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欣
(淮陰工學(xué)院外語學(xué)院,江蘇淮安223003)
《詩經(jīng)·關(guān)雎》英譯之我見
——兼論語篇把握在漢詩英譯中的重要性*
吳 欣
(淮陰工學(xué)院外語學(xué)院,江蘇淮安223003)
《詩經(jīng)》是我國文學(xué)史的光輝起點,也是我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開端。作品以抒情詩為主流,開拓性地運用了賦、比、興等表現(xiàn)手法,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成就,對后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蛾P(guān)雎》是《詩經(jīng)》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漢文化文學(xué)寶庫中的珍品,因此,翻譯工作者都不遺余力地將它譯介國外。許淵沖先生、韋利先生是《詩經(jīng)》翻譯的佼佼者,分析研究他們的譯詩策略,對于總結(jié)漢語古典文學(xué)西譯的經(jīng)驗,構(gòu)建現(xiàn)代翻譯理論,自然有著不可忽略的益處。
《詩經(jīng)》;《關(guān)雎》;英譯本;審美
《詩經(jīng)》是中國最古老的詩歌總集,產(chǎn)生于周武王至周敬王時期,也就是公元前11世紀到公元前5世紀左右。這中間有漫漫六百年的光景,能流傳后代,可謂是風(fēng)雅而細心的祖先為后人留下的一筆寶貴的文學(xué)財富?!对娊?jīng)》的體裁分為“風(fēng)”、“雅”、“頌”,其中的“風(fēng)”,就是各地方、各區(qū)域的民間歌謠?!笆鍑L(fēng)”,就是指采集于中原十五國的民間歌謠。這些詩篇體裁、用韻大體一致,顯然是經(jīng)過先秦儒家的精心打磨和潤色的。廣泛采集于民間,精心修繕于儒林,《詩經(jīng)》自當(dāng)無愧于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一顆稀世珍寶。為把中華文化中這一綺麗的瑰寶譯介國外,不少譯家持之以恒地進行了大量開拓性的艱辛勞動[1]。閱讀各種譯本,筆者認為,北大教授許淵沖和英國學(xué)者Waley(韋利)的譯本,有許多可取之處,值得深入推敲研學(xué)。
自漢以后,《詩經(jīng)》即被儒家尊為經(jīng)典而被深入研究,兩千多年的中國文學(xué)史上,沒有哪一位詩人不曾受過《詩經(jīng)》的影響。歷代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注疏也汗牛充棟,注家如王夫之、顧亭林、陳啟源、姚際恒諸人,對《詩經(jīng)》的名物、訓(xùn)詁都作出過卓越的貢獻,其解釋可謂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對于學(xué)術(shù)研究無疑是件大好事,但這種“見仁見智”的不同見解,對翻譯工作者來說,卻不是一件值得興奮的事。譯者只有綜合分析研究、推敲琢磨古代學(xué)者的這些釋解,對原著的主題思想才可能得到比較正確的把握,從而生產(chǎn)出較為準確的譯品。
《關(guān)雎》是《詩經(jīng)》的開篇之作,聲、情、文、義俱佳,其藝術(shù)風(fēng)姿豐盈拔萃,足為“國風(fēng)”之始,三百篇之冠,前人曾謂《關(guān)雎》在藝術(shù)上有“七勝”:格局之勝、運筆之勝、文法之勝、字法之勝、造詞之勝、用韻之勝和音節(jié)之勝。全詩富于想象,感情真摯動人,句式整齊短促,節(jié)奏和諧明快,適合音樂演奏的需要而反復(fù)回旋。詩中又多用疊韻雙聲連綿字,極大地增強了詩歌音調(diào)的和諧美和描寫人物的生動性。原文不是太長,現(xiàn)輯錄如下: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先看題目。