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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緣傳》中薛素姐叛逆性格的表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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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緣傳》是一部婚姻家庭題材的世情大作。塑造了一批行為張揚放縱的叛逆女性形象,薛素姐就是其中也是明清敘事文學中典型的悍婦形象。本文簡要分析薛素姐叛逆性格的表現(xiàn)及其叛逆性格的復雜性、局限性。
薛素姐;叛逆;局限性
在《醒世姻緣傳》所描寫的眾多婚戀故事中,薛素姐對丈夫狄希陳的百般折磨和虐待最引人注目。胡適先生在考證《醒世姻緣傳》的作者時,主要關注的就是薛素姐的兇悍。徐志摩則直接稱呼該書是一部以“怕老婆”為主干的大書。在書中塑造的眾多女性形象中,薛素姐是特點最鮮明、最豐滿、最令人難忘的一個,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個塑造得最為成功的悍婦形象。
薛素姐的悍表現(xiàn)在多個方面,小說主要著筆在她對丈夫的態(tài)度和行為方面。婚后,薛素姐就把丈夫狄希陳當成眼中釘,新婚之夜就把丈夫趕出新房,并幾天不讓丈夫進新房(45回)。為了管束丈夫,她把丈夫踩到在地上,狠狠地抽了一頓皮鞭,“使腚坐住頭,從上往下鞭打”,打得“狄希陳脊梁上黃瓜茄子似的,青紅柳綠,好不可憐”,“那狄希陳一片叫聲爹娘來救人”(48回)。素姐打的那狄希陳“半邊臉就似那猴腚一般通紅,發(fā)面饃饃一般暄腫……”,她“扭肩膀,擰大腿,掏胳膊,七十二般非刑,般般演試,拷逼的狄希陳叫菩薩叫親娘”(52回);她見狄希陳在屋檐下與調羹及狄周媳婦說話,走過去又是罵女人,又是擰狄希陳;她用鐵鉗子在狄希陳身上擰,“擰得那通身上下就是生了無數紫葡萄”(60回);薛素姐發(fā)明了“拶手指”,拶的狄希陳喬聲怪氣地叫喚(63回);素姐“盡力一口,把核桃大的一塊肉咬的半聯(lián)半落。疼的狄希陳直在地上打滾”(74回);她撤走丈夫的蚊帳,讓蚊蟲叮咬,還把丈夫囚禁在床下,點火熏烤,把他綁在一條長凳上過夜;狄希陳離家上京期間,在難以抑制的虐待欲下,她竟然讓猴子穿上狄希陳的衣服,帶上狄希陳的帽子,“朝鞭暮撲”,“整日數落擊打”(76回);八十六回寫到素姐到縣衙告狄希陳謀反,“又娶了一個羅紅女為妻,剪草為馬,撒豆成兵,呼風喚雨,移斗換星,駕云噴霧,無所不為”;她萬里親征,到成都將狄希陳揍了六百四十棒槌(95回);她“等的狄希陳出寄姐房來,從后邊一把揪住衣領,右手把一熨斗的炭火,盡數從衣領傾在衣服之內,燒得狄希陳就似落在滾燙地獄里一樣”(97回);素姐拈弓搭箭,“照得狄希陳真實不差,從窗眼里嗖的一箭。只聽得狄希陳‘噯呦’了一聲,往前一倒,口里言語不出,只在地上滾跌”,若不是胡無翳出面相救,狄希陳早已一命嗚呼了(100回)??傊?,軟禁、餓飯、鉗擰、拶手指、熏眼睛、用棒槌打、用炭火燒、用針刺等等是她虐待丈夫常用的毒刑,常常把丈夫折磨的體無完膚。諸如這般暴行,“就如狼虎蛇蝎一樣”(97回),也算是古今天地的奇聞。
