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對一座冰山的幻想
鬼金
我們鋒利,因為我們要知道,但他永遠是分散而安靜的。
——里爾克
一
公元二零零六年的秋天,北半球的中國有一個叫鬼金的男人正在東經(jīng)123度41分,北緯41度19分的點上沉迷于一次對冰山的幻想。
這也許是他在這個秋天里唯一的一點點樂趣。是的。樂趣。人應(yīng)該在生活中尋找一點樂趣,也許一些人正在尋找,也許一些人還在尋找的路上,對于鬼金這個男人來說,他找到的樂趣就是對一座冰山的幻想。有點意思。這么想的時候,他有些激動,他臉上的汗水竟然刷地一下消失了,仿佛又透過皮膚回到他的身體里。他甚至聽見那些汗珠墜入身體的聲音。是的,墜入。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是一個被掏空的身體,像一個器皿。他點了一根煙,看著淡藍色的煙霧縹緲在眼前。在淡藍色的煙霧中,他看見一座冰山緩慢地升起,越來越加的巨大,幾乎要覆蓋了他,要侵入他的身體。他哆嗦了一下,急忙扯過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甚至謹慎地系上每一個紐扣。他得意地看了看自己,心想,也許這身衣服可以對付那侵襲而來的冰山了。那冰山仍舊存在,但不再增長,停在淡藍色的煙霧中,看上去是那么的巍峨,可以看見料峭的白霜。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那座冰山開始移動,向窗口的方向。他有些焦急,他伸手在虛無的空氣里抓了一下,卻什么都沒有抓住。他大聲地喊叫著:“冰山,你不能走,不能,在這個炎熱的秋天,只有你能陪我度過……”他喊叫的聲音仿佛被冰山彈了回來。那聲音變成絕望的一部分,再一次回到他的身體里。
冰山聳然不動,仍舊巍峨,沒有絲毫融化的意思。沒有。
他咧嘴笑了笑。在他笑的同時,從冰山散發(fā)出來的冷氣撲在他的臉上,侵入他的身體。他感到一件衣服有些單薄,應(yīng)該再穿上一件,或者把冬天的羽絨服找出來。他眼睛看了看剛才拽衣服的衣架上,還有一件衣服,但那不是他的,不是。那是一件裙子。那是一個叫小寂的女孩的裙子。他不知道這件裙子是什么時候掛在他的衣架上的,他不知道。紅色的裙子掛在衣架上,像火焰的形狀。
他感到了火焰的炙熱。火焰,火焰。他嘴里喃喃著。
這個時候,伴隨著他的喃喃,他整個人也成為那火焰的一部分。他走過去,扯過那件裙子,有些變態(tài)地抱在懷里,甚至翕動著鼻子,聞了聞裙子上的氣味。那氣味仍在。淡淡的香水味,淡淡的女孩子的氣味。從這些氣味讓他感覺這件裙子留在他的屋子里的時間不長,也許就在昨天,或者前天。他不能確定。但他能肯定裙子留在他的屋子里的時間不會很長,不會。他把臉埋在裙子之中,只覺得兩行熱淚流出來,浸濕了那件裙子。隨著眼淚流出來,隱隱地可以聽見他喑啞的哭聲。
二
在遼寧省本溪市武山街的一棟房子里,我懷抱著一件女孩的裙子,低聲抽泣。
電腦里傳出許巍的歌曲,仿佛在為我的哭泣伴奏,這個女孩真的使我變得輕盈了嗎?
