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1956年8月生于重慶市,蒙古族。當過知青,工人,新聞記者,自由寫作者。出版有《鄧一光文集》(四卷本)、各類文學專著二十余部。中篇小說《父親是個兵》獲首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我是太陽》入選建國五十周年五十項獻禮作品?!段沂俏业纳瘛帆@第二屆中國出版政府獎。
FC下班的時候,三色工衣大軍潮水般涌出廠門,氣勢洶洶向環(huán)形過街天橋涌來。他精神為之一振。
這是他一天當中最好的時刻。
他靠在橋上。這樣視野很好。環(huán)東二路和油松路在他腳下分道揚鑣。有時候他有一種幻覺,如果把兩只腳分開,分得很開,要是沒有留意,同時也沒有定力,說不定人會從當中分開,各自跟著環(huán)城二路和油松路去了很遠的地方。他拿不準這個,所以一般情況下他比較注意,采取雙腳環(huán)繞靠在天橋護欄上的站姿。
轟隆隆的雷鳴聲由遠而近。他瞇縫著眼睛,看潮水般向他漫過來的三色工衣大軍。他主要看紅色工衣。有時候他會掃一眼藍色或白色,如果哪個藍色姑娘的腿比較長,或者白色小伙的個子比較高一點,然后快速收回視線。大多數(shù)時候,他看紅色的POLO衫。
其實他根本看不見她。數(shù)萬名紅色㏄OLO,加上數(shù)萬名藍色POLO,再加上數(shù)萬名白色POLO,他們幾乎在同一時刻涌出廠門,一部分沿環(huán)城二路兩端散去,一部分跨上過街天橋。紛亂的腳步聲轟然作響,氣溫立刻上升了好幾度。每一次,他的眼睛都會被色彩夸飾的三色工衣刺激得受不了,人被反復淹沒在三色工衣的潮水中,因為窒息,咽喉隱隱作痛。
他像一塊不起眼卻執(zhí)拗的礁石,每一次都站在同樣的地方。他兩只腳環(huán)繞著,一只胳膊從扶手上繞下去,抓住冰冷的柵欄,這樣就不會被沖離原地。
和往常一樣,這一次也是她先看見他。她擠出人群朝他跑來,臉上帶著虛榮滿足后的潮紅。姐妹們哄笑。她轉(zhuǎn)身沖她們扮鬼臉,吐唾沫。有過兩次,他要她別吐唾沫,這樣不文明。其實他不在乎這個。他看到她,心里的石頭就放下了,重新有了呼吸。
“錄了沒有?”她從胸前的褡絆上摘下工牌,問他。
“日他個先人板板,老子今天被周豁皮整慘了……”前面一個男白色說。
“沒有?!彼嫠謸踔肆鞯臎_擊,把她拉到身前,護著她?!翱炝?。但今天沒有?!?/p>
“還是計劃生育證明的事?”她說。
“我弟弟遭勾了,是板材的一個狐貍精。晚上你們幫我扎場子,把錢要回來……”身后一個女紅色說。
“嗯。”他說,揮手趕開飄來的煙。身邊有好幾支貪婪的香煙。
“爛貨,娃兒都幾歲了,還想母牛吃嫩┎蕁…”身后的女藍色說。
“王大洪,王大洪,八點半到廣場,今天教新舞……”有人在人群中高聲喊。
她又問了一句什么,話被淹沒掉。他們不再說話。說也聽不見。他牽著她的手,不讓她被擠開。他們被人群裹挾著,下了天橋,再擠過人群,回家。他的黑色T恤在鋪天蓋地的三色工衣中顯得很孤獨。
回到共和新村的家,她先洗澡。他們沒有安熱水器。誰知道會不會在龍華干下去。他為她提來熱水。她沖進陽臺改建的衛(wèi)生間后,他把門掩上,靠在同樣用陽臺隔出的狹小廚房里,點著香煙,聽衛(wèi)生間里傳來的水聲。
剛搬來時,他們從樓上她同流水線的工友吳元琴那里提水。后來吳元琴的男朋友朱先勇說,熱水器負荷過大,壞了,他們就換了樓下他的同鄉(xiāng)老石。每天兩桶熱水,30公分的桶,每個月給老石十元錢熱水費。給錢的主意是她出的,不然老石的熱水器也有可能負荷過大。她還提出兩人一起洗,這樣能節(jié)約水。這個辦法行不通。他寧可洗冷水。不是088平米的衛(wèi)生間里無論如何容不下兩個人,是她太瘦。
他不愿意看她的身體。不忍心。每次看到她瘦骨嶙峋的身體,他心里就難過,胃里一陣痙攣。
“別拖了,回去補個計劃生育證明。不然一輩子溫不上工。”她在衛(wèi)生間里說。
“昨天就沒有要證明。前天也沒要?!彼f。他不想離開她,一天也不想?!白蛱旌颓疤熘徽衅展ぁ2蝗晃乙呀?jīng)打上卡了?!?/p>
“聽他們說,最近管理工需求量不大?!彼龔男l(wèi)生間里露出腦袋,浴帽往下滴著水珠。“其實不一定非在FC。好多電子廠都缺工,你去肯定搶手?!?/p>
他不接她的話,臉色陰郁,把煙圈吐出封閉的柵欄外。
