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倩雯
眠歌[短篇小說]
文/韓倩雯
■美術作品:比亞茲雷
一
夏季落日像一片巨大的淤血創(chuàng)傷,懸掛在天際和安藤巷的圍墻之間,遙遠的天空布滿了紫青淤塊,安藤巷隱隱閃現(xiàn)的一長串燈火在緩緩移動。荒涼的夜色漸漸爬了上來。
站在安藤巷,看到的斜陽總是混濁而傷感的。斜陽像是一根被劃著的火柴,安藤巷的人群仿佛一個巨大的側影在世界盡頭搖晃不止。這個巨大的側影像是一片巨大的陰影爬上了天空,最終化作黃昏的雨點,在我的記憶中匯聚成一條黑暗的河流……
蕭桐走的那天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窗外雨下得很大,從窗外傳來的口琴聲在雨里打著漩渦。而我就那樣躺著,無所事事。
那天黃昏降臨的時候,我突然站起來對著窗外大聲地唱起歌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哼哼唧唧哼哼唧唧,時而像驢的叫聲,時而像貓的叫聲。我覺得我的心情前所未有地豁亮起來,歌聲仿佛來自地獄與天堂的交界處,卻在這空蕩蕩的人世間響著,徑直穿過一個無形的通道,從無數(shù)人身邊繞過去了。
因為下著雨,黃昏降落下來時屋里仿佛憑空生出許多霉斑,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我唱歌的興致。我的歌聲從黃昏中穿過去,像是一只渾身潮濕的鳥,疲憊而又堅強地撐翅而飛……
我的意識逐漸清晰,我和往常一樣推開門走進小巷,去找蕭桐,我一邊唱著歌一邊走進黑咕隆咚的小巷,我停下來,感到歌聲在黑漆漆的雨夜里像是一條滑膩的黑蛇。然后我停止了唱歌,在蕭桐家門口叫他的名字……
空空的小巷像蟬褪下的殼,在雨里顯得單薄無力,一聲又一聲的“蕭桐”就仿佛插在外殼上的一根根針,插進一個很高的無形的地方。
從小巷獨自往回走的時候,我心里突然寂寞難耐,于是又哼哼唧唧地唱起歌來?,F(xiàn)在想起來,那時候的歌聲仿佛是在為蕭桐招魂。
蕭桐的離開是一個謎。在蛇一般盤曲的小巷里,這幾乎成了我失眠時的全部。我常?;孟胧捦┚拖褚粋€劍客一樣背著一把長劍,長頭發(fā)在頭頂扎成一個髻,蟬翼般的披風在風里飄來飄去。他所到之處皆會風起云涌。這個形象在我腦海里站成了一尊石像,我甚至對這個莫名的幻想產(chǎn)生了長久的欣羨之情。
我用那個下雨的黃昏自編的一首歌為這個形象搭配了背景音樂,兩者之間無比融洽地被我主觀撮合在了一起。我像搓麻繩一般在腦里搓出了這一切,這一切的一切。
于是我的記憶開始鮮活起來,開始變得立體而豐滿,一刀便能割出血來。
二
安藤巷的夏夜是黏稠而滯重的,太陽的幻影在西天出現(xiàn)的時候,安藤巷的男人們打著赤膊把長長的水管子拖到家門口澆水,一陣清透的水的涼意便從水泥地面上緩緩升起來。起先的一股水流在滾燙的水泥地面上瞬間就化成一團白氣了,隨著水流的聚集,熱氣就仿佛是一個白色的魂魄被壓下去了,形體越來越小,最后化成灰化成煙,熱風一吹,便散了。安藤巷的人們從家里搬著小圓桌端著搪瓷碗拉著小板凳紛紛出來了,從人們日復一日的交談中,我開始融入安藤巷卑微而有趣的歷史當中去了。
那個夏日的黃昏,我和蕭桐和往常一樣穿過一整個巷子的水汽,陽光像一個半涼的烙鐵貼在臉上。蕭桐突然在兩道圍墻之間的一道小溝前停了下來,他指著泥溝前的幾簇隱秘的東西對我說:“你看這是什么?”
“蘑菇啊。”
“不對,”蕭桐搖搖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再仔細看看,這種蘑菇和我們平常吃的有什么區(qū)別?”
我不假思索地答道:“漂亮,比我們平常飯桌上的要漂亮!”
蕭桐做出一個嚇人的姿勢:“所以它有毒……你知道它們是怎么長出來的嗎?”