題目是綱,把握準確,有引人入勝之功效。此題目許淵沖教授譯為“Wooing and Wedding”,這種提綱挈領(lǐng)、另起爐灶的做派,與他意譯全詩的風(fēng)格很相一致。Wooing和Wedding兩個字不但有相同的頭韻,瑯瑯上口,且句型排列對稱,形式上很適合詩歌的題目。但是,筆者研讀再三,總覺得譯意距原意稍遠了些,一眼望去,讀者可能一下子都反應(yīng)不出這就是居中國《詩經(jīng)》之首篇的《關(guān)雎》。翻譯一篇文章或一首詩歌,它的題目最好最大限度地接近于原作品,否則,隨意演繹,那作品就不是“譯作”而是“創(chuàng)作”了。如果作為中國學(xué)者都很難搞清楚翻譯的內(nèi)容,那研究時就很容易造成不必要的混亂,而外國讀者更會懵懵懂懂、不得要領(lǐng),譯者所作的努力恐怕就事倍功半了。翻譯畢竟是“戴著鐐銬的舞蹈”,這個“鐐銬”就是原作者的本意。因此,對于作品的題目,筆者更趨向于直譯?!瓣P(guān)”者,鳥之叫聲也,關(guān)雎即關(guān)關(guān)叫的鳥,說白了就是呱呱鳴叫的鳥,想來,推而進之亦可譯為“求偶鳥”,甚至叫“春”之鳥。正如唐顏師古《匡謬正俗·關(guān)雎》所說:“‘關(guān)關(guān)’,和聲;《詩序》總撮句內(nèi)二字以為篇名耳,不得即呼雎鳩為關(guān)雎也?!币虼?筆者認為,如果譯為Cooing Ospreys(Turtledoves)是不是更好些呢?有譯者將其譯為A Jujiu Cooing[2],貼切原文,簡潔明了,但譯文用漢語拼音Jujiu代替Ospreys或者Turtledoves,是對讀者的不負責(zé)任。這種譯法充其量只能給愛好譯事的中國學(xué)者閱讀,而外國人顯然無法知道這Jujiu是何鳥。另外,用單數(shù)A Jujiu,應(yīng)該是劉國善先生最大的失誤,稍許推敲一下,也能斷定此洲上“呱呱叫”的不止一只雎鳩。記得圣人孔子在鑒賞《詩經(jīng)》時曾經(jīng)夸張而傳神地講過:“關(guān)雎之亂,洋洋乎盈耳?!?語見《論語》)[3]一個“亂”字,一個“盈”字,把“關(guān)關(guān)”的喧鬧之音,淋漓酣暢地表達了出來,可謂是“關(guān)雎”的傳神寫照。
第一章第一段: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據(jù)說這雎鳩鳥,雌雄相從而不亂偶,詩之首章以關(guān)雎起興是有深意的。雎鳩,朱熹《詩集傳》(以下簡稱《集傳》)有云:“狀類鳧鷺,今江、淮間有之。生有定偶而不相亂,偶常并游而不相狎?!痹S先生將其譯為“斑鳩”,而斑鳩習(xí)性又是成對成雙的,用于民間情歌確實更加合適。但許先生批評Waley不該把“雎鳩”譯為“魚鷹”,理由是,魚鷹是食魚的,應(yīng)用于情歌不妥。這兒,許先生的擔(dān)憂有些多余了。其實,許多訓(xùn)詁考證的學(xué)者都認為“斑鳩”就是“鶚”,如《爾雅·釋鳥》郭璞注:“雕類,今江東呼之為鶚,好在江渚山邊食魚。”而“鶚”就是后人稱之為魚鷹的大鳥。Waley根據(jù)前人注釋,忠實地將其譯為“魚鷹”,并無不妥之處,《詩經(jīng)》原作者也只取成雙成對之意,和魚鷹每天的食譜沒有關(guān)系,因而,許先生的批評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不過,Waley先生在譯“關(guān)關(guān)”時,把這兩個字譯成“fair,fair”,似乎太過擬人化了。除了在童話里,恐怕再聰明的魚鷹也叫不出“fair,fair”這樣的聲音來。許淵沖譯為“咕咕叫”,而“咕咕”正是斑鳩的叫聲。況且,coo這個詞還有“(柔情地)低語”的意思,放在這兒,自有其情境的對應(yīng),從“氛圍”的一脈相承方面來考察,許先生的譯文確有過人之處。