“和你商量件事?!彼曂A艘粫?,她說。
“你說?!彼f。
“小珍她們?nèi)埲A廣場跳舞了?!彼f。
“去就去。”他說。
“我也想去?!彼f。
“不行?!彼f。
“不像你想的那樣。”她說。
“我沒想。你怎么知道我想了。”他說。
“我不能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大家都跳。”她說。
“你怎么待在家里了?是我。”他說。
“你真的可以到別的廠找工。你這樣是給自己為難,給我為難?!彼K于說出這句話了。
他不想和她討論這個問題。他辭職是為她,她要不明白,就是不講道理了。倒不是名聲問題,普工底薪太低,他不能接受。他在原來的廠是管理工,他想考FC的新干,組長不行,最差應該是線長。如果他們要結(jié)婚,他就得掙錢,不能靠她掙。全是因為她,他才辭了工,從觀瀾跑到龍華來。她怎么會這樣想?
他沒有回答她。衛(wèi)生間里水聲又響起來。很快她洗完了。
他把干凈衣裳抱來,隔門遞給她。她脫下的紅色POLO,他幾把給搓了,晾到柵欄前。
她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頭發(fā)濕漉漉的。她的臉蛋紅得好看,衣裳也合身——如果不考慮她瘦骨嶙峋的身體的話。
晚飯是炒河粉。他用咸肉炒的。過年從家里帶回的咸肉和口蘑,他一般留給她。他想給她好好補一補。
吃過飯,他還是答應帶她去龍華廣場看跳舞。時間還早,他還是心疼她,不想她不開心。但是,她不能跳,這是原則。
她依然很高興,換了一件出門才穿的蕾絲套頭衫,興奮地挽著他的胳膊。出門時,她叫了樓上的吳元琴和朱先勇。下了樓,她一個勁拉著他往前快走。
天黑以后,那群人在龍華廣場集中。有人拖來公放,調(diào)試了一會兒,公放正式響起來。一個高個子男青年拍著手,走到領(lǐng)舞者的位置。幾個男女骨干自動站到第一排。他們跳起來。
人越來越多。差不多有上千人。全是附近廠里的青工。他們在音樂中認真地跳,動作整齊劃一。不知道附近駐港部隊的軍人看了會怎么樣。也許他們不看,他們要做俯臥撐。也有人不跳,在廣場燈光外的黑暗草地上靜靜地摟抱著。廣場很大。廣場外更大。
她投入地看廣場中央的領(lǐng)舞者,臉上帶著羨慕的神色。有一陣她的胳膊在他的胳膊肘中發(fā)硬,輕輕顫抖。
他從高個子領(lǐng)舞者身上收回視線,不滿意地看她,再看她的腳。她穿著他給她買的紫色鑲金邊坡跟鞋,腳指頭像一簇秀氣的蒜頭,帶花絆的鞋跟著公放的旋律輕輕踮動。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
“什么意思?”他說。
“怎么啦?”她說。
“我已經(jīng)說了?!彼f。
“我又沒做什么?!彼f。
“踮腳干什么?你那算什么?”他說。
“我很累,你能不能讓我放松一點?”她說。
“不要找不愉快。”他說。
“是你找?!彼f。
“回家?!彼f。
他推開人群往外走,離開廣場。有兩個穿著滾軸鞋的男青年一臉興奮地談?wù)撝鴦倧碾娪嵉昀镔I的新手機,從他面前一掠而過。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悶悶不樂地擠出人群,跟上他。
他在馬路邊等著她,把手伸給她。她先沒接他的手,后來接了,任他牽著。他們過馬路。
“想不想吃點東西?我?guī)闳ッ朗辰??!彼麊査?/p>
她搖頭。
“要不,給你買兩只烤生蠔?生蠔補人?!彼f。
她搖頭。
“說話?!彼悬c生氣。
“說什么嘛?!彼f。
“不要賭氣。沒意思?!彼f。
“我沒賭氣?!彼f。
“還說?!彼f。
她把頭埋下,過一會兒靠過來,腮幫子依上他的肩膀,手指在他手心里輕輕撓了一下。他放松了。
回到家,他們看電視。江蘇衛(wèi)視的《非誠勿擾》。她喜歡《非誠勿擾》?!稙閻巯蚯皼_》她也喜歡。他想和她說說他考工的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她看得津津有味,他就放棄了。
電視機是他從觀瀾帶過來的。房子也是他租下的。那個時候他的條件多好啊,吃中層干部食堂,中秋節(jié)發(fā)月餅,甚至還添置了一部助動車。有什么辦法,她在觀瀾找不到工作,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在龍華冒險吧?
