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愛紅
“我走吧,姐姐,娘在家等著我吶?!?/p>
媽媽叫著我姐姐,懷里抱著她唯一認(rèn)識的一床被子,從里屋又追到了外屋,已數(shù)不清今天她到底說了多少次這句話。
患有小腦萎縮的媽媽,失憶越來越厲害,所有的歲月和風(fēng)光在她腦海里如秋風(fēng)掃落葉般——已蕩然無存。
每天不停地收拾著東西,打著行李,預(yù)備著回家就是她的工作,她對家的概念,不是她生兒育女、當(dāng)了幾十年的村支部書記、和父親相濡以沫苦苦經(jīng)營了幾十年的家,她說的家是她的娘家——我姥姥家。
每天念叨的也是那些話,她要回家看娘,娘一人在家害怕,娘在家等著她吶,她要回家照顧娘?,F(xiàn)在唯一儲存在她腦子里的記憶,只有她娘了。她不停地說,我們不停地解釋。媽媽總也說不累,我要上千遍上萬遍地解釋,有些心力交瘁。
“姐姐,走吧,娘又讓人給我捎信來了,要不然一會兒天就黑了,娘在家等著我吶!”媽媽從外屋又追到我院子里,手里的被子半拖著,眼里閃著焦慮,頭上冒著細碎的汗珠。
面對媽媽的追攆和嘮叨,我知道我不帶她出去是解決不了問題了,與其讓媽媽這樣死纏,還不如帶她出去。
“走,走,我們?nèi)フ夷隳铮宪?,上車!我?guī)闳?!”我拿起車鑰匙出門,媽媽順從地跟著我,懷里抱著被子上了車,臉上也有了少有的喜色。
上了車,媽媽有了片刻的安寧,我的心情也少了些許煩躁。
媽媽和我們住在城里,每天纏著回家,任何解釋在媽媽身上已不起作用。不停地嘮叨和走跑,從早上五點一直持續(xù)到晚上,稍不留神她就會跑出家門。最后終于找到了一個能清凈一下的辦法,就是帶她出門,讓她坐在車上。車輪不停地跑動,始終行進在讓媽媽認(rèn)為是回家的路上,這樣她才會安靜,我才會有片刻安寧。多數(shù)我?guī)鋈?,老公回來老公帶。我們就像兩個出租車司機,歇人不歇車,不停地亂跑。到了天黑,媽媽終于說:“天黑了,今天走不了了?!?/p>
今天回到老家,她還是鬧著要回家,回家找娘。
車順著鄉(xiāng)間小路徐徐地開,這條路,我記不清走過多少次了,路上有我的童年歡笑。媽媽靜靜地坐在我旁邊,我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不知哪里才算是媽媽要找的家。
“我不認(rèn)識路,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家在哪里?”我故意說,反正是亂開,車開到哪里也是一樣的,看媽能把我指揮到哪里去。
媽媽高興地答應(yīng)著我:“走這邊,往前……”
我暗暗驚嘆,失憶的媽媽竟然對回娘家的路記得這樣清晰!她指的路一點也沒錯。我轉(zhuǎn)過臉悄悄觀察媽媽,她的表情動作,全然沒有了老年癡呆的影子,臉上是孩童般的喜悅和抑制不住的興奮。
我不確定媽媽能不能認(rèn)出目的地,接下來的事情讓我更加吃驚——媽媽一點都不錯地把我指到了姥姥老宅院的大門口。
“到了,到了……”
車還沒有停穩(wěn),媽媽就急沖沖抱著被子開了車門,跳下車,一路小跑沖向大門。我心里暗暗驚嘆,媽媽很久都沒自己開車門了,平時不放她下來,她是不會下車的??!看著媽媽跌跌撞撞地奔跑,我的淚水涌出來。
“媽媽,你這樣急切地找娘,娘在哪里?。俊?/p>
媽媽好像沒聽見,一手抱著被子,一手急切地推門。發(fā)現(xiàn)門是鎖著的,就輕輕地?fù)崦前焰i自言自語:“怎么沒人,哪里去了吶?娘去了哪里吶?”