孝,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是處理子女與父母、晚輩與長輩關系的一個重要道德規(guī)范。 “善事父母”是孝的基本含義。從一定意義上說,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奠基于孝道之上的社會,因此,孝在中國傳統(tǒng)倫理乃至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鬃犹岢觯骸靶⒌芤舱?,其為仁之本歟。”在《孝經》中,“孝”被置于道德規(guī)范的最高地位,“夫孝,德之本也,人之莫大於孝,故為德本。教之所由生也。”意思是說,孝是道德的根本,一切教化都從孝產生。
在中國古代的婦德教育中,女性行孝是雙方面的。一方面要孝順父母,另一方面要孝順公婆?!靶⒌埽ㄣ┲校m曰天性,豈不賴有教化哉?!迸訌男【徒邮芏Y儀教育,父母通常通過言傳身教的方法,為子女講述各種道德規(guī)范和歷史上和現(xiàn)實中的孝女、孝婦的孝行,引導子女尊孝。要求女子出嫁后要像孝順自己的父母那樣孝順公婆:“雞初鳴咸盥激衣服以朝焉,冬溫夏清,昏定晨省,敬以直內義以方外,禮信立而后行?!?/p>
在《醒世姻緣傳》中,父母和子女的關系,卻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慈、孝關系,而是背叛、褻瀆、扭曲、傷害等一系列事件。薛素姐把傳統(tǒng)孝道踐踏得體無完膚,表現(xiàn)出對“三綱五常”的極端蔑視。
薛素姐不僅拷打丈夫,對長輩也毫不示弱。如面對阻止自己毆打丫鬟的父親,她不但沒有停手,反而對父親說:“嫁出去的女,賣出去的地,不干你事!脫不了一個丫頭,你又將的去了!剛才要不是你敦著腚,雌著嘴吃,怎么得少了雞,起這們禍?”(48回)把她父親罵得直嘆氣。素姐鞭打丈夫,婆婆救兒子心切,卻不想素姐起了殺心,夜晚想趁著公婆睡覺時,想要放火燒死他們。她還罵父親說:“他爹是老忘八,老燒骨拾的,把個女兒推在火坑里,瞎了眼,尋這們個女婿?!保?2回)她訓斥婆婆是“養(yǎng)漢老婆”,當著婆婆的面罵丈夫是“有老子生沒老子管的東西”(52回),把婆婆氣成半身不遂。對待公公,她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公公納妾,她罵道:“沒廉恥老兒無德,鬢毛都白了,干這樣老無恥的事?!彼止逆鷤€孩子分家產,晝夜算計要閹割了公公。等妾生了孩子,她又故意在窗外拿雞打狗,燃放鞭炮,想驚死那個孩子。最后公公竟然被她氣得“送了老命”(76回)。公公一死,她就把小妾趕出了家門??梢?,素姐的行為嚴重違背了封建倫理強加在婦女身上的三從四德的繩索。
封建社會為男人提供了各種各樣的表現(xiàn)場所和機會:為官、讀書、經商、參軍等,卻剝奪了女性參與社會生活的權利。封建禮教對婦女的規(guī)定是“足不出戶”,只有閨房才是女孩子的活動范圍。如果想要參加社交活動,那是離經叛道的事情。女性被囚禁在家庭的狹小圈子里,平時深居簡出;有事出門,也必須遮遮掩掩,怕被別人看見。
