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正一
(合肥師范學院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601)
□作家作品研究
苦難中掙扎和抗爭的人們
——論吳組緗筆下的破產農民形象
吳正一
(合肥師范學院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601)
作為一位秉承現(xiàn)實主義的皖籍作家,吳組緗以一位“鄉(xiāng)下人”的視角向讀者展示了中國上世紀三十年代破敗的皖南鄉(xiāng)村經濟崩潰、道德淪喪的社會圖景,描繪了形形色色的在生死線上苦苦掙扎和抗爭的舊中國皖南鄉(xiāng)村破產農民形象,對他們懷有深厚的感情,同時也透露出那個社會必然滅亡的命運。
吳組緗小說;人物形象;農民
文學是人學,文學的中心是人物形象。作為一位秉承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家,吳組緗深諳此道。他以一位“鄉(xiāng)下人”的視角向讀者展示了中國上世紀三十年代破敗的皖南鄉(xiāng)村經濟崩潰、道德淪喪的社會圖景,而且對鄉(xiāng)村中的農民非常關注,懷有深厚的感情。他用那蘸滿悲憤的筆觸,從鄉(xiāng)村經濟生活入手,描繪了形形色色的在生死線上苦苦掙扎和抗爭的舊中國皖南鄉(xiāng)村破產農民形象,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畫廊增添了眾多具有一定社會和藝術概括性的獨特的人物形象。
一
在20世紀的鄉(xiāng)土中國,三十年代是苦與淚、血與火的年代,這段歲月積聚著太多的苦難和不幸,一切都似乎在表明,中國鄉(xiāng)村的沒落與衰頹,已經無可挽回。正如吳組緗借用小說《梔子花》中大堂叔之口所說的那樣:“中國的社會,不徹底革一次命,也真沒有出路了!經濟完全踹在帝國主義者的腳下;政治是如此的紊亂;內地的農村社會加速地崩潰,失業(yè)的人都市里也無法收容。大家走投無路,不是去當土匪,就是在家里吃老米飯。”[1]吳組緗就是在這一特定時期走上文壇的,他說他的小說“取材方面,大多寫內地農村,其中又以反映農村破產時期動態(tài)的居多……”[2]。又說:“我的這些作品都是我們民族社會在三座大山的重壓之下的時代寫的,內容是寫我們人民的苦難、掙扎和斗爭?!盵3]這里的“破產時期”指的就是三十年代前期:1931年到1935年。那時正值世界經濟危機,資本主義國家到處尋找轉嫁經濟危機的辦法,加緊對弱小國家的經濟侵略。在國內,蔣介石為了打內戰(zhàn),兩次同美國簽訂了《棉麥借款》,當時的國民政府打著“復興農村”的旗號,實際上是替國外資本家推銷“銷不掉的瞎貨”[4],因而出現(xiàn)了“谷賤傷農”、荒年反而糧價下跌的局面,使本來危機四伏的中國農村瀕臨徹底破產。吳組緗的家鄉(xiāng)皖南也難逃厄運,鄉(xiāng)村經濟破產,城鎮(zhèn)店鋪倒閉,吳組緗經歷了一個“從小康人家墜入困頓”的過程,其父親也在家境敗落中去世,吳家的經濟進一步受到沉重打擊。1929年9月,吳組緗依靠妻子和親友的資助考入清華大學經濟系,一年后轉入中國文學系,因此他對中國農村經濟破產的現(xiàn)實有著切身體會,這使他產生一種社會理論上的認識自覺和文學上的審美自覺。于是他閱讀了大量社會學和經濟學方面的著作,然后運用這方面的知識對當時中國社會的經濟狀況和社會性質進行分析,最后將這種社會學尤其是經濟學上的認識成功地轉化為一種藝術表現(xiàn)形式,成就了他的鄉(xiāng)村農民破產題材小說。吳組緗從經濟學專業(yè)轉到文學專業(yè),然后又從經濟學和社會學的角度去觀察當時的社會,去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寫出了鄉(xiāng)村破產時期的經濟狀況,深刻地表現(xiàn)了當時廣大農村生活和農民的悲慘命運,在鄉(xiāng)土小說中顯示出了個人特色。
在農村經濟慘遭破產的大背景下,吳組緗在他的作品中描繪出了農民凄苦的形象和他們慘淡的生活圖景?!饵S昏》中的“家慶膏子”典型地表現(xiàn)了這一點。雖然“家慶膏子”的敗落,直接原因是他的荒唐頹廢,但歸根結底還是同中國更加殖民地化這個歷史過程相關,他的外號的由來就透露著這一信息,這個世家子弟的敗落也反映了農村凋敝的一個側面,或許他更深地表現(xiàn)了舊有秩序的崩潰,農村在新的條件下陷入了動蕩不安,并且他淪為賣魚漢子后的境遇也是“今不如昔”的,他說:“大先生,世界不同了!往年這樣子溪魚是四十個鈔一斤,挑上岸,幾條巷子走一轉,不等太陽落山就空籃,這兩年,嗨!賣二十多個鈔也沒人問價。我今天到此刻還沒有發(fā)利市……”。整個農村都處在饑饉之中,也使“家慶膏子”更深地陷入了困境,他的叫賣聲最終變成了可憐的乞討聲。于是,他不得不干著以前不曾干過的事——行竊。其實,村上當竊賊的何止他一人。從根本上來說,中國農村經濟破產是由于社會原因,除了沉重的剝削和苛捐雜稅,還有資本主義世界的經濟侵略。正如《官官的補品》中“遠房堂兄”所說:“地方上一天天敗下去,并不是什么數(shù)。依我說,是把錢給外國人騙奪去了的緣故。記得我們小時,村上哪一家不是紡棉花,織土布?哪一家不是點用豆油燈?