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猜
1
她長著一頭黑發(fā),黑得像墨汁一樣。
埋在黑發(fā)里的,是她一雙明亮的眼睛。
村子里的人都不大跟她講話,但他們倒是會經(jīng)常提起她。每個人都會有一個自己名字,當(dāng)然她也不除外,她的名字叫彩香。村子里的人,見了面跟她點頭,說聲吃飯啦,上工啦,就沒別的可說了。也不直呼她的名字,背后叫她是住院堂房子的女人。
女人嫁的這戶人家,曾經(jīng)是這個村子最富的一戶人家。那戶人家蓋有三進五開間的大房子。解放后,那戶人家劃為富農(nóng)成分,文化大革命期間,大隊干部上門跟老富農(nóng)做了一翻思想工作,還沒等大隊干部回到家里,男人就上吊死了,留下了一個寡婦和一個兒子。家里的東西大多都充了公,最后那二進房子,也被充公當(dāng)了村里的小學(xué)校。就留了前面那進老房子和一個院子。
那家的兒子就是這女人的丈夫,他從小讀了四書五經(jīng),后又上了兩年新中國的學(xué)校。父母都算得上是書香門第,所以,出去進來你怎么看他都是一副斯文相。
再說這個黑頭發(fā)的女人,也曾是富農(nóng)人家的小輩。他們兩家,原本也都知道對方。雖然老的都先后死了,一來二往,就成就了這樣一門婚事。
女人過門一年不到,婆婆也郁郁而終。于是,這樣一個大院子,就剩下小夫妻倆。
他們也跟著大隊里的人一起出去掙工分。彎著腰割稻翻地時,你也看不出什么,只要停下來,你還是能看得出,他們在人群中是那么醒目。兩個人的衣服穿得特別周正,就連袖口上的那一幅袖套,也針腳細密得沒一處湊合的。這個時候,男人總是去水溝邊絞一把濕毛巾,遞給那女人擦擦臉上的汗珠。隊里的人也習(xí)慣了,那男人就愛圍著女人轉(zhuǎn),從不跟隊里的那些男人一起打個牌,在一起講講閑話。
只要一下工,夫妻就一前一后回了家,再不出門了。若是聽到哨子聲,就跑出來看看,晚上是不是要開社員大會。
后來,村子里的人都說,那兩個年輕人,天天歇了工之后,回家就要洗澡梳頭,把自己弄得像個吃閑飯的。也有人講,到了半夜,總能聽到從院了里傳出笑聲。這女人的笑聲還妖里妖氣的,聽得人汗毛直豎。
小兩口倒是從不吵嘴,日子苦點,累點,誰都沒一句怨言。只是那男的,一年比一年清瘦,像得了病一樣。后來,就在某一天吐血死掉了。從那以后,女人就一個人出進了。
男人死后,她也不肯下地了,早晨晚上把那塊自留地侍弄好了,還在院里種了一些瓜果。然后,她從嫁妝里拿出一副梆架。去發(fā)放繡品的店鋪,拿了一塊龍鳳的花樣,在家里做起了刺繡。這樣的繡品,工錢足,她就用錢買一些米和粉度日。農(nóng)村里的人,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看她一家都死絕了,只剩下一個小寡婦,也都避著她,她不下地,那就更安生了。反正,不下地的人,只能少分一些糧食。到年了還要交一點費用到隊里,大家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的不去說她。
女人天天在家做梆子。于是,皮膚也白了起來。手指也輕細了?;锪?。
天氣好時,她就把院堂的大門敞著。村子里有個孤老太,愛上她這兒來玩,兩個人講講山海經(jīng),一天就過去了。老太每次上她這兒來,都帶著一把木梳子,她自己上了年紀,有時候手拋不到背后去,就讓那女人給她梳個頭發(fā)。