此章的第二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全詩的關(guān)鍵,也是全詩最讓譯者傷腦筋的地方。“窈窕”如何譯?“淑女”如何譯?“君子”又如何譯?一堆爭論不休的話題。先說“窈窕”。王逸注《九歌·山鬼》注“子慕予兮善窈窕”時說:“窈窕,好貌?!?王逸注:《楚辭》,(清)大一統(tǒng)圖書局發(fā)行)筆者認為,這個解釋已經(jīng)到位了,不需要深挖它所謂的內(nèi)在含義。揚雄《方言》:“秦、晉之間,美心為窈,美狀為窕?!毙稳菹嗝裁篮?兼指內(nèi)心溫良等等,這樣的訓(xùn)詁有些過了,似無必要。藍菊蓀在其《詩經(jīng)國風(fēng)今譯》中干脆認為“窈窕音苗條”[4],強調(diào)的自然還是余冠英老先生翻譯的“好姑娘苗苗條條”[5]那樣的外在美,與“心靈美”無涉,不必太過拔高古人的思想境界。大凡找“女朋友”,大多數(shù)的一見鐘情,皆是因身材勻美可人、面容嬌麗逼人也,至于對“心靈”的考察,那是相識以后相處期間的事。本詩描寫的是一個未婚小伙子乍看到一個美麗姑娘蠢蠢的心理活動,談不上追究“心靈深處的東西”。因此,這兒的翻譯,不必想得“高、大、全”。有些譯者加上“勤勞”等詩歌以外的東西,顯然屬于“超碼翻譯”?!榜厚弧倍?Waley先生給出的譯文是Lovely,譯意膚淺而籠統(tǒng),不能概括“窈窕”所蘊含的意義。這里,原詩顯然著眼于女士的漂亮,而不是可愛,不漂亮而可愛或漂亮而不可愛的女人大有人在,兩者是不可以劃等號的。許淵沖先生把“窈窕”譯為fair,算是基本上把握了詩的本意。
那么,“窈窕淑女”中的“淑女”又怎么解呢?筆者以為,“淑女”指的就是端莊而漂亮的女子。朱熹《集傳》曰:“淑,善也。女者未嫁之稱?!痹S淵沖先生曾責(zé)疑Waley,把“淑女”說成是貴族女士(this noble lady)是不符合實際的,責(zé)問貴族會親自到河邊來采集荇菜么?以此許先生得出結(jié)論,他譯為平民女是其“遠遠勝過”Waley譯文的其中之一處。筆者認為,許先生有些剛愎自用了,至少是沒有深入考證古人的有關(guān)文獻。關(guān)于此詩的本義,古今學(xué)者口水官司不斷,至今尚無定讞。學(xué)者藍菊蓀在其專著《詩經(jīng)國風(fēng)今譯》中認為:“這是歌頌農(nóng)村青年男女自由戀愛結(jié)合的賀婚歌?!盵4]他認為,貴族女子自然可以稱為“淑女”,但農(nóng)村中勤勞的姑娘又何嘗不可以稱為“淑女”呢?而齊魯書社出版的《詩經(jīng)新注》卻明確表示,詩歌是描述“貴族青年的戀歌”[6]。著名文學(xué)家余冠英在注釋時干脆回避了這個問題,他說,詩人唱的是:河邊一個采荇菜的姑娘引起一個男子的思慕,那“左右采之”的苗條形象使他寤寐不忘,他整天地想:要是能熱熱鬧鬧地娶她回家做老婆,那該多好[5]!這些都是新中國專家在強化“階級”的環(huán)境下所得出的扭轉(zhuǎn)乾坤的訓(xùn)詁結(jié)論。自漢、宋以來,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君子”指周文王,“淑女”指文王的妻子太姒,詩的主題是歌頌“后妃之德”。如《毛序》:“《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敝祆洹都瘋鳌?“周之文王,生有盛德,又得圣女姒氏以為之配。宮中之人,于其始至,見其有幽閑貞靜之德,故作是詩?!币虼?依筆者所言,這位“淑女”,說她是“小家碧玉”講得通,說她是“大家閨秀”亦說得過去,甚至定她為王妃,也不好輕易否定。難道“大戶人家”的閨女,就不能浪漫一把,乘條小船,到小河之中雎鳩之間采集時令小菜嗎?總之,詩中的“淑女”,許先生采“農(nóng)家小妹”說,Waley采“貴族靚女”說,見仁見智,自強求不得。
再說“君子”。“貴族說”代表余冠英先生認為,《詩經(jīng)》中的“君子”,系貴族的通稱,并不是表示德行,和現(xiàn)代用法有所區(qū)別[7]。他們認為,詩經(jīng)時代(西周、春秋時期),“君子”,當(dāng)時只用來稱呼貴族男子,這在《尚書》、《左傳》、《國語》等先秦古籍中有足夠的證據(jù)。既然“君子”、“淑女”為貴族青年男女的通稱,“鐘鼓”、“琴瑟”又為貴族所專有,那么,這對青年男女當(dāng)系貴族無疑。因此,學(xué)者李長之先生解為系“賀婚歌”雖未指明這首詩的主人公是什么樣的人,但大致肯定非勞動人民[8]。陳子展先生也認為是“歌頌社會上層男女戀愛成功的詩歌”[9]。