但他不喜歡她為男嘉賓著急的樣子。等第三個男嘉賓出局以后,他關(guān)掉電視,要她早點睡。明天還要上班,她累不起。
她沒犟,上床睡了。他把明天早上為她準備的一個肉包子、一袋豆?jié){放進鍋里,把晾在柵欄前的紅色POLO收進來,用電吹風一點一點烤干,疊好,放在她的仔褲邊。她的旅游鞋也烤了一下。這一切都做完,他去沖了個涼,燈關(guān)上,這才鉆進被窩。
她在那里等著他。她知道他會干什么。她從來不說不,總是依他。她和他在一起不容易。她是和家里決裂才跟了他的。她不能怪家里。他談過七個,有兩個都要結(jié)婚了,結(jié)果還是吹了,鬧得人財兩失。有一次他從廠里揣了一把刮刀出來。還有一次他決定結(jié)束掉自己。她拿定主意嫁給他,不管家里怎么反對。他都二十八了,她就是六親不認也要嫁給他,就是死也要嫁給他。她不會對他說不。
他在被窩里摟住她。小心翼翼。每一次,他都害怕她會碎掉。這是有可能的。她是有可能碎掉的。人們喜歡形容一個柔弱的人,風都能吹倒。她就是風能吹倒的那個人。
在原來那個廠,他去人事部領(lǐng)新分來的工人。來來往往的保安和電車工和他打招呼。他看見警戒線外站著幾個女孩子,沒錄上的,臉上帶著茫然,她也在其中。保安驅(qū)趕她們離開。她們笑著跑過鼓風機。她被阻止在鼓風機前,像夏天水塘邊的澤芹,搖晃了兩下,無助地坐在地上,站起來,又跌坐下去。她的短發(fā)碎裂開,無助地貼在臉上。他的心抽著疼。他撇下新員工朝她跑過去。他就是在那個時候一下子愛上了她。
“睡吧,我抱著你。”他說。
“嗯。”她說。她就乖乖地睡了。
馬路對面的廣場傳來公放的聲音。龍華到處都在跳舞,共和新村、瓦窯排、水斗村、清湖村,凡是有空地的地方,必定有男女青工聚集。
“13跳”之后,警察查封了幾個稍大點的廣場,不讓跳了。警察說,什么時候你們不跳樓了,就讓你們跳舞。政府很快干預下來,又讓跳了。果然,以后好一段時間沒有再發(fā)生跳樓的事。
下午五點以后,他去了環(huán)形過街天橋。環(huán)東二路和油松路還在那里。一長列柜式貨車駛出FC廠西門,從橋下通過,駛向羅湖方向,從那里去香港,再裝船去更遠的地方。
橋上有一個長發(fā)男青年,穿著紅色的㏄OLO衫,扒在西邊天橋的護欄上,百無聊賴地沖天橋下吐唾沫。要是吐到駛過去的貨柜車上,長發(fā)男青年就樂,呵呵地一個人笑。駛過去的貨柜車沒完沒了,他總能吐到,這樣他就樂個不停。
一群提著行李和塑料桶的鄉(xiāng)下青年一臉興奮地從西邊橋上過去。另一隊提著行李和塑料桶的鄉(xiāng)下青年滿是疲倦地從東邊天橋上過來。
橋上走光后,長發(fā)男青年看見了他。他懶散地靠在正對工廠大門的南橋上。長發(fā)男青年看了他幾眼,過來了。
“等老婆?”長發(fā)男青年說。
“嗯?!彼q豫了一下。
“我也是?!遍L發(fā)男青年咧開嘴沖他笑。
他不想理對方。吐唾沫算什么,F(xiàn)C一天出幾百輛貨柜車,瞎子也能吐上。有本事往下跳,砸貨柜車,嘭一聲,那才有品質(zhì)。
他也不喜歡對方的穿著,明顯揩老婆的油。女人穿紅色可以,男人穿算什么?他最討厭穿紅色POLO衫的男人。有本事褡絆上吊自己的工牌。
他朝長發(fā)男青年胸前看了一眼。長發(fā)男青年沒有摘工牌,也看不出胸肌,老婆的工衣穿在身上倒是很合適。
“還有兩天就出糧了??萍紙@的取款機又要經(jīng)歷一次嚴峻考驗?!遍L發(fā)男青年知己地說。
出糧有什么,他不在乎。他都堅持這么長時間了。他和別人不一樣,靠當月出糧過生活。他不。他還有些積蓄,無非節(jié)省一點,不亂花錢,兩個月他也拖得起。
他從不去發(fā)廊,不頻繁換手機,仔褲和旅游鞋是兩年前添置的,他堅持得住。
“你和你那口子也不住在科技園吧?”長發(fā)男青年繼續(xù)搭訕。“有老婆的人住在園里不方便。”