屋子里的冰山在移動著,在一種無形的力量下被控制著。至于是什么力量,我不知道。
我淚流滿面地抱著那件裙子,涕淚成聲。此刻,那已經(jīng)不是一件裙子那么簡單了,它在我的淚水中變得真實,變得充滿一個人的體溫。小寂的體溫。我在這一刻感覺到了。我身體顫然地抖了一下,但我仍緊緊抱著,不想松開。小寂曾經(jīng)說過:“抱著我,緊緊地抱著我,你的懷里是我最溫暖的地方,其他的地方對于我來說都是冰山。就這樣抱著我,讓我像冰塊一樣融化……我希望就這么死在你的懷里……”
那天,她說的話使我感到突兀,她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我連忙對她說:“你說什么呢?趕快呸呸吐幾口唾沫,這樣的話多不吉利。”小寂淡然地笑了笑,沒有吐那幾口唾沫,而是我為她吐的。盡管這樣,晦氣還是找來了。
一陣敲門聲,急促得要破門而入。
小寂緊緊地抱著我說:“我怕……”我說:“別怕,有我呢。”我說這樣的話的時候,我的心里也沒有底。因為我不知道敲門的人會是誰。敲門的人與我有關(guān)還是與小寂有關(guān)。我都不知道。但我明顯感覺到了小寂在我的懷里抖動的身體。她再一次對我說:“我怕……”她怕什么呢?我不知道,其實對這個女孩我了解得不多,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多說也就半個月吧。我說:“我去開門,看看是誰?”小寂抱著我說:“別去,別去……”小寂在哀求著我,仿佛我開門的話外面的人就會把她帶走。我看著小寂可憐的樣子,不忍心去開門。她把頭依偎在我的肩膀上說:“你真好……”她竟然把嘴伸過來在我的臉上深情地吻了一下。我有些慌張。這是我們在一起相處這么長時間一直沒有的,盡管我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孩有著某種渴望,但我沒有去行動,沒有。我不喜歡主動去要求別人為我做什么。每個夜晚來臨的時候,我都在控制著我的蠢蠢欲動。
敲門聲更加地強烈,我甚至聽到了外面的喊叫聲:“開門,快開門,再不開門我就把這扇門砸爛……”
我抱著小寂,沒有去迎合她給我的吻和她的嘴唇。小寂的臉色看上去很不好看,蒼白如紙。她的臉上水亮亮的,一臉的淚水。她好像預(yù)感到了什么似的,不讓我開門。
門外的人開始砸門了。
我知道那是一扇質(zhì)量還算可以的防盜門,他們一時是砸不開的。我不明白的是,小寂為什么這么害怕我開門。這只能說明她害怕外面的敲門的人。那外面敲門的人會是什么人呢?他們與小寂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呢?我在猜疑著,那就像一個迷宮,我什么都猜不到。門外的砸門聲把我的情緒搞得有些暴躁,我罵罵咧咧起來。我松開小寂,她又一把拉過我。我說:“你到底想怎么樣?你到底害怕什么?難道門外的人能把你吃了嗎?不是還有我嗎?他們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吃人吧?”小寂被我的惱怒驚呆了,倚在墻上流著眼淚。對這樣的一個女孩,我知道我可能有些過份了。但是,我真得受不了外面的砸門聲了。我胸腔里像安放了一捆炸藥,隨時都可能爆炸。我快步走到門口,透過貓眼向外面看了看,只見三個彪形大漢和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外。一個彪形大漢正抬起腳使勁踢著房門。這幾個人我都不認識。他們干什么?他們是為了小寂而來嗎?還是敲錯了門。在我的心里,我更希望他們敲錯了門。可是,不是。我回頭看了眼小寂,她的身體順著墻壁在慢慢地下滑著,坐在了地上。眼神呆滯。她整個人絕望得像一尊雕像。我不管怎么樣,我不能叫這些人再砸我的門了,必須有個說法。猛地拉開門,一個大漢被閃了一下,趔趄著險些摔倒在地上。還沒等我開口說話,他們已經(jīng)沖進屋里。那個中年男人走到小寂的身邊說:“小寂,我們回家吧?我會對你好的,我再也不打你了,不會了……”我怔怔地看著小寂,她面無表情,眼神就像窗外那迷茫而凄楚的天空。那幾個大漢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好像我要是有什么動作的話,他們隨時都會把我打倒在地上。他們都握著拳頭。我點了根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來。透過吐出來的煙霧,他們的身影變得模糊。那個男人幾乎是在哀求小寂說:“我們回家吧?回家吧?”小寂仍然坐在地上,無動于衷。那個男人跪在地上,一只手要去摸小寂的手,被小寂打開了。小寂聲嘶力竭地說:“你還有臉來找我嗎?你還有臉嗎?我再一次流產(chǎn)了……你知道嗎?