魯迅先生在《門外文談》一文中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二句譯為“漂亮的好小姐呵,是少爺?shù)暮靡粚骸薄o@然,他們都認為,此處的“君子”指的是“有頭有臉”的“有錢人”。“勞動人民說”代表藍菊蓀對這種論點大搖其頭。他說,《詩經(jīng)》雖有所謂起興的說法,但細味詩中提到“雎鴆”、“河”、“洲”、“荇菜”等,當(dāng)系實指,詩歌是歌頌勞動人民的。他承認,“君子”一詞在《詩經(jīng)》中一般確實是貴族的通稱,但用作勞動人民敬稱的,不是沒有,如《君子于役》中的“君子”,就是指那個出門當(dāng)兵的男人——農(nóng)村種地的男人。因此,本詩篇中的“君子”作為普通男子的尊稱,完全可以指那些干活的能手或純樸的青年。如果把“淑女”作為農(nóng)村勤儉的姑娘去理解,純樸的青年和勤儉的姑娘結(jié)合,正是廣大人民的理想和期望,他們?yōu)樗麄z的幸福生活祝福,為他倆的結(jié)合禮贊,那么,這篇詩歌的主題就不是“歌頌上層社會男女戀愛成功的詩歌”,相反地,倒是歌頌下層社會男女戀愛成功的詩歌了。
既然說法天淵有別,看法大相徑庭,那么,這兒的“君子”、“淑女”,Waley先生分別譯為his noble lady(貴族女士)和our lord(主人),趨向于“貴族”說,許淵沖譯為fair maiden和a young man,模糊身份,趨向于“平民”說,都有他們的道理,都是有案可稽的。許先生否定韋氏將“淑女”譯為noble lady,“君子”譯為our lord,當(dāng)然沒有足夠的理由,這只是理解的不同而已。Waley先生所譯詩句Lovely is this noble lady,/Fit bride for our lord.譯詩內(nèi)容緊扣原文,顯示了文學(xué)譯作的基本準則“忠實”,或幾道先生的“信”追求。譯回頭就是:高貴的女士是那么可愛,真是公子的好一對啊。而許先生的譯詩:A good young man is wooing,/A fair maiden he loves.再譯回頭,就是“一個俊小伙子在害相思,他愛著一位漂亮的女士”,采取了稍稍游離于原文之外的意譯,風(fēng)格各異,殊途同歸。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這是詩的第二章。以荇菜左右流動之無方喻淑女之難求,以至于夜不成寐。荇菜,一種水生植物,形似莼菜,可作食物。流,“撂”之借字,擇取的意思?!稜栄拧め屧b》:“流,擇也。”又《釋言》:“流,求也?!边@兒,韋先生對原詩作了較大的“外科手術(shù)”:In patches grows the water mallow;/T o left and right one must seek it./Shy was this noble lady;/Day and night he sought her.說這位“美眉”靦腆害羞躲著人兒,情哥哥尋她個朝朝暮暮兒。韋先生在此按照自己的理解增加了個Shy,似乎陷入了“衍譯”的窠臼。其實,有時為了譯文的前后邏輯推理,適當(dāng)增字也是允許的。這兒許先生倒是一反常態(tài),給出了一個非常忠實于原文的譯文:Water flows left and right/ Of cresses here and there./The youth yearns day and night/For the maiden so fair.異曲同工,都是可供圈點的佳譯。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第三章強化求之不得而夢寐以求、寢食不安之狀。思服,思念之意。悠哉,乃思念綿長的意思。王先謙《集疏》:“悠哉悠哉,猶悠悠也。二‘哉’字增文以成句?!陛氜D(zhuǎn)反側(cè),翻來覆去,不能安眠,極言情愛的力量讓人神情恍惚。韋先生將“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譯為“Sought her and could not get her;/Day and night he grieved.”