他當然知道。FC有讓聯(lián)合國難民署羨慕的單工宿舍集群,宿舍里有空調(diào)、電視和洗衣機。但他不愿意她住在宿舍里。他聽說過女工宿舍里如何混亂的事。他還聽說過一個女工死在宿舍里,兩天之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的事。他不會讓她那樣。他要知道她每分鐘的呼吸頻率。
她只是員工一級,沒有住房補貼。他認了,三百五十元一個月的房租他掏得起。掏不起他也掏,賣血也掏。
“李明波的女朋友被人勾走了。造作線上一個貴州娃干的?!遍L發(fā)男青年說?!袄蠲鞑ㄊ俏依相l(xiāng)。所以我才來接我老婆。以前我才不接。你是哪里人?”
“你說什么?”他收回視線,扭過臉問。
“我問你是哪里人。李明波和我是一個垸子的。你不會是我們漢川老鄉(xiāng)吧?”長發(fā)男青年開心地說。
“我問前面那句話?!彼⒅鴮Ψ侥菑垝鞚M臟兮兮頭發(fā)的臉。
“什么?”長發(fā)男青年困惑地看他,不明白他說什么。
他們沒有再說什么。長發(fā)男青年百無聊賴地離開這邊,回到西邊的天橋上,扒在扶欄上到處看,也沒有再沖天橋下吐唾沫,雖然貨柜車絡(luò)繹不絕。
他就是不放心這個。她是他談的第八個,夠了??傄袀€結(jié)果??傄幸粋€結(jié)果吧?幾十萬員工的FC,減去一半女工,剩下的一半全是潛在的危險。他不能把她藏起來。他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誰都能搞定她。風都能搞定她。
他讀中專那年,鎮(zhèn)上有十二個未嫁女。第二年剩七個。第三年,等他讀完中?;氐芥?zhèn)上,只剩下三個未嫁的,都跑到珠三角打工來了。
他暗戀其中一個。他讀書的時候,她向他送過秋波,還約過他。他不能等鎮(zhèn)上其他的未嫁女長大,等不起。他追到順德,再追到東莞,最后追到寶安。寶安是個好地方,全中國的勵志青年都云集此地,但她不向他送秋波了。眼神迷亂,心思不集中,她不知道送給誰。也許送給誰都可以,也許送給誰都不對。她讓他離她遠一點,別纏著她。
他痛苦了一陣,振作起來。他看出來,寶安不光是全中國有為青年的蓄水池,也是全中國清純女孩的花園。他以為他如魚入水,總有收獲??墒牵焓炅?,他還是獨身一人,直到遇到她。
九點過后,她才從廠里出來。他沒有離開,被三色工衣淹沒了兩次之后,他仍然站在天橋上。她沒有分開人群跑向他,他就等在老地方。礁石等著浪花。
很快解釋清楚,是加班,因為這個她才下班晚了。他心里還是不舒服,之前腦子里胡思亂想的念頭,需要很長時間才能降解,這個他知道。所以,他沒有告訴她長發(fā)青年的事,那個喜歡往天橋下吐口水的漢川佬。
她沒有提出去龍華廣場看跳舞。去也只能趕上尾子,沒有必要。
晚飯他為她做了合蒸,咸肉和咸魚,外加一盆粉絲白菜,煎了蝦醬。她必須多吃一點,加強營養(yǎng),這樣她才能夠盡快結(jié)實起來。
她很累,沒有胃口,但吃得很開心。她把魚肚子上那塊沒有刺的夾給他。他再夾回給她,肉夾爛,埋進飯里。他讓她告訴他今天她經(jīng)歷的事情,詳細地告訴。她急著給他講她打聽到的情況。FC最近的確只招普工。是安環(huán)課一個臺干告訴她的。她的意思是,他可以先去別的廠。他出來快十年了,干過的工種數(shù)不清,到哪個廠都搶手。等FC招管理工了,他再過來。
臺干是FC自己的人,臺干的話比較可信。他在FC見工半個月,事實證明了這一點。但他不會去別的廠。他就是要進FC,別的廠給個中管他都不去。
“你這樣給我很大的壓力?!彼O聛?,不吃了。
“是我有壓力。我說了不要你掙錢。你只掙一部分就行了。一小部分?!彼f。
“究竟為什么?”她說。
“你還問。”他說。
“你這樣讓人受不了。我都受不了了?!彼f。
“再吃幾口。瘦的不膩?!彼麆兿乱粔K咸肉,把瘦的部分夾到她碗里。
“求你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快哭了。
