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進才

（河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江充（？—前 91年），字次倩，趙國邯鄲（今河北邯鄲）人。被視為“布衣之人，閭閻之隸臣”[1]2744，一生命運與趙敬肅王父子、漢武帝父子相聯(lián)系，在險象叢生的困境中圖生存，在變幻無常的官場上謀發(fā)展，機警與狡黠相結(jié)合，英俊與膽量相配合，縱橫言辭與酷吏手段融合為一體，在皇帝面前塑造了忠直奉法不阿的形象①江充從漢代以來，一直是以亂臣、奸臣、邪臣、佞臣、賊臣、讒邪奸佞等形象出現(xiàn)在后人的言談、著述中，很多時候都是以制造巫蠱之禍、離間漢武帝父子、謀害皇太子的罪人，成為統(tǒng)治者以引以為鑒的反面典型。即使是比較可觀的說法，也是認(rèn)為巫蠱之禍的根源在于漢武帝，江充不過是實行漢武帝意圖的工具。近些年來，除了按照傳統(tǒng)觀念解釋江充現(xiàn)象外，也有人對于江充從正面進行了探討。，所言中意，被漢武帝稱為“燕趙固多奇士”[1]2176，并予以重用。江充自覺地充當(dāng)皇帝的鷹犬，《漢書·江充傳》載：“充出逢館陶長公主行馳道中，充呵問之，公主曰：‘有太后詔?！湓唬骸毠鞯眯校囼T皆不得。’盡劾沒入官。”這件事經(jīng)常被學(xué)者們引用、探討。有人以此事的注釋作為漢律資料來輯錄[2]第1冊358；有人用此事作為說明漢朝《令乙》規(guī)定“騎乘車馬行馳道中，已論者沒入車馬被具”的證據(jù)②參見白壽彝著《中國交通史》第二篇《秦漢時代之交通》，團結(jié)出版社2006年，第82-83頁；周一士編著《中華公路史》第三編《中古期》，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4年，第47頁。；有人以此作為論證“馳道在秦時是皇帝御用，在漢時依然如故”的資料[3]762；有人用此事作為說明“有太后詔得行馳道”[4]1679的史料；有人用此事作為“允許行于馳道中的人”的實證材料[5]87；有人根據(jù)此事說“江充當(dāng)了直指繡衣使者后，毫不容情地嚴(yán)格執(zhí)行這個制度了”[6]265；亦有人根據(jù)此事認(rèn)為“江充依仗職權(quán)泄私憤”[7]58-59；還有人認(rèn)為，江充的“這一聲呵問，對于這位高貴得無以復(fù)加的金枝玉葉來說，的確是大不敬的行為，沒有敢于捋虎須的勇氣是喊不出來的?！盵8]這些看法涉及到法律史、交通史、監(jiān)察史和人物評價等諸多領(lǐng)域。其他看法尚多，見仁見智，各有不同，至于引用此段資料的著述更是難以枚舉。然而，被如此眾多的人引用過的這段文字，清人陳景云指出：“《功臣表》館陶公主子堂邑侯陳季須，元鼎元年坐母公主卒服未除云云。即主卒于元狩之末。及江充貴幸，主沒已十余年。‘館陶’字誤無疑也。”①[9]第21冊511揭示出“館陶”文字訛誤，自有其道理，已經(jīng)引起諸多學(xué)者的關(guān)注與認(rèn)同。②③（清）錢大昕撰《三史拾遺》卷三《江充傳》（《廿二史考異》附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428頁）、沈欽韓撰《漢書疏證》卷二七《蒯伍江息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冊第782頁）、錢大昭撰《漢書辨疑》卷一七《江充傳》（《漢書疏證》（外二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冊第374頁）、王先謙撰《漢書補注》卷四五《江充傳》（中華書局1983年，第1035頁）、施之勉著《漢書集釋·蒯伍江息夫傳》（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5507頁），也都曾經(jīng)引用過陳景云之說，受其影響。但陳景云所說“元狩之末”的似乎有年代不準(zhǔn)確之嫌，其他方面亦未充分展開。史料是歷史研究的基礎(chǔ)，史料的虛實真?zhèn)沃苯佑绊懼鴼v史研究的成果正確與否，有重新審視這段資料本身的必要，因此，筆者不揣淺陋，在前人研究成果基礎(chǔ)上，試作考辨如下。