(尋覓她而得不到她呀,整日悲痛心傷),從內(nèi)容上看基本上達到了原詩的意境。而下一句“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韋先生將其演繹為“Long thoughts,oh,long unhappy thoughts,/Now on his back,now tossing on to his side.”大概意思也是不錯的:無盡的思念,哦!無盡而痛苦的思念,小伙子“一會兒仰著,一會兒側(cè)著”,睡不著覺。準確是詩譯的基本要求,但要譯出質(zhì)量上乘的詩歌,就不是僅僅停留在語言的對譯上。筆者認為,韋利先生在這句中無端地加上“哦”,有些落入俗套,把一句古雅的詩歌譯成了現(xiàn)代散文詩風(fēng)格。誠然,詩歌要以語言的真情實感打動讀者,而不是動輒加上“哦,啊”之類的嘆詞來人為推動情感的高潮的。另外,將“輾轉(zhuǎn)反側(cè)”譯為“Now on his back,now tossing on to his side”,不但啰嗦,而且也實在通俗了點,這簡直就是原詩“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注釋。這兒,許先生的譯句卻干凈利落:His yearning grows so strong,/ He cannot fall asleep./He tosses all night long,/ So deep in love,so deep!此句中,yearning表示思念、思慕,toss表示翻來覆去,整句就是:他的思念如此強烈啊,以致他難以入眠;他整夜地輾轉(zhuǎn)反側(cè)啊,愛她是那樣的濃烈!譯詩的效果已經(jīng)完全可以和原詩媲美。許淵沖先生翻譯《詩經(jīng)》,時間上自然比韋利先生晚了幾許,但在承先的基礎(chǔ)上跨進一步,實在是合理的可喜現(xiàn)象。
詩之第四章: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寫思淑女不得,想象中與淑女歡聚的情景。此章中的“友”,《廣雅·釋詁》釋為:“親也?!薄睹珎鳌?“宜以琴瑟友樂之?!薄犊资琛?“思念此女,若來則琴瑟友而樂之?!表f利譯為:In patches grows the water mallow;/To left and right one must gather it./Shy is this noble lady;/With great zither and little we hearten her.意思就是:滿河的水芙蓉啊,應(yīng)該采收回來,我彈起奇特琴啊,卻挑不起我愛人的眼皮。小伙子真是抓耳撓腮卻無可奈何。韋先生的譯文整篇連起來,真是一段很感人的愛情故事。不過筆者懷疑這“water mallow”可能有點偏差,韋先生在“荇菜”處都換上了這“water mallow”,不知有否出處,筆者將其譯為“水芙蓉”不知對否。許先生將因果關(guān)系顛倒了一下,譯為:Now gather left and right,/The cresses sweet and tender./O lute,play music bright,/For the bride sweet and slender.詩琴啊,請奏起歡快的曲子吧,因為新娘兒甜美又苗條。新郎的得意之情躍然眼前。兩位譯者對這一章都作了嚴肅而浪漫的演繹,避免了英語語言所忌諱的重復(fù)。
詩的最后一章:“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寫想象中娶回淑女后的情景。芼者,擇取也,與采同義。樂,此處用作動詞,意指使淑女快樂。據(jù)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等考證:樂,古讀“勞”音,故與“芼”韻。在這一章里,問題主要出在“鐘鼓”上。有學(xué)者認為,這是古代兩種樂器名。還有的學(xué)者認為,此處的“鐘鼓”應(yīng)該是“鼓鐘”,《韓詩外傳》卷五引詩作“鼓鐘”。徐墩注云:“鼓鐘,謂擊鐘也。”由于理解的不同,翻譯當(dāng)然也就犖犖不止一端。