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娟
(徐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論蕭紅小說中的女性宿命觀
陳莉娟
(徐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蕭紅的一生顛沛流離,深深體味了女性生存的艱辛與苦澀。在其小說中,她描述了舊時代女性宿命般的生存苦難:刑罰般的生產(chǎn)、愛與尊嚴的缺失、心態(tài)的麻木與奴化等等;并在舊時代女性生存悲劇的描述中,控訴了以捍衛(wèi)男性霸權地位為核心的封建宗法制度對女性的戕害。
蕭紅;小說;女性宿命;奴化;男權
蕭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位偉大的女性作家,她在短暫的一生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作品。蕭紅一生顛沛流離,飽受遭人白眼的苦澀和屈辱,其曲折痛苦的生活經(jīng)歷,影響了她的寫作視野和審美態(tài)度。她以荒涼淡漠的筆觸、平靜客觀的敘述,表現(xiàn)了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悲涼和荒蕪,揭示出女性心靈的麻木與奴化。蕭紅在其作品中含淚控訴和批判了以男性霸權為核心的封建宗法制度對女性的奴役與戕害。自身經(jīng)歷的坎坷讓蕭紅深知女性的屈辱與苦難,尤其是生活在舊中國農(nóng)村的女人們,她們更是過著一種連奴隸都不如的生活。因此蕭紅往往將視野投向廣大的舊中國農(nóng)村,關注鄉(xiāng)村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價值,為她們譜寫下一曲曲飽含血淚的悲歌,并在這些卑微的女性身上寄托自己的無限哀思。
身為一名女性,蕭紅滿懷著對自身遭遇的不甘和憐憫,滿懷著對這個男權社會的控訴和憤恨,滿腹的心酸與憤恨化成了她手中的筆、化成了書中的文字。其筆下的女性無一例外都有悲慘的境遇和命運,特別是處于社會底層的勞動婦女,生存更是成了一種無異于動物的自然需求,活著和死亡都呈現(xiàn)出一種盲目性、動物性。這些可悲的女人們毫無尊嚴地活在男性霸權社會,麻木地充當他們的奴隸和泄欲的工具。
1.刑罰般的生產(chǎn)
生育,對于女人來說原本是一件締造生命的神圣行為。自古以來,男性作家都喜歡以一種褒揚的態(tài)度來謳歌生命誕生的神圣、母性的偉大。然而女性作家蕭紅卻跳出了旁觀者的囿限,以局內(nèi)人的身份,用犀利的筆觸對男性話語進行了無情的解構。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到女人的身體是決定女性在世界上的處境的重要因素。女人的生理特征決定了她必須擔起生育這個責無旁貸的義務。孕育生命是一件自然的行為,同時也是一件肉體承受痛苦的行為。在《生死場》第六章中,蕭紅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去反映女人如刑罰般的生產(chǎn):除承受肉體的痛苦外,更致命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在生產(chǎn)過程中,因為怕弄臟了席子,五姑姑的姐姐在僅有柴草的土炕上痛苦地爬行。又因為接生婆的“壓柴,壓柴,不能發(fā)財”的禁忌,僅有的柴草也被婆婆撤去。于是產(chǎn)婦就只能像條魚似地光著身子,在揚起灰塵的土炕上爬行、掙扎,直到耗盡最后一點力氣。女人在所謂為男人延續(xù)生命、傳承子嗣的工作中奮力掙扎著,而此時那個男人——她的丈夫卻“拿起身邊的長煙袋來投向那個死尸”。