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素琴
“文道”關系是中國文論史上一個重要的命題。由“文”與“道”的關系可以自然地引發(fā)出文學理論中一系列核心問題,如內容與形式的關系,文學與制度文化的關系,文學的功利性與非功利性,及文學的本質等問題。也正因如此,“文道之辨”成了歷代新文學運動不容忽視的一大重要論爭點。歸根結底,論爭的核心落實到了“文”與“道”的具體內涵上。由于不同時期“文”與“道”各自的內涵都不盡相同,所以盡管人們對二者關系的論述有破有立,有承傳有消解,然而總逃不出這樣一個意義怪圈,即:“文”和“道”一直有扯不斷的聯(lián)系。探究我國文論史上“文”與“道”的關系,不僅能更全面地把握中國文學的核心思想,也有助于了解文學的本質問題,對當代文學的走向也起著重要的導向作用。
筆者認為,中國文論史上的“文道”關系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文道同一階段”,該階段主要指先秦時期,此時“文”的含義是混沌的,并無本體學意義,而只是“道”的一種呈現(xiàn)方式?!拔牡婪蛛x階段”,這一階段有一漫長的過程,兩漢至唐宋都屬此階段。在該階段“文”的含義由混沌走向明晰又走向混沌,其存在的獨立性也隨之消失,“文”成了“道”的工具?!拔牡廊诤想A段”,明清乃至近代都屬此階段。人們對“文”的內在本質有了明確地認識,因此在擴大“文道”內涵或消解“文道觀”的過程中不自覺地走向了“文道融合”。
先秦時期,“文學”一詞兼有文章博學之義。文即是學,學不離文,這是最廣義的文學觀。如《論語·先進篇》:“文學子游、子夏?!盵1]此處的“文”即是博學的意思,其側重點在學術上。這一時期“道”的含義更為寬廣。僅在《論語》里,“道”就有多種含義:如“道聽而途說”(《陽貨》)里的“道”指的是本意道路;“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道”即指道德倫理的最高原則;“道千乘之國”(《學而》),“道”可解為治理國家的基本準則。此外,孟子所謂“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孟子·離婁上》)里的“道”則是指途徑、方法。老子更是將“道”提升到了哲學范疇,在《老子帛書》乙本中說:“獨立而不改,可以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也,字之曰道?!边@里的“道”乃是萬物的本體,雖不知其名,卻可生一,繼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俄n非子·解老篇》說:“道者,萬物之所以然也,萬理之所稽”,即“道”是自然界乃至人類文化的總根源、總法則,具有本體或本源的意義。
從上述對“文”與“道”含義的解釋上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先秦時期二者都具有最廣泛的意義,與我們現(xiàn)在通行概念有本質區(qū)別?!暗馈备嗟氖窃谡軐W范疇和倫理學范疇上使用,而“文”在很大程度上則是“道”的一種呈現(xiàn)方式。此時還不存在文體學意義上的“文”,“文”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道”。郭紹虞先生在論孔門文學觀的影響時指出:“孔門論文,因重在道的關系,于是處處不離應用的觀念,不免有文道合一的傾向?!墩撜Z·憲問篇》謂:‘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這即是后世道學家重道輕文的主張。所以《述而篇》中‘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義’數(shù)語,諸家解釋均闡發(fā)孔門重道輕文之意。這種說法,決不能算是后人之附會。觀于孔子論詩重在‘無邪’,論修辭重在‘達’,重在‘立誠’,則知其主旨所在,固是篇中在質;而所謂質,又須含有道德之意味者?!盵2]筆者認為這一見解十分深刻。先秦時期首先將“文道”放在一起進行界說的當屬荀子:“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管是矣。故《詩》、《書》、《禮》、《樂》之歸是矣?!?《荀子·勸學》)“辮說也者,心之象道也;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經(jīng)理也。心合于道,說合于心,辭合于說,正名而期,質請而喻,辨異而不悖,聽則合文,辨則盡故。”(《荀子·正名》)此處說的雖是圣人之道與文的關系,但不可否認他是最早闡述“文道之辨”的論說家。