韋先生譯為:In patches grows the water mallow;/To left and right one must choose it./Shy is this noble lady;/With gongs and drums we will gladden her.這樣的直譯自然不能算錯,但說婚后每天鑼鼓喧天地來愉悅小姐,恐怕實在不能讓小姐心情舒暢。筆者以為,此處的“鐘鼓樂之”,不是“擊鐘”也不是“敲鼓”,而是一種以局部代整體的語法手段,其實就是求愛的“君子”(自然是大戶人家)允諾要以歌舞笙簫樂之,讓她快樂終身。再看許譯:Feast friends at left and right/On cresses cooked tender./O bells and drums,delight/The bride so sweet and slender!許先生也直譯“敲鑼打鼓”,有表面化之嫌矣。另外,許先生把荇菜當(dāng)作爽口菜熱情洋溢地端上了婚桌(《詩經(jīng)》里并沒有點明荇菜的用途),抑或是為了押韻不得已而為之的被動之譯?那就得不償失了。
翻譯難,翻譯詩歌更難,翻譯格律詩是難上加難。成方吾先生曾說:“本來詩是最容易誤譯的東西。稍不注意,就會差別與原詩相反?!弊g詩除了要求能表達原著的思想內(nèi)容外,還得保存原著的風(fēng)格,也即是說要從詩的角度上推敲,只有這樣,才能很好地表達原詩的思想內(nèi)容,從而發(fā)生共鳴,感染讀者。翻譯《詩經(jīng)》這樣的先秦文學(xué)作品,除要求簡明扼要外,還得結(jié)合全文加以分析,不能孤立地作逐字逐句的演釋。譯者除了要研究詩歌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意識形態(tài),辯正文字,反復(fù)推敲原文,足夠掌握原文的精神實質(zhì)、思想內(nèi)容力求達到原作的再現(xiàn)外,還須把握詩的形式,保存原作的風(fēng)格。
“所謂風(fēng)格,無非通過作品所顯示的一種格調(diào)、氣派。正如任何人由于他的思想感情,生活經(jīng)驗、教養(yǎng)、階級的不同而形成其特殊風(fēng)度的不同那樣,藝術(shù),也因為主題的特殊性與表現(xiàn)方法的特殊性而形成各種不同的風(fēng)格。”[10]內(nèi)容與形式是血肉相聯(lián)的有機體,內(nèi)容和形式在文學(xué)作品中必然是統(tǒng)一的,沒有內(nèi)容的形式是沒有的,但不注重形式的翻譯更不可能是好的翻譯。一句話,翻譯需要內(nèi)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形式為內(nèi)容服務(wù)。但是,譯詩不可陷入單純地為形式而形式、為技巧而技巧的怪圈,而是為了更完美地表達內(nèi)容來追求形式,這才是詩譯的要義。為了更完美地表達原文內(nèi)容,譯詩時必得從詩的角度再三琢磨,講究藝術(shù)技巧。在這一點上,許淵沖的譯詩在形式的把握上要更勝一籌?!蛾P(guān)雎》言簡義豐、句型短促,這是本詩的風(fēng)格,譯家在翻譯時,自然要照顧到這一點。許先生的譯詩與原詩的特點吻合,譯品亦斬截了當(dāng),毫無拖泥帶水的面面俱到。再比如,原詩重押韻,許教授在這一點上尤為重視,且做得較好,一三五、二四六句都做到了押韻,讓人讀起來抑揚頓挫,給人以美的享受。筆者曾經(jīng)看過許淵沖教授翻譯的另一個版本,雖然也注意到每句押韻的問題,但總有一種為形式而形式的感覺。這兒,不妨抄來一段請讀者一閱:By riverside a pair/Of turtledoves are wooing;/There’s a maiden fair/Whom a young man is wooing.為了押fair的尾韻,許先生竟然從pair處另起一行,給人一種“雕琢、牽強、生硬”的感覺,尤其是第二、第四句,為了押韻,竟然用的是同一個詞,犯了同一首詩歌應(yīng)少用重復(fù)字眼的大忌(為避字詞重復(fù)出場,莎士比亞運用了一萬六七千詞匯,拜倫和雪萊也各有八九千),顯然沒有二次翻譯的“有味”:By riverside are cooing/ A pair of turtledoves./A good young man is wooing/A fair maiden he loves.