肉體上已經(jīng)遭受著刑罰般痛苦的女人不僅沒有得到丈夫的疼愛和憐惜,還在精神上遭受著煎熬,此時她卻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生怕遭來男人的打罵。耗盡女人全部精力的刑罰般的生育行為根本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和保護。這是作者以其親身體驗,融進自己的情感積淀,為女性譜寫出來的一曲血淚悲歌。然而更可悲的是,人類的生產(chǎn)和動物的生產(chǎn)竟是如此的相似。蕭紅在作品中用了一些動物生產(chǎn)的意象,大狗忙著生產(chǎn),“四肢在顫動,全身抖擻著”,也有母豬“肚子那樣大,走路時快要接觸著地面”,來比喻女人的生產(chǎn)行為。女人和動物淪為一類,女性和動物的生育呈現(xiàn)出同質性,女性生命的誕生抑或逝去都無異于動物,這是多么大的諷刺!作者用看似淡漠的筆觸、平靜的敘述,把人和動物的生產(chǎn)活動相互交叉著呈現(xiàn),用一種類似蒙太奇的電影剪輯手法,向我們揭示了女性的悲慘境遇。
2.愛情和尊嚴的缺失
不擁有愛情這種情感因素的男女只是呈現(xiàn)出像動物一般的本能,而男人則更是充斥著這種原始欲望的自然人,女人對他們來講只是奴隸和泄欲的工具?!渡缊觥防锝鹬Φ脑庥鰬K痛地向我們揭示了這一點。那個讓她迷迷蕩蕩、魂不守舍的男人——成業(yè)追求她的根源便是本能的驅動?!鞍l(fā)育完全的青年的漢子,帶著姑娘,像獵犬帶著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用獵犬比喻成業(yè),形象地把他那種貪欲揭露無疑。成業(yè)對金枝沒有憐惜、沒有愛,就是在她生病的時候,他仍是“用腕力擄住病的姑娘”,“把她壓在墻角的灰堆上”,“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要動作一切”。作品中的男人是粗魯?shù)模亲匀恍缘?,他們只有性的需求。年輕不更事的金枝根本沒有認清男人的本性,最終落入成業(yè)溫柔的情網(wǎng)中。她出嫁后就發(fā)現(xiàn)了成業(yè)的真面目,“還不到四個月,就漸漸會詛咒丈夫,漸漸感到男人是炎涼的人類”。而作為過來人,成業(yè)的嬸嬸早已明了女人的宿命。她聽說成業(yè)要娶金枝后,悲傷地說:“等你娶過來,她會變樣,她不和原來一樣,她的臉是青色的,你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你會打罵她呀”。這是女人在歷經(jīng)人世滄桑后漸趨炎涼的人生態(tài)度,亦是一種悲嘆女性宿命的無可奈何。她們懼怕男人,就像父權下的孩子懼怕他們的父親一樣。成業(yè)的嬸嬸在談笑間本想“過去拉著福發(fā)的手臂,去撫媚他,但是沒有動,她感到男人的笑臉不是從前的笑臉”,于是“她笑一下趕忙又把笑臉收了回去,她怕笑得時間長,會更要挨罵”。女人是如此的謙恭,如此的卑微,卑微到笑容都不受自己的控制。另外,打魚村最美麗的女人月英本來是全村小伙子都追求的對象,月英的丈夫也因為能娶到她而特別自豪??僧斣掠⒒疾【弥尾挥?,丈夫對她表現(xiàn)得極其冷酷。他不給月英被子蓋,只用磚倚住她。他從城里賣完青菜回來燒飯自己吃,吃完便睡下,從來不管月英的死活。在男人的內(nèi)心深處,女人便是他們花錢買回來的物品、奴仆,要充分發(fā)揮她們的功效,為自己服務。而這種工具無法發(fā)揮功效時,丈夫就將她像一件廢棄的東西一樣扔掉,毫不憐惜。在男權社會里,女人沒有獨立的生存意義和價值,享受不到愛和尊嚴,永遠只是男人的附屬品。
