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瑜 生于北京。祖籍湖南。發(fā)表作品有:中篇小說《下一站》、《我要我的自由》;長篇小說《所有的日子都值得》;書籍《外企白領成長筆記》。
一
程越遇見喬志遠之前,就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過著很悶的日子。遇見喬志遠之后就更悶了。遇見喬志遠之前,她不喜歡說話,但是碰上合適的對象,也能說。遇見喬志遠之后,她越發(fā)不喜歡說話了,她開始只跟自己說話了。
以前一個人不覺得悶,也不覺得不愛說話?,F(xiàn)在多認識了一個人,不知怎地都成為了問題。
為什么呢?程越百思不得其解。
工作太閑散了。她是大學的美術(shù)老師,一周沒幾節(jié)課。簡直就是不用上班。她的畫畫得不錯,偶爾之作在朋友的畫廊里能賣個很好的價錢,生活對她而言,似乎很容易。如果她努力,再假以時日,說不定也能像其他人一樣辦個自己的畫展,可惜她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她從來都不是那么努力干活的人。努力干什么呀,她又沒成家,用母親的話來講,賺了錢將來給誰花啊。所以她由著性子地慣著自己,還覺得自己挺不容易的。好在她的花銷不大,穩(wěn)定的工作和每年兩三幅畫的收入,已經(jīng)足夠養(yǎng)活自己,所以她就更任由自己自由散漫下去。
在百無聊賴的一段夏季的日子里,程越被朋友拉去了一個畫展的開幕酒會。對于各種類型的聚會,程越其實沒有興趣。在人群里,在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的熱鬧里,程越總會感到無比的孤單。她雖然沒有社交的經(jīng)驗,但還知道見什么人該說什么話,可惜話到了嘴邊,她常常說不出口,最多就是在那里矜持地微笑。一般公共活動,她盡可能拒絕,她只有一個人待著的時候自在。這次要不是朋友的畫展,實在盛情難卻,她才不會出現(xiàn)。
她端著酒杯,耳邊傳來了兩個人小聲的議論。
最近網(wǎng)上有篇叫《紅塵》的小說,寫得真不是一般的好,我都跟著看了半個月了。
是嗎?你還有空在網(wǎng)上看小說?
別人推薦的。我看了開頭就喜歡上了。剛看這幅畫,居然有點那小說的意境呢。
真的那么好?在哪發(fā)的帖啊,我也去看看。
這么熱的帖你去網(wǎng)上隨便一搜就能找到。好多地方轉(zhuǎn)載呢。
……
程越很容易就記住了小說的名字。
她喜歡讀小說。除了畫畫,她就喜歡讀書。每晚臨睡前不看幾個字她就不安心。她也喜歡電腦。很簡單,孤僻如她的人,大多會喜歡讀書和電腦兩樣事情,因為這是不需要交流的交流。你可以作為生活的旁觀者看得清楚,卻不必參與其中。何況書籍和電腦打開的世界能夠在各個角度滿足一個人的好奇心呢。
在這場酒會,偶然聽到的這篇小說讓她產(chǎn)生了興趣。
回家她便找到了那篇叫做《紅塵》的小說。平時在網(wǎng)上她喜歡潛水,做個不出聲的過客,靜觀世間的繁華喧鬧花開花落。可是這一回,不知中了什么魔,看了那位文筆不錯、自稱“喬老爺”的網(wǎng)友帖子,程越忍不住用“雨打梧桐”的網(wǎng)名附和了些文字。她的文筆向來不錯,老實說可能不比繪畫水平差到哪兒去。她隨手寫了些東西,那些東西雖然說不上改變了她的生活,但確實讓之后的日子起了些小波小瀾。
說說這個帖子的主人吧,喬老爺——喬志遠。
他是個公務員,過了年就五十了,人長得高大儒雅風度翩翩,看上去至少比實際年齡年輕十來歲。這樣的一個人偏就在機關(guān)沒混出名堂,呆了二十幾年只得了個副處——還沒實職,還是因為工作太多年了,組織上不好意思不給個交代的那種副處。他很窩火:按他的能力給他個正處也應該??墒菦]有,因為他的直接領導是他的大學同學,死活就是看不上他,沒把他踩到底,喬志遠已經(jīng)應該千謝萬謝了,想要出頭就更是難上加難。十年前,喬志遠就想辭職一走了之,那時候血氣方剛的他想,難道自己就干不出名堂嗎?然而這樣的念頭每每一露頭,就被老婆方淑惠狠狠地摁了下去。在機關(guān)里做了十來年,沒權(quán)沒錢出去你能干什么?