就說吸煙吧,也是打火石點了紙捻吸旱煙;幾曾看見人劃了火柴吸大英牌、小刀牌的紙煙?東西自己制了自己用,錢是流來流去在自己人手里。那時是誰也不愁沒飯吃。后來可不同了;紡了棉花,織了布,是銷不出去了。大家都知道洋布衣裳、竹布衣裳是又便宜又好看。豆油燈嫌不亮,要點美孚亞細亞洋油燈了。這些東西都是外國人想盡法子制了來騙中國人錢的;錢騙走了,沒法子弄回來,你叫地方不窮嗎?還說什么數(shù)?——到近來,更不同了:種田的一年忙到頭,交了東家租谷,繳了什么捐,什么稅,只落得兩手空空。要喝完糙米粥,也不是容易的事。”而海關掌握在資本主義列強的手中,更加深了資本主義對中國的侵略,小說《一千零八擔》中小政客石堂談到中國政府應該加重關稅以便讓國貨爬起來時,卻遭到了叔鴻的嘲笑:“你那是說的句天話!是外國人在中國加重中國貨的關稅哩!你曉得連長江沿岸都有洋關哩!重要海港都插著外國旗子哩!”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官官的補品》中的妻子為生活所迫,只能去當奶娘,而丈夫陳小禿因官官家辭了他家的佃,在家鄉(xiāng)找不到飯吃,聽從一布客的話,到上海去謀生,結果廠子倒閉,只好回家,后來替土匪通風報信被家鄉(xiāng)的團防局處死。吳組緗通過塑造陳小禿和妻子的形象以及他們?yōu)樯婵嗫鄴暝那榫埃棺髌贰皫狭诵┤说乐髁x的色調”[5]。
在外國資本主義經濟侵略和本地封建主義經濟剝削下,皖南農民面臨著嚴重的生存危機,尤其是遇到荒年,只能等死。在這種情況下,只有起來抗爭才有生存下去的機會。如《一千零八擔》的結尾寫到佃戶們搶糧的場面:“祠堂門口進進出出亂竄著人:挑著,扛著,馱著滿滿家伙稻谷的,口里‘杭則!’‘哎呀!’‘咳則!’‘杭呀!’地應答著;拿著空家伙的,口里打著唿哨,旋風似的往里面卷。”但是他們的抗爭與覺醒無關,在當時的皖南農村,一方面由于地處窮鄉(xiāng)僻壤,很難受到革命的影響,另一方面由于大革命的失敗,中國革命轉入低潮,農民運動缺少組織者,所以當時的農民抗爭屬于自發(fā)抗爭和經濟抗爭,作者所著力表現(xiàn)的仍是經濟破產給農民帶來的深重災難。
二
這種災難不僅是經濟上的,還表現(xiàn)在道德倫理上的危機。皖南古稱徽州地,是封建儒家文化理學的發(fā)源地,深受朱熹等思想的浸染,講究封建倫理道德,但經濟的崩潰影響到人們的生存時,道德就顯得如此的脆弱?!吧鏌o道德”,管子在《管子·牧民》中說:“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泵献釉凇洱R恒晉文公之事章》中也說:“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睆倪@些話中可以看出,管子和孟子對道德和生存關系的論述是深刻的,在生存的需要都得不到滿足的情況下,談道德是毫無意義的。馬斯洛認為,人有七種需要。而生存的需要是最低級的,同時也是最強烈的,然后才是道德等高級需要。吳組緗的小說生動地揭示了農村破產帶來的道德危機:“禮崩樂壞”。在小說《樊家鋪》中,小狗子本來是一個能自食其力的農民,但租種的田地卻無法養(yǎng)活他和家人,在生存的壓力下,他鋌而走險,和陳扁擔搶劫并殺害了蓮師父。在當時的社會,一位農人無法通過自己的勞動來生存,說明這個社會是不公正的,小狗子的遭遇是值得同情的。但是他搶竊的是蓮師父,從道義上又無法獲得人們的憐憫。倘若搶竊的是剝削他的阜豐泰,人們對他又將是另外一種態(tài)度。線子嫂的遭遇也是如此,她的丈夫因為無法生存導致?lián)尭`被抓,她是值得同情的,但是她為了救自己的丈夫而殺害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又是令人不齒的。她的母親雖然自私,但作為一位老年人,在動蕩的年代子女無法供養(yǎng)她時,身上僅有的錢財就是她賴以生存的資本,她的自私和吝嗇又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即使這位母親從小并沒有撫養(yǎng)線子,線子與她沒有多少感情,但線子的行為仍然違背了基本倫理,而基本倫理是維系一個社會發(fā)展的基本條件。在小說《黃昏》中,作者通過“我”坐在自家院落中所聽到的黃昏交響曲,反映了當時農村在遭受經濟崩潰后的慘景。家慶膏子因為年景不好,除了捕魚,還偷鴨子來茍活。正如“我”的女人所說的那樣,偷竊已經成了常見的現(xiàn)象。在經濟破產的廣大農村,倫理道德已經成了奢侈品,人們用“偷”的方式把自己的生存危機轉嫁給他人,從而給他人帶來了更大的痛苦,大家都在生死線上苦苦掙扎。
三
吳組緗的對破產農民形象的塑造使人想起了魯迅對農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tài)度。他不論是寫“家慶膏子”淪為盜賊,還是陳小禿、小狗子、線子等普通農民變成土匪、搶劫犯,主要不是從道德上譴責他們,暴露他們的大逆不道。而更多的是讓我們看到生存的壓力導致他們人性的畸變、道德的流失。那些淪為盜賊、土匪的貧苦農民,天生不是壞人,生存的本能和走投無路逼迫他們只好去偷和搶。他們的行為更多的是讓人感到同情,而不是厭惡和憎恨,吳組緗在表現(xiàn)他們悲慘命運的同時,引導我們去解剖當時的社會。在吳組緗的《談〈阿Q正傳〉》一文中,他是這樣來理解阿Q的偷竊行為的:“偷竊,是他的最后的可能的斗爭方法,也是他的處境與遭遇逼迫出來的。一個善良的勞動人民,本來可以依靠他的勞動而生活,但是當沒有了勞動求食的可能,又無別的反抗之道可循,他就只有偷竊了?!盵6]聯(lián)系吳組緗筆下的農民形象,他們的偷竊,也是社會逼迫的無奈之舉。隨著經濟的崩潰,道德也在崩潰,整個社會處在混亂無序狀態(tài)中,只有靠一場革命才能除舊布新了。這就是具有鮮明左翼思想傾向的吳組緗通過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向時代發(fā)出的信息。