一、館陶長公主的卒年

西漢有兩個館陶長公主，一是漢文帝之女劉嫖；二是漢宣帝長女劉施。

漢文帝之女館陶公主劉嫖，又稱長公主、竇太主、大長公主、長公主嫖等，出嫁為堂邑侯陳午之妻。在漢景帝廢栗太子劉榮，立膠東王劉徹為皇太子過程中起過重要的作用，在館陶公主的積極參與下，廢除了一個皇太子，擁立了一個皇太子，成就了兩個皇后，自己也成為漢武帝的姑母與岳母，其權(quán)勢可想而知。其母竇太后死，“遺詔盡以東宮金錢財物賜長公主嫖?！雹伲h）司馬遷撰《史記》卷四九《外戚世家·竇太后》（中華書局1982年，第1975頁）?！稘h書》卷九七上《外戚傳上·孝文竇皇后》亦載：“遺詔盡以東宮金錢財物賜長公主嫖?！鳖亷煿抛⒃唬骸皷|宮，太后所居”（第3945頁）。東宮，亦是因地處未央宮東，故稱東宮，亦稱長信宮。長信宮中竇太后的金錢財物歸為其所有②（清）馮云鵬、馮云鹓輯《金石索》卷三《金索三·漢館陶釜銘》載“河?xùn)|所造，三斗，銅鏖釜重十二斤，長信賜館陶家，第一”（書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351頁）；（宋）呂大臨撰《續(xù)考古圖》卷一《館陶釜》載“河?xùn)|所造，三斗，銅鹿釡重十二斤，長信賜館陶家第二?！辈⒀浴扒皾h文（武）帝女嫖為館陶長公主，后漢世祖第三女紅夫封館陶公主，肅宗時為子求郎者也，此器未詳何時作”（《宋人著錄金文叢刊初編》，中華書局2005年，第205-206頁）。此表明呂大臨態(tài)度慎重。聯(lián)系《史記》、《漢書》外戚世家、傳記載的竇太后遺詔，結(jié)合該器的銘文，可以知道這的確是竇太后賞賜給女兒館陶公主的銅器的實物證明。，數(shù)量可觀。使得她能夠讓董偃“散財交士，令中府曰：‘董君所發(fā)，一日金滿百斤，錢滿百萬，帛滿千匹，乃白之?！甭爮碾际宓慕ㄗh，上書獻長門園給漢武帝，并在一次招待漢武帝隨從之后，并“請賜將軍、列侯、從官金錢、雜繒各有數(shù)。”[1]2853，2855可見金錢財寶之多，權(quán)高威重之勢，成為權(quán)勢與財富的象征。正是如此眾多的金銀財寶③如1981年咸陽市博物館征集到的西漢前期館陶四聯(lián)鼎，四鼎相聯(lián)在一起，每鼎各置一耳，足部較矮呈蹄形，形制獨特，美觀實用。其中一鼎腹部橫刻銘文“銅連鼎四合，容各三斗，并重九十三斤，館陶家，霸田”（李光軍、張子波《西漢館陶家銅連鼎及王氏一斗鼎》，《文物》1984年第10期；張德臣編著《渭城文物志·金屬器》，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290頁）。西漢初年，只有漢文帝女為館陶公主，可知此當(dāng)為館陶公主家之物，此器只是館陶公主家眾多金銀財寶中的一件。，死后成為兩個兒子你爭我奪的目標(biāo)。在《史記》、《漢書》中多處涉及到館陶公主之死，但沒有具體、詳實的直接記載，還需要從有關(guān)史料的記述中去推測。

《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堂邑侯欄載：漢文帝“三年，夷侯午元年?！薄霸饬?，季須元年。元鼎元年，侯〔季〕須坐母長公主卒，未除服奸，兄弟爭財，當(dāng)死，自殺，國除?！薄稘h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堂邑侯欄載：“孝文三年，侯午嗣，尚館陶公主，四十八年薨?！薄霸饬辏罴卷毸?。十三年，元鼎元年，坐母公主卒未除服奸，兄弟爭財，當(dāng)死，自殺?！睆臐h文帝三年（前177年），到漢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年），正好四十八年，是堂邑夷侯陳午的在位期間。從元光六年（前129年）到元鼎元年（前116年），前后十三年，是堂邑侯陳季須的在位期間?！妒酚洝?、《漢書》兩功臣侯表所記載的堂邑侯封爵名號相同，姓名、時間亦相吻合，均記載元鼎元年陳季須坐母公主卒因未除服奸、兄弟爭財而自殺。

《史記·孝景本紀(jì)》載：五年五月“丁卯，封長公主子蟜為隆慮侯?！薄妒酚洝せ菥伴g侯者年表》隆慮侯欄載：“以長公主嫖子，侯，戶四千一百二十六?！薄爸形迥晡逶露〕?，侯蟜元年?！薄霸υ?，侯蟜坐母長公主薨未除服，奸，禽獸行，當(dāng)死，自殺，國除?！薄妒酚洝返谋炯o(jì)、年表關(guān)于陳蟜封侯時間不一致，一是漢景帝五年（前152年），一是漢景帝中五年（前145年），兩者相差七年，當(dāng)是《史記·孝景本紀(jì)》所記有誤?！妒酚洝せ菥伴g侯者年表》隆慮侯欄載：在位時間，漢景帝時五年，漢武帝時二十四年，共計二十九年，與《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所記載的“二十九年，坐母喪未除服奸，自殺”相符合。如果陳蟜是在漢景帝五年（前152年）封為隆慮侯，到元鼎元年（前116年），是三十七年。不僅與《史記》、《漢書》兩表所記載的在位二十九年的年代不符，而且在位年限也出現(xiàn)矛盾。再則，《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載：“隆慮哀侯周灶，漢高祖六年（前201年）正月丁未封，三十九年薨。孝文后二年（前163年），侯通元年。”十三年，孝景“中元年，侯通有罪，國除。”《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所記除隆慮哀侯作克侯、侯通在位十二年④《史記》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隆慮侯表作：侯通在位，孝文六年，孝景七年，共計十三年（第903頁），是?！稘h書》卷一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作侯通在位十二年（第553頁），當(dāng)以改為十三年為是。、完為城旦外，其他均相同，可知《史記》、《漢書》兩功臣侯表所記載隆慮侯周灶世系可靠。按照漢代制度，一般情況下，同一地不會同時分封兩個列侯，不可能既有周氏隆慮侯在位，再封一個陳氏隆慮侯，使兩個隆慮侯同時都在其位。由此可知，《史記·孝景本紀(jì)》所記年代有誤⑤參見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一《史記一·孝景本紀(jì)》，第11頁。，當(dāng)以《史記·惠景間侯者年表》記載為準(zhǔn)。①②③④⑤