中國的歷史就是一部封建史,而幾千年的封建社會歸根結底是以男權為中心的不平等社會。男權統(tǒng)治下的女人遭受著被統(tǒng)治、被壓迫的命運,她們是男人的附屬品。鄉(xiāng)村婦女的悲慘遭遇更是令人觸目驚心,她們的可悲之處不僅在于肉體遭受他人的欺凌,更在于她們的心靈完全被毒化、被麻木化。一種無法抗拒的規(guī)則從內(nèi)心深處支配著她們,成為所有苦難的根源。蕭紅以局內(nèi)人的切身感受,用犀利的筆觸揭示了造成婦女悲劇的根源——以男權為核心的封建專制和封建禮教。
1.封建宗法制度的壓迫
擁有幾千年歷史的中國一直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男權、父權占據(jù)統(tǒng)領的地位。男性為了鞏固他們的霸權地位,制定了一套套維護男權的規(guī)章制度。就像蕭紅自己說的:“在文明社會,男子處處站在優(yōu)越地位,社會上的一切法律權力都掌握在男子手中,女子全處于被動地位”[1]62。在中國幾千年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婦女被定義為傳承子嗣的工具,男人們的附屬物。婦女要盡好自己的本分,以男人為天,服從男人的意志,遵從傳統(tǒng)禮教。而傳統(tǒng)禮教要求女人要溫順,要逆來順受,要夫唱婦隨,要從一而終。蕭紅對中國女性的悲劇的揭示是深刻的?!渡缊觥分校腥耸堑刂麟A級的奴隸,而他們的女人便是奴隸的奴隸,她們處在社會的最底層,飽嘗著不盡的苦痛。在《呼蘭河傳》中,作者借寺廟里的神靈心酸地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可見男人打女人是天理應該,神鬼齊一。怪不得那娘娘廟里的娘娘特別溫順,原來是常常挨打的緣故?!边B神界都免不了要重男輕女,都要維護男人的利益,更何況人間呢?作者以一種看似輕松、調(diào)侃的態(tài)度揭示了女性的低賤地位、失語的生存狀態(tài),并控訴了以捍衛(wèi)男權為宗旨的封建宗法制度對女性的身心壓迫。塑造娘娘像的是男人,他之所以把女子的形象塑造得很溫順,就是要告訴人們:“溫順的就是老實的,老實的就是好欺負的,告訴人們快來欺負她們吧”。在封建社會中,女性形象也只能由男人來塑造,她們沒有獨立的生存意義和價值。更加可惡的是,男人們把那些符合傳統(tǒng)禮教的,具有“優(yōu)良品德”的女性的事跡告知天下,將這種美德發(fā)揚光大。節(jié)烈觀是男權文化給女人設置的“溫柔陷阱”,讓女人滿足于充當一位“完美女人”的幻覺之中,忘記自己的人格、尊嚴和權利。蕭紅在《呼蘭河傳》中這樣寫道:“那么節(jié)婦坊上為什么沒寫著贊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贊詞?那是修節(jié)婦坊的人故意給刪去的。因為修節(jié)婦坊的,多半是男人……女人也去跳下井,留下來一大群孩子可怎么辦?于是一律不寫。只寫溫文爾雅,孝順公婆……”作者仍舊以一種幽默的筆調(diào)詼諧地道出女性的失語地位:連女性的“美德”也只能由男性來宣揚,女性完全處于一種任由他人主宰的境地。蕭紅從社會機制的層面分析了造成婦女悲劇命運的因素,即以捍衛(wèi)男性霸權地位為核心的封建宗法制度。
2.奴性心態(tài)的形成
女人的可悲之處不僅在于處于被壓迫的最底層,不僅在于在男人面前毫無尊嚴可言,更在于她們對這種境遇的無動于衷,甚至于不自覺地成為封建禮教的幫兇,不自覺地改造壓迫那些更加無辜的“異類”。她們從內(nèi)心深處毫無疑義地遵守著幾千年來的傳統(tǒng)禮教,渾渾噩噩地成為男性的附屬品。麻木地接受著壓迫,義不容辭地去修正那些大膽、不合規(guī)矩的女性,已成為她們的集體無意識。魯迅先生曾說:“他們是可憐人,不幸上了歷史和數(shù)目的無意識的圈套,做了無主名的犧牲。”[2]47《呼蘭河傳》則從社會文化層面凸顯出無主名無意識殺人集團的根深蒂固。女人除了要受家庭中來自男人的折磨、壓迫外,還要承受輿論的壓力和謠言的迫害。小團圓媳婦本是一個健康、開朗、純真的孩子,是一條還不曉得人情世故,還不曾接受過改造的鮮活的生命。