這樣的問題喬志遠不能回答。仔細想想,其實老婆說得不錯。他不能吃苦,除了寫寫公文上上網(wǎng),他沒干過什么正經(jīng)事。人脈也沒有,單位本來就是沒有油水的單位,他又是一個沒有權(quán)力的小兵卒,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出去辦事誰會給他面子!
但是喬志遠仍然心有不甘。他悄悄地寫了簡歷,發(fā)給各個他向往的單位。這事情實行了半年,終于讓他徹底絕望。他這才明白,網(wǎng)上的好工作千千萬,沒有一個屬于他喬志遠。他,就是一個廢物!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喬志遠終于得出了讓自己心碎的答案。
從那以后,他徹底放棄了改變現(xiàn)狀的念頭。他開始踏踏實實的坐辦公室。喝茶看報打電話。升不升職對他而言已經(jīng)不重要,他中規(guī)中矩地過著一個小公務員的日子,生怕有所閃失丟了這個鐵飯碗。
行動間他如行尸走肉,因為他不打算思考。每天吃飽穿暖,老婆孩子熱炕頭已經(jīng)足夠。在單位他也懶得說話,他怕言多必失。但是一個人的情緒總要有出口,所以他上網(wǎng),開始在一個網(wǎng)絡論壇上落腳——并沒有什么特別明確的目的,但也許潛意識里有些隱隱的期待。
任何事情耕耘便有收獲。網(wǎng)絡也一樣,有才,必得機會被人追捧。
喏,喬志遠寫的這一個紅塵故事,現(xiàn)在炙手可熱,帖子不僅被一群忠實的粉絲追捧,還被各大網(wǎng)站熱烈轉(zhuǎn)載。這也是程越為什么有機會聽人推薦了那篇小說,且破天荒的跟了帖的原因。
她一出手便有些不同:
“任何因愛而起的情,終歸如煙花,絢爛,繼而飄逝毫不留痕。在最落寞的時光里,心底隱約的懷想將似流星,倏而滑過,留下一絲絲的痛。日子過去,這痛居然讓人有些輕淺的上癮?!?/p>
幾句話立刻引起了喬志遠的注意。
喬志遠回:“由情生出的愛,也許不該是花,因花既有開便有落。也許該是草,在生命季節(jié)里的繁茂時分茁茁生長,即使到了蕭條季節(jié),根也是在的。只等輕柔的風吹過,便喚醒了所有沉眠的記憶。愛漸漸蘇醒,一切如當初般安詳美麗。從來沒有改變過。”
程越驚訝于這樣的回復。她忍不住繼續(xù)回復他。這文字游戲好似過來去往的乒乓球,棋逢對手,還頗有點意思。網(wǎng)上的旁人無端撿了一段可看的對話,叫好起哄搭話的便多了起來。
開始的時候,程越覺得好玩,誰跟她搭話她都搭,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這樣一來,開始有人起哄說,喬老爺落入溫柔陷阱了,還有人吵著請程越放上照片來。
別看程越的生活經(jīng)驗并不豐富,但網(wǎng)絡是什么路數(shù)她是很明白。她是九幾年的網(wǎng)民,所有游戲聊天軟件都玩過的老江湖,親眼看著CPU從286的配置向奔三奔四發(fā)展,她怎么可能相信網(wǎng)絡呢。她可以和網(wǎng)友混得很溫暖很親切,但從不放照片,從不給人郵箱地址。這是程越的原則。這樣的話,無論怎么混,她想抽身的時候就抽身。玩失蹤多酷啊。
喬志遠開始勤快地更新他的小說。雖然他一直得意于網(wǎng)友們的追捧,但是文字上有水平的回復,程越還是第一個。他開始在想象里把她描繪成一個江南女子,因為他一直喜歡那種嬌巧玲瓏的女孩。然后,他開始用一種溫存幽默的方式問候她。每天除了發(fā)帖,他還留言,也并不說是給誰,只是極盡曖昧之能事,盡其所能讓簡短的句子也生出花來。寫風寫景寫情寫境,在文字游戲里,喬志遠玩得不亦樂乎。
比如他寫:
“寂靜的辦公室里,噴薄的熱情在電腦里涌漾。想和念,總是不分時刻的光臨?!?/p>
“暫且放下所有的紛爭,在靜靜的一角打開陽光的心窗,看到你?!?/p>
“雨季的雨,語言的語,那些噼里啪啦滴滴答答的敲擊聲,可否帶給你默默的心知?”