女人是個沒有脾氣的人,不但給老太梳頭,見老太頭發(fā)臟得都粘一處了。就讓老太坐在天井里,她去搬了小方凳和面盆,再提上兩瓶熱水,給老太把頭發(fā)洗得干干凈凈的。老太說自己年輕時也愛干凈,只是現(xiàn)在年紀大了,手腳也不聽話了,只能讓它去了。
女人說阿婆你只要每天都過來走走,你的頭就包給我來梳,臟了我給你洗。
老太說新娘娘,你的心腸真咯好咯,可惜,長春怎么就沒給你留一個孩子呢。哎,你的命真咯苦咯。
女人就說阿婆,你就叫我彩香吧。
老太看出來了,彩香不愿意把長春掛在嘴上。當(dāng)然,不說并不代表心里不在乎。
給老太把頭發(fā)洗干凈后,彩香就讓老太坐在一只竹靠背里。等頭發(fā)干了,給老太抹上一點發(fā)油,再給她把發(fā)髻梳起來。
老太坐著,看彩香又一樣樣把方凳臉盆肥皂毛巾都拿進屋子。收拾好東西,彩香又坐回了她的梆凳前面,兩個手搓了搓之后,就開始穿針引線。坐著坐著,老太就打起了瞌睡,抬起頭時,只看見彩香那一雙手不停地上下飛舞。老太太的耳朵有點背了,所以聽不到針線穿過綢緞時的細微聲音,而彩香自己喜歡聽梆子上傳出來的聲音。有時,那聲音真像個人一樣,能跟她竊竊私語。
老太愛看她繡梆子,還愛看她的那一頭黑發(fā)。彩香給她梳頭時,要繞出一個頭發(fā)團,已經(jīng)很困難了。老太的頭發(fā)脫得差不多了,稀稀疏疏沒幾根。說到頭發(fā),老太就會講自己年輕時,跟彩香一樣長著一頭漆黑的頭發(fā)。辮子又粗又長,能掛到屁股上頭。后來,彩香長了個心眼,自己剪頭發(fā)時,給老太留了一縷長一點的,再給老太梳頭時,就把自己剪下來的那縷頭發(fā)用紅絲線綁住一個頭,鑲在那一小束花白的頭發(fā)里。這樣一來,那個發(fā)髻便顯得飽滿起來,老太也精神了。
2
天熱了之后,這彩香就把前后門都敞著,放點風(fēng)進來。
那天下午,也就是繡了十來根引線。就聽到天空放了幾聲雷,接下來天就暗了。彩香覺著眼前暗了下來,看不太清那梆子上的圖案,就索性停了手。再一看那天色,幾棵小孩般拳頭大小的雨打在了門外的泥地上,看來,這將是一場瓢潑大雨。彩香就從梆凳上站起來,準備去把大門關(guān)上。誰知這個時候,大門口卻跑來了一個人,那是一個年輕的男人,面相挺周正的,加上個子也高大,心里便有了好感。最主要的,是那雙眉眼,竟然多多少少,和她那死去的丈夫有點相似。
等那男人一站穩(wěn)腳跟,大雨后腳就潑了下來。彩香便把剛剛掩上一半的那扇門拉開,說了聲到里邊坐吧。
才一句話工夫,男人的褲腳就被雨濺濕了。顯然,他不進門,那雨便得把他澆透了不可。于是,他也沒多一句客氣的話,往屋子里跨了進去。等他跨進了門,彩香迅速把大門給關(guān)上了。留著大門邊的一扇吊韃沒下下來,這樣雨就濺不到屋子里面,卻還有空氣暢通,也能借著天光,繼續(xù)做手頭上的事情。
雨下開了一個頭,天空也慢慢曉亮了些。
彩香見男人的目光在屋子里掃視了一遍,就拿過一張方凳,讓他坐下來。
男人坐了下來之后,就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包飛馬牌的香煙,他從紙盒里抽了一支出來,用自來火點上。吐出一口煙霧后,他的眼睛就全淹沒在了煙霧里。他看見女人進了灶屋間,還聽見女人在關(guān)后門,后門一關(guān),屋子里的光線,就又暗了些許。接著,他看見女人手中拿了一個青花瓷的小飯碗,從灶屋間走出來。這飯碗比拳頭大那么一點,雖然只畫了一些花花草草,卻可見那瓷是薄的,碗是輕的。他看到彩香往碗里倒入半碗水,那水印子就在那青花瓷上晃蕩。晃蕩的水印像一只鳥的翅膀一樣,扇著扇著就到了眼前。