漢代開始“文”與“學”,“文章”與“文學”的概念開始有了區(qū)分,“文”的概念慢慢地走向了明晰。此時的“文學”專指學術,而“文”、“文章”則專指詞章,與近人所稱“文學”之意義相近。到了魏晉南北朝,“文學”與其它學術開始有了分別,其含義與近人所指基本相同,同時又有了“文”、“筆”之分,“文”重情、美感,“筆”重知、應用。這時“文”漸漸有其文體學上的意義,“文”與“道”的關系也慢慢地產生了分離,“文”漸漸成了言“道”的一種工具或載體?!霸馈薄ⅰ昂甑馈?、“宗道”、“明道”、“貫道”、“載道”等一系列名詞就是在這一背景下應運而生的。王充在《對作篇》中說:“故夫圣賢之興文也,起事不空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于化,化有補于正。”此處講“為文”要內容不空,因時因事而作,雖未言及“文”與“道”的關系,但卻點出了“文”應有功利性特征。三國時的桓范在闡述“文道”關系時,針對當時人們?yōu)樽非蟆傲⒀圆恍唷倍ハ喑u,只重華麗辭藻而忽略文章思想這一風氣,提出了“文以宏道”說:“夫著作書論者,乃欲闡宏大道,述明圣教,推演事義,盡極情類,記是貶非,以為法式,當世可行,后世可修?!盵3](P7)雖然此時的文已經(jīng)有了獨立的意義,然而受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完全要“文”與“道”脫離關系是不可能的。這在曹丕“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典論·論文》)和摯虞“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倫之敘,窮理盡性,以究萬物之宜者也”(《文章流別集》)等論斷中也可見一斑。當“文”的含義越來越明晰時,“文”的存在也漸漸走向了另一極端:“文”成了“道”的工具。
南北朝時期,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設“原道”專章,認為無論是“玄圣創(chuàng)典”還是“素王述訓”,都是“原道心以敷章”,圣人與“道”之間是通過“文”來溝通的,所以有“道沿圣而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盵4]如果說劉勰《原道》是根于人文立論,較重于自然,不局于儒家之旨,那么唐人之論人文,則漸漸狹其范圍,成為儒家的論旨?!霸馈闭f漸漸成為“貫道”說,而至宋代“載道”說的提出,文的獨立性完全被泯滅。
隋唐五代以降,興起了古文運動,提出了“文以明道”說、“文以貫道”說。此時“文”由自然之“文”向古文家的“文”再向道學家的“文”演變,“文”的含義又從明晰走回了混沌。“文”成了不同論說家自己的“文”。隋末王通在《事君篇》中云:“古君子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而后藝可游也。”郭紹虞先生認為:“其重道輕藝之意顯然可見。所以文以載道之旨,實以王通首發(fā)其端?!盵2](P116)王通可謂開后世道學家之先聲。唐代韓愈更是將“學文”、“作文”的原因歸結為“得道”:“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答李秀才書》)“讀書以為學,纘言以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蓋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也。茍行事得其宜,出言得其要,雖不吾面,吾將信其富于文學也?!?《送陳秀才彤序》)然而,韓愈與后來宋代道學家所提倡的“文以載道”說、“文以害道”說還是有區(qū)別?!绊n愈是因文而及道,道學家是求道而乎文。一個是體會有得,一個則得魚忘筌?!盵2](P155)宋代周敦頤是第一個明確提出“文以載道”說的道學家。其在《通書·文辭》中云:“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比绻f周敦頤還沒有完全否定“文”甚至說對文辭的修飾作用還給予肯定的話,那么到了二程,文學觀已經(jīng)偏到了極致。此時“文”與“道”完全的分離了。“文”成了承載“道”的工具而毫無其自身的價值。