上論壇漸漸成為他上班時一件重要的事情。放假的時候,他開始盼望上班,因為在家里和孩子爭電腦,然后鬼鬼祟祟地寫上幾句話的日子太難過了。
在程越的文字里,他越來越清晰地勾畫出她的樣子。他時常盼望看到她的回復和評論。他發(fā)現(xiàn),平常的日子一有了盼望,過起來就格外不一樣。
程越也覺得有了些不同。多了個說話的人,她竟然也開始惦記這件事情。要是幾日不去那個論壇,心里便覺得有些空落。
可見人心是寂寞的。她想。
半年之后,終于在某一天,喬志遠再次向她要郵箱地址的時候,她破例給了他一個她并不常用的郵箱。
接下來的事情諸位都可以預料得到,那就是,喬志遠開始和程越通信了。之后,程越再也不在論壇上出現(xiàn)了。
文字這個東西,實在是好。很多想得到說不出的東西,都可以寫得出來。當然也可以寫得曖昧。只要你運用得當,這種曖昧的分寸,還真是讓人回味無窮。
他們都很拽。
喬志遠寫詩給程越。
他說:
想念,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泛濫。
思緒,
在無可如何的安寂中,
飄散。
她回:
放下,
未走出的半句話。
不要,
不要讓言語打破幻想的童話。
誰說,
永遠是最美?
誰說,
沉迷不是醉?
喬志遠喜歡沉迷喜歡醉。他開始琢磨著有沒有機會認識一下這位同城的女子。但他也有點擔心,網(wǎng)絡上的人到底是什么樣子,他是沒有信心的。
萬一是個不能入眼的中年婦女,萬一是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萬一……是個老頭怎么辦?還是相見不如懷念。這樣想了以后,他把自己想見她的念頭摁了下去。可這念頭不知怎地,似乎有著勃勃的生命力,沒多久就又冒出來。后來終于按不住了。他發(fā)了一張自己風流倜儻的照片給她,說,認識一下我吧。當然,他很得體地說,也希望你能讓我認識一下。
程越看到他的照片時有些驚訝。這是一個看上去很體面的男人。歲月并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光潔的額頭,妥帖的頭發(fā)。懦弱的知識分子。一看就讓人涌出些保護他的愿望。奇怪。
她琢磨了半天,要不要發(fā)照片給他。發(fā)吧,她不樂意,不發(fā)吧,對方肯定以為她是恐龍。猶豫再三,她還是決定不發(fā)。
多麻煩??铸埦涂铸?。管他怎么想。這就是程越。網(wǎng)上,文字里的她讓人覺得是一個謙和有禮的知識女性,網(wǎng)下,她骨子里多多少少有著些不吝的勁兒。之所以不在網(wǎng)上放照片,就是喜歡給人留有想象的空間。再說她不相信網(wǎng)絡。從不。
于是她說了抱歉。她說沒有新的照片,而且網(wǎng)友之間,留白比較有趣。她的語氣禮貌且冷淡,讓喬志遠一下子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沉寂了兩天,然后回復郵件,說自己冒昧,理解程越的意思。
習慣這個東西有它自己的力量。養(yǎng)成了就如條件反射,突然斷掉,自然是不舒服的。
程越兩日沒收到喬志遠的郵件,便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太冷漠。習慣了每天他的問候,突然沒了消息,她不是不惦念的。
再次在郵箱看見喬志遠的名字,程越覺得很親切。她把自己放在極其客觀的立場上,發(fā)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很多時候是習慣使然。哪怕僅僅是來自于文字上的溫暖。