彩香拿的這只小碗,是她丈夫活著時,最喜歡用來喝茶的器皿。一般人家用的都是粗瓷青花,這只碗如此精致,在這一帶卻已經(jīng)不多見了。
男人看到彩香把那碗熱水遞了給他,便覺得有點受寵若驚。接過那碗水時,手也輕輕抖動一下,那碗水便泛起了幾個小水花。這時,天空又稍稍亮白了些,彩香便依舊坐回到她的梆架前,繡她的龍頭鳳尾。男人的眼神,便在梆架和彩香那沉靜的臉上掃個不停。
男人看到彩香繡的那針腳,細到你根本看不出是一根繡花針繡出來的。到有點像是用筆蘸了濃墨畫上去的,看得入神便說了聲:好看極了。彩香聽到男人的贊揚,便莫明地生出許多羞澀,依舊埋頭繡著針線。
他說這龍頭繡得真好,你真是個心靈手巧的人。
彩香接了一句,哪里,也就是糊口的生計。
男人見那雨的陣勢,一時半會也停不了。就接著跟彩香閑聊,他問道:你們家人都下地了吧,恐怕這會兒也在什么人家躲雨呢。不過難說,這雨下下來,眨個眼的工夫就到了頭頂。從田里跑回家,估計是來不及的。
彩香說我沒家人下地。
男人又問,那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彩香說當(dāng)然是種地呀,我們家成分不好,再有學(xué)問,也輪不讓他去當(dāng)老師和會計什么的。
男人答應(yīng)了一聲哦,但又納了悶。問彩香,既然你說你丈夫是種地的,怎么說沒人在外面。
他死了。
哦,我多嘴了。真對不住你。
沒關(guān)系。你可能不是本地人,本地人都知道我們家的情況。我男人去年就生病死了,開始只是咳嗽,后來發(fā)起了燒,原本以為吃幾帖藥就能頂過去,誰知后來把肺燒壞了。彩香見男人沒了聲音,就沖他微微笑了笑,便問他你是哪兒人,怎么在這個時候從這里經(jīng)過。
男人見彩香真沒怪他的意思,就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我是石匠,因為喜歡雕石獅子,就跑到這一帶來做工。他說我其實每天都從這兒經(jīng)過,早上去金山,晚上回家。
哦。
見彩香若有所思的腔調(diào),他就湊到梆子前,說那龍繡得跟自己鑿的那些東西,還真有相同的地方。
彩香停了手里活,讓他看個究竟。
彩香覺得,突然有個陌生男人,坐在她的屋子里,讓她有點手足無措。本來,這樣的光線,她是絕對不會再繡下去的。可以停下來掃掃地,淘淘米,把粥燒好,等太陽下山,就可以吃了??涩F(xiàn)在她對面還坐著一個人,她不好站起來就走,那樣子總是不禮貌的。所以,她就坐回了梆凳上。
男人講起了獅子龍鳳,她便點頭聽他講下去。自然,男人是沒有自己丈夫講得好的。但她畢竟很久沒有聽到男人的聲音了,更何況是這么近,和她談?wù)撟约荷瞄L的事情。
男人講歸講,也看出了彩香那眼神的飄離。那樣的眼神,竟然在他心里像被針刺了一樣。男人看看這空蕩蕩的一排大房子,似乎那墻那屋檐都是輕的。拿鄉(xiāng)下人的說法,就是這家里的陰氣太足,陽氣太少了。再加上下雨的陰霾天氣,屋子里到處都黑漆漆的。
想到這里,便漏出一句不該講的話來。他說你一個人住這么大的房子,不害怕嗎?