“當然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呀?!蔽艺f。
蕭桐再次搖頭:“不對!”他湊過來,兩條白皙的手臂在黃昏的陽光中柔軟地移動著,像是昂著頭一弓一弓前進的蛇?!笆巧?,很粗的毒蛇從水溝里穿過去,渾身的毒氣像一團濃霧似地彌散開來,這些毒氣沾到哪里,哪里就長出毒蘑菇。毒蘑菇的顏色和蛇皮的顏色一模一樣……這里昨晚肯定有蛇來過!”他十分肯定地點點頭,然后再次小聲地補充道:“而且……這種蛇有三個頭!”蕭桐蜷起手指,靈活地轉動手腕,模仿起三頭蛇來。他的手指怪異地在我眼前閃來閃去,在黃昏半晦半明的天光中,我恐懼地捂著臉跑開了。
跑到排滿小圓桌的安藤巷里的時候,我看到搖著蒲扇拉話兒的男女老少,就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逃回來一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而當我深夜睡在床上,在一片絕對的寂靜中,我的腦海卻始終被一陣混沌的厚霧所包裹。濃密的毒氣中一條金紅色花紋的長蛇吐著芯子,從團團毒氣中鉆出來。
毒霧消散的地方,生長出了大片金紅色鱗片一般的毒蘑菇。在不斷循環(huán)的噩夢里面,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渾身都是汗水,我的身體僵直地躺在繃子床上,窗簾在夏季的晚風里鼓起又落下,像是毒蛇一鼓一鼓的腮幫。我害怕地用枕頭壓住臉和耳朵。
當黎明的陽光終于闖過層層毒氣降臨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像是從地獄逃回來一般捂著臉坐起來。蕭桐的聲音已經(jīng)穿過圍墻傳過來了?!昂伲宽?!出去轉陀螺——”他把抽陀螺的鞭子打在墻上噼噼啪啪地響,繼續(xù)肆無忌憚地大聲叫著,“昊子他們都出來了,你再不出來我們可就走了……”我從恐懼中舒緩過來,近乎呆滯地穿上鞋子,從床底下拿出了木陀螺和鞭子。
蕭桐和昊子是安藤巷里玩陀螺最上手的兩個人,他們在巷口的水泥路面上比賽,高高揚起的鞭子抽在飛速轉動的陀螺身上。地面上的灰塵被他們狠狠抽起來,一層一層的灰塵將他們膝蓋以下的部分籠罩成一片迷茫。
我和安藤巷的幾個女孩子覺得蕭桐抽得有架勢,像武俠片里的人,飛起的灰塵讓我們覺得蕭桐不是在地面上癡迷地抽陀螺,而是在云端,把天空中大片涌動的云層抽起來,連云層都被他的鞭子抽碎了。
蕭桐和昊子玩累了便坐下來拍畫片。兩人的手半握著在地面的空氣里翻來翻去,安藤巷的孩子們常常分成兩組站在兩人身后,為各自的團隊加油。
孩子們的聲音往往是短促而有力的、清脆的,不拖泥帶水,像兩把鮮艷的三角旗在兩人身后飄動著,這邊的風大一些,這邊的旗子就吹得噼里啪啦地響,那邊的聲音就弱了。
午后的安藤巷,大人們酣暢的午睡仿佛一條筆直的線條,而孩子們的吵吵鬧鬧,就好比是線條頂端的一個大大圈起的圓。
很長一段時間,蕭桐和昊子都沒能確定各自在安藤巷的絕對地位,我們這一群撒野的孩子也在等待他們能在拍畫片和抽陀螺中早日一決勝負。然而有一件事情橫插其間之后,就徹底敲定了蕭桐在孩子幫里的地位。
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昊子和蕭桐擦著臟兮兮的手走著走著突然就來到了那個泥溝旁邊。蕭桐眼睛一亮,然后一拍手大聲說:“看看這是什么東西?”
“是蘑菇??!”大家說。
蕭桐昂起頭大聲說:“是毒蘑菇,三頭的大蟒蛇從這里經(jīng)過,渾身散發(fā)的毒氣流到地面上,就立即長出這些和蛇皮一樣顏色的蘑菇。”他突然小聲說道,“據(jù)說這樣的蘑菇……人只要輕輕地那么一碰,皮膚就會變得和蛇皮一樣全身爛掉,爛到最后只剩下一把骨頭,然后,骨頭接著爛,爛到最后身體就變成一股毒煙,飄走了……”
蕭桐繪聲繪色的演講將我心里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恐懼又猛地提上來了,更重要的是,他又加了一個“渾身都爛掉”的情節(jié)。我害怕地抓住另一個女孩的手臂,我發(fā)現(xiàn)她的手也懸在一旁劇烈地抖動著。
蕭桐滿意地看著害怕得縮成一團的我們,像一個統(tǒng)領一般跳到一旁的石頭上面,驕傲地俯視著我們,笑道:“我敢把毒蘑菇都挖掉,讓毒蛇從此不敢來這里!”