接下來,兩個人依然如故的每天通郵件。喬志遠事無巨細地介紹自己的生活,他想象著自己也來段婚外情,熱烈且浪漫。在單位女同事們眼里,他是非常正派的一個人,但男同事們大都覺得他活得太窩囊。有時候他們在一起開玩笑時,常常說,老喬,你這副好身材可真浪費啊,看×××,和你一樣的英俊瀟灑,婚都離了三回了。喬志遠總是笑笑說,哪有那個精力呀,一個老婆已經(jīng)夠受的了。
的確,他喬志遠想出軌也是沒那么容易的。自打他結(jié)婚,他就沒拿過自己的工資卡,以前還樂意寫點稿子賺點外快什么的,可后來也是要如數(shù)上交。喬志遠干脆沒了積極性,算了,混吧,怎么混還不就是過日子。不過老婆也確實不錯,在家他是甩手掌柜,什么也不干。他的心理是,把我管得跟個木偶似的,憑什么還讓我干活。
夏天的燠熱讓網(wǎng)上認識的兩個人感覺有些升溫。經(jīng)過了日復一日的通信,喬志遠和程越之間仿佛老朋友一般。沒見過面的老朋友。
每日的書信讓兩個人在生活里都有了個念想。不過,程越也偶爾感覺厭倦,她有時候會想,這樣寫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
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這信很快寫到了頭。
喬志遠的老婆看到了他們的信!
二
這個叫做方淑惠的女人,既不淑也不惠。整個夏天,喬志遠除了工作,沒事就泡在網(wǎng)上。因為孩子放暑假,喬志遠懶得跟孩子爭電腦用,居然非要自己買個筆記本電腦,天天趴在電腦跟前,偶爾看著寫著,唇邊還微微露出些忍不住的笑意。
這些方淑惠都看在眼里,氣在心上。天天伺候得他跟大爺似的,從來沒要求過什么,結(jié)婚快二十年了,他沒給她買過戒指,沒買過化妝品,就連衣服,也是不超過兩個巴掌的數(shù)字。對于一個女人來講,沒有什么比讓自己老公忽視更沒面子的了吧。雖然她長得一般,生過孩子后身材稍稍有些走形,雖然當初他們是被介紹認識的,雖然結(jié)婚以后她是管他管得嚴了一點,可是,這些年來一個家全靠她支撐著,喬志遠,正如他自己的網(wǎng)名一樣,就是喬老爺,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他還不知足,難道他想搞婚外戀?
方淑惠不動聲色,心里明鏡兒一般。她把上初二的兒子叫過來:幫我打開你爸爸的電腦,看看平時他都去什么網(wǎng)站。兒子雖然剛上初二,可是電腦已經(jīng)精通得很。他找出平常喬志遠去的論壇,找到喬志遠貼的帖子。方淑惠并不想就此大動干戈,她要打有準備之戰(zhàn),所以隨手便打發(fā)兒子做功課去了,然后細細地看喬志遠寫的小說。老實說,丈夫的才華出乎她的意料,愛情故事編得天衣無縫感天動地。從熱情的文字里,方淑惠看到那個老老實實的男人內(nèi)心有著多么波瀾壯闊的起伏,有著多么富饒的想象力。
一般來講,在愛情缺失的情況下,人們才會有更多的熱情書寫愛情。
真正享受幸福生活的人們,大約并沒有時間書寫風花雪月。忙還忙不過來呢。
她看到了程越的留言。
還有喬志遠溫暖的回應。
以及網(wǎng)友們的起哄。
方淑惠的智商是很高的,雖然她不能做兒子的輔導老師,應付不來初中生的課程,可是她在別的方面有特殊的才能。她試著打開喬志遠的郵箱,密碼用喬志遠生日,兒子生日……試了幾次后她忽然靈光閃現(xiàn),她用了程越的名字拼音,郵箱打開了!