再比如第二章:Water flows left and right/Of cress long here,short there;/The youth yearns day and night,/For the good maiden fair.對照現(xiàn)行版本:Water flows left and right/Of cresses here and there./The youth yearns day and night/For the maiden so fair.有兩處修正:一是將cresses改成了復(fù)數(shù);另一處是刪去了good,在fair前增加了一個so,這個改法很好。一般說來,兩個形容詞修飾一個名詞,位置自然應(yīng)該一致起來,加上了這個so,形容詞短語作定語更加清晰化,因而譯詩不僅更為地道,而且又兼顧了韻腳。況且,good是一個大而化之的形容詞,不能給人留下具體的影像,刪去反而清爽。這無疑就是語篇把握出來的效果了。一名譯家如若沒有許先生般對事業(yè)如此執(zhí)著追求,沉湎其中,行吟推敲的精神,恐怕永無這種卓越的成果與境界。
當(dāng)然,我們在重視語篇的同時,還要注意避免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聞一多曾經(jīng)說過,翻譯的程序即是有兩種確切的步驟:第一是了解原文的意義,第二便是將這意義形之于意向文字。第一個步驟是件機械工作,第二個步驟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了。因此,對翻譯工作者來說,首先要從語篇出發(fā),吃透原作的精神,盡可能準確地把握原作的中心思想。但是,我們強調(diào)弄通弄懂弄透原作的思想內(nèi)容,同時也反對譯家陷入過分繁瑣的考證之中,反對那種考證上的玄學(xué)之舉。他說:“關(guān)關(guān)”兩句表示時令,夏歷二月春分季節(jié),鳥獸開始交配,荇菜開始發(fā)芽,入夏才浮出水面;“左右流之”是說明荇菜在水上或左或右浮動的樣子;“左右采之”是說明了夏秋之間長大可采了,比興男女雙方的戀愛已經(jīng)達到成熟階段;“琴瑟友之”說明還舉行過訂婚儀式;“左右芼之”說明結(jié)婚的季節(jié),是在秋冬農(nóng)事閑暇,荇菜成熟之后,人們煮熟來吃,在婚禮上招待客人??偠灾?《關(guān)雎》歌唱了新婚夫婦在一年內(nèi)由相識、求愛、熱戀、訂婚到結(jié)婚的全過程。筆者認為,這就把簡單的事復(fù)雜化了,恐怕就連原作詩人自己也沒想到把荇菜煮熟,拿到婚禮上去招待賀喜的客人。訓(xùn)詁是翻譯古代作品必要的工序,但過猶不及,往往會適得其反。
百余年來,出于弘揚中國文化的旨意,中外譯者翻譯了包括《詩經(jīng)》、《楚辭》、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等大量中國文化經(jīng)典,為把中國的璀璨文化推出國門、向世界介紹具有悠久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xué)作出了卓越貢獻。尤其是詩歌的翻譯,這些譯者在深諳格律詩詞英譯的艱辛?xí)r,仍勇敢地接受這一挑戰(zhàn),表現(xiàn)了這些譯家“明知山有虎大王,偏向猛虎山上行”的巨大勇氣。美國20世紀著名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曾斷言詩歌不可譯,他曾絕望地給詩歌翻譯作了毫無生路的結(jié)論:“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說詩歌一經(jīng)翻譯便完全喪失了詩意,這未免有點危言聳聽、夸大其辭了。許多譯家經(jīng)過大量的探索和研究,不但認為詩歌可譯,而且可以譯得像模像樣。