《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隆慮侯欄載：“孝景中五年，侯融以長公主子侯，萬五千戶，二十九年，坐母喪未除服奸，自殺?！薄妒酚洝放c《漢書》功臣侯表所載有名字蟜、融的不同，封戶數(shù)字有四千一百二十六與一萬五千之相異，但罪名、時間一致。《漢書·外戚傳上·孝武陳皇后》載：“明年，堂邑侯午薨，主男須嗣侯。主寡居，私近董偃。十余年，主薨。須坐淫亂，兄弟爭財，當(dāng)死，自殺，國除?！薄笆嗄辍保c上引《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堂邑侯欄的“元光六年，侯季須嗣。十三年，元鼎元年，坐母公主卒未除服奸，兄弟爭財，當(dāng)死，自殺”相差一年，但與元鼎元年（前116年）相吻合。

《漢書·東方朔傳》亦載：陳“午死，主寡居，年五十余矣，近幸董偃?！倍取爸聊晔硕?，出則執(zhí)轡，入則侍內(nèi)。為人溫柔愛人，以主故，諸公接之，名稱城中，號曰董君?！敝欣蓶|方朔陳述董偃有三大罪過，“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禮，傷王制，其罪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積思于六經(jīng)，留神于王事，馳騖于唐虞，折節(jié)于三代，偃不遵經(jīng)勸學(xué)，反以靡麗為右，奢侈為務(wù)，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徑淫辟之路，是乃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蜮，偃為淫首，其罪三也。”東方朔說法為漢武帝所默認(rèn)。“董君之寵由是日衰，至年三十而終。后數(shù)歲，竇太主卒，與董君會葬于霸陵?！薄稘h書·東方朔傳》的記述，沒有確切的年代，我們知道陳午死在元光五年（前130年）①《漢書》卷六《武帝紀(jì)》載：元光五年七月“乙巳，皇后陳氏廢。捕為巫蠱者，皆梟首”（第164頁）?！稘h書》卷九七上《外戚傳上·孝武陳皇后》亦言“元光五年，上遂窮治之，女子楚服等坐為皇后巫蠱祠祭祝詛，大逆無道，相連及誅者三百余人。楚服梟首于市。使有司賜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明年，堂邑侯午薨，主男須嗣侯”（第3948-3949頁）。此處“明年”，當(dāng)是元光六年，與上面據(jù)《史記》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和《漢書》卷一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推算堂邑夷侯陳午卒于元光五年，相差一年?！稘h紀(jì)》卷十一孝武皇帝紀(jì)二元光五年七月“乙巳，皇后陳氏廢?；屎?，堂邑侯陳午女也。午即嬰孫也。嬰封堂邑侯。午尚長公主嫖。上為太子時，長公主有力焉，故太后取公主女配太子。及為皇后，驕恣擅權(quán)，寵十余年，無子；又挾婦人媚道，故廢。時長公主寡居，五十余矣”（荀悅著《兩漢紀(jì)》，中華書局2002年，上冊第186頁）。可推知陳午亦卒于元光五年。似乎《漢書》卷九七上《外戚傳上·孝武陳皇后》的“明年”二字似為衍文，故定陳午卒于元光五年。② 參見安作璋、熊鐵基著《秦漢官制史稿》第一編《中央官制·御史大夫》（齊魯書社2007年，第66頁）；黃今言《漢代“繡衣使者”試釋》，《高敏先生八十華誕紀(jì)念文集》（線裝書局2006年，第142-151頁）等著述。，由此可知當(dāng)年館陶公主年五十余歲。董偃“侍內(nèi)”當(dāng)在陳午死后，也就是元光五年，時年董偃十八歲，“至年三十而終”，董偃死當(dāng)在元狩五年（前 118年），前后十二年?！昂髷?shù)歲，竇太主卒”，“數(shù)歲”也是個概數(shù)。根據(jù)前面所述元鼎元年館陶公主兩個兒子——堂邑侯陳季須、隆慮侯陳蟜（融）坐淫亂、兄弟爭財當(dāng)死，自殺，國除來看，這個“數(shù)歲”，上起元狩五年，下到元鼎元年，前后三年，算是“數(shù)歲”吧，也與《漢書·外戚傳上·孝武陳皇后》所記述的“堂邑侯午薨”，“主寡居，私近董偃。十余年，主薨”相吻合。

《漢書·東方朔傳》記載此事沒有準(zhǔn)確的年代，荀悅《漢紀(jì)》將此事附記于元光五年七月乙巳[10]上冊186，司馬光《資治通鑒》亦將此事附記于元光五年七月乙巳[11]591-593，《通鑒總類》中亦將此事置于元光五年[12]第461冊465，《御批通鑒輯覽》所系年代與《資治通鑒》同。上述編年史書將此事置于元光五年，并沒增加原始性新史料，但反映了他們對于此事年代的看法。以此為起點，推斷《漢書·東方朔傳》所記載的董偃事跡，董偃當(dāng)卒于元狩五年，館陶公主當(dāng)卒于其后的元鼎元年。正是館陶公主死于元鼎元年，導(dǎo)致了兩個兒子的財產(chǎn)爭奪。

綜上所述，陳季須（陳須）、陳蟜（融）兄弟之母館陶公主劉嫖死于元鼎元年，而不是“元狩末年”，年齡大約在六七十歲。館陶公主死了，從其母竇太后那里繼承來的東宮金錢財物，自己積累的稀世珍寶等，都成了兩個兒子爭奪的目標(biāo)。再加上受自己不守禮法熏陶的兒子們也無視倫理約束，肆無忌憚的財產(chǎn)爭奪和奢侈淫亂，觸犯了大漢帝國的法律，理當(dāng)處以死刑，兩人都被迫選擇了自殺之路，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封國被廢除了，歷經(jīng)漢文、景、武三朝的館陶公主權(quán)勢也就畫上了句號。①