彩香笑了笑說有什么好害怕。都是自家的親人,怎么會舍得來害我。
我不是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其實也沒什么意思,我就是覺得你家陰氣太重了點。
彩香雖然嘴巴上咄咄逼人,被這男人一講,心里邊倒是酸溜溜的,開始不好受了。這家里就她一個女人,陰氣重點也再正常不過。平時沒人在她面前講這些,就連那孤老太也避而不談這家里原來的人和事。老太清楚,眼前的這個小女人,其實心里邊苦著呢。彩香也明白,老太不是真的沒人幫她梳頭,只是希望過來陪陪她,讓她不那么孤苦,一個自己孤苦慣了的人,自然能理解別人的孤苦??裳矍暗哪腥耸遣欢模隙o法理解,自己為什么守著這院子。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她也說不清楚。只是她感覺,現(xiàn)在這個陌生男人坐在這屋子里,她的心是松著的。
雨慢慢停了下來,太陽也說話就鉆出了云層。女人把大門打開,再跑到后面把后門也打開,這樣一來,屋子里不再悶氣,爽爽的一股風(fēng)吹進來,家里還顯得亮堂了不少。男人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再朝屋子里掃視了一遍,這家里弄得真是干凈,沒一處是沾著灰塵的。他都有點怕自己身上的石子灰塵,要是帶進了這屋子,真的不好意思了。
他小心地把碗放在客堂里的八仙桌上,跟正從后門處走出來的彩香說,謝謝你的茶水,雨停了,我要走了。
彩香一聽他要走,感覺心里空落落的。對他說,下次走過這里,進來坐一歇喝杯開水再走。男人的腳和身體都愣了一愣。彩香感覺到了自己的唐突,接著又說:聽你講話蠻有噱頭的。這句話算是解了兩個人的尷尬。
男人笑了笑,感覺自己那顆心在胸腔里抖了兩抖。回家那段路,好像沒走幾步就到了。本來,他一直嫌上班的地方太遠。可今天,他突然嫌那路太短了,怎么被他三步兩步就走完了呢。其實路還是原來的那條路,就是他在走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著彩香。彩香既然沒了丈夫,怎么不再找個男人呢。他還想彩香不再嫁的話,為什么不找個情人呢,當(dāng)然,像她這樣一個干凈女人,要找個情人身材必需魁梧,像自己這樣的最好,人也要走得出去,當(dāng)然,最好是像自己的眼睛一樣有神。要不就是彩香那雙眼睛,朝他看時的神態(tài),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晃來晃去。
就連回家后,他拿起碗筷吃飯,還在想彩香。似乎那飯菜都是彩香為他做的,吃到嘴里那個香,連嚼也舍不得嚼一下,就咽下去了。
直到他妻子說你今天是怎么了,魂丟啦。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坐在家里面,跟家人一起正吃晚飯呢。
他的母親也覺得兒子有點不對勁。吃完飯,等他妻子去收拾灶頭,就問兒子,今天是怎么了,別人問你話,你怎么都是裝沒聽見。
他說沒有啊,你們問我什么了。
問你什么,下這么大雨,我們問你淋到雨沒有。
沒淋到。正好走到一個村莊,就在人家屋里躲了一會兒雨。
是不是這兩天干活累了。
還好。
你早點去洗個澡,松松筋骨。呆會兒也早點睡覺。
3
第二次走近那座院堂房子的時候,男人的步子慢了下來,他猶豫著自己要不要走過去。跟彩香說幾句閑話,坐上一歇再回家。
他拿不定主意。所以,還是沒拐過去。但他的眼睛一直在看院堂房子敞開的那扇大門,他看不到里面的彩香,是因為吊韃還掛著,下半部分韃門沒卸掉。他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朝回家的那條路上走去。
誰知正埋頭的那一刻,他聽到了彩香的聲音。