你簡直就是一個畜生……畜生……”小寂憤怒地說著,在男人的臉上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男人說:“你打吧?你打吧?”男人突然嗚嗚地嚎哭起來。男人的哭聲嚇了我一跳。我在猜測這個男人的身份,他不可能是小寂的父親,那么這個男人是小寂的丈夫嗎?看上去這個男人的年齡要比小寂大很多,很多。但在這個社會里,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其實我更希望這個男人是小寂的哥哥什么的??墒?,不是。小寂就像一個死人坐在地上,滿臉淚水。她光著腳,腳趾甲涂抹著粉色的指甲油。那經(jīng)過精心修飾的腳趾甲,是我喜歡的。能給我的心里帶來癢癢感覺的小腳。光滑細膩。我扔掉抽完的煙,又點了一根。我想說點什么,但是我說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無話可說。那幾個大漢的目光在注視著我。他們的目光使我很不舒服。
這時候,那個跪在地上的男人站起來,向我走過來對我說:“大哥,求求你勸她回家吧!以前都是我的不對,我不該打她,現(xiàn)在我知道我錯了?!眿尩模谷唤形掖蟾?。我眼睛看著他,從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來他是小寂的男人。我的目光透過男人的目光看著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小寂,我應(yīng)該說什么?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此刻,我的心里真的有些舍不得這個和我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天的女孩了。不對,應(yīng)該是女人。我對男人說:“你們把她帶走吧!”我的話就像命令似的,那幾個彪形大漢一起沖過去,把小寂架了起來。小寂在掙扎著,使勁地踢著她的小腳。我怔怔地站著,心疼地看著那幾個大漢架著小寂走出門去。小寂看著我喊叫著:“救救我,救救我……”小寂的男人看著我,從衣服兜里拿出一沓錢遞給我說:“這些天,麻煩你了,就這么點意思,你別嫌少……”我推開了他的手說:“不用,她是一個好女孩,你要好好待她……”我說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的眼睛里竟然涌著淚水,我轉(zhuǎn)過頭去。我看見小寂還在蹬著她的小腳。她還在喊著:“救救我……救救我……”我能怎樣?我只能呆呆地看著他們把小寂帶走。
門開著,我怔怔地站立著,儼然一個紙人。我的心里就像這個空蕩蕩的房間一樣空空蕩蕩,彌漫著失落的氣息。一種心情像冰山慢慢地浮出海面,如鏡子般明亮的冰山仿佛就在我的面前,我隱隱看到小寂就隱藏在冰山里面……
三
我承認我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在這座城市里還有幾個所謂的狐朋狗友。還有我要承認的是我是一個窮人,那些狐朋狗友常常因為可憐我,而把我叫到各樣的飯局去,去美美地改善一下。也許只有在這些狐朋狗友的面前我才不會覺得丟了尊嚴(yán)。也只有他們才不會背后里說我這個人很“狗”。
那天晚上,我抽了很多的煙,把屋子里搞得煙霧繚繞。直到我把窗戶打開,伸了一個懶腰,打著哈欠,我才躺到床上,慢慢地入睡。我承認我失眠了,像一條失眠的魚,在茫茫的黑暗中,尋找一根可能棲息的水草??墒菦]有。我起來找煙抽,可是煙盒已經(jīng)癟癟的了,被我揚手從窗戶扔下去。也許就是這個被扔出去的煙盒,我變得很興奮。說興奮可能還不太準(zhǔn)確,應(yīng)該是亢奮?;蛘哒f是我的絕望和沮喪。時間、睡眠、貧窮、自卑等等都是我的迷墻。我怎樣才能快點入睡呢?我必須把自己搞得疲憊。怎么搞呢?我在地板上做了一百多個俯臥撐,出了一身的臭汗,然后我坐在地上,又做了五十多個,我感覺還差那么一點點,我開始倒立拿大頂。真的。我?guī)缀醢c軟。我躺在地上恢復(fù)了一會兒,跑到廁所里,沖了一個熱水澡。我真的疲憊了,眼皮在打架。我赤身裸體回到床上,熄了燈。我就要找到睡眠的樂趣了,快了,馬上。很快我就睡著了,沉浸在睡眠的深處。這一覺我竟然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要不是馬達的電話,我可能還在沉沉地睡著。那電話鈴聲就像閃電劃開我睡眠中的黑暗,我看見了光亮,有些無可奈何的光亮,有些叫我惱怒的光亮。因為我睡得正香呢。我嘴里罵了一句:“他媽的,誰的電話,打擾老子睡覺?!蔽业闹櫫R是徒勞的。電話鈴聲仍響個不停,像一只大街上叫囂的雞。