二、江充與直指繡衣使者

《漢書·江充傳》記載，江充“出逢館陶長公主”時官職是直指繡衣使者。

直指繡衣使者，是西漢時代的一個職官稱謂?！稘h書·百官公卿表上》載：“侍御史有繡衣直指，出討奸猾，治大獄，武帝所制，不常置?！狈⒃唬骸爸甘露校瑹o阿私也?！鳖亷煿抛⒃唬骸耙乱岳C者，尊寵之也?！倍庞釉唬骸爸敝刚?，行無茍私也。衣以繡者，尊寵之也。”[13]668-669解釋雖然稍有不同，但從字面來說繡衣直指是從漢武帝時代開始、不經(jīng)常設(shè)置的、負有討奸猾治大獄等使命、身穿繡衣的使者。所謂“繡衣”，是說擔(dān)任此類官職者奉命執(zhí)行任務(wù)時，身穿繡衣，以標(biāo)明其官職的尊寵。所謂“直指”，既有立刻和迅速之意，又有不阿私徇情，照章辦事之意，還有銜命直指、銜命徑指辦理專門事項之意。直指繡衣使者的職掌，前輩學(xué)者做過探討，②無須我再贅言。

直指繡衣使者的稱謂繁多。

暴勝之不同的官職稱謂。天漢二年（前99年），“遣直指使者暴勝之等衣繡衣杖斧分部逐捕，刺史郡守以下皆伏誅?！盵1]204亦言“武帝末，軍旅數(shù)發(fā)，郡國盜賊群起，繡衣御史暴勝之使持斧逐捕盜賊，以軍興從事，誅二千石以下?！盵2]2887也說：“它部御史暴勝之等奏殺二千石，誅千石以下，及通行飲食坐連及者，大部至斬萬余人?！盵1]4013記述暴勝之官職有直指使者、繡衣御史、它部御史等不同稱謂，均指暴勝之所擔(dān)任的同一官職。

直指。漢武帝因鑄金錢“犯者眾，吏不能盡誅取，于是遣博士褚大、徐偃等分曹循行郡國，舉兼并之徒守相為利者。而御史大夫張湯方隆貴用事，減宣、杜周等為中丞，義縱、尹齊、王溫舒等用慘急刻深為九卿，而直指夏蘭之屬始出矣?！雹佟妒酚洝肪砣枴镀綔?zhǔn)書》（第1433頁）?！稘h書補注》卷六《武帝紀(jì)》補注曰：“直指夏蘭之屬始出，蓋亦繡衣直指也”（第100頁）。可知直指與繡衣直指是同一官職的不同稱謂。直指，是直指使者的簡略稱謂。

直指使者。漢“武帝末，郡國盜賊群起，暴勝之為直指使者，衣繡衣，持斧，逐捕盜賊，督課郡國，東至海，以軍興誅不從命者，威振州郡。”[1]3035江“充為人魁岸，容貌甚壯。初，上見充望而異之，謂左右曰：‘燕趙固多奇士?！猿錇橹敝甘拐撸饺o盜賊?！雹凇稘h紀(jì)》卷一五孝武皇帝紀(jì)征和二年七月（《兩漢紀(jì)》，上冊第262頁）。《漢書·百官公卿表下》亦載：太始三年，“直指使者江充為水衡都尉，五年為太子所斬”（第787頁）。

使者。王“訢始為范陽令，暴勝之為直指使者，欲斬之。訢解衣伏躓。仰曰‘使者專殺生之柄，威振郡國，今斬一訢不足以增威，不如特有所寬，以明恩貸，令盡死力?！瘎僦焐庵徽D，薦訢，徵為右輔都尉，遂進至丞相?！雹邸稘h紀(jì)》卷十六漢昭皇帝紀(jì)元鳳四年二月乙丑（《兩漢紀(jì)》，上冊第284頁）?！稘h紀(jì)》載：王“訢始為范陽令”；《漢書》卷六六《王訢傳》作：“稍遷為被陽令”（第2887頁）。據(jù)《漢書·地理志》載：范陽縣屬涿郡（治今河北定興縣固城鎮(zhèn)固城），被陽屬千乘郡（治今山東高青縣高城鎮(zhèn)被陽城遺址），兩者相距近千里。據(jù)《漢書》卷六《武帝紀(jì)》載：“泰山、瑯邪群盜徐等阻山攻城，道路不通。遣直指使者暴勝之等衣繡衣杖斧分部逐捕。刺史郡守以下皆伏誅”（第204頁）和《漢書》卷七一《雋不疑傳》載：“勝之素聞不疑賢，至勃海，遣吏請與相見”（第3035頁）來看，當(dāng)以《漢書·王訢傳》所載“被陽令”為是，《漢紀(jì)》所言“范陽”似誤。使者，是直指使者的泛稱之一。

直指繡衣?！摆w人江充，字次倩。武帝時，為直指繡衣，劾太子家吏行馳道中，恐為太子所誅，見上年老，意多所惡，因言左右皆為巫蠱。”[14]1815-1816

繡衣。中郎將趙卬使客諫趙充國曰：“誠令兵出破軍殺將以傾國家，將軍守之可也，即利與病又何足爭。一旦不合上意，遣繡衣來責(zé)將軍，將軍之身不能自保，何國家之安?！鳖亷煿抛⒃唬骸袄C衣，謂御史?！盵1]2984，2985