秘密,全部有了答案!
兩個人的郵件并沒有什么不可告人,可是言語中的曖昧卻很容易感覺得到。
郵箱里上百封信,她看著那從不間斷的日期,肺都要氣炸了。
怎么辦?
她的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她非常惱火,她想找一個商量對策的人,可是想來想去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撥通的號碼。她沒有朋友,又不想家里人知道,她只有自己奮力地思考對策!
第一個念頭當然是離婚。然后心里立刻有一個聲音喊了起來:不!不是她離不開喬志遠,而是爭強好勝的她不能輸!
再一個念頭冒出來:忍。那個聲音又喊了起來:不不不!方淑惠她已經(jīng)忍喬志遠很多很久了,她不能也不想忍!
于是回到原來的問題:怎么辦?
夏末的天氣依然多變,黃昏時候,灰蒙蒙的厚厚的云壓了過來,好像方淑惠沉重的心情。風夾帶著雨點開始輕輕悄悄地打著玻璃,沒一會兒就瘋狂了起來,豆大的雨點被狂風卷起來,狠狠地吹進窗子,把窗臺上的東西砰里砰啷打到地上。在如此真實的生活的聲音里,門鈴響了起來。
坐在那里發(fā)呆的方淑惠跳了起來。她下意識地要去開門,但馬上停住。把電腦直接關(guān)掉放回原處后,她才匆匆地跑去開了門。
喬志遠淋得像個落湯雞似的走進來。
沒有像往常一樣遞給他毛巾。方淑惠理也沒理他,就去收拾大風給家里造成的殘局。
喬志遠也沒在意。他直接去了浴室。溫熱的水澆下來的時候,他很愜意地揚著頭,享受著物理溫度帶給他的溫暖。
晚飯的氣氛很沉悶。方淑惠沒有像往常一樣地嘮叨兒子。爺兒倆悶悶地吃完飯,把嘴一抹就各自回屋了。
只留下方淑惠一個人面對杯盤狼藉。她忽然有些心疼自己。父母不在身邊,朋友們在婚姻生活中疏遠了,理論上最親的人,卻距離她最遙遠。我的天!她心里嘆道,活著究竟是為什么?!
可是嘆歸嘆,她還得完成自己的角色,還得按照以往的生活軌跡走下去。洗碗收拾桌子,然后一個人看電視。她嘆了口氣,聲音大得家里另外兩個人足可以聽得到??上?,沒有人有任何反應。
喬志遠聽到了方淑惠的嘆氣,他心里也嘆了口氣。心說,這日子過得,要多沒勁有多沒勁。你辛苦你受累了,可我真的什么也給不了你,什么也幫不了你。我不愛你啊。
想到這個“不愛”,喬志遠心里一涼。這輩子就這么過了。他忽然很氣,活著究竟是為什么!他又重重地嘆了口氣。在心里。
打開一個新的郵件,他急急地寫下去:
天邊的彩虹,
絢爛得如同夢幻。
我急切地想抓住生命的影子,
卻丟失了所有的鑰匙。
雨打梧桐的聲音,
喚醒所有的知覺。
我在這里,
你在那里。
從很近到很遠,
從很遠到很近。
喬志遠猶豫了一下,打上一行字:程越,我們可以見面嗎?
方淑惠這個時候走了進來,她遞給他一根冰棍,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道:寫什么呢?
沒寫什么。喬志遠邊輕描淡寫地說著,按了郵件發(fā)送鍵。然后他就關(guān)了電腦。
不看電視嗎?
不想看。
接下來,兩個人沉默了。他們好久沒有面對面地談話,已經(jīng)忘了兩個人該說些什么,能說些什么。
方淑惠站起來,走到喬志遠身邊,靠在寫字臺的桌角,說:老喬,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的生活特別平淡?