“你還不明白?”他說。
“你不要老想著監(jiān)視我,好不好?”她急了。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他說。
“我那是正常說話。不可能我不說話吧?我說了什么?”她說。
“你自己清楚。”他說。
“我不清楚。我都讓你和張國奇對質(zhì)了。對出什么了?”她說。
沒對出什么。他那樣做很傻,當眾出丑。一大群紅色POLO衫,還有藍色和白色POLO衫,胸前或胳膊上一律吊著FC的工牌,他們站在那里,站在受到中傷的一臉委屈的張國奇的身后,那種眼光真是可以殺人。
但他不甘心。要是這樣,臺干又是怎么回事?臺干比其他人更不要臉,他們以為自己是珠三角的拓荒者,高人一等。被臺干迷惑的人還少嗎?那些血汗工廠里究竟在發(fā)生著什么?
他想知道臺海戰(zhàn)爭什么時候打,福建需不需要支前民工。
他看她的手機。她的手機安靜地放在床頭。今天好像一聲都沒有響,連信息聲都沒有,這不正常。要是這樣,她要手機干什么?他已經(jīng)不在觀瀾了,和她在一起了,她可以用他的手機給家里打電話,用不著有一個手機。
她哭了,嚶嚶的,哭一會兒撐不住,從放著菜盆的凳子邊退開,窩到床上,把枕頭抱起來哭。她身子弱,累不起。還有,他規(guī)定,她可以哭,但聲音不能太大。出租屋一磚的墻,不隔音。好在房間不大,只有30平米,她能夠做到。
她是哭著睡著的,衣裳沒脫,人窩在床頭,懷里抱著枕頭,像一只沒見過世面因而害羞的麻雀。他坐在那里,聽著廣場上那臺公放突然停下來,什么聲音也沒有了。他想他們散了,回去睡覺了。只是她在夢里還在抽搭,委屈得要命。
他站起來,把涼了的飯菜收進廚房。他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又抽了一下。他的臉火辣辣地疼。他想夠了沒有?他那么想了,把腦袋抵在墻上。那里有一片污濁的水漬。他用力在水漬上撞了兩次。
有一陣,他滿眼冒金花,過了一會兒好多了,眼眶里的淚水一點點收去。
他把她的紅色工衣洗了,用力擰干,用吹風機一點一點吹去水分。他解開衣扣,把還有一點潮氣的工衣貼在胸膛上,靠在柵欄前。他看馬路對面空無一人的廣場,燈光下,那八匹歡快的馬兒老也不肯放下蹶起的蹄子,好像它們很眷戀這個地方,要是放下蹄子就收不住,它們就必須離開這里似的。
樓上吳元琴氣惱地喊了一聲,然后是朱先勇小聲的說話聲,好像是在賠罪。樓下有什么東西跳動的聲音,然后是孩子咯咯笑著到處跑動,是老石那個搗蛋的兒子。
他把烘干的工衣從懷里取出來,疊好,回到屋里,把工衣放在她的仔褲旁。他拿起她的仔褲聞了聞。他決定明天把她的仔褲洗了。
他上了床,平著身子躺下。她捧著自己的臉,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不愉快的夢,鼻息短促,頻率不穩(wěn)定。他慢慢轉(zhuǎn)過身,面向她,在黑暗中看了她一會兒,伸手為她脫衣裳。
她動彈了一下,睜開眼睛,看清楚是他,放心了,閉上眼又睡。他把她摟住,一點點摟進懷里。他的手指在她的背上,瘦削的背,比山峰尖銳的背。他知道那里有一塊傷疤。是她六歲時和弟弟爭一只雞蛋,她父親朝她擲出一支燃燒的青杠木,它灼傷了她。
她在夢中抽搭了一下。他停下來,憋住氣,一動也不敢動。她沒有破碎,至少這一次,她沒有。他想她都做了一些什么呀!他有些發(fā)抖,比她更委屈。而且,他心里涌出對她無限的疼憐和溫情,怎么堵都堵不住。
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牽掛,是他的家。如果他能壽終正寢,他要和她在一起;如果不能,他要為她去死。他就是這么想的。
他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地摟著在夢中啜泣的她,一遍一遍在心里想著,直到晨光漸漸涌入屋內(nèi)。