繡衣直指?！笆逃酚欣C衣直指，出討奸猾，治大獄，武帝所制，不常置。”[1]725-726又作繡衣直指之使，漢“武帝情存遠略，志辟四方，南誅百越，北討強胡，西伐大宛，東并朝鮮。因文景之蓄，藉天下之饒，數(shù)十年間，官民俱匱。乃興鹽鐵酒榷之利，設(shè)告緡重稅之令，民不堪命，起為盜賊，關(guān)東紛擾，道路不通。繡衣直指之使，奮鈇鉞而并出?！盵14]2990-2991

繡衣御史。王“翁孺為武帝繡衣御史，逐捕魏郡群盜堅盧等黨與，及吏畏懦逗遛當(dāng)坐者，翁孺皆縱不誅?！盵1]4013在綠林軍中，“更始君臣不自安，遂共謀誅伯升，乃大會諸將，以成其計。更始取伯升寶劍視之，繡衣御史申屠建隨獻玉玦，更始竟不能發(fā)?！盵14]552

繡衣使。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中有：

其“秀衣史”中的“秀”、“史”分別與“繡”、“使”相通假，即為“繡衣使”。[15]84時間在東漢漢靈帝建寧年間（168—171年）。這是新發(fā)現(xiàn)的記載東漢時代繡衣使的簡牘，不僅可以補東漢史書的記載，證實“沈約云：繡衣御史，光武省，順帝復(fù)置，魏罷之”[16]2224的說法，還為兩漢繡衣使的稱謂變化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資料。①②③

繡衣使者。漢武帝天漢四年，“群盜并起，至攻城邑，殺郡守，充滿山谷，吏不能禁，明詔遣繡衣使者以興兵擊之，誅者過半，然后衰止?！盵1]3278漢平帝元始四年（4年），“選明達政事能班化風(fēng)俗者八人。時并舉玄，為繡衣使者，持節(jié)，與太仆王惲等分行天下，觀覽風(fēng)俗，所至專行誅賞?！盵14]2667

繡衣執(zhí)法。王莽改繡衣御史曰繡衣執(zhí)法。始建國三年（11年），王莽令“中郎將、繡衣執(zhí)法各五十五人，分填緣邊大郡，督大奸猾擅弄兵者，皆便為奸于外，撓亂州郡，貨賂為市，侵漁百姓?！盵1]4125伏“湛字惠公，瑯邪東武人。王莽時為繡衣執(zhí)法，遷后隊正?！雹埽|晉）袁宏撰《后漢紀(jì)》卷四光武皇帝紀(jì)建武三年三月（《兩漢紀(jì)》，下冊第61頁）?！逗鬂h書》卷二六《伏湛列傳》作：“湛性孝友，少傳父業(yè)，教授數(shù)百人。成帝時，以父任為博士弟子。五遷，至王莽時為繡衣執(zhí)法，使督大奸，遷后隊屬正?！弊⒃唬骸拔涞壑美C衣御史，王莽改御史曰執(zhí)法，故曰：‘繡衣執(zhí)法’也”（第893頁）。傳世的“執(zhí)法直二十二”[17]97、“繡衣執(zhí)法大夫”[18]51印章可證實繡衣執(zhí)法的確存在。

直指繡衣使者?！稘h書·江充傳》載：“上以充為謁者使匈奴，還，拜為直指繡衣使者，督三輔盜賊，禁察逾侈。”⑤（漢）桓寬撰，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卷五《國疾》載：“楊可告緡，江充禁服，張大夫革令，杜周治獄，罰贖科適，微細并行，不可勝載”（天津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36頁）。其“江充禁服”當(dāng)是“禁察逾侈”的內(nèi)容之一。

上述直指、直指使者、使者、直指繡衣、繡衣、繡衣直指、繡衣御史、繡衣使、繡衣使者、繡衣執(zhí)法、直指繡衣使者、繡衣直指之使等名稱，雖然有官職字?jǐn)?shù)多少不等之異，又有稱謂泛簡不同之別，所表明的是同一官職繁簡省略等不同的稱謂，或是銜命直指的不同使命。