哎,怎么今天不進屋去坐一會兒。他循聲而視,原來彩香正站在墻角邊看野景呢。
你怎么在這兒站著。
繡了一天,眼睛都有點花了。起來走走,看看野景,眼睛也好受一些。
他說那到是的,應(yīng)該繡一二個小時就起來走走。
彩香說見到你真好,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真是不好意思開口。男人問他什么事。彩香說我家后面的搭了幾個披,平時放點兒稻草和農(nóng)具什么的。昨天一下雨,就漏得不像樣子。我今天想進去開門透透氣,看到屋頂上有幾塊瓦碎掉了。
男人一聽就是捉捉漏,這對他來講真是小事一樁,便說你帶路,我給你去看看。他說話的樣子,讓人一看就知道全身長滿了力氣。他問彩香,家里有沒有梯子。彩香說有一頂,放在后院的房子里,昨天那一場大雨,都淋濕了。如果單是這些東西,那也不怕,就是我吃的那點口糧和稻草,都放在后面。
男人說你別急,我今天一定幫你全弄好它。
彩香把男人讓進了屋子,隨手把大門給插上,只留下一扇吊韃開著。
這一回,男人見到了彩香家的天井。天井兩側(cè)種了一些南瓜,當(dāng)頭還有一個葡萄架。和一個掛著絲瓜的架子??磥恚诉€是挺會過日子,把這一點方寸之地也利用上了。打開后面那幢房子的門后,撲面涌來一陣濃重的霉味。
男人不等彩香說什么,就把梯子拿到了天井里。見墻角還壘著一堆大小不同的瓦,就取了四五張往屋頂上爬。不到半小時的工夫,房頂上那些漏雨的地方全蓋上了瓦片。
等男人下了房,彩香已經(jīng)把一個浴桶在天井里放好,倒了大半桶的水進去,還放下一塊新的毛巾。對他說你洗個澡吧,我去做晚飯。
男人洗完澡,彩香就把晚飯給燒好了。菜都是早擇好洗凈的,下個鍋炒一下便了事。彩香看看男人穿著他丈夫的衣裳,還顯得蠻合身的。只是她還記得丈夫穿這件衣服時,就是顯得瘦瘦空空的,而眼前的男人穿了這衣服,顯得反而更合身一些??粗腥?,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似乎,和丈夫的一起生活的日子又回來了。這幾間屋子,也顯得亮堂多了。
他們吃了飯,還喝了那么一點彩香自己釀的米酒。彩香告訴男人,這是她在立夏那兩天做的酒釀酒,她一個人吃不完,就把米粒都撈出來,然后把酒釀汁裝進了一個瓶子。日子一長,那酒就顯得香噴噴的。男人嘗了一口,是真的很香,比在外面買的好上口,但喝進嘴里,也熱辣辣的。彩香也陪著他喝了兩口,一小會兒,臉上就泛起了紅暈。男人問起了彩香的身世。彩香說自己的父親,說自己的母親,都先后一個個走了。再說到婆婆,再說到長春。便泣不成聲了。男人從彩香那低啞嗓音里,聽到一種叫做痛楚的東西,那東西很像是一把刀子,最擅長在人的心上劃過一條又一條的血痕。
男人想伸手去撫平這些傷痕,讓彩香好過一些??墒钱?dāng)自己的手伸到一半,卻不曉往哪里放了。畢竟自己是一個陌生人,手放在哪個地方都是不合適的。于是,他的手縮了回來,抓住酒杯一仰脖子,把剩的酒全喝光了。酒越喝越多,兩個人的戒備心就都丟到了一邊。心一丟,人就坐到了一條凳子上。
那一晚,男人沒有回家,而是和彩香進了她的閨房。他們倆都差不多一夜沒睡,只是累了閉一會兒眼睛。不停地說話,不停地做愛,不停地喘息,不停地感嘆。最好是一夜就天荒地老。彩香從沒跟自己的丈夫,這樣做過愛,因為自己的丈夫是個瘦弱的男人。而那男人與自己的妻子,在做愛時,常常覺得自己的妻子像跟木頭一樣。而彩香不同,那種不同,是讓他覺得特別享受。
那晚開始,男人半年都沒回過一趟家。
他母親來過他的工場里找他,他開始說因為離家太遠,所以他在這邊工場的集體宿舍里住。還說鋪蓋都是工場提供,推說工場上忙,沒帶老人家去宿舍。老人說你平時可以不回家,但過年總得回去一趟。他說那是當(dāng)然,還跟母親保證,他過年時一定會回家。
可到了過年時,由于彩香的不放心,他最后向她保證,只是回去送點生活費,吃晚飯之前就回來。他說到做到,回到家,把錢交給了母親,就又去了彩香家里。
