亭真正做到了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他將鎖子叔夫婦作為自己的親生父母一樣看待。他與結發(fā)妻子采芹青梅竹馬,他始終忠于自己的愛情,忠于自己的家庭,但是我們能隱約感到陳壽亭對沈遠宜也深藏著一種愛戀,但是陳壽亭沒有將其表現(xiàn)出來,而是盡力促成沈遠宜與其愛人的團聚。吳蓀甫始終將自己定位為老板,他用自己學來的西方經(jīng)營理念來經(jīng)營自己的家庭事業(yè),在吳蓀甫眼里最為重要的逃不過“金錢”兩字,所以他最后只落得眾叛親離。而陳壽亭用純中國化的人情仁義來對待自己的家庭、朋友、工人甚至敵人,結果贏得了大家的尊敬。但盡管兩人有如此多的不同,兩人最終都走向了失敗,吳蓀甫在與趙伯韜斗法失敗后只得倉皇逃離上海,而陳壽亭則在對國家的失望中將自己的染廠付之一炬,吐血而死。雖然一個凄惶,一個悲壯,但兩人的命運共同向我們昭示了一個真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中國民族資本主義必然失敗的結局。
《大染坊》和《子夜》為什么在一個相同的主題下卻塑造出了兩個頗具差異的人物形象,而這兩個人物形象又分別受到當時讀者的青睞?時過境遷當年備受關注的吳蓀甫已經(jīng)無法引發(fā)現(xiàn)代讀者的興趣已是不爭的事實,而試想真的將《大染坊》放回20世紀30年代也未必會有現(xiàn)在的轟動效應。試問原因何在?
首先,時代的變遷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蹲右埂穭?chuàng)作于20世紀30年代。它的創(chuàng)作時間與它所書寫的時代同步。《子夜》一發(fā)表備受好評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它與時代的緊密結合。試想20世紀30年代是一個階級矛盾非常尖銳的時代。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資本家都是自私冷酷、專橫跋扈,用盡一切心思來榨取工人血汗的吸血鬼。適應當時時代的需要,茅盾筆下的吳蓀甫必然也就天然具有了與工人尖銳對立的一面。諸如《子夜》中所提到的克扣工人工資,在工人內部培養(yǎng)奸細、動用反動軍警鎮(zhèn)壓工人罷工都是具有時代的真實性的。也正是這種時代的真實性引起了當時讀者的關注。而《大染坊》則不同,克羅齊曾經(jīng)說過,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其實這句話用到文學上也同樣適用。《大染坊》是創(chuàng)作于21世紀的今天,它雖然寫的是20世紀30年代的事情,但是其中不可避免地帶有當今時代的烙印。處于21世紀的今天,階級矛盾相對淡化,我們甚至很少再用民族資產(chǎn)階級或資本家來指稱某個人。對于工賊、罷工這些名詞我們已比較陌生。我們也很難感受到20世紀30年代兩個階級之間的緊張矛盾。我們所關注的更多的是商界奇才在與別人的具體爭斗中的過人的智慧。
其次,讀者的閱讀趣味也會直接影響到作者的創(chuàng)作傾向。任何作家在創(chuàng)作作品的過程中都會有一個隱含讀者。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會不自覺地迎合這個讀者的趣味?;蛟S有的作家會否認他的作品迎合某一部分現(xiàn)實讀者的審美趣味,但他卻不能否認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會有意無意迎合隱含讀者的趣味。從此觀點出發(fā)去理解《子夜》與《大染坊》的差異就比較清楚了?!蹲右埂穭?chuàng)作于20世紀30年代,當時的中國正在為未來的出路而迷惘,事實上當時中國是走資本主義道路還是社會主義道路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這也是很多人關心的焦點問題(包括各個階層的讀者和茅盾本人)。而茅盾的《子夜》正是要通過自己的作品來向讀者解答這樣一個問題,在《〈子夜〉是怎樣寫成的》中茅盾說:“這樣一部小說,當然提出了很多問題,但我所要回答的,只是一個問題,即是回答了托派:中國并沒有走向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道路,中國在帝國主義的壓迫下,是更加殖民地化了?!雹谠凇蹲右埂返膭?chuàng)作過程中是先有一個明確的主題而后收集資料進行創(chuàng)作的。這事實上違反了文學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茅盾的《子夜》就像一個知道結論的證明題,吳蓀甫的經(jīng)歷無非是作為他的一個論據(jù)而存在,他正是通過吳蓀甫的失敗來證明自己早已存在的主題:資本主義道路在中國是走不通的。這樣一種對命題理性的圖解和分析更近于一種科學而不是文學。這也就是眾多批評家認為《子夜》理性成分過濃的原因。與《子夜》相比,《大染坊》的創(chuàng)作年代,曾經(jīng)爭論一時的中國出路問題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答案,中國已經(jīng)堅定地走上了社會主義道路。這時的創(chuàng)作者和讀者關注的重心和焦點已不再是民族資本主義道路能否走通的問題,因為這已是個不爭的事實。當今時代是一個崇拜個人英雄的時代,大家所關注的焦點已轉向商業(yè)奇才們的雄才謀略。因此陳壽亭已經(jīng)不再需要明確的民族資本家的身份,而更多的是作為一個充滿了智慧和人性魅力的商界奇才形象來出現(xiàn)的。如果真的讓陳壽亭染上過多資本家的特性,反而會引發(fā)讀者的反感,影響書的賣點。所以說讀者的趣味對于文學的創(chuàng)作是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的。
最后,人的回歸也是兩個形象殊異的原因之一。吳蓀甫在茅盾筆下主要是作為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代言人形象出現(xiàn)的,他具有了民族工商業(yè)者的果敢精明,也同時具有了他們的狡猾自私,唯利是圖。他的人生經(jīng)歷主要是為了證明民族資本主義道路在中國走不通這個命題而存在的。在《子夜》中缺乏對吳蓀甫個體生存的關注,他的全部精力就是與別人爭斗,發(fā)展吳氏企業(yè),吳蓀甫的典型表情就是咬牙獰笑,應該說他是一個被金錢和野心異化的形象,在吳蓀甫身上我們很難感覺到一個真正的人的存在。與之相比,雖然陳壽亭面臨著與吳蓀甫同樣的困境,但他對這一切總能夠游刃有余地解決。在陳壽亭身上我們更多感受到的是一個具有真性情的血性男兒。他心地善良,謀略滿懷,亦俗亦儒,俠義柔情,是一個頗具個性和人格魅力的人。如果說茅盾的《子夜》主要的關注點是在其主題之上,那么陳杰的《大染坊》則主要關注了陳壽亭的個體生存境遇,正是作者出發(fā)點的不同使兩個相似主題的文本其真實面貌卻相去甚遠。
任何文學都是一個復雜的存在,任何超時代超讀者的“真空文本”都是很難生存的,一個文本的產(chǎn)生必然是作者、讀者、歷史生存之境等多種合力共同作用的產(chǎn)物。也正是源于這諸多因素,同一主題的兩個文本《子夜》和《大染坊》分別彰顯了自己各異的魅力。
① 瞿秋白:《〈子夜〉和國貨年》,1933年3月12日《申報·自由談》,《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71頁。
② 孫中田、查國華編:《茅盾研究資料(中)》,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