下午快六點的時候,環(huán)街天橋上的人流開始多了。上班的三色工衣大軍進廠后,天橋上空了一段時間。他看見了那個小個子青年。
小個子穿一套李寧牌運動衣,背著一個巨大的挎包,手里拿一只木架。這個其實沒什么。進廠的人數(shù)以萬計,他得抓緊天橋護欄才不至于被踩成粉塵。他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過橋的人流,他就是這樣看到那個小個子的。
小個子在天橋下,就在他腳下。小個子在馬路邊蹲著,從巨大的挎包里拽呀拽,拽住一堆橘紅色的東西,攤了一地。然后小個子撅著屁股在那兒往橘紅色東西里打氣。橘紅色的東西慢慢脹開,鼓起來。原來是一個安全氣墊。
小個子把氣墊充足氣,從挎包里掏出一團紅布,抻開,綁在木架上。小個子走到馬路上。上下班高峰期,來往車流很大,它們不耐煩地響著喇叭。小個子不慌不忙,看也不看頂上鼻子的車流,把綁著紅布的木架支在馬路上。
他不明白小個子要干什么。他看清楚了紅布上寫的字?!笆┕ぶ氐?,車輛繞行”。紅布上就是這么寫的。他看見小個子退回人行道,拖著氣墊往馬路上走。一個人,有些吃力,但他也做到了。
小個子把氣墊放在紅布架子前,退后兩步,打量了一下距離,重新移動了一下氣墊,再度退出馬路,從地上拿起空了的挎包,背上,朝天橋上走來。
上班的三色工衣早就走光了,還有五分鐘,也許還有八分鐘,下班的三色工衣大潮就會從另一邊涌來。
天橋上沒有人,只有他和小個子。他看見小個子低著腦袋,往一只胳膊上綁扎著什么,樣子很認真。也許感覺到有人在看,小個子抬頭看了一眼。兩個人的目光撞到一起。小個子很快低下頭,繼續(xù)綁扎,然后在挎包里掏著什么。他聞到一股汽油味。
FC下班了。三色工衣大軍潮水般涌出巨大的廠門,氣勢洶洶朝天橋涌來。上萬名紅色POLO,加上萬名藍色POLO,再加上萬名白色POLO,他們幾乎在同一時刻涌出廠門,一部分涌往環(huán)東二路和油松路,一部分跨上過街天橋。紛亂的腳步聲隆隆作響,氣溫立刻上升了好幾度。他被淹沒在三色工衣的潮水中,因為窒息,咽喉隱隱作痛。
他還是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他轉(zhuǎn)過身,這樣環(huán)繞著的兩只腳就有些松開,抓住冰冷柵欄的手也有些松動。他看見了那個小個子。
小個子出現(xiàn)在南邊天橋上,他爬上護欄,面向FC大門,搖搖晃晃地站住,這樣不但他,別人也能夠看見他了。
小個子手里握著一只簡易的擴音裝置,沖著擴音裝置喊了一句什么。他的聲音被三色工衣大軍制造出的巨大聲音淹沒掉,嗡嗡的。他看見小個子低下頭擺弄了一下擴音裝置,重新送回嘴邊。
“孫愛芳……”小個子沖著簡易擴音裝置喊。
這一次,他聽見了。附近的一些三色工衣們也聽見了。也許更多的三色工衣沒聽見,他們正忙著說話,或者惦記著趕緊回家。也許更遠一些地方的三色工衣沒聽見,比如沿著環(huán)東二路分流的,還沒有涌上天橋的,他們沒聽見。但沒有什么,小個子手中的簡易擴音裝置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尖嘯聲,接下來,他通過擴音裝置喊出來的話,他們應該都能聽見。
“孫愛芳,孫愛芳,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在這里,在他們中間。”小個子喊。
湍急的人流打了個結(jié)。有人駐下腳。更多的人駐下腳。他們扭過頭,或者不用扭頭,看搖晃著站在南邊天橋護欄上的小個子。有兩名治安協(xié)管員拼命朝這邊擠。天橋上頃刻間爆滿,他被膨脹的人流壓在護欄上,喘不過氣,他的肋骨被人撞疼了,一只鞋也快脫離腳。
“孫愛芳,我只想對你說一句話。你不要不耐煩,我只說一句,從此以后你就解脫了?!毙€子對著擴音裝置喊,“我愛你,孫愛芳,做鬼我也愛你!”