我沒有睜開眼睛,伸手抓過電話我?guī)缀跏菓嵟卣f:“誰?。空l???我在睡覺呢?”“鬼金,是我,馬達,今天中午有一個飯局,我想到了你,你來嗎?”馬達在電話里說,“都幾點了,你一定閉著眼睛接我的電話,你睜開眼睛,一會兒就過來,我們定的飯店在水塔路的王記大骨頭館,別太晚了?!瘪R達是一個很磨嘰的人。在他的話語中,我閉著眼睛,幾乎再一次睡過去。我懶懶地問:“都有誰???”馬達列舉了一大堆的名字,除了他馬達,我沒有一個認識的,但為了那頓豐盛的宴席,也為了我的饑腸轆轆,我對馬達說:“我去?!蔽伊塘穗娫?,慢慢地睜開眼睛。我為什么要慢慢地睜開眼睛?因為我感覺到了照射進屋子里的日光的強烈,我要讓日光也緩慢地一點點進入我的眼睛,叫我的眼球有一個適應(yīng)的過程,否則,我的眼睛叫日光刺瞎了怎么辦。就在我接電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日光的飽滿,像一個女人的身體叫我想入非非。那種感覺是模糊的,毛茸茸的,透著迷茫。我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掛在墻上的鐘。十點四十了。我詛咒地罵了一句。從床上起來,我聽見肚子里骨碌碌地響起來。我安慰著我的肚子說:“別急,馬上就要有一頓大餐等著你呢,到時候你就管夠地吃?!蔽业氖峙牧伺亩瞧ぁK路鹇牰宋业脑捤频模唤辛?。
大概十一點鐘的時候,我下樓騎上我的摩托車向水塔路,我被邀請的飯局沖去。我已經(jīng)饑腸轆轆。在我從工具廠下崗以后,在老婆離開我以后,饑餓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在我搞不到錢吃飯的時候,餓上一兩天是常事。我相信我的胃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同時我也要感謝我的胃。還好,這兩天我沒有對不起我的胃,因為我從廠里搞回我最后一個月的工資。三百塊錢。我可以奢侈地享受一個星期了??吹搅藛幔课揖谷徽f到了“奢侈”這個詞。可見沒有錢的日子里我是多么的狼狽不堪。也許是我對這頓飯局的期待,使我感到一種巨大的喜悅。是洶涌澎湃的那種喜悅。
四
在大街上,我騎著摩托車,穿行在人群和車輛之間。我在享受著溫暖的日光,我開始喜歡這座小城市了。其實我也沒去過什么大的城市,就去過一次北京,是為了見一個朋友。那次我剃了一個光頭,在北京站的時候被警察叫走了,他們懷疑我是潛逃的罪犯,要看我的身份證。我掏出我的身份證給他們,過了很長時間,他們把身份證還給我說:“你可以上火車了?!睆哪谴纹?,我開始厭惡大城市,開始喜歡起我生活的這個小城市,喜歡起這個小城市的灰色?;疑切∪宋锏念伾N沂沁@么認為的。
盡管我饑腸轆轆,但是大街上那些日光中晃動的女孩是不容錯過的,我可以先把我的眼睛喂飽了,通過這種間接的方式來滿足我饑餓的身體。日光很好地照耀著她們。她們就煥發(fā)出特有的光彩,紅撲撲的,很茁壯,很結(jié)實,像一個個毛絨絨的桃子,叫人垂涎三尺。我開始放慢速度,享受著她們桃子般的身體。是我的眼睛在享受。還有,我的耳朵也在享受,在享受著她們的笑聲。從她們的身上我感覺到了一種美好,生活的美好。在那一刻,她們就是天使。突然有一個女孩好像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她們,她和其他的女孩竊竊地說了什么。她們的笑聲嘎然而止。她們的腳步變得急匆匆的。我仍舊保持著我的速度。摩托車行駛的速度和分享她們美好的速度。那些女孩子的身體對我構(gòu)成了威脅,侵略般地被占據(jù)我的內(nèi)心。我蠢蠢欲動。我甚至小聲地吹起了口哨,我只能小聲,因我還不是一個流氓,還不夠壞。不夠壞的男人總是不被女孩子喜歡,她們不會對老實巴交的男人投懷送抱。不會??梢哉f,我欣賞她們的美麗,在某一個瞬間柏拉圖地愛她們一次。這樣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可是沒有想到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因為這些美麗的女孩我闖禍了。我沒有看見我前面的一個人,我的摩托車竟然把她刮倒在地上了。我也納悶她軟綿綿地就倒下去了,像中了子彈。還是她裝的,企圖訛我些錢。就在這一刻,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的那美妙的柏拉圖也瞬間破滅了。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這個被我撞倒的女孩身上??粗稍诘厣希粍硬粍?。我?guī)缀跻蕹鰜砹?。我停下摩托車,蹲