直指繡衣使者不經(jīng)常設(shè)置，開始設(shè)置時間也沒有詳細的記載，前賢也有不同看法。張維華認(rèn)為：“武帝在天漢以后，即公元前 100年之后，因當(dāng)時階級矛盾更加尖銳化，小規(guī)模的農(nóng)民起義到處發(fā)生，尤以關(guān)東各地為甚，又增設(shè)了‘繡衣直指’這一職掌。第一個出任這個職掌的人，可能就是暴勝之。”[19]88黃今言認(rèn)為“其后五歲，當(dāng)是元鼎二年(公元前 115年)，也就是該年為‘直指始出’的時間。竊疑《食貨志》透視的年代信息較為近是?！盵20]143雖然，傳世文獻中沒有具體的時間記載，還是有些線索可尋。如《史記·平準(zhǔn)書》載：“自造白金五銖錢后五歲，赦吏民之坐盜鑄金錢死者數(shù)十萬人。其不發(fā)覺相殺者，不可勝計。赦自出者百余萬人。然不能半自出，天下大抵無慮皆鑄金錢矣。犯者眾，吏不能盡誅取，于是遣博士褚大、徐偃等分曹循行郡國，舉兼并之徒守相為利者。而御史大夫張湯方隆貴用事，減宣、杜周等為中丞，義縱、尹齊、王溫舒等用慘急刻深為九卿，而直指夏蘭之屬始出矣。”①《鹽鐵論校注》卷五《國疾》載：“夏蘭之屬妄搏”（第336頁）。妄搏，指任意逮捕人。《史記·酷吏列傳》載：“后會五銖錢白金起，民為奸，京師尤甚，乃以縱為右內(nèi)史，王溫舒為中尉。溫舒至惡，其所為不先言縱，縱必以氣淩之，敗壞其功。其治，所誅殺甚多，然取為小治，奸益不勝，直指始出矣。”《漢書·西域傳》贊曰：漢武帝時，“至于用度不足，乃榷酒酤，筦鹽鐵，鑄白金，造皮幣，算至車船，租及六畜。民力屈，財用竭，因之以兇年，寇盜并起，道路不通，直指之使始出，衣繡杖斧，斷斬于郡國，然后勝之?！鄙鲜鋈龡l史料均可看到“鑄白金”、“五銖錢白金”、“造白金五銖錢”與“直指始出”、“直指之使始出”、“直指夏蘭之屬始出”有密切的聯(lián)系。其中“自造白金五銖錢后五歲”是有根據(jù)可查的、有數(shù)據(jù)可以推算的。從時間來看，收銀錫造白金與初算緡錢，在元狩四年（前119年）②《漢書》卷六《武帝紀(jì)》載：元狩四年冬，“用度不足，請收銀錫造白金及皮幣以足用。初算緡錢。”第178頁。；造五銖錢，在元狩五年（前118年）③《史記》卷一二〇《汲黯列傳》載：“居數(shù)年，會更五銖錢”?！都狻芬鞆V曰：“元狩五年行五銖錢”（第3110-3111頁）。《漢書》卷六《武帝紀(jì)》載：元狩五年，“罷半兩錢，行五銖錢”（第179頁）。。由造白金的元狩四年向下推“后五歲”，當(dāng)在元鼎二年（前 115年）；由造五銖的元狩五年向下推“后五歲”，當(dāng)在元鼎三年（前114年）。從人物來看，張湯為御史大夫，在元狩二年（前121年）④《史記》卷二二《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載：元狩二年，丞相公孫弘卒，“御史大夫樂安侯李蔡為丞相”?！坝反蠓驕保ǖ?138頁）?！稘h書》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載：元狩二年“三月戊寅，丞相弘薨。壬辰，御史大夫李蔡為丞相?！痹魅辍叭氯沙剑⑽緩垳珵橛反蠓颉保ǖ?74—775頁）?！稘h書》卷六《武帝紀(jì)》亦載：元狩二年“春三月戊寅，丞相弘薨”（第176頁）。《漢書》卷五四《李廣傳附李蔡傳》載：“元狩二年，代公孫弘為丞相”（第2446頁）。由上述知《漢書》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記載元狩三年張湯為御史大夫當(dāng)是元狩二年之錯簡。。義縱為右內(nèi)史與王溫舒為中尉，均在元狩四年（前119年）⑤《漢書》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載：元狩四年，“河內(nèi)太守王溫舒為中尉，五年遷。”“定襄太守義縱為右內(nèi)史，二年下獄棄市。”第775頁。。博士褚大、徐偃循行天下在元狩六年（前117年）⑥《漢書》卷六《武帝紀(jì)》載：元狩六年六月詔曰：“今遣博士大等六人分循行天下，存問鰥寡廢疾，無以自振業(yè)者貸與之。”顏師古注曰：“褚大也”（第180-181頁）。《漢書》卷二七中之下《五行志中之下》載：元狩六年，“是歲遣博士褚大等六人持節(jié)巡行天下，存賜鰥寡，假與乏困，舉遺逸獨行君子詣行在所”（第1409頁）。可知褚大等在元狩六年循行天下。，尹齊為中尉在元鼎三年（前114年）⑦《漢書》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載：元鼎三年，“關(guān)都尉尹齊為中尉，一年抵罪?！钡?78頁。，這些人物與直指使者始出有聯(lián)系，即直指夏蘭之屬始出的年代在張湯、王溫舒等出任上述官職之后，具體在“自造白金五銖錢后五歲”后的元鼎二年（前115年）或三年（前114年）之時。

這是直指繡衣使者開始設(shè)置的年代，不是江充為直指繡衣使者的具體年代。

《漢書·江充傳》載：“上以充為謁者，使匈奴還，拜為直指繡衣使者，督三輔盜賊，禁察逾侈?！苯溆芍]者拜為直指繡衣使者具體時間不清楚，還得從有關(guān)史料中推斷?！稘h書·武五子傳·戾太子據(jù)》載：“武帝末，衛(wèi)后寵衰，江充用事。”《漢書·百官公卿表下》載：太始三年，“直指使者江充為水衡都尉，五年為太子所斬?！雹鄰奶既辏ㄇ?4年）到征和二年（前91年），當(dāng)為“四年”，而非此處的“五年”。在上述所列舉的史料中，除了太始三年（前94年）是個具體可考的年代之外，其“武帝末”，是個籠統(tǒng)的年代，提供了一個大致的線索，我們不妨就從這些線索入手。①②③④⑤⑥⑦⑧

前面我們已經(jīng)考訂出“直指夏蘭之屬始出”與“直指之使始出”的時間在元鼎二年（前 115年）或三年（前114年），江充并不是第一個直指使者，其出任直指繡衣使者的時間，無疑應(yīng)當(dāng)在此時之后，也就說這是江充出任直指繡衣使者時間的上限。下限應(yīng)當(dāng)在太始三年（前94年）江充升任水衡都尉之前。江充出任直指繡衣使者的時間應(yīng)當(dāng)在這二十年范圍內(nèi)尋找。

