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頤
(南開大學 哲學院,天津 300071)
由“越名教而任自然”透視嵇康哲學思想的內涵
林 頤
(南開大學 哲學院,天津 300071)
嵇康的思想兼具儒、道雙向傳統(tǒng),凝聚了時代精神,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文化取向?!霸矫潭巫匀弧弊鳛轱邓枷胫械暮诵拿}是人們在理解嵇康思想時絕不能忽視的重要內容。此命題不僅體現(xiàn)了嵇康本人對當時社會流行的“名教”與“自然”之辨的態(tài)度,更從根本上反映了嵇康本人全部哲學思想的內涵:不僅有出于現(xiàn)實關懷而對現(xiàn)實不公所做的批判,更充滿了對于真實自然——求真、對自由人生——求善、最終歸于對“任自然”的理想境界——求美這三方面的渴望與追求。這些恰恰是嵇康面對現(xiàn)實種種矛盾而宣泄胸中悲憤的一種選擇。
嵇康;越名教;任自然;放達
嵇康,“竹林七賢”之一,魏晉時代的耀眼之星,他所作的《廣陵散》,蕩氣回腸、聲調絕倫,可謂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千古絕唱,而他那一身飄逸、放達不羈的才子形象,更如“清蓮之士”,“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永遠能夠不為世俗所染而超凡脫俗。當然,他的思想更引起了后人的無盡遐思,可謂魏晉時代,乃至整個中國思想史中的焦點。魏晉作為中國歷史上的亂世,不僅繼承了漢以來的儒家傳統(tǒng),同時也使道家思想得以重生。因此,嵇康的思想正是兼具了儒、道雙向傳統(tǒng),凝聚了時代精神,并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文化運思。而在嵇康的全部思想中,一個核心的命題是我們絕不能忽視的,即“越名教而任自然”?!霸矫潭巫匀弧狈从沉孙祵Α懊獭迸c“自然”之辨的態(tài)度:不僅體現(xiàn)了他對現(xiàn)實的批判,更體現(xiàn)了他對于真實自然——求真、對自由人生——求善、最終歸于對“任自然”的理想境界——求美這三方面的追求。
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通順,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嵇康《釋私論》)[1]120
“越名教而任自然”在嵇康的《釋私論》中第一次被明確地提出。而“名教”與“自然”本身也可謂魏晉玄學中的一對重要概念。因此,首先搞清楚“名教”的涵義以及為什么選擇“越名教”,將是我們理解嵇康整個思想觀念的重要基礎。
“名教”最早見于《管子·山至數篇》:“名教通于天下。”[2]125在《后漢書·獻帝記》中對此也有一解釋:“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然則名教之作,何為者也?蓋準天地之性,求自然之理,擬議以致其名,因循以弘其教?!盵2]125處理君臣、父子之間的關系,是“名教”的根本。由于“名教”是以天地之性、自然之理為標準,據此制定等級名分,遵循道德教化[2]125。可見,“名教”成為當時處理社會生活的準則。
“名教”本源自儒家的經典思想,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但是隨著社會的變化,“名教”本身發(fā)生了異化,成為桎梏人們思想的工具。因此,魏晉時期的嵇康對“越名教”的選擇是有其歷史必然性的。從歷史發(fā)展的大背景看,魏晉時期上承秦漢以來的大一統(tǒng)時代,下啟絢爛輝煌的唐宋王朝,它本身就處在一個獨具特色的歷史階段。特別是前者對其影響更為深遠。漢武帝以來,中國社會被“大一統(tǒng)”所籠罩,尤其是思想方面,更凸顯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局面,儒家思想成為社會的惟一經典,特別是到了漢代的后期,經學更在思想研究方面確立了壟斷的地位。不可否認,經學有其積極的方面,但長時期的束縛必然會導致人們在思想上產生一種反抗、叛逆的姿態(tài),這就為魏晉時期追求自由與放達的觀念提供了空間的可能性。正如西方人在經歷了中世紀漫長的壓抑后迎來了其多姿多彩的“文藝復興”一樣,在中國歷史中,魏晉時代也成為了人們個性解放、擺脫束縛、追求自由的重要時期。如果說這些為“越名教”的選擇提供了空間的可能性,那么發(fā)生在魏晉時期的政治變革——“高平陵之變”,更為其產生提供了必然性。“高平陵之變”發(fā)生后,司馬氏奪取了政權。為了進一步加強統(tǒng)治,鞏固其權力地位,一方面,他們不斷打壓異己力量,造成了“屬魏晉之際,名士少有全者”(《晉書·阮籍傳》)的局面,另一方面,則通過維護“名教”在社會中的重要地位加強對人們思想的控制。也正是基于此,“名教”的涵義發(fā)生了異化,名教衍生成了一種與求官入世、繁文縟節(jié)相聯(lián)系的體制化形式,凝結為一套成熟的制度安排和操作程序,成為統(tǒng)治者得心應手而且頗為有效的施政手段,并最終成為了規(guī)范社會結構的倫理和維系社會安定的政治[3]174―175,[4]94。面對如此的歷史形勢和現(xiàn)實困境,面對社會中尖銳的矛盾,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轉而選擇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特殊表達方式,繼續(xù)堅守在玄學陣地上。