鎖還是那把老鎖,銹跡斑斑,榆木門也千瘡百孔,顯示著歲月的滄桑。姥姥去世近二十年了,木門上卻還有斑駁的春聯(lián)痕跡。媽媽想這個老宅,我也想,這個院子裝著我半個童年!我心瞬間凄涼,后悔把媽媽帶過來。
媽媽沒了喜悅,站在門前若有所思,她輕輕地?fù)崦前焰i,嘴里喃喃著,然后把手順著門縫探進門去,我知道她要干嘛,她要拿記憶里的那串鑰匙。這個動作從我在媽媽懷里吃奶時就知道了,再后來是我搶在媽媽前面把手伸進去,門后的一個小釘子上掛著一串鑰匙,那是姥姥出門前掛在那里的。不管姥姥下地還是去串門,鑰匙都會掛在那里,我和媽媽拿出鑰匙,先進角門,后進屋門。
每次都是我先媽媽一步?jīng)_進屋里,總是暖暖的溫溫的,我喜歡的姥姥氣息。
從我剛剛會跑到上初中,就一直這樣拿這串鑰匙,開這扇門。爸爸在城里上班,姥爺去世得早,我和媽媽隔三差五來姥姥家小住。
看到媽媽要拿鑰匙,我一下從遐想中回過味來:“媽,把被子給我,我們先放在車上,等會兒姥姥就會回來?!?/p>
我抱過媽媽手里的被子,拉過她,阻止了媽媽馬上要做的動作。媽媽不情愿地抽回手,嘴里要說什么,手比劃著。
我知道媽媽要說什么,悄悄地抹了幾下眼睛?!皨?,你看,快看,槐花開了!”我指著院里的槐樹,媽媽被我拽離了那扇木門。
院子里的槐花開得正艷,滿樹的白晃得眼睛生疼。
透過殘垣斷壁,媽媽看到了那棵槐樹?;睒溟L高了,長粗了,歪歪的樹身,兩個樹杈,一個朝南,一個向西,還是當(dāng)年那個樹型,向著藍天白云伸展?;被ㄩ_得正茂,一簇簇,一串串,點綴在綠葉間。
滿樹的白啊,白得壯觀,白得凄涼,院子里陣陣槐花的香味透過破敗的院墻飄進鼻子,穿過喉嚨,直刺心里……
我瞇著眼深深地吸了一下,聞到了姥姥溫暖的味道,姥姥正在叫著我的乳名,拿著一根棍子打著一串串槐花,掉下一串槐花,我就歡快地跑過去。
“姥姥打這兒,姥姥打那一串……”姥姥顛著小腳圍著槐樹不停地跑啊跑啊,和槐花一樣白的發(fā)髻都跑亂了……
“死妮子,夠了,你想累死姥姥啊,哎喲我的腰……”姥姥晃著身子。
“不嘛,我還要,還要,就要姥姥繼續(xù)打……”姥姥愛戀地一邊罵我壞丫頭,一邊打槐花,我和姥姥歡快地滾笑在那一片白里,媽媽在院子里給姥姥洗著衣服,不時地抬頭,微笑著看這一老一少。
瘋夠了,就跑上姥姥的大炕,爬上窗臺,臉貼著姥姥為我剪的窗花:“姥姥,我要吃蘋果,我要吃點心,我要吃豬肝……”
姥姥會樂顛顛地滿足我的每個要求。媽媽在外屋灶上忙活,滿屋飄著燉雞的香味。媽媽端著一盆槐花進屋里來,一串串潔白的槐花在水里跳躍著,閃著晶瑩的光。媽媽一邊洗著槐花,摘著亂葉,一邊和姥姥拉家常,姥姥就和媽媽絮叨著一些舅舅、舅媽的家事。
“娘,槐花都洗好了,怎么做啊?”
“你先放那里,一會咱們還是做你喜歡吃的槐花疙瘩吧!”
“不,我要吃槐花米飯,我不吃槐花疙瘩!”我故意大聲嚷嚷,顯示著我的重要性,“我要吃槐花飯!”
媽媽濕著一只手沖我揮了揮:“別老是纏著姥姥,看姥姥把你慣的,下來下來,看把炕上弄得亂死了,快下來……”
“就不下來……”有姥姥在,我不怕媽媽,我沖媽媽吐著舌頭,又跳上了窗臺。
姥姥去世近二十年,院子也荒蕪了近二十年。墻頭被雨水沖刷得滿目瘡痍,墻頭上的小草在風(fēng)中搖晃。墻上的小草枯了又綠,綠了又衰,為什么姥姥去了,小草依然在??!
記得一次,我和表姐在院子里玩耍,看到姥姥家的墻上到處都是草,趁姥姥和媽媽下地干活的工夫,我和表姐爬上墻頭,想給姥姥一個驚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拔凈了墻草。姥姥回家卻大叫:“我的小姑奶奶,怎么把墻上的草都給拔了,這樣墻頭會被雨水沖壞的……”姥姥并沒有責(zé)怪我們,而是樂呵呵地和媽媽一起和了泥巴,把墻又補了一遍。
墻,斑斑駁駁,墻上的小草青綠茂盛。那墻上的土,還是姥姥、媽媽、還有我,一起糊上的泥巴嗎?