身旁的孩子都嚇得一哄而散。昊子在他身旁站了站,后退了幾步看看毒蘑菇,也轉身走了。我們躲在巷子里,看到蕭桐從巷口走回家,出來的時候手里提著一把鏟子,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fā)了。
鏟子與地面和水泥墻接觸的“嚓嚓”聲像一把刀在我心上摩擦著,我小心翼翼地看著蕭桐,他揚起腳將鏟出來的毒蘑菇踢出老遠。
幾個比我更膽小的女孩子尖叫著哭了,她們還把家里的門死死關上,仿佛要將毒氣擋在門外似的。然而我始終惶恐地覺得綠色的毒液正從木門的縫隙里滲進來,像一個無脊椎動物在地面上爬行,然后爬上臺階,爬進我的屋子,靠近我的腳,從我腳上滑過去,在身上一溜,最后……我死死地閉上了眼睛。
直到半年后,當我細細追想蕭桐的莫名離開和他母親在門后躲躲閃閃的目光時,孩子的思維依然牢牢地占據(jù)著幼小的心靈。我想起蕭桐踢毒蘑菇時爽朗的笑聲和無所畏懼的樣子,想起纏繞于夢中的金紅色大蛇,總覺得蕭桐的離開和毒蘑菇有關……這之間的關聯(lián),再次讓我可憐的童年生活在一片惶恐之中。
三
那個下雨的黃昏,我無所事事地在家里唱著不成調的歌,大伏天的雨云總是猛地便匍匐上來了,整個天際黑壓壓一片,像是懸崖間混濁的江水,很快就漫延到了整個天空。
往往是中午一陣云,隨即響起悶雷,接著一道閃電將黑色的天空劈成兩半,雨點便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窗外的雨聲和雷聲交織在一起,窗內是大人們酣暢的鼻息聲以及孩子無聊的嘆息聲。雨天迫使我們午后的活動一天天推遲,連續(xù)幾天這樣糟糕的中午,讓我們的心在潮濕的雨里被沉沉壓著,毫無生機。
那天的雨格外漫長,像一條黑暗的河流,從晌午一直流到了黃昏。我看見奶奶打著傘從隔壁蕭桐家回來的時候,布滿皺紋的臉在雨天里閃出類似于憂郁的光。
奶奶一邊收傘一邊說:“淼啊,這兩天你就別去桐桐家玩了?!?/p>
“為什么?”
奶奶說:“桐桐他發(fā)著熱,背上起了一片紅斑,也不知是什么病,上吐下瀉的。大概是淋了雨受了涼。這兩天你就別去了,讓他好好歇歇……”
■美術作品:比亞茲雷
然而,黃昏降臨的時候,我趁著奶奶在房間里聽京劇,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貼著墻走出了家門。輕輕關上門后,小巷沉浸在一片厚重的黑暗之中,我像是走在一個漆黑的管道中。我一邊走向蕭桐家,一邊無比平靜地想起那些快樂的飛著灰塵的晌午——太陽在高空中熾烈地燒著,將天地燒得白花花一片。在大片白光中,蕭桐和昊子的鞭子抽在陀螺上、羽毛球彈在球網(wǎng)上、乒乓球在水泥桌上跳躍,我們大汗淋漓地站在一旁吶喊助威,任太陽噴出的熱火將我們烤得碳一般黑。
當我透過門縫喊蕭桐時,我看見蕭桐的媽媽匆匆走過來,關嚴了門。她的目光在木板門后躲躲閃閃,像是兩枚在狂風中搖曳的火星。
從蕭桐家往回走的時候,我的心里隱隱升起不好的預感:究竟多么嚴重的事情,能夠使得在外工作的蕭叔叔和阿姨連夜趕回來?我又想起奶奶慌慌張張的目光。
等我回到房間,窗外的雨猛地大了起來,奶奶房里的京劇在雨夜里拖沓地拉著一道冗長的聲線。就在那青白色的閃電交錯和嘈雜的一片聲音當中,我漸漸沉入了睡眠,隱隱約約看到了像武俠一般的蕭桐。他拎著鏟子無所畏懼的樣子,眉宇間透出一股霸氣,就連昊子也讓他三分。
夜間醒了一次,一聲炸雷將我從深沉的睡眠中拽了出來。我看到奶奶正在幫我蓋毯子,在黑暗中,我睜著眼睛說:“奶奶,明天一早我就要去看蕭桐?!?/p>
奶奶看著我,眼睛亮亮的。然后她像唱搖籃曲般輕聲呢喃:“好,好好睡……明天我們去看桐桐……看他好了沒有……”
第二天早晨,陽光和往日一樣將整條巷子灌得通明,就好像夜間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我跑到蕭桐家門口,使勁地拍著他家的門,叫著他的名字。我像他上次來叫我時一樣,用抽陀螺的鞭子把院墻抽得啪啪響??墒情T沒有開。我后退幾步,看著靜止的門,然后明白了:蕭桐走了,暫時不會回來了。
蕭桐走后我整天心神不寧,昊子整日無聊地玩著跳跳器,畫片和陀螺在房間里散了一地。我們有時候和昊子打會兒羽毛球,昊子總是說我們的抽球不夠狠,打起來不帶勁,不像蕭桐,從高處啪地往下一扣,球便徑直躥下去,那樣打球才賣力氣才好玩。