面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種種矛盾,嵇康選擇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方式來宣泄寓于胸中的苦悶與悲憤?!霸矫獭笔秋等克枷胄纬傻膬仍谶壿嫵霭l(fā)點,而“越名教”的目標是要達到“任自然”的自由、放達、逍遙的境界。因此,由“越名教”奔向“任自然”的過程,則是嵇康實現(xiàn)自己最終理想的過程。而為了實現(xiàn)這最終目標,嵇康采取的是“不破不立”的方式——批判現(xiàn)實與“任自然”相結合。
嵇康以批判為武器,對現(xiàn)實的批判對象作了三個層面的劃分,批判的力度和尺度也在不斷加深①。
第一個層面為禮法之士。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嵇康將體制中的官位比作“腐鼠”,視入仕為“嗜臭腐”者。這是對現(xiàn)實中那些入世者的譏諷,更是對那些所謂“正人君子”的揭露。
第二個層面,為制度、理念。嵇康說:
季世陵遲,繼體承資,憑尊恃勢,不友不師,宰割天下,以奉其私。故君位益侈,臣路生心,竭智謀國,不吝灰沉,賞罰雖存,莫勸莫禁。若乃驕肆志,阻兵擅權,矜威縱虐,禍蒙丘山,刑本懲暴,今以脅賢,昔為天下,今為一身,下疾其上,君猜其臣,喪亂弘多,國乃隕顛。(嵇康《太師箴》)[1]197―198
嵇康以論理的方式直指君主制之軟肋,不僅深刻地批判了君主專制體制,更尖銳地指出君主制“宰割天下,以奉其私”、“今為一身”的本質。而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嵇康進一步對君主制統(tǒng)治的理念展開批判:
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復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沉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1]273―274
嵇康從自己的“七不堪”出發(fā)含而不露地對蘊于名教政治中的已經程式化的潛在規(guī)則進行了辛辣批判。
第三個層面,為圣人、經典。在《難自然好學論》中,嵇康談道:
及至人不存,大道陵遲,乃始作文墨,以傳其意;區(qū)別群物,使其類族;造立仁義,以嬰其心;制其名分,以檢其外;勸學講文,以神其教。
推其原也,六經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欲為歡,抑引則違其愿,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故仁義務于理偽,非養(yǎng)真之要術;廉讓生于爭奪,非自然之所出也……
今若以明堂為丙舍,以誦諷為鬼語,以六經為蕪穢,以仁義為臭腐,睹文籍則目瞧,修揖讓則變傴,襲章服則轉筋,談禮典則齒齲,于是兼而棄之,與萬物更始:則吾子雖好學不倦,尤將闕焉,則向之不學,未必為長夜,六經未必為太陽也。[1]143―145
在嵇康看來,正是大道陵遲,今非昔比,于是仁義之說興起,廉讓之德出現(xiàn)。事實上,六經之類的經典正是對人們自然本性的約束,特別是到了魏晉竹林時期,圣人的經典教化更成為了統(tǒng)治者控制人們思想的工具,因此嵇康最終也發(fā)出了“每非湯武而薄周孔”[1]274、“輕賤唐虞而笑大禹”[1]37的吶喊。
當然,我們也必須看到,這種批判也體現(xiàn)了嵇康內心的矛盾:他雖然以批判為武器深刻地打擊了“名教”的勢力,揭露了儒家思想中的粗陋之處,但是他仍無法拋棄現(xiàn)實,仍然關心民生,向往著能夠回到“大樸未虧”、“物全理順”[1]143的治世之中。面對種種矛盾,嵇康必須為自己找到一種宣泄的方式,因此,他在批判現(xiàn)實的基礎上轉而開出了一條“任自然”之路。
“任自然”,筆者認為作為嵇康思想的核心內容,包含兩方面的涵義:一是對真實自然的追求——求真,二是對自由人生的追求——求善,通過實現(xiàn)“求真”和“求善”最終達到一種真正的“任自然”——求美的理想境界。
首先,嵇康對真實自然的追求可以通過他的宇宙觀來體現(xiàn)。
浩浩太素,陽曜陰凝,二儀陶化,人倫肇興。(嵇康《太師箴》)[1]195
夫元氣陶鑠,眾生稟焉。(嵇康《明膽論》)[1]134
夫天地合德,萬物資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嵇康《聲無哀樂論》)[1]85
宇宙為一浩浩元氣,人生一切皆元氣所造,元氣衍而為陰陽五行,人乃或有‘明(智)’或有‘膽(勇)’及其他種種分別[2]128,這是嵇康的宇宙觀,也體現(xiàn)了他對真實自然的肯定。自然是由元氣構成的實體,更應是陰陽調和、五行相生相克衍生而出的和諧有序的統(tǒng)一體。
其次,嵇康對自由人生的追求是通過他放達的人生觀念體現(xiàn)出來的。這種放達就是要做到使人們能夠順欲而不縱欲、省欲而不禁欲,使人們成為具有無私之心的真君子,使人們的自然本性得到充分舒展,使人成為真正的人。
清虛靜泰,少欲寡私;知名位之傷德,故忽而不營,非欲而強禁也;識厚味之害性,故棄而弗顧,非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氣,以醇白獨著;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又守之以一,養(yǎng)之以和,和理日濟,同乎大順。(嵇康《養(yǎng)生論》)[1]51
今不使不室不食,但欲室食得理耳。(嵇康《答難養(yǎng)生論》)[1]62
所省之欲,正是在發(fā)揮了“理”的作用,甄別了善惡的基礎上而拋棄的傷德害性之欲,既順了人的自然之欲,又非縱欲禁欲,而使欲望得到了適當而充分的發(fā)揮。而這也才是人們實現(xiàn)養(yǎng)生的真正路徑。