然而到婆家后,眾人都用自己的病態(tài)心理去衡量小團圓媳婦。她們許是受盡了欺凌和壓迫,所以見不得整天笑呵呵、無憂無慮的小團圓媳婦。她們覺得活得要像自己一樣那才正常,于是對她百般挑剔,說她“太大方了”,“一點也不知羞”,更有甚者還對她“頭一天來婆家吃飯就吃三碗”表示不滿。于是婆婆覺得要“嚴加管教她,給她一個下馬威”,她用各種殘酷的辦法來折磨小團圓媳婦,甚至用燒紅的鐵烙她的腳。要改造這樣的不守婦道的媳婦不僅是婆婆的任務,而且也成為了所有“熱心”婦女們關注的問題。在看客們的“熱情關注”下,老胡家三次用滾燙的開水燙小團圓媳婦,美其名曰“治病”,小團圓媳婦帶著無法言說的屈辱悲慘地死去,成為殺人集團的一個祭奠品?!逗籼m河傳》第七章中出現(xiàn)的王大姐也遭遇類似的經(jīng)歷。在她沒有出嫁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對她稱贊有加??僧斖醮蠼銢]有通過正當途徑卻和馮歪嘴子走到一起,觸犯了幾千年來的傳統(tǒng)禮教的時候,人們立即用另外一副嘴臉來對待她,認為她傷風敗俗,用最惡毒的話語來詆毀她,甚至于冒著風雪守候在她的窗下窺視其行跡,搜集她“不是個好東西”的證據(jù)。人們竟然期待著他們死去,期待著無辜的孩子被凍死。最后,饑寒交迫的王大姐只能在絕望中孤寂地死去。這群鄉(xiāng)村婦女只是按照公眾的標準,按照既定的禮數(shù)來評論他人的是非,卻以一種眾口鑠金的力量殺王大姐于無形。
這些可憐又可恨的女人日復一日地過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奴性思想已深入她們的骨髓。她們不自覺地奉行著做奴隸的準則,心甘情愿地被殺或者殺人。這種內(nèi)在化了的奴性心態(tài)是造成女性悲劇命運的另一個根源。
作家的人生體驗或多或少都會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叭松w驗的有效性原則表明,文學創(chuàng)作最需要的是那種深徹到作家生命記憶和原初感動的人生經(jīng)驗的積累,這是文學作品之所以感人、之所以恒久的重要原因。”[3]158-159蕭紅是一位感性的作家,她對女性悲劇命運的認知和自身經(jīng)歷是分不開的。特殊的人生體驗升華為一種情感沉淀,所以她才對女性的生命價值、悲劇命運有那么深沉的思索和同情。蕭紅是受五四思想影響的新女性,她努力去追求自身的獨立與幸福,渴望得到丈夫平等的關愛與呵護。但是,她一生的追求與抗爭始終沒有能夠讓她擁有幸福,她一生顛沛流離,屢遭男人的拋棄。悲涼苦痛的一生,讓她深深感受到以男性霸權為核心的封建宗法制度是那么的強大,是那么的難以撼動。歷經(jīng)磨難和苦痛的她,只能在文字中書寫人生的無奈,悲嘆身為女人的宿命。
[1] 蕭紅.蕭紅全集[G].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
[2] 魯迅.墳·我之節(jié)烈觀[G]//魯迅文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3] 朱壽桐.文學與人生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責任編輯 馮自變】
2011-01-09
陳莉娟(1987-),女,江蘇南通人,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
1672-2035(2011)02-0099-03
I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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