有一天,剛打了兩個球,昊子便收起拍子無精打采地往水泥路邊上的石頭上一坐,突然他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停下來弓著身子看向某處。看了一會兒,他便抬起手,招呼我們過去:“你們來看啊——毒蘑菇!上次被蕭桐鏟掉的毒蘑菇又長出來啦!”僅僅一夜之間,旮旯里長出了大簇鮮艷異常的蘑菇,一團一團緊靠在一起,連一旁的兩堵水泥墻都滋生出了暗綠的苔蘚?!笆捦┧灰娏?,會不會和這東西有關……你想,他把這些蘑菇都鏟掉了,晚上毒蛇從這里過去了,發(fā)現(xiàn)了……然后……”昊子接著做出一個駭人的表情。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也在微微顫抖,勻密的黃昏光線在他的指尖錯亂開來。
那天晚上從蕭桐家門口經(jīng)過的時候,我看見他家窗口里亮起微弱的燈光,晚風將屋里輕聲的啜泣聲吹到我耳邊,我不由地站住了。小巷里的小圓桌還整整齊齊地擺著,只是人們之間少了一些歡聲笑語。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看著這一群略帶憂傷的人們。
我在一旁,聽他們說著關于蕭桐的零星片段,從小巷底部看向燦爛的星空。我隱約看到了隱藏在云層中的電流,紅色的電流碰撞出細長而刺眼的閃電……
四
奶奶說:“蕭桐的爸媽又調回鄉(xiāng)里了,蕭桐準備跟著他們回去。說起來,咱和他們家還是老鄉(xiāng)呢,咱的老家也不過隔了一條河……”
我站在蕭桐面前的時候,他的眼睛跳過我,似乎在看我身后的一個隱約存在著的透明世界。瞳孔無神。我叫了聲他的名字,他終于掉過頭來沖我“嘿嘿”一笑。我說:“蕭桐,我們去玩吧,我和昊子他們可想你了……”就在那時候我還什么都不明白。
蕭桐的頭向四面八方轉著,像一個還躺在搖籃里的孩子。眉毛仿佛被隨便畫上去的兩筆,疲軟地趴在眼睛上方。眼睛空蕩蕩地睜著,嘴巴僵直地抿著,頭昂得老高。他再一次,傻傻地看著我,重復著:“嘿嘿……”
我和昊子一下子呆住了,我們往門外跑的時候,他僵直的身體突然從椅子上彈起來,抓起地上的毛豆殼追上來,一邊向我們投毛豆殼一邊發(fā)出單調的那聲“嘿嘿”。當昊子揚起陀螺的鞭子在空中虛抽了一下時,他立刻像被打到了一樣掉頭就跑,一邊跑一邊轉頭看我們,還是傻呵呵地笑著。
“嘿嘿……嘿嘿……嘿嘿……”
昊子站在原地看著他,說:“蕭桐像個瘋子,像大街上那個賴在燒餅店的瘋子!”
回到家我才知道,蕭桐是真的瘋了,他得了腦膜炎,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蘇北小鎮(zhèn),這種病還只能依靠鏈霉素,過量的鏈霉素讓他喪失了說話和思考的能力。他像一個呆子一樣穿梭在小巷里,然后像被拖走的牲口一樣,跟著奶奶爸爸媽媽和姐姐,回到他們的老家去。
那個地方,和我們的老家,只隔著一條嘩嘩流淌的河流。
那天黃昏,卡車司機將蕭桐家里的桌子椅子燭臺菩薩塑像一樣一樣搬到車后的時候,我的眼淚突然漫了上來。我看著蕭桐站在卡車上,站在黑色的大鐵鍋和沾滿油垢的水壺之間,把身體繃成筆直的一條線。他的頭高高昂起,迎著風的方向,緊緊盯著屋頂上的瓦楞草,居然“嘿嘿”地笑起來。在卡車后輪的旁邊,色彩艷麗的蘑菇正在陰暗潮濕的泥溝里大肆滋生。
蕭桐走了。
瓦楞草在風里肆意搖擺。
小巷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空蕩蕩的屋子。
黑暗降臨的時候,在大片螢火般的星星點點的光亮里,那凹進去的一點兒黑暗,仿佛是一個不斷后退的洞穴入口,洞穴里有陰暗的水流和大群的蝙蝠。
蕭桐的瘋掉太突然了,就像他離開的第一個雨夜的閃電,猛地刺開了黑夜。但是在閃電的左邊,是一片黑暗;閃電的右邊,同樣也是大片的黑暗。
我坐在夜色中,撫摸著家里的草狗,恐懼萬分。我真的很害怕,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好端端的一個人,就突然變成那樣了!
我想起蕭桐抽陀螺的樣子,想起他蹦跳著打羽毛球的樣子,想起他打乒乓球彎著腰的姿勢,想起他走過小巷時,大人們說“桐桐長得真不錯,就像電視里面的童星”,還想起了他拉著滿巷子的孩子在熾烈的晌午玩各種各樣的游戲。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現(xiàn)在這個口齒不清的瘋子,就是那個曾經(jīng)武俠一般飄逸的蕭桐。
當那間屋子昏黃的燈光再次在黑暗中亮起來的時候,小巷狹長的歷史里又涌入了一股新鮮的泉水。在夏季入夜排滿小圓桌的曲折巷子里,人們早已淡忘了那個在某個夏日的光焰里突然瘋掉的蕭桐,夸蕭桐好看的大人們可能也不再記得那句調侃:“桐桐長得真好看,要了我們家的丹丹吧!”