華裔物理學(xué)家、諾貝爾獎金獲得者楊振寧博士在評論許淵沖的翻譯時說:“把中國悠久歷史上的許多名詩譯成英文,譯出的詩句富有韻律美和節(jié)奏美。”根據(jù)這個評價我們可以很有信心地得出另外一種結(jié)論:詩是可以翻譯的,只有一個譯得好不好、到位不到位的問題。關(guān)于譯詩如何翻譯,如何才能翻譯得好,歷來譯家也有不同主張。蘇曼殊大師主張以詩譯詩,葉維廉先生主張也可以散文譯詩;呂叔湘認為譯詩應(yīng)以“達意為本,賦形次之”,不要過分強求形式;許淵沖先生主張原詩既然押韻,譯詩也要押韻,并提出“三美”理論,強調(diào)譯詩要體現(xiàn)格律,“聲趁流波、情遂律動”??傊?如何翻譯中國古典詩詞,是一個需要繼續(xù)探索的課題。
[1] 曹克煜.詩歌譯者地位的闡釋學(xué)淺析——介評詩經(jīng)《關(guān)雎》五個英譯版本[J].阜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9(6):55-57.
[2] 劉國善,王治江,徐樹娟.歷代詩詞曲英譯賞析[M].北京:外文出版社,20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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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王朝聞.新藝術(shù)創(chuàng)作論[M].上海:新華書店,1950:206.
On the Translation of“Ospreys Cooing”in“Poetry”
WU Xin
(Faculty ofForeign L anguages,Huaiyin Institute ofTechnolegy,Huaian223003,China)
“Poetry”,the glorious beginning in Chinese literature,and also that of our country’s realistic literature, which takes the lyric poetry as a mainstream,utilizing the artistic means of Fu,Bi and Xing,has a very high artistic achievement,it has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to the later Chinese literature.“Ospreys cooing”,the rare literary curiosity,is the representative work in the“Poetry”.So many translators spare no effort to put them into foreign langguages,promoting it to the world.Mr.Xu Yuanchong and Mr.Waley are two most outstanding translators of“Poetry”.Analyzing their work will surely do great benefit to understanding the masterpiece,realizing the hidden meaning,and summarizing the experience and method in translation
Poetry;Ospreys Cooing;English translation;aesthetics
H315.9
A
1673-8268(2011)01-0132-06
(編輯:蔡秀娟)
10.3969/j.issn.1673-8268.2011.01.025
2010-06-20
吳 欣(1962-),男,江蘇淮安人,副教授,碩士,主要從事文學(xué)翻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