我掰了一塊,輕輕地捏著,而后緊緊攥在手里?!安徽Z凄涼無限情,荒階行盡又重行,昔年住此何人在,滿地槐花秋草生?!毕肫疬@幾句詩,又徒增了些憂傷和落寞……
媽媽啊,你來找娘,我也想姥姥?。±牙讶ナ滥悄?,槐花開得正艷,一陣風(fēng)刮過,就在那遍地的白中,我們送走了親愛的姥姥……此后這個溫暖的院子,我和媽媽幾乎就沒再來過。姥姥帶走了我的童年,也帶走了這個院子里屬于媽媽的歡樂。
貫徹全面從嚴(yán)治黨的戰(zhàn)略方針,必須認(rèn)真完成好抓基層、打基礎(chǔ)的工作,使每個農(nóng)村基層黨組織都成為堅強的戰(zhàn)斗堡壘,這是黨長期執(zhí)政的客觀要求。在公共權(quán)力體系內(nèi),農(nóng)村基層黨組織的權(quán)力并不大,但是在財政轉(zhuǎn)移支付和資源大規(guī)模下鄉(xiāng)的背景下,其在行政村范圍內(nèi)卻掌握著資源分配的決定權(quán),存在貪污腐敗的機會,需加大對這種權(quán)力末梢的反腐力度。在農(nóng)村基層,全面從嚴(yán)治黨需要農(nóng)村黨組織與村委會職能分工,在協(xié)調(diào)配合進行鄉(xiāng)村治理過程中相互制約。
“娘怎么還不回來吶?我們先進屋吧……”
媽媽自言自語著又踱到門前,一只手把著門邊,一只手已經(jīng)伸進門去。我快步地跑上去,抓住了媽媽的手。
“媽媽,你看誰來了?!蔽因_著媽,媽媽抽出手,回過頭來。
我不知媽媽是不是已經(jīng)觸到了那串鑰匙,快二十年了,那串鑰匙是否還在?我不敢去求證,我怕觸到姥姥的余溫;我怕媽媽如果真的拿到了那串鑰匙,她會打開大門進小門,我怕屋里還有姥姥溫暖的味道,我怕觸到更多的傷心……
“媽,姥姥去小姨家了,今天不回來,我們走吧,明天再來?!?/p>
“怎么會不回來呢,我們進屋里等吧!”媽媽又要開門。
“媽,姥姥說了,今天不回來,我剛才看了沒鑰匙,姥姥帶走了?!?/p>
幾只蜜蜂嗡嗡著從頭頂上飛過,翅膀扇動出淡淡的清香,吸引了我也吸引了媽媽,我們拉扯著靜下來……媽媽呆呆地看著蜜蜂,看著蜜蜂飛過我們的頭頂,飛向那一樹槐花,她甩開我拉拽的手,飛快地跑到墻邊。
“紅,來啊,我們先去打槐花吧,一會你姥姥回來,讓姥姥給你做槐花疙瘩吃!”
媽媽臉上閃著興奮的光,叫著我的乳名,思路清晰地知道她的娘是我的姥姥。
這座老宅院里肯定儲存著媽媽今生永恒的幸福記憶。但媽媽啊,你記憶里的幸福卻已人鬼相隔兩重天了……
“媽媽,我們走吧,姥姥今天不回來了……”
媽媽說著一些我不明白的話,就是不走。
“媽,小姨家里今天有事,姥姥回不來了,我們明天再來!”我又拉扯媽媽。
媽媽狂躁地甩開我,一步?jīng)_到門邊,使勁地把著門又要拿那串鑰匙,我也急了,死死地拽著媽媽,央求著:“媽媽,今天姥姥不回來,她帶走了鑰匙……”我哭起來。
媽媽不管我怎么說,還是死死地把著門拿鑰匙。我拉著媽媽,看起不到作用,急得放聲大哭。
看我哭了,媽媽呆呆地慢慢地停下了把門的手:“姐姐,你別哭,娘明天就回來,我們明天再來。你別哭,娘回來了你就不哭了……”媽媽又叫著我姐姐,輕輕地拍著我,眼里露出了久違的母親的慈祥。
我撲在媽媽懷里泣不成聲,媽媽也已淚流滿面。
“明天再來……”媽說。
“明天再來……”我說。
媽媽蹣跚著向汽車挪動腳步,滿頭白發(fā)在陽光下閃著如姥姥一樣銀白的光。我好似看見姥姥的影子一閃,追攆幾步緊緊拉著媽媽的手,生怕媽媽跑了。如果媽媽跑了,我也會像她一樣想娘,找娘……我挎著媽媽的胳膊,慢慢踱出那滿目蒼涼的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