昊子一天天長大,眉宇間竟隱隱透出蕭桐抽陀螺時才有的氣息。我想,要是蕭桐還在安藤巷,肯定比以前還要好看。
昊子上小學后學起了鋼琴,周末的晌午和黃昏不再響起小孩子狂野的笑聲,取而代之的,是各家孩子練習樂器的聲音。
太陽依舊準確地將光明投向北回歸線,然而在北回歸線后面的某個灑滿陽光的地方,卻空蕩寂寞地叫人難受。騎著自行車從安藤巷穿過,會依次聽見二胡咿呀作響、鋼琴的叮咚聲以及小提琴手風琴電子琴各類樂器的聲音。一到晌午,這些樂器聲便依次爆發(fā)。
有一次,我拉著小提琴曲《白毛女》選段的時候,在哀婉的琴聲里,我突然想起了蕭桐。我一邊用右手持弓在琴弦上緩慢地移動,一邊閉上了眼睛。
我想象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村落里依稀聽見幾聲爆竹響和雞羊的叫聲,蕭桐從田間小路上逃亡一般向前,瘸腿一前一后地搗著地。瓦楞草在冬天凜冽的寒風里枯倒,干枯的枝椏間停著幾只烏鴉,黑漆漆的眼睛緊緊盯著瘋子蕭桐。蕭桐走得是那樣艱難,但是他臟兮兮的臉上卻透著歡樂。他“嘿嘿”地笑著,忘卻了疼痛,忘卻了傷悲。
當一個人停止思考的時候,他會很快忘卻苦痛,但是記憶中甜美而又豐滿的一部分也將不復存在……這個人就是傻子,但是傻子總是在笑,他笑不是因為真正的開心,只是因為不再對這個世界充滿強烈的欲求。
樂譜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風里傳來蕭桐幾年前抽動鞭子的聲音,那聲音窸窸窣窣地鉆進了我的心臟。
五
幾年后一個春意闌珊的午后,家里突然收到了蕭桐父母寄來的請柬。蕭桐的姐姐蕭楠的婚禮邀請我們全家人參加。初夏的陽光和春末的陽光交織在一起,像泛著黃綠色的顏料,涂在了打開的火紅請柬上。奶奶撫摸著請柬上的大紅愛心說:“還記得楠楠上高中時的樣兒,怎么都要結婚了,日子一晃就溜過去了?!卑职謰寢尳ㄗh這次回去在老家多住上幾天,也好讓奶奶和鄉(xiāng)下的親戚們敘敘舊。
我們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正好看見蕭桐坐在門口。蕭奶奶坐在蕭桐旁邊,用手拽住蕭桐的頭發(fā),猛地一拽,一根黑發(fā)便連著白色的肉根起來了。蕭桐疼得“哎呀”叫著,他不停地用手去撓蕭奶奶的手,蕭奶奶粗著嗓子嚇唬他一聲,他便老老實實待上好一會兒。
我湊過去看,蕭桐低著的頭立馬昂起來了,他的眼珠子賊溜溜地轉動著,然后猛地一伸手臂碰了我一下,像偷到什么似的迅速收回軟綿綿的手臂,得意地沖我“嘿嘿”一笑。接著又是第二下、第三下……直到蕭奶奶大喝一聲,他才飛快地站起來,慌慌張張地看著我們,一蹬腿跑開了,一邊跑一邊扭著胳膊回過頭來,像個孩子一般“咯咯”地笑,然后伸著手臂叉開腿像個猩猩一般在路上跑著,好像對我們沒能逮住他感到揚揚得意。
遠遠的,我看到蕭桐的頭發(fā)中間隱隱約約露出一道狹長的肉色。我看著地上的頭發(fā)問道:“蕭奶奶,為什么要拔桐桐的頭發(fā)?”蕭奶奶無奈地嘆口氣,將剛拔下的頭發(fā)在蒼老發(fā)黑的指間反復纏繞,說:“聽村里算命的說,要在他頭上拔出一個十字形,這呆癡才能見好……”她仰起頭看了看我說:“看到湛淼,我就想到桐桐小時候的機靈樣兒,這孩子真是可憐……”
等蕭桐跑了一圈轉回來后,蕭奶奶像喚狗般叫了一聲,蕭桐便立刻老老實實地坐到凳子上,兩腿緊緊合攏,雙手五指并攏搭在膝上。他的眉毛稀稀拉拉,像是臺風過后的莊稼地。鼻子和兒時一般挺拔,嘴唇時不時流下口水。他不滿地對我翻眼睛,仿佛不滿意我坐在他的身邊。
然后隨著蕭奶奶拔下一根頭發(fā),他又發(fā)出尖銳的叫聲。我站起來,看到拔掉過多頭發(fā)的頭皮已經(jīng)開始紅腫,發(fā)根處開始滲出血珠,可蕭奶奶仍舊一根一根拔著,蕭桐的尖叫不時響起。他那因為疼痛而扭曲的面龐,像是小丑炫弄演技時招來周圍農(nóng)民的一陣苦笑。