再說“武帝末”，有在太始三年之前者，如《漢書·雋不疑傳》載“武帝末，郡國盜賊群起，暴勝之為直指使者，衣繡衣，持斧，逐捕盜賊，督課郡國，東至海，以軍興誅不從命者，威振州郡?！边@個“武帝末”的具體時間，是《漢書·武帝紀(jì)》所記載的天漢二年（前99年）“遣直指使者暴勝之等衣繡衣杖斧分部逐捕”，在太始三年前五年。有在太始三年之后者，如《漢書·食貨志上》載“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為富民侯。”這個“武帝末年”的具體時間是征和四年（前89年）六月丁巳[1]690，江充出任水衡都尉在此前五年。還有無法確定準(zhǔn)確時間者，如《漢書·藝文志》載“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jīng)》凡數(shù)十篇，皆古字也。”“武帝末，珠崖太守會稽孫幸調(diào)廣幅布獻之，蠻不堪役，遂攻郡殺幸?！盵14]2835在太始三年以后與無法確定其準(zhǔn)確年代的“武帝末”，對于探討江充拜為直指繡衣使者的時間，無直接關(guān)系，可以暫且不論。

與江充有直接關(guān)系的告發(fā)趙太子丹、以謁者出使匈奴、沒收太子車馬等事件的具體時間也不確切。作為“系日月而為次，列時歲以相續(xù)”[21]27的編年體史書，《漢紀(jì)》附記于征和二年七月漢武帝使使者江充掘巫蠱于太子宮后，《資治通鑒》附記于太始三年江充升為水衡都尉后，呂祖謙《大事記解題》亦附記于漢武帝太始三年以直指使者江充為水衡都尉后，王益之《西漢年紀(jì)》也附記于太始三年直指使者江充為水衡都尉后。這些編年體史書，都是以與江充有關(guān)事件中有具體年代者為準(zhǔn)，附記年代不清楚的事件。這既反映出編纂者的謹(jǐn)慎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風(fēng)，也說明編纂者沒有掌握新材料，將江充事跡附記于有準(zhǔn)確時間的年代。

有人做了些推測，如真德秀認(rèn)為：“漢武帝天漢末，趙人江充為趙敬肅王客得罪于太子丹，亡逃詣闕告趙太子陰事，太子坐廢。上召充入見奇之，與語政事大悅，由是有寵，拜為直指繡衣使者，使督察貴戚近臣逾侈者，充舉劾無所避，上以為忠直，所言皆中意?！盵22]第704冊717這是一個推測，如果準(zhǔn)確也不會發(fā)生江充“出逢館陶長公主”的事了，因為天漢年間（前100年—前97年），距離館陶公主之卒的元鼎元年（前116年），已經(jīng)有十幾年過去了。

綜上所述，從直指繡衣使者的職掌、稱謂、設(shè)置時間看，江充擔(dān)任直指繡衣使者是真實可靠的。但從“直指始出”的時間看，無論是本文所暫定的元鼎二年或三年，或是黃今言所說的元鼎二年，即使江充當(dāng)時就出任此職，也不可能以直指繡衣使者的身份“出逢館陶長公主”，因為館陶長公主在元鼎元年就去世了，更何況江充擔(dān)任直指繡衣使者的時間無疑還應(yīng)當(dāng)在其后呢！

三、太后卒年與太后詔

《漢書·江充傳》載：館陶長公主稱：“有太后詔”，是指哪一位太后呢？

如果說是館陶長公主之母竇太后，竇太后卒于建元六年（前135年），就是到漢武帝開始設(shè)立直指使者的元鼎二年或三年已有二十余年。如果說是漢武帝之母王太后，王太后崩于元朔三年（前126年），至元鼎二年或三年也有十幾年了。到元鼎二三年時，皇宮中已經(jīng)沒有皇太后，更不要說到漢武帝末年。

如果說發(fā)生在王太后在世的元朔三年之前，江充已經(jīng)擔(dān)任直指使者，到太始三年，至少已經(jīng)擔(dān)任了三十三年以上，不僅當(dāng)時尚未設(shè)立直指繡衣使者的官職，而且作為漢武帝的寵臣有可能擔(dān)任這個職務(wù)三十余年而不升遷嗎？如果說發(fā)生在真德秀所推測的天漢年間，不僅沒有竇、王兩位太后，連館陶長公主也已經(jīng)死了十幾年了，怎么可能出現(xiàn)與江充相逢于馳道的事情呢？

劉攽指出：“是時，太后已崩。言太后詔者，素得此詔，許其行馳道中也。”①《漢書》卷四五《蒯伍江息夫傳》（吳興劉氏嘉業(yè)堂民國九年景印南宋嘉定十七年白鷺洲書院本，第24冊第12頁）?！稘h書》注引劉攽語，亦可參見《漢書》卷四五《江充傳》（《景印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世界書局1988年，第91冊第407頁）；《漢書補注》卷四五《江充傳》（第1035-1036頁）等書。此話雖有一定道理，但也屬于推測之詞，而沒有考慮到館陶公主劉嫖卒于元鼎元年，江充用事在漢武帝末年，生活在不同時空下兩個人怎可能在馳道相逢呢？