喬志遠懶得探討這類話題。難不成老夫老妻還談什么情說什么愛嗎?算了吧,對著方淑惠那張臉,他可沒有興趣。
平淡,就是生活的本質(zhì)。喬志遠冒出一句頗有哲理的話。
兩個人都覺得沒意思。晚上睡覺的時候,喬志遠心里有些內(nèi)疚,想溫存一下,算是彌補,可怎么也調(diào)動不了自己的心情。他想,還是別勉強自己了吧。想當初,他們也有如膠似漆的日子,那個時候的方淑惠在喬志遠眼里是既淑也惠的,一轉(zhuǎn)眼,兩個人就變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在一張床上背靠背毫無感覺。對于方淑惠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從一個以為結(jié)婚便是找到人生歸宿的女子,變成撐起整個家庭生活的中年婦女,她的隱忍、勇氣和感慨,未必就比喬志遠少吧。到底是什么把曾經(jīng)的熱情磨得一滴不剩了呢?
他們在想。
沒多久,這兩位試圖探究生命意義的先生太太,便一如往昔地背靠背,各自懷著對生活無奈的感慨,很快入眠。
在進入夢鄉(xiāng)之前,兩個人心里有著同一句話:這就是生活。
三
程越收到了喬志遠的郵件。她正煩惱。一位昔日的好友正讓她幫一個力所不能及的忙。她想說不,可是又覺得不試一下,就仿佛自己并沒盡力。她氣哼哼地問自己,沒盡力又怎樣?
面對現(xiàn)實的利益關(guān)系,她常常覺得自己很廢。其實,相互利用是多么常態(tài)的事情,可為什么她總是被人利用,用完就被人忘記呢?她只好用好朋友寧新的話來安慰自己:被利用,說明你有利用的價值。
算了,能幫還是幫一下吧。她心里一邊郁悶,一邊勸慰自己。
這個時候,她收到了喬志遠的信。
她忽然想見他。
這一次她的郵件出奇地短:好,周五六點,環(huán)亞公園門口。
喬志遠看到程越的郵件時間,比方淑惠還晚兩個小時。
對于程越那么順利地答應見面,他很意外,也有些激動。一整天心里都充滿了新鮮的快樂,他和同事沒話找話地開起了玩笑,故作幽默的自嘲讓同事們心里頗有些納悶。
方淑惠在看到那封信的時候,感受頗為復雜。一方面她有些高興,似乎喬志遠終于讓她抓住了實實在在的把柄;一方面她又有些失落,哪個做妻子的真的希望丈夫出軌?
關(guān)鍵的一刻終于在三個人的盼望中到來了。
那個周五的天氣很不平常,仿佛昭示著這次聚會不平常的意義。
早上的時候艷陽高照,過了中午,云便慢慢地聚攏,疊綴成天邊一大片一大片的棉花垛。還起了風,煞有介事地呼嘯了一陣子,讓人恍然若失,如同身在晚秋一樣。傍晚的時候,云垛沒有散去,風卻住了,天邊,落日的余暉濺落在灰色的云朵邊,宛如黎明前的黑暗,又像光明在做最后的掙扎。
喬志遠準時到達公園門口。他穿了一件灰藍格的名牌襯衫,配上米色西褲,不是太隆重,但足夠地溫文爾雅。為了不顯得那么刻意,他買了份報紙站在售票口邊等邊看。
程越遲到了十分鐘。這是故意的,對于陌生的約見,她心里總是有些猶疑,生怕自己去早了不知所措。遠遠地,她就看見一位中年男子站在售票口,那模樣很像喬志遠發(fā)給她的照片。
她走過去,輕輕地問:你好,你是喬志遠嗎?
喬志遠抬起眼睛,意識到眼前這個文文靜靜的女孩就是程越。他的心跳了跳,然后不動聲色地伸出手:是我,你是程越吧?
程越點點頭。她忽然有些緊張,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喬志遠到底年長她幾歲,非常得體地說:我去買票,然后去公園逛逛好吧?
程越?jīng)]有異議。她是個慢熱的人,平時接觸的人也不多,這樣一個日日通信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她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接下來,在兩個人并肩走進公園里沒兩分鐘后,方淑惠也跟了進去。她一早就到了,甚至比喬志遠到得還早。公園售票口對著一個冷飲店,她點了杯飲料就一直等在那里。兩個人見面的全過程盡收眼底,倒也沒什么把柄可挑。不過女孩的身材和年紀讓她心生嫉妒。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好一會兒,然后看到一個湖邊的長椅。喬志遠提議道:坐一會兒吧。他希望有一個環(huán)境可以說說話。
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喬志遠坐下以后說。
是嗎?你想象的我是什么樣?