素姐不僅參加逛廟會、民間神社、泰山燒香、泰安州趕教場等社會活動,還參與教會,且態(tài)度虔誠。第五十六回素姐想要參加七月十五的中元圣節(jié),要看燈逛街,在白云湖內放河燈,便不顧父母婆婆的反對,“揚揚不睬,竟自出門”。她的婆婆“叫狄周媳婦趕上攔阻他。不惟不肯回來,且說:‘你叫他休要扯淡,情管替他兒生不下私孩子!’狄周媳婦回來說了,把狄婆子已是氣的發(fā)昏”。薛素姐在北京親戚家里被關著不許出去游玩(因為有傷風化),急得她要上吊自殺。她說:“好不容易到京,出來看看兒,只是把攔著,不放出來,我不吊殺哩?活八十,待殺肉吃么?”(85回)可見,素姐敢于突破囚禁她的家庭,走向社會,敢于追求生活的樂趣和屬于自己的幸福,并沒有把那些限制婦女自由的清規(guī)戒律放在眼里。素姐的會友,大多數是處于弱勢地位的家庭婦女。素姐認識的道友會中的女子,許多都是“怕老公的媳婦,受嫡妻氣的小老婆” ,同樣都受到男權的壓迫。素姐和她們 “認娘女,拜姐妹”,平等地對待這些會友。第九十五回中,狄希陳被打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丈夫狄希陳辱罵了兩位師傅。
薛素姐暴打丈夫、逼死公婆、氣死父親、責罵兄弟、撒潑鄰里,還用自己的舊嫁妝強換小姑子新做的嫁妝。她的行為不僅不符合封建禮儀道德規(guī)范,也超越了正常人的行為。盡管悍是薛素姐性格的主要表現(xiàn),但是也體現(xiàn)出其性格的豐富和復雜,并非非此即彼的平面人物。
薛素姐也不是在任何時候對任何人都撒潑發(fā)悍的。她在家庭內部是個歇斯底里的虐待狂,但對丈夫公婆之外的人卻可以常態(tài)相處。如她與一些出身卑賤的丫環(huán)婆子一起結伴去泰山燒香,竟和她們相處的十分和睦。有一次,她被人拐騙流落到一個尼姑庵,在那里為尼姑刷鞋洗衣,刷碗擦鍋,“好生勤力”,且對他人的救助之恩心存感激,念念不忘。童奶奶等人合謀欺騙她時,她的輕信又顯示出她的天真和單純。再如,雖然她忤逆公婆,卻極力維護親生母親的尊嚴。在狄周媳婦懷疑素姐丫環(huán)小玉蘭偷吃雞肉事件中,狄希陳和素姐對罵,說素姐的生母龍氏“沒根基、沒后跟的老婆”,“說那姓龍的根基,笑吊人大牙罷了”(48回)。當狄希陳流露出對自己的岳母不敬,言語中表達對妾充滿輕蔑時,素姐用“合木頭一般的”手,“打的那狄希陳半邊臉就似那猴腚一般通紅,發(fā)面饃饃一般暄腫”。就連對待丈夫狄希陳,素姐也有溫柔的時候。如狄希陳請術士行“回背”之法,住在父親的莊上,七天夫妻才能見一次面,薛素姐則溫情相待(61回);狄希陳去四川赴任時回家祭祖,素姐也“因狄希陳久別乍回,未免有情,也曾叫人發(fā)面做饃饃,秤肉殺雞,泡米做飯”(85回)。在狄希陳的酒友張茂實故意拉妓設局不讓他回家,害得狄希陳割傷胳膊時,薛素姐竟然出乎意料的沒有毒打狄希陳,反而親自出馬將張茂實痛打一頓,并且對狄希陳的傷勢表示非常關心和心疼(66回)。
這些事件,讓我們窺見了素姐內心世界的另一個層面,顯示了這個形象的復雜性和立體感。
雖然薛素姐的言行在道學之士看來是大逆不道的,但是薛素姐卻認為自己的舉動本來就是無可厚非的。薛素姐并沒有認識到她的叛逆性,認為毆打丈夫是為了管教他的不成氣候,罵公婆死因為他們做事無理。她覺得自己的做法是合理的、正常的,也并沒有違背什么規(guī)矩。這一方面說明了婦德好壞的條款在她心里沒有烙下深刻的印跡;另一方面也說明,盡管薛素姐的某些悍妒行為體現(xiàn)為一種叛逆或反抗精神,但有的行為只是一種朦朧的潛意識里的本能的反抗,而不是反抗意識明確的主觀斗爭。這如她一再聲明的那樣:“我也極知道公婆是該孝順的、丈夫是該愛敬的,但我不知怎樣一見了他,不由自己就象不是我一般,一似他們就合我有世仇一般,恨不得不與他們俱生的虎勢?!缃癫辉谘矍?,我卻明白又悔,再三發(fā)狠要改?!保?9回)從她的話里也可以看出她的思想和行為的矛盾性。一個也懂得敬老愛夫的女人,為什么有的時候竟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悍性難訓,不可遏制?