人們開始有了呼應,鼓掌、吹口哨、吆喝著起哄。有人在努力拉開圈子,為小個子撐出一個舞臺。他被退過來的人群壓在護欄上。他呼吸困難。他已經(jīng)堅持不住了。礁石要被沖垮了。
接下來的事情誰也沒有想到。一團火苗冒出來。是小個子。他舉著頃刻之間燃成火炬的拳頭。他把它高高地舉在頭頂。他那張扭曲的臉在飄搖的火光中顯得有些不真實。他朝人山人海的三色工衣中茫然地看了一眼,舉著火炬縱身躍下天橋。
人們發(fā)出一聲喊。浪頭突然退回去。他被解放出來,喘著氣拼命咳嗽。有人朝馬路上大叫。那里剎車聲響起一片。
他不是第一個跑下橋的。他在橋上摔了好幾個跟頭,手掌被劃破了。他其實一點忙也幫不上。馬路被截斷了,治安協(xié)管員朝人們喊叫著,他根本擠不進人群。他覺得他應該去那里。他和他是一路人,只是方向不同,但他應該去。
誰也沒有留意馬路上的安全氣墊是什么時候被搬開的。小個子直接摔在水泥地上,一輛來自油松路方向的載重車把他撞得飛起來,再從他身上輾過??諝庵袕浡鴱娏业钠臀叮鹂隙ㄊ菦]有了。
這一次,他看見了她。是他先看見她的。天那么黑,他卻從三色工衣中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也看見了他。她離開她那些流水線上的姐妹,朝他走來。不是跑,是走。
他朝她微笑。本來笑不出來,但他認為應該笑一下。他覺得自己有理由朝她微笑。不管怎么說,他還在,站在南橋上。汽油味和火焰都消失了,他還在。他沒有注意到,她的臉色不好,比平時更蒼白。
他握住她的手,緊緊握住,為這個他有些粗魯?shù)負踝×艘蝗撼麄冇窟^來的三色工衣。
“出了什么事?”她朝天橋下閃著頂燈的110警車看了一眼。
“沒什么?!彼f。小個子已經(jīng)不在了,已經(jīng)被先前離開的120急救車帶走了。他打算以后再告訴她這件事。她膽子小,他不想嚇住她。
她不再問什么。這和平常不一樣。他感覺到她的手心里一點汗也沒有,它在他的手掌里軟弱無力。她累了,他心疼地想。
他們回到共和新村。他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她也沒有朝馬路對面的廣場看。這個時間有點長。走到村樓下的時候,他忍不住把事情告訴了她。
“我錄上了。上午就錄了。”他說。
她站下來,借著馬路邊微弱的路燈看他。
“是普工。但沒什么。就普工吧?!彼f,咽下一口唾沫。
她還在看他。她的半邊臉在路燈的陰影里,看不清。
“我問過,三年晉升一次。我會比別人快。我有把握。”他自負地說。他不用汽油,不用點燃,不用縱身一躍,照樣能夠做到。他的確和小個子的方向不同。他就是要和小個子的方向不同。他覺得他要謝謝小個子。他應該謝謝他。
她沒有說話,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他。
他想,沒事的,他們終于在一起了。她會很快擺脫掉傷感,他發(fā)誓他會做到。他們兩個加起來能掙三千多,如果盡可能地加班,能超過四千,夠了。只要他們在一起,什么苦他都不怕,他能掙更多的,他會這么做。
“你怎么了?”他還是覺得有什么事情不對。他有些心神不寧,覺得附近什么地方還有汽油味。
“沒什么。”她說,扭頭往樓里走。
他有點兒心慌。不會出什么事了吧?不會是臺干的事吧?這么一想,他怒火中燒,趕上兩步,追上她。
“到底怎么了,你說?!彼f。
她不回答他,徑直上樓。老石在炒菜,問他們昨天怎么沒來提水。他沒有理老石。他覺得熱水不重要。他覺得昨天也不重要。他覺得除了她,什么都不重要。