[1]吳組緗.梔子花[A].宿草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46.
[2]吳組緗.《吳組緗小說散文集》前記[A].苑外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168.
[3]吳組緗.小序[A].宿草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2.
[4]唐 沅.一千零八擔[A].吳組緗作品欣賞[C].桂林:廣西人民出版社,1986.120.
[5]吳組緗.《清華周刊》第三十七卷第六期編后[A].苑外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160.
[6]吳組緗.談《阿Q正傳》[A].苑外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230.
[7]張麗軍.想象農民——鄉(xiāng)土中國現(xiàn)代化語境下對農民的思想認知與審美顯現(xiàn)(1895-1949)[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
[8]謝昭新.現(xiàn)代皖籍作家藝術論[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
[9]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10]茅 盾.茅盾全集(第八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11]魯迅代表作[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
[12]王海明.道德哲學原理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13]亞當·斯密.道德情操論[M].王秀莉譯.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09.
[14]魯 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5]魯 迅.魯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6]魯 迅.魯迅全集(第七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7]錢谷融.藝術·人生·真誠[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
People Struggling and Opposing in Tribulation——Images of Bankrupted Farmers in the Writing of Wu Zuxiang
WU Zheng-yi
(Chinese Department,Hefei Normal University,Hefei,Anhui 230601,China)
As an Anhui-born writer who adhered to realism,Wu Zuxiang displayed to the readers a picture of economically depressed and morally deteriorated rural society in southern Anhui province in the 1930s China,describing the diversified images of bankrupted farmers struggling and resisting in tribulation.Wu was deeply sympathetic with the farmers.In his writing,it is implied that the old society was doomed to die out.
novels by Wu Zuxiang;images of characters;farmers
I206.6
A
1674-3652(2011)06-0091-03
2011-10-02
吳正一(1972- ),男,安徽樅陽人,合肥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何 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