我以為是個風情萬種的成熟女子呢。
我是啊。程越笑了笑。
你看起來很單純。
是嗎?單純是褒義詞嗎?
當然。你工作多少年了?其實喬志遠想問:你多大年紀了。
我?五年了吧。
你看上去很年輕。喬志遠搖搖頭,有些不信的樣子。不過你寫東西倒是蠻成熟的。
其實文字上的我才是真實的我。你看著也很年輕呢。比照片年輕。
是嗎?這是對老男人的最佳鼓勵,你知不知道?喬志遠眨眨眼睛。
是嗎?
為什么你總喜歡問:是嗎?
是嗎?我怎么沒覺得。我以為我最喜歡問的是為什么。
我?guī)Я艘惶住吨袊F(xiàn)代經(jīng)典詩歌》給你。說著話,喬志遠從包里拿出兩本書。
謝謝,真不好意思,我什么也沒給你帶。程越心想,該給他帶幅畫來的。
沒事,以后有機會再說。喬志遠忽然想憐惜地摸摸程越的頭。為什么她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他們的對話還沒待展開,旁邊忽然有些爭吵的聲音。
你放開我!一個年輕的女聲喊。
你先說清楚!一個男聲憤憤地說。
放開我!
你別胡鬧!
誰胡鬧了?你再逼我,我就跳下去!
行,你跳!你以為我怕你跳!
接下來就聽到咕咚一聲。落水的聲音。
半秒鐘之后,一個男聲慌慌張張地響起來:救人,救人??!
程越立刻站起來,看到不遠處的小橋上,一個男青年急切地喊。
她顧不得別的,就奔了過去。
喬志遠拾起送給程越的兩本書,跟了過去。
在一個周五的下班時間,閑逛的人是很少的,男青年喊了兩分鐘,只有程越和喬志遠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
快去救她啊!看著女青年在水中起起伏伏,程越焦急地說。
我不會游泳。男青年說。
那你怎么會氣人!程越憤憤不平。
男青年理屈詞窮,他用可憐巴巴的眼光望著程越。
你接著喊啊,看我有什么用!
程越望向喬志遠。喬志遠是會游泳的,但是很久沒游過了,他這個奔五十的年紀可不敢輕易冒險。他心里有點猶豫,但在程越面前,仿佛又沒有理由猶豫,他弱弱地說,我來。
男青年的喊聲又引來了幾個人,可是沒人有下水的意思。
程越咬了咬嘴唇,把包遞給喬志遠,遲疑了一秒,沒脫衣服就直接下了水。喬志遠想伸出手拉住她,可沒來得及。他依然覺得無論如何,自己都應該下水。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我, 我,我,來……程越已經(jīng)顧不得太多,在喬志遠慢半拍的行動中,她已經(jīng)游進湖水里。
她往湖心游去,發(fā)現(xiàn)這個湖并不深,也就一米八幾的樣子,如果她足夠高,應該可以將那個女人輕而易舉地拎起來??上挥幸幻琢?,只好拼了力氣拉住那個女人的衣領,盡量帶動她到岸邊。這個過程非常費勁,因為那個女人一直在掙扎。程越幾乎沒了力氣,不得不跟她喊:你別動來動去的,要不就不管你了。那女人這才安靜下來。
離岸邊五米的時候,程越發(fā)現(xiàn)可以站得住了,她沒好氣地對那個女人說,站起來!