薛素姐的所作所為,環(huán)碧主人在《醒世姻緣傳?弁語》中有精煉的概括:
你和顏悅色的妝那羊聲,他擦掌磨拳的作那獅吼;你做那先意承志的孝子,他做那蛆心攪肚的晚娘;你做那誠誠懇懇的逢、干,他做那暴虐恨愎的桀、紂;你做那順條順綹的良民,他做那至貪至酷的歪吏。舍了人品,換不出他的恩情;折了家私,買不轉他的意向。
他還指出,這類悍婦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少見,其行為性格讓人“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而“不得其故”。西周生非常真實生動地刻畫了薛素姐的兇悍,很可能也是百思“不得其故”,于是只好解釋為因果輪回的“惡姻緣”。對此,我們必須拋開因果報應的因素,深入到她生活的家庭環(huán)境、情感經歷和社會環(huán)境中去尋找答案。
薛素姐的叛逆行為,是有其合理的本質的,然而,她在爭取自己權益的同時,卻也損害了他人的正當利益。這表現(xiàn)出薛素姐的叛逆有局限性的一面。
薛素姐凌虐丈夫、忤逆公婆等行為,表面上是她在維護自己的尊嚴和利益,但她的抗爭是瘋狂的、不惜代價的,不僅破壞了夫妻感情,影響了家庭生活,毀滅了婚姻的和諧,傷害了親情,甚至將自己也推向了毀滅。她在追求自我權利的同時,也失去了健全的自我,最終無法逃離悲慘的命運。薛素姐想要努力維護自己的權益,卻不知道該怎么去做,甚至不知道怎樣才算是得到了這些權利。她不想順從,不想忍辱負重,卻沒有可以效仿的先例,產生矯枉過正也是在所難免的。
以薛素姐為代表的悍婦、妒婦在反對男權時,積極勇敢的主動出擊,氣勢上可以說咄咄逼人,甚至可以說個個堪稱勇士。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薛素姐把丫頭打得半死、對丈夫的百般折磨、放火燒家等行為已經不僅僅是人格的缺失,而是可以劃為變態(tài)的行列了,只是當時人們沒有意識到罷了。
薛素姐的抗爭并沒有達到反對封建禮法、自覺要求人格平等的高度,其行為只是滿足了自己的部分意愿罷了:她看中了小姑子的嫁床,就強行用自己的舊嫁床與之交換;她想去泰山看燒香,丈夫不陪,就咬掉他一塊肉。雖然她的行為破壞了綱常禮法,也報復了迫害者,但同時又傷害了他人,剝奪了別人的權力,踐踏了別人的個性,同時又造成了另一種不平等,另一種壓制,因而也是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的。
標注:
[1]西[周生:《醒世姻緣傳》,齊魯書社2008年版。本文所引《醒世姻緣傳》原文均見此書。
[2][魏]何晏注,[宋]邢 疏:《論語注疏》“學而第一”,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頁。
[3][唐]李隆基,[宋]邢昺:《孝經注疏》卷一,開宗明義第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4][清]張廷玉等:《明史》“孝義”,卷二百九十六,列傳一百八十四。
[5][唐]鄭氏撰:《女孝經》。
[1]西周生:《醒世姻緣傳》,齊魯書社2008年版。
[2]徐志摩:《徐志摩全集》,上海書店1995年版。
[3]胡適:《<醒世姻緣傳>考證》,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1年版《醒世姻緣傳》附錄。
[4]李淑琴:《淺論<醒世姻緣傳>中的悍婦形象》,《社科縱橫》1995年第3期。
[5]段江麗:《男權的失落:從<醒世姻緣傳>看明清小說中的“女尊男卑”現(xiàn)象》,《浙江社會科學》,2002年第6期。
[6]付麗,《男權壓抑下的悍婦心理——略論<醒世姻緣傳>中的薛素姐》,明清小說研究,2003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