到了第三年的除夕,他的母親早早來到工場上,把他強拉硬扯,弄回了自己的家??吹狡拮雍秃⒆?,一家人過的日子緊緊巴巴,小孩身上的衣服,也比以往破舊得多,而最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兒子女兒把他當(dāng)成了外人。對他在家里出出進進都視而不見,他坐在自己家里,反而像個不受歡迎的客人。
坐著坐著,他這才有了一種恍惚的感覺。三年沒有回家,自己的心里有多么愧疚,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妻子怕他又一去不返,也沒怎么跟他鬧。孩子還沒獨立,也不敢跟他怎么鬧,就這樣一家人總算順順當(dāng)當(dāng)吃了一回年夜飯。他把這一年的工錢,掏出來全交給了妻子。等到了要上班的日子,他繞過了彩香家的那條路,從野田埂上越過了那個村莊。
當(dāng)他趕到工場后,才發(fā)現(xiàn)彩香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呆呆地看著他走近,眼睛都發(fā)了直。走過去一看,彩香的身體很燙,臉孔發(fā)紅。別人告訴他,在這個新年里,這女人每天都在這里等他。山里邊風(fēng)大,還特別寒冷,彩香就病了。他把彩香送回了家,又給她喂下了幾顆藥。正好碰上村里的那個孤老太上門來看彩香,男人囑咐了一聲老太,幫他看住彩香。再跟彩香保證歇工后就過來看她,彩香這才放他離開。
孤老太看著男人的眼神恍惚,并不如以前那樣關(guān)切。她還看到他離開房門時,頭低下去想了想,欲言又止的樣子。便知彩香跟他的緣分算是盡了。她又轉(zhuǎn)身看了眼彩香,眼淚汪汪的,她知道彩香是用了心的,要跟這男人好??蛇@男人千好萬好,卻是別人家的丈夫。
坐了那么一會。老太感覺那男人應(yīng)該是走遠了,就問了問彩香是怎么回事。彩香說我天天去工場上等他,工場上只有一個看門的,我就每天看著那些石頭,后來那看門的告訴我,他是被他母親拉回家去了。
老太差不多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再加上剛才男人的表情,便什么都明了了。
她說孩子,有句話你一定聽過。彩香看著她的眼睛,想這老太平時除了吃喝的事情,從來不跟她打什么啞謎。便問老太,婆婆,什么話啊。
孩子,有句老話叫:命里有時終需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這句話,你一定聽說過吧。
彩香一聽老太這話,兩滴眼淚便順著面頰落了下來。是啊,長春人多好哪,生活中體貼人不算,只要她一個眼神,他都能知道她是怎么樣了??伤龥]這個命啊,她怎么給長春灌藥,也留不住長春。他可以撇掉眼前的一切,包括她這個人。只是,她總覺得,那長春就沒走遠似的,每天在門口繡著綁子,就能把他給等回來了。當(dāng)然,等來等去,長春是等不回的,等來一個跟長春有點相似的男人??涩F(xiàn)在這個男人,能跟她有多少緣分呢。那是別人家的男人,說話間,都能飄得無影無蹤的。
傻孩子,別再上心了。女人一輩子,要是傷兩次心,那還不成空心人了嗎。彩香一聽老太的話,知道她是個明白人。便問老太,婆婆,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老太明白,彩香是想留個人在這屋子里走動。更何況,她現(xiàn)在留住的這個男人,那眉眼是像極了長春的。對啊,只有長春才可以使彩香這么癡情。他在世時,兩個人同出同進,有說有笑。就連幫她這個孤老太婆去井邊拎桶水,也一個吊水一個拎地搭著伴去做的。想到這里,老太又不忍心把事情想得太糟,她是舍不得彩香。畢竟還年輕,像朵花似的,才開得艷的時候。