從明代開始,“道”又漸漸的從圣人之道上回到了自然之道,而“文”也回到了廣義的“文”上,“文道”關系走向了融合。但這與最初的“文道同一”還是有本質的區(qū)別。先秦由于“文”、“道”概念都處在混沌狀態(tài),人們對二者的認識尚處于初級階段,往往將二者合而為一進行論說。到了明代,“文”的概念經(jīng)歷了從混沌到明晰又到混沌的過程,人們對“文”的內在本質有了明確地認識,此時提倡“文-道”融合是文論家對“文”的本質進行反思的結果。明初宋濂在《曾助教文集序》中說:“傳有之,三代無文人,六經(jīng)無文法。無文人者,動作威儀人皆成文;無文法者,物理即文,而非法之可拘也。秦漢以下則大異于斯,求文于竹帛之間,而文之功用隱矣?!闭J為歷代“文”的含義經(jīng)歷了一個由廣到狹的過程,并提倡“文”應是指原初意義上的“經(jīng)天緯地之文”[5](P1043)(《文原》),而非顯于竹帛之上的文人之文、文章之文。與宋濂相比,蘇伯衡論“文”更有包容性,他“天之文”和“人之文”一并包括在內:“天下之至文,孰有加于水乎?”“大凡物之有文者,孰不出于自然,獨水乎哉!是故日月星辰、云霞煙霏、河漢虹霓,天之文也;山林川澤、丘陵原隰、城郭道路、草木鳥獸,地之文也;君臣父子、夫婦長幼、郊廟朝廷、禮樂刑政、冠婚喪祭、畋狩飲射、朝聘會同,人之文也,而莫非天下之至文也?!?《王生子文字序》,《蘇平仲文集》卷五)可見此時“文”的含義是十分寬廣。
到了清代,文論家主張義理、考據(jù)、詞章三位一體的文學觀,要求“文”要做到“文質彬彬”。明末清初學者黃宗羲在《李杲堂先生墓志銘》中明確地提出了文道融合的說法:“文之美惡,視道合離;文以載道,猶為二之。”[6](P401)他主張學統(tǒng)不離道,道統(tǒng)不離學,即以文兼道,以道兼文。章學誠在《文理》篇云:“夫立言之要,在于有物,古人著為文章,皆本于中之所見,初非好為炳炳烺烺,如錦工繡女之矜夸采色而已。”這即是說為文應有所見,應有自得之處??梢妼嶟S重著述之文而輕文人之文,想兼取道學家和古文家之所長,以使古文家之“文”與道學家之“文”融合在一起。
如果說明清時期是在擴大了“文”與“道”的內涵上來提倡文道融合的話,那么五四時期則是在消解“文道”觀的進程中不自覺的走上了文道的融合。雖然各種反對“文以載道”的說法層出不窮,然而,“新文學在對文以載道的批判同時,也把自己帶進了‘文道’關系的話語邏輯?!盵7]新文學運動“一方面攻擊‘文以載道’,一方面自己也在載另一種道,這正是相反相成,所謂矛盾的發(fā)展?!盵8](P140)因此從“文道”關系發(fā)展的本質來說,五四時期與其說是對“文道”觀的消解,更不如說是對“文道”關系的另一種回歸,只是此時的“文”和“道”都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
這樣,“文道”關系便發(fā)生了意義循環(huán)。當然,循環(huán)并不意味著回到原點,而是回到了一個更高的邏輯起點上。在文道之辨中,人們對于“文”的本質進行不斷的探索,雖然“文”的概念從混沌走向明晰又一度走向了混沌,但我們不能忽視整個過程所給我們帶來的思想啟發(fā)。當代文學娛樂化問題盛囂塵上,厘清文道關系,對于正確評估和認識這一問題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
[1]楊伯峻.論語譯注[M].中華書局,1980.
[2]郭紹虞.中國文學批判史 [M].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
[3]胡經(jīng)之主編.中國古典文藝學叢編[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4]劉勰著,范文瀾注本.文心雕龍[M].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5]宋濂.宋濂全集·芝園后集(卷五)[M].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6]黃宗羲.黃宗羲全集(第10冊)[M].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7]王本朝.“文以載道”觀的批判與新文學觀念的確立[J]. 文學評論,2010,(1).
[8]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3卷)[M].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