黃昏的時候蕭奶奶回廚房做晚飯,蕭桐再次無比歡快地跳起來,伸開手往田野里跑去。那樣子讓我想起兒時的蕭桐傍晚從幼兒園跑回來的情景。這兩個畫面是如此相似,卻有著根本的不同:先前的蕭桐是活的;而現(xiàn)在的,則是死的……
■美術作品:比亞茲雷
奶奶擔心地看著蕭奶奶:“桐桐萬一走失了怎么辦?”蕭奶奶無力地笑笑,然后一邊用絲瓜筋洗刷鍋鏟一邊說:“他就這點還好,跑出去了,天黑了自然又跑回來吃飯,吃完了又跑出去,睡覺時再回來。讓他出去跑跑,總比悶在家里當瘋子強……”
隔著遠遠的距離,蕭桐在田埂上又唱又跳。
我突然想起那個雨夜,在起了霉斑似的黃昏里,我唱起的那支無名的歌。哼哼唧唧,哼哼唧唧,時而像驢的叫聲,時而像貓的叫聲。
我再次小聲地唱起來,歌聲仿佛來自地獄與天堂的交界處,在這空蕩蕩的人世間響著,徑直穿過一個無形的通道,從無數(shù)人身邊繞過去,一直抵達暮色中蕭桐夸張的身影。
我在老家的屋檐下自顧自地唱著,年邁的曾祖父支著拐杖走出來,他說:“唱什么東西這么難聽,活脫脫像鄉(xiāng)下人哭歌……”迷信的曾祖父不允許我再唱了,爸媽也恐嚇說,要是再惹曾祖父不高興,就把我扔到田里喂蛇。一聽到“蛇”這個字,我的身體一陣痙攣,一條閃著金紅色鱗片的花蟒蛇爬進了我的腦袋,冰冷的身體接近我、纏繞我。在極端的恐懼中,我突然找到了一絲寧靜,就在我開始享受這寂靜的時候,腦袋里的那條蛇又開始蠕動起滑膩的身子……
我躲在角落里唱那首沒有曲調卻被牢牢記得的那首歌,唱著唱著,我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皮越來越滯重。我在無形之中伸手接受了一個深沉的睡眠、一個純粹寧靜的睡眠、沒有夢的睡眠……我就像剛剛唱過了一支綿長的眠歌……
直到第二天在蕭楠的婚宴上,我還在回味著那支讓我陷入沉沉睡眠的歌。蕭楠和新郎在人群間敬酒,奶奶說新郎叫周金根,還說,金根啊,除了死要面子其他還都不差。金根是作為招女婿被招進蕭家的,以后就要在蕭家待下去了。
金根依次敬酒。當他看到蕭桐的時候,在明亮的燈光中,我敏銳地感到在他充滿酒意的笑容里,閃過了一絲鐵青的怒意。
蕭桐弓著身體在十幾張大桌子間跑來跑去,他像個孩子一般鉆到人群中迅速向桌上伸手,將盤子里的食物抓過來一把捂進嘴里,塞滿了食物的嘴里還發(fā)出“嘿嘿”的傻笑聲。我看著已經(jīng)長得很高皮膚白皙的蕭桐,心里掠過一陣猛烈的寒流。他跑到我身邊,鼓著腮幫大嚼食物。在他把油膩的手伸向桌上的一盤豬腳的時候,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叫了聲“蕭桐……”,可看到他從嘴里不斷漏出的食物渣和空洞的眼神時,我的手又無力地一松。他伸出手努力夠著桌上的豬腳,夠到了回過頭來對我“嘿嘿”一笑,然后舉著豬腳,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我抬起頭,又看到金根猛地喝了一大杯酒,他臉上的怒意已經(jīng)毫無遮蓋地顯示出來了。在他閃著油光和汗水的臉上,我仿佛看到了蕭桐的未來。
第一次,我舉起桌上的米酒,抬起頭,一飲而盡。蕭桐后腦勺上裸露出的頭皮已經(jīng)隱約變得像個“十”字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居然也開始相信,當他頭皮上出現(xiàn)一個“十”字的時候,他會好起來!
不,蕭桐,你要趕快好起來,我已經(jīng)感到了某種類似火紙的味道。蕭桐,好起來吧,宿命的手已經(jīng)伸向你。長長的手臂,從黑暗中伸出來,搖撼著你的命運。你要掙脫它!