便對彩香說,事情能變成什么樣子,都不要太放在心上,這個世界沒有什么長久的東西,你看我牙也掉了,頭發(fā)也白了,自己小姑娘時的事情還在眼前晃呢,一輩子就走到頭了。一眨眼,就什么都過去了。
4
新年上工的第一天,大家都不鑿石頭,首先要做的就是打磨鐵杵。等男人到了工場,其他幾個石匠已經(jīng)生上了火,那些用壞了的鐵杵都散落在爐子腳邊上,爐子里邊放著二到三根,差不多都燒紅了鐵塊。
他走過去替下那個拉風(fēng)箱的。過一會兒,正打著鐵的那一位,額頭上泌出幾滴汗水。他又把打鐵的換下,讓別人去拉風(fēng)箱。打鐵時,左手要戴一只幾層厚的布手套,然后再用一把鐵鉗夾住那根要打的鐵釬,右手持一個比拳頭還大的鐵錘,把鐵釬燒紅的那一頭,打成四面漸尖的杵頭。這個頭打好了,鑿起石頭來精準,還不費勁。
等他們把杵都打完后,就坐下來抽煙。
人家問那男人,剛剛那女的是金山浜一帶的吧。
男人點點頭。
那女人的命硬,在家克父母親,嫁到了夫家,夫家人也都讓她給克光了。男人說了句,這女人的命苦。一起干活的幾個石匠,就說你別來真的呀,這種女人,玩玩就得了。不能太當(dāng)真,你一當(dāng)真,說不定連小命都得搭上。
其實,石匠們都知道他三年沒回過家了。把自己老婆孩子撂在那兒不管,跟著這么一個女人過日子,他們看著他一天天瘦下來,就沒再胖回一點。石匠們平時還拿他開玩笑,嬉說你留點兒,別沒日沒夜的,都快被她給吸干啰。
男人用抽剩沒多少的煙頭扔過去砸人,嘴里說了聲去你的。
石匠躲開了,大伙笑得更歡,可男人卻沒再高興起來。其實,他們都說到了他的痛處,剛開始和彩香同居時,他感覺只有跟她在一起,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家里的女人,他要睡她時像個死人一樣,隨便你怎么弄也沒回音??刹氏悴煌酶鞣N房中術(shù),什么姿勢的都肯做。后來她告訴他,這些都是她死去丈夫教她的,他活著的時候,要想那事了,就會連晚飯都吃得有滋有味的。
每次聽彩香說到亡夫,自己總像是著了魔一樣,和彩香做愛要做到筋疲力盡的地步?,F(xiàn)在想想,后背上涼嗖嗖的,有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突然之間,他感覺自己是做了一場大夢,老娘把自己拉回家過了個年,便把以前的魂魄都按回了身邊里面。想到這兒,他有點不想去彩香家了。
可是想到他答應(yīng)過彩香,一定會回去看她。更何況人家為了自己,現(xiàn)在正生著病。這幾年,兩個人雖然在一起,她從不花他的錢,他只是過一陣買點米和葷腥回來。即便這樣,那些葷腥還是進了他的肚子。彩香自己只稍微嘗一點,說是他干體力活需要營養(yǎng)。這樣一想,感覺自己動上面的腦筋,也真是對不起這女人的一片癡心,內(nèi)疚感又涌了上來。想想家里,想想彩香,他像是個站在十字路口的行人,不知道往哪一頭跨過去。
新年頭一天干活,也都只是做些準備工作。所以,把鐵杵打好之后,領(lǐng)導(dǎo)就把大家給放了。男人磨蹭了半天,最后還是去了彩香家。彩香已經(jīng)把飯菜做好,還燉了一碗紅燒肉,準備了一瓶酒。兩個人坐下,算是補吃了一頓團圓飯。
彩香本想過了年,就提出讓他跟家里離婚,他們?nèi)マk一張結(jié)婚證,然后再商量著要個孩子。那就算得上美美滿滿了,這一輩子,算是苦到頭了。如果男人家里不同意,她愿意跟他一起借點錢。給了錢,她總規(guī)是會愿意的吧。再說,男人不回家,她就是守個活寡。離了婚,還可以再找。這樣,對大家都好。