回到家,她才給他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把門關(guān)上,關(guān)好。他要求過,注意影響。一磚厚的墻,他們要注意影響。她告訴他的事情其實不是他想的那樣。沒有什么臺干的事,沒有。她只是辭工了。如果還需要說明的話,她是今天上午辭的工。自退,當月薪水自動放棄。
“為什么?”他說,怎么都沒有明白過來。
“你去哪個廠,我就跟你去哪個廠。我就是這么想的?!彼f,哽咽了一下,身子發(fā)軟。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做?”他還是不明白。
“那你要我怎么辦?”她朝他喊?!澳阒恢溃液ε孪掳?,害怕上天橋。每次上天橋,看著你靠在那兒,扒著護欄,被人群淹沒掉,又淹沒掉,我怎么都看不見你,我就覺得呼吸不過來,我就想死!你要我怎么辦?”
他愣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她?,F(xiàn)在他明白過來,為什么這一次她沒有向他跑過來,而是走向他。她的臉色本來就不好,但今天尤其糟糕。她把自己辭了,事情就是這樣。
他們都不說話。屋里一點聲音都沒有,天在漸漸黑下來,直到馬路對面的龍華廣場上響起公放的聲音。
她起身去拿外套。先拿了一件,丟開,又拿了一件。
“你去哪兒?”他問。
“廣場?!彼f。
“干什么?”他說。
“跳舞。”她說,低頭找鞋子,他給她買的坡跟鞋。
“不行?!彼f,覺得自己很無力。
“我要去?!边@一次她沒有妥協(xié)。
“站住。”他說。
她已經(jīng)走到門口了。他追上去拉住她。屋子很小,這很容易。她用力甩動胳膊,想甩開他,但沒有做到。
“放開我?!彼f。
“不許去。”他放開了她。
“偏要去?!彼ラ_門。
他不想那么做,不想她破碎掉,就算什么結(jié)果也沒有,他也認了,但他必須阻止她。
“你給我聽好,我只說一遍?!彼咽峙e起來,像是要阻止那道門,然后他想到那只舉起來的火炬,又氣咻咻地放下?!拔抑徽f一遍。關(guān)于去廣場跳舞,有兩個原則?!?/p>
“你說。”她盯著他,身子輕輕地顫抖。
“第一,不許把衣裳最上面的那顆扣子敞開,不要露出你的脖子。”他說,“還有,以后上下班,不要和白色工衣走在一起。藍色的也不要?!?/p>
“就這兩個?”她說。
“一個。我說了,這是第一。我剛才說的?!彼f。
“扣子是第一,白色工衣和藍色工衣是第二?!彼f。
“不要犟嘴。你總是和我犟嘴,我不喜歡這樣。”他說。
“那你說清楚?!彼f。
“我已經(jīng)說清楚了。我現(xiàn)在就在說清楚?!彼械饺ひ麓筌娤蛩縼?。礁石在發(fā)出斷裂的聲音。她還在犟。她想干什么?“不要打斷我的話。”
“好吧。”她臉色蒼白,靠在門上。她只想離開。她快堅持不住了。
第二個是什么呢,他問自己。他不是問自己。他什么都清楚。沒有什么他不清楚。問題是,怎么是兩個原則呢?還有,誰允許過他有原則?他悲傷地想。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外面?zhèn)鱽硪魳返穆曇簟J恰蹲哌M新時代》。那些人又在跳舞了。高個子領(lǐng)舞者。站到第一排的骨干男女。他和她都知道,接下來會是《復興之路》。
他站在門口,她靠在門上,他們誰也沒有說什么。他們什么都明白。オ
2011年2月20日 深圳我無居オ
責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