六
知道蕭桐死去的消息時,我已經(jīng)上高中了。這個蘇北小城的懷中,公路好似一夜之間浮出的海底大道,交錯的路之間生長出一些高大的樓群。在娛樂廣場里溜冰時,我看到有些孩子在玩冰壺球。冰壺球在冰面上飛速向前,光滑地轉動很久都不會停。我居然把那顆冰壺球想成一個飛速轉動的陀螺,然后又想起了那個在強烈光線中抽陀螺的白皮膚大眼睛的孩子——他眉宇間透出一股霸氣。
我們很早就搬出安藤巷了,在一幢高樓的一層里開始了新的生活。夏日燥熱的黃昏,在屋子里享受空調里的冷風,代替了安藤巷曾經(jīng)長龍般排列的小圓桌生活。安藤巷里的人們也依次搬了出去。
最后一次回到安藤巷的時候,高高的枇杷樹上結滿了橙黃的枇杷,寂靜中一顆一顆枇杷長出來,毫無聲息地爛掉。小時候每當枇杷成熟,就算枇杷表面上的毛掉到身上傳來一陣刺痛般的瘙癢,我們也像一只只黑貓一樣盤在樹上吃枇杷。枇杷雖小卻甜,不像超市里用薄膜封好的,雖大但是一點兒都不甜。
安藤巷里空蕩蕩的房間一間緊接一間,風在里面穿梭自如,繞過來又繞過去。留在安藤巷的只有幾位老人,在黃昏的光線中,我看到他們的頭發(fā)又白了好多,他們和往常一樣將小圓桌放到屋前,吃著簡單的晚飯。他們默不做聲地吃著,偶爾抬起頭看樹上鳴叫的小鳥。
蕭桐說過長著毒蘑菇的地方,已經(jīng)被水泥封死了,上面堆積著前面的房屋拆遷時留下的鐵絲。一只碩大的蜘蛛在之間織出好大的網(wǎng)。
奶奶到我們家的時候說:“電梯這東西真讓人怕,萬一往下一掉,人豈不是要被摔碎了?”
也就是隔著一陣嘆息的時間,奶奶突然告訴我們:“桐桐死了,這孩子真可憐……”
蕭桐在人家的田里摘玉米,亂摘一氣,摘下來煮也不煮扒開葉子就放到嘴里,啃上幾口就丟到田里。附近的農(nóng)民找到金根,金根想到自己結婚時飯桌上的那一幕,積怨像被擠壓在罐中的毒氣,隨著罐子的碎掉,全都滲透出來了。
金根大聲說道:“你們別怨了!哪天我把那兔崽子綁了扔到豬圈里去,跟豬一塊兒吃一塊兒睡!”那幾個農(nóng)民互相看了看,然后說:“金根,我們那幾個棒子就算了,但也不能這樣胡搞!”金根說:“你們不知道,我為那兔崽子受了多少鬼氣!”
夏天過去了。
秋天也過去了。
農(nóng)忙依次過去了。
冬天是農(nóng)閑的時候。村里人抽了空修修屋子。
蕭桐的姑爺想趁著冬天砌兩間新屋,人手不夠,便讓蕭桐父母和奶奶去幫忙。
金根趁著蕭楠進城購置年貨時,用一個油膩的豬腳將蕭桐誘惑到跟前,當蕭桐傻笑著將豬腳放到嘴里的時候,金根從背后拖出一根長蛇般的麻繩,迅速套住了蕭桐,將他緊緊捆住,然后扔進了屋后的豬圈里。關上門后,金根看著在幾頭豬里扭成一團的蕭桐,嘴里還含著豬腳。他得意地笑起來:“兔崽子,這里的豬腳夠你吃的了!”
走出豬圈的金根抬起手將自己臉上劃出幾道血痕來,蕭楠回來時嚇了一跳。金根委屈地說:“你那個死鬼弟弟,把我臉上抓成這樣!”他抓著蕭楠的手在傷口上摁了摁,說:“你看看多深!我把他捆了扔到豬圈里去了,萬一他出去打死人咋辦?”蕭楠一時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么,然后她咬了咬嘴唇,說道:“好吧,在爸媽回來之前,你先捆著他,但是你要給他喂飯!”金根答應了一聲。他其實一點兒也不害怕他的岳父岳母,因為他知道,岳父岳母老了就倚著自己照顧他們。那個蕭桐,不過是一個廢物,吃家里的用家里的還給家里添麻煩,既然他們不忍心,就讓自己動手吧。
蕭楠第二天便去姑爺家?guī)兔θチ恕=鸶粋€人在家里,吃著咸肉香腸,任蕭桐在豬圈里發(fā)出凄厲的尖叫聲。他一邊喝著酒一邊想:這小子和豬才待了幾天,就會和豬一樣叫了。
奶奶說,在隔著一條河的老家里,她常常聽見蕭桐凄厲的尖叫聲,像是一條鞭子抽向寂靜的黑夜,整個黑夜都被他痛苦的聲音撕碎了,碎成一片一片,讓人心里發(fā)出劇痛。他的聲音,循著一道悲傷的細線循環(huán)著上升,在凜冽的寒風里,柔弱地向上飄、向上飄,一直到與夜空中的寒星相接……
在那個冬天的夜里,我的夢里再次響起了那首終于被我叫做眠歌的歌,我夢見一個白發(fā)的蕭桐,在那從前聽來不成調、現(xiàn)在卻充溢著憂傷的眠歌里面,背著一把長劍,長頭發(fā)在頭頂扎成一個髻,蟬翼般的披風在風里飄來飄去……他是那樣安靜地在旋律里走著,踩著空氣一步一步地走著,向一個白光漫溢的地方走去……
七