可是,她沒料到,這新年還沒過,他就沒了蹤影。后來她去了工場,才知道是他母親把他拽回去了。她知道他這一回去,這三年時間就立刻縮水。再怎么說,他那邊一家老小,產(chǎn)業(yè)親戚都是齊齊整整的,在她這兒,他就是孤家寡人一個。所以,這一晚她也不多講什么,吃了兩人就睡下了,彩香的嘴沒動,手就不老實了,在男人身上游來游去,到最后弄得男人熬不住她的撩撥,又扎扎實實做了一回。彩香想別人都說只要床上那點事做得好,就能拴住男人的心。但她沒想到的是,現(xiàn)在她眼前的男人,已經(jīng)不再為她的身體而癡迷,在某種程度上來講,反而對她的熱情有了一種戒備。
男人知道,要是離開了彩香,他的生活就會了無生趣。所以,表面上他還是什么也沒講,跟彩香維持著關(guān)系。到了休息日,就偷偷回家去看看妻子和孩子,再給家里留些錢。
她妻子知道他心中丟不下老人孩子,就對婆婆照顧得特別細心。再加上一雙兒女,全跟自己的母親一樣,對他都帶著一種怨恨。做母親的還稍加掩飾,不擺在臉上,但雙兒女卻一直不拿正眼看他。只要他又不回家,誰說錯了一句話,又有誰拿錯了件什么東西,他妻子就會突然間發(fā)火,罵上一陣。孩子漸漸大了,也懂得母親的脾氣壞,全都因為父親在外面有了女人。于是,就是他給他們零用錢,也不叫他爸爸了,再加上看他時那鄙視的眼神,全都讓他受不了。
一回到彩香身邊,他就懊惱起來。
他想來想去,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全都因為彩香在墻角邊等他,讓他給她捉漏引起的。這樣一想,在彩香面前,臉上的那層皮就不活絡(luò)起來。
彩香知道他兩頭難,算算他出去了一整天,肯定是回了家了。
回家當(dāng)然不會有好事,對她彩香那就更加不利了。但她還是想跟他做長久夫妻,于是就忍氣吞聲,想好了晚上好好跟他纏綿一下。誰知對方根本不領(lǐng)情,加上這一陣晚上經(jīng)常失眠,于是人就又瘦了一圈。心理壓力一大,便感覺有點體力不支,更加對彩香不利的是,他開始疑心外面說的那些話是真有其事。他怕彩香把他吸干了,和前面那個死鬼一樣,莫明其妙地就完蛋了。所以,彩香表示出要跟他親熱的樣子后,他就跟彩香吵了一架,吵完他就穿了衣服,跑回了自己的家。
回家后他跟孩子擠了一晚,早晨等大人小孩都出門了,才原原本本把自己和彩香的事情都告訴了自己的老娘。
老娘見兒子肯主動講出來,那就是事情有了轉(zhuǎn)機。是時候,讓兒子全身而退了。但她還是不確定,兒子與那外面的女人,感情到底有多深。
便跟兒子說,你以后換條路走走,不就是多走點路嗎,繞過她們村莊就是了。省得她纏著你不放。
男人說不走她們村莊可以,但她身上長腿啊,我們干活的工場她也認識。
那老娘一聽兒子說出這話,知道,人家在兒子心中還是重要的。就問兒子,你到底還想不想跟她繼續(xù)了。
男人說我也不想再見她了,住在她家里,我的心總是不踏實。但我又沒有什么辦法,可以讓她對我死了那條心。她也講過,除了她死去的那個丈夫,我現(xiàn)在是她唯一的男人。她對我全心全意,所以,她也不許我回家,要我全心全意地對她。她哪里知道,我心底的難處。
當(dāng)娘的自然知道,不回家的男人,割裂的不僅僅是一個家庭,所有家庭中的親情六眷也割裂了。自己兒子是頂喜歡熱鬧的人,她自然知道,這三年來是什么在維系著兒子的心。再看看兒子削瘦的那張臉,就有點不忍了,開始還對那個女人抱有一點同情的心理,想到這份上,那女人完完全全是個敵人了。
當(dāng)娘的又慎重地問了一句,兒子,你是真想跟那女人斷了嗎。
嗯。男人說我被她纏怕了。
老娘見他說了這么一句話,就說我有辦法讓那女人斷了纏你的念頭。
什么辦法。
我要在你頭上剪幾根頭發(fā)。
剪頭發(fā)有什么用。
這個你別問。老娘轉(zhuǎn)身從房里拿出一張白紙和一把白銀色的剪刀,從兒子頭上剪下了一小縷頭發(fā),然后,再把頭發(fā)剪碎剪細。包好了,遞給兒子。然后湊到他的耳朵上,告訴他,把這些頭發(fā)屑,放進女人的下身,她就不會再纏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