那個女人站了起來,橋上那個男人已經(jīng)跑了下來,站在岸邊說:我錯了,下回改,你再別這樣了。雖然這樣說著,腳底可是一點沒動,還是程越攙扶著那個女人上了岸。
謝謝你。那個男人說。
程越?jīng)]說話。她真討厭那個人。
女人什么也沒說,坐在岸邊一邊咳嗽一邊哭。
彼時,喬志遠已將襯衫脫掉,卷起褲腿,丟掉鞋襪,打算幫忙救人,見程越那么快地把人扶了上來,就打消了下水的念頭。他猶豫著把自己的襯衫遞給程越,程越搖了搖頭沒有接。衣服不停地滴著水,他的襯衫實在派不上用場。
喬志遠想說點什么,張了張嘴卻沒發(fā)出聲音。
程越用手擰了擰濕漉漉的長發(fā),然后從喬志遠的手里拿過自己的包:再見。
走出去沒幾步,一個喬志遠非常熟悉的聲音從旁邊響起:姑娘,等一下。
喬志遠轉(zhuǎn)過頭。他驚訝地張大了眼睛。
只見方淑惠趕上程越,遞上一條新毛巾,又把一個袋子塞到程越手里,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說:快去換換衣服!
說罷,回頭重重地看了一眼喬志遠,陪著程越向遠處走去。
兩個女人的背影在黃昏的光線下漸漸模糊,如夢幻一般消失在路的盡頭。
夏末的黃昏隨著日落飛快地降臨,天色即刻就暗了下來。喬志遠站在原地,拾起自己的衣衫緩慢地穿上,卻無論如何挪不動步子。他覺得大塊厚實的灰色的云朵壓了下來,黝暗的樹影從周圍延伸過來。郁悶,從頭頂,不,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他,讓他喘不過氣來。手里的兩本經(jīng)典詩歌,忽然沉得像兩個啞鈴,重得讓他終于站立不住,跌坐到地上。
四
然而,這件事情,忽然間就煙消云散了。
方淑惠沒問喬志遠那天是怎么回事,喬志遠也沒問方淑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里。程越?jīng)]再給喬志遠發(fā)郵件,喬志遠也沒再給程越發(fā)郵件。所有人好像都得了失憶癥,那情形似乎如人們常說的那樣:世間萬物皆為幻象,一切均為過眼煙云。
故事結(jié)束了。
五
程越越發(fā)地悶了。她不再去論壇,不去參加聚會,很少打電話,很少和人聊天……她悶的時候,就去畫畫,一年之后,她在朋友的幫助下辦了畫展。
那天,望著人來人往,程越如旁觀者一般安靜地站在畫廊的一角。她知道,這是悶的果實。
喬志遠也越發(fā)地悶了。他同樣不再去論壇,很少和朋友聚會,很少打電話,很少和人聊天……他知道,他的悶是無可救藥的。近來方淑惠已經(jīng)不那么慣著他了,她開始支使他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務事,在他偶爾抗議的時候,方淑惠便毫無怨言地替他干活,但每次她都會重重地看他一眼,和那天在公園里看他的眼神一樣。這讓喬志遠非常惱火。他恨她,卻又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恨她。悶得發(fā)慌的時候,他開始寫東西,在幻想的故事里打發(fā)時光。也許,也許一不留神就寫出篇名作呢,他安慰自己??偙葠灥脽o是生非好吧。
在新一篇的小說開頭,他寫:
日子如流水。
平淡且寂寞。
生活,
因不甘寂寞起了波瀾。
因安于寂寞成為生活。
他停頓了一下,輕輕地嘆了口氣。所有的小波小瀾均已過去,他安慰自己,波瀾不驚也許是生活最真實的一面,他該懂得滿足和珍惜呢。
只有方淑惠越發(fā)地不悶了。她不再讓家務活填滿自己所有的時間,她盡量參加所有的聚會,她開始越來越多地打電話,和同事朋友談天說地游山玩水……她開始減肥,給自己買新衣服,每周去做瑜珈,每月去做美容,并且,她報名上了一個多年來一直感興趣的中醫(yī)學習班,甚至還有班里的男同學時常接送她上下課呢——雖然尚未發(fā)生什么,但是方淑惠的心里已經(jīng)不再只有喬志遠和兒子,一些不同以往的東西正悄然卻茁壯地生長。她和以前一樣地忙碌,然而卻忙得開心充實起來。為什么以前過得那么悶呢,方淑惠問自己。
責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