四、權(quán)威史書對于江充“出逢館陶長公主”事件的記載

作為與江充同時代的司馬遷在《史記·五宗世家·趙王彭祖》中僅記載到“其太子丹與其女及同產(chǎn)姊奸，與其客江充有卻。充告丹，丹以故廢?！币院蟮氖虑槲从??！妒酚洝酚浭龅南孪?，有太初、天漢、太始、盡武帝之事等不同的說法，②《史記》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稱：“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薄都狻芬龔堦淘唬骸拔涞郢@麟，遷以為述事之端。上紀(jì)黃帝，下至麟止，猶《春秋》止于獲麟也?！薄端麟[》引服虔云：“武帝至雍獲白麟，而鑄金作麟足形，故云‘麟止’。遷作《史記》止于此，猶《春秋》終于獲麟然也”（第3300-3301頁）。又說：“余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第3321頁）?！稘h書》卷六二《司馬遷傳》載：《史記》“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第2720頁）。又稱：“接其后事，訖于天漢”（第2737頁）?！逗鬂h書》卷四〇上《班彪列傳》亦載：“上自黃帝，下訖獲麟?！崩钯t注曰：“武帝太始二年，登隴首，獲白麟，遷作《史記》，絕筆于此年也”（第1325-1326頁）?！妒酚洝肪矶枴督ㄔ詠砗钫吣瓯怼份d：“后進好事儒者褚先生曰：太史公記事盡于孝武之事”（第1059頁）?！妒酚洝繁旧硭洉r間斷限不同，既有原來計劃與后來實際撰寫情況的不同，也有后人解釋的不一致，但均在元鼎元年之后。均在元鼎元年之后，因此，館陶長公主死后其子的事跡司馬遷記載下來，但并沒有記載江充“出逢館陶長公主”的事，這說明司馬遷不知道此事，或是對于此事不了解，或是無意記載此事。

《漢書·江充傳》記載了江充“出逢館陶長公主”事件，而根據(jù)《漢書》刪改而成的荀悅《漢紀(jì)》在卷十五征和元年附記江充沒入皇太子車馬事，而不記江充“出逢館陶長公主”事。司馬光《資治通鑒》在卷二十二漢武帝太始三年附記同《漢紀(jì)》，亦不記江充“出逢館陶長公主”事。兩書雖然對于江充事跡所系年代不同，相差兩年，但都不記載江充“出逢館陶長公主”事件則是相同的。固然沒有記載的事件并不等于不存在，因為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沒有在歷史著述中記載下來，而那些事件曾經(jīng)真實地存在過。兩書的編撰者荀悅、司馬光肯定都會看到《漢書》的記載，但在他們的著述中是有所增加、刪減、取舍的，他們舍去了江充“出逢館陶長公主”事件，其中必有他們所舍去的理由。

總起來說，從時間角度著眼，無論是從館陶長公主卒于元鼎元年來考察，或是從繡衣直指使者設(shè)置年代在元鼎二年或三年來辨析，或是從江充的仕宦履歷來考慮，或是從竇、王兩太后卒年來分析，以及從司馬遷的記載與荀悅、司馬光等人的取舍來看，江充出任直指繡衣使者時館陶長公主早已經(jīng)去世，兩人不可能相遇于馳道，都可證明《漢書·江充傳》所記載的江充“出逢館陶長公主”事件似乎確實有誤，應(yīng)當(dāng)引起學(xué)術(shù)界注意，以免再以訛傳訛。固然，學(xué)者們可以用自己的知識結(jié)構(gòu)、以獨特的視野對相同史料做出不同的解讀，探討其不同的價值，描述出不同的歷史場景，更可以文思泉涌，妙筆生花，獨辟蹊徑，獨樹一幟，但所依據(jù)的史料存在著虛假衍誤的問題，或是所評價的事件根本不可能存在，那么所有奇妙的說法、創(chuàng)新的觀點，只不過都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罷了。

[1]班固. 漢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62.

[2]島田正郎. 中國法制史料：第2輯漢律輯存[M]. 臺北：鼎文書局，1982.

[3]牟潤孫. 注史齋叢稿[M]. 北京：中華書局，2009.

[4]沈家本. 歷代刑法考[M]. 北京：中華書局，1985.

[5]陳智勇. 中國古代社會治安管理史[M]. 鄭州：鄭州大學(xué)出版社，2003.

[6]周天. 文人的悲哀[M]. 西安：華岳文藝出版社，1988.

[7]彭勃. 中華監(jiān)察大典 人物卷[M]. 北京：中國政法大學(xué)出版社，1994.

[8]李國權(quán)，張家清. 江充其人——一個復(fù)仇者與困擾漢武帝晚年的巫蠱之禍[J]. 書屋，2006(8).

[9]陳景云. 兩漢訂誤[M]//叢書集成續(xù)編. 上海：上海書店，1994.

[10]荀悅. 漢紀(jì)[M]//兩漢紀(jì). 北京：中華書局，2002.

[11]司馬光. 資治通鑒[M]. 北京：中華書局，1959.

[12]沈樞. 通鑒總類[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13]杜佑. 通典[M]. 北京：中華書局，1988.

[14]范曄. 后漢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65.

[15]長沙市文物研究所，中國文物研究所. 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M]. 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16]王應(yīng)麟. 玉海[M]. 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

[17]羅福頤. 秦漢南北朝官印徵存[M]. 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

[18]吳大澂. 十六金符齋印存[M]. 上海：上海書店，1989.

[19]張維華. 漢史論集[M]. 北京：齊魯書社，1980.

[20]黃今言. 漢代“繡衣使者”試釋[C]//高敏先生八十華誕紀(jì)念文集. 北京：線裝書局，2006.

[21]浦起龍. 史通通釋[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2]真德秀. 大學(xué)衍義[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