蕭桐的死像是一只白色的巨手,經(jīng)常在我的腦海中突然浮上來,并伸向心臟摸一摸。這個時候的我,除了單純的恐懼,還有一種甚于恐懼的特殊感情。
蕭桐死了,我沒有看見他的死。但我可以想象得出,在寒風凜冽的冬天,他像一片枯葉,水分被耗干后,蜷著身體死在了豬棚里。他死在黑夜,黑夜用巨大的口吞噬了他的生命,一口緊接一口,不緊不慢,直至最后。黑夜再次飽嘗了一個新鮮的生命。
黎明撕開夜的面具,像是暴露傷疤一般,小心翼翼地撕開光芒。第一注光芒仿佛一個投影燈,照在了沉寂在黑夜中的豬棚,滑過一只只沉睡的豬,最后停在了蕭桐蜷起的身體上。光柱輕輕上移,照亮了蕭桐的嘴唇、鼻子、眼睛、眉毛,以及那被饑餓和寒冷扭曲的臉上。他的臉上劃過一絲絲白緞似的光,那是最后一點兒生命的流逝。
那道光流逝干凈了。
天亮了。
在慘白的天光下,呈現(xiàn)于一個嶄新世界面前的,是一具屬于舊日黑夜的尸體。
住進公寓的日子里,我?guī)缀趺刻於荚谙腙P于安藤巷的記憶,哪怕只是一點兒。我想起安藤巷從頭到尾的桌子,趕排場似的陳列在斜陽面前。想起蕭桐杜撰的關于毒蘑菇的故事,那個故事不僅僅是故事本身那么簡單,至少我這么認為。故事里的蛇只是嚇嚇我們,而它是真的伸縮著三個頭,鉆進了蕭桐的生命,撕裂了他、吞噬了他、咬碎了他。還有武俠般的蕭桐,戳毒蘑菇的他、抽陀螺的他、坐在樹上把枇杷搖下來的他、編故事哄我們的他、看到我們上當受騙哈哈大笑的他……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像一個多切面的鉆石一般,熠熠生輝。
然而他瘋了,走了,死了。在白光熾烈的盛夏瘋了,在寒風凜冽的臘月死了。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季節(jié),一個以其高溫炙烤著他,一個又直接將他推向了酷冷。他就在命運的烤箱里被推進去,又推出來,再推進冰窟里。這個冰窟,成了他最終的棺材。
蕭桐還是個孩子,無論過多久,我都無法讓自己忘記這樣的事實。甚至,這個事實將一直在我眼前晃動,一直折磨摧殘著我的心。這樣的狀態(tài)會一直持續(xù)下去。他是個孩子。
我不知道他怎么就會變成那樣?我不明白。
當已經(jīng)瘋掉的他在田埂上蹦跳著向前、發(fā)出“嘿嘿”的聲音的時候,我就在想他還是很快樂的。
但是我錯了,他快樂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我們這些局外人有什么資格去評定他是否快樂。他有的,只是癱瘓的思維——像一團廢鐵,貯存在體內。
我也曾經(jīng)想過,一個沒有思維的人,他至少可以沒有憂愁,對這個世界不存在欲望。那股烈焰被一支過量的鏈霉素澆熄了,從此以后,他可以比我們少多少憂愁和悲傷!他還可以不像我們站在歲月的邊緣,不用去猜測世上的人的心靈。
要是他沒得腦膜炎多好。
或者,即使得了腦膜炎,那支鏈霉素沒有注射進去該多好。
再或者,即使那支鏈霉素還是在他體內發(fā)揮作用了,他們家不招女婿多好。
最后的或者,即使他們家招女婿了,那個男人不會那么心狠手辣死要面子多好。
但是沒有這么多的“或者”,也沒有那么多的“多好”。
病了就是病了,瘋了就是瘋了,死了就是死了。這是一條僵硬的軌跡,誰都無力扭轉。
就在那個時候,我內心被一種空前寧靜的力量占據(jù)了。那不是恐懼,但是是比恐懼更厲害的東西。我看見了背后那個隱形的東西,那個東西叫做——命。它控制著每個人,仿佛木偶表演時,在幕后拉著竹竿挑線的操縱者。它緊緊牽著我們,誰也不會改變這種狀態(tài)。
就在那時,我相信了命。
那種甚于恐懼的情感,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那是面對既定而又強悍的命運時,一種深深的、深深的無奈。
沒錯,是深深的、深深的,無奈。
拆遷的前一天,最后一戶人家搬離了安藤巷。在板車輪子沉重滾過的聲音里,安藤巷卑微而豐富的歷史連同屋頂上干枯的瓦楞草,對著滿車的家具招了招手。
在一片寂靜中,黃昏的光芒從西天晃悠悠地投射過來,擁裹了這屹立于斜陽中的安藤巷。這最后的一個黃昏,神圣而寧靜,穿過曾經(jīng)曲折漫長的安藤巷,投向了遠方……
韓倩雯:女,1991年出生,江蘇人。天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