嵇康認為放達之人應懷抱釋私之心、超凡脫俗。他說:
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嵇康《釋私論》)[1]120
人能超然于名利之上,擯棄矜尚虛偽,而合于大道、心中無措,才能成為具有真性情的真君子,最終,越名任心,達到這樣的境界:
君子之行賢也,不察于有度而后行也。任心無邪,不儀于善而后正也。顯情無措,不論于是而后為也。是故傲然忘賢,而賢與度會,忽然任心,而心與善遇,儻然無措,而事與是俱也。(嵇康《釋私論》)[1]120
通過對真實自然的追求——求真,對自由人生的追求——求善,嵇康最終尋找到了解決心中苦悶的宣泄方式——“任自然”,在人格精神上,甚至在自然的生活中持放達、逍遙之態(tài)度,最終超越世事之分別而上升到審美的境界,實現(xiàn)自己理想化的追求。這可以通過嵇康在《卜疑集》的一段論述體現(xiàn)出來,他將自己假托為“宏達先生”,從而勾勒出一個放達、逍遙的世界:
有宏達先生者,恢廓其度,寂寥疏闊,方而不制,廉而不割,超世獨步,懷玉被褐,交不茍合,仕不期達。常以為忠信篤敬,直道而行之,可以居九夷,游八蠻,浮滄海,踐河源,甲兵不足忌,猛獸不為患;是以機心不存,泊然純素,從容縱肆,遺忘好惡,以天道為一指,不識品物之細故也。[1]36
嵇康繼承了儒、道的雙重傳統(tǒng)。因此,在他的性格中關心現(xiàn)實與超然物外總是交相呼應的。再加上生于魏晉的亂世之中,嵇康心中的那種悲憤與苦悶便更加強烈。是入世濟世還是出世避世?面對種種矛盾,嵇康最終選擇了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方式來宣泄胸中困苦,“以批判為武器,以審美為歸宿”[3]170。
注釋:
① 關于這三種批判對象的劃分,參見徐斌的《魏晉玄學新論》(200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第194―199頁)。
[1] 夏明釗.嵇康集譯注[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7.
[2] 湯一介.魏晉玄學論講義[M].廈門:鷺江出版社,2006.
[3] 徐斌.魏晉玄學新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 蒲長春.“名教”與“自然”:嵇康的倫理觀及其矛盾[J].廣西社會科學[J],2004(7).
On JI Kang’s Philosophy from His Idea “to transcend the Confucian Social Doctrines and to follow One’s Own Nature”
LIN Yi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The philosophy of JI Kang with both dispositions of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reflects the essence of the spirit of his time. As the core proposition in JI Kang’s philosophy, “To transcend the Confucian social doctrines and to follow one’s own nature” is the most important question which cannot be ignored if one expects to understand the real meaning about Ji Kang’s thought. Not only does this proposition show JI Kang’s attitude for the main problem to differentiate the Confucian Social Doctrines and the Nature at his time, but basically reflects the real meaning about JI Kang, that his critique for their social reality in term of his concern over human being, and his expect and pursuit for the real nature. The liberty and the aesthetic ideal make someone to follow his own nature——Truth, Goodness and Beauty. In a word, this proposition is just JI Kang’s choice and attitude for all sorts of contradictions at his time and expression for his own sad.
JI Kang; “to transcend the Confucian social doctrines”; “to follow one’s own nature”; “to be freedom”
B235.3
A
1006-5261(2011)06-0038-03
2011-04-26
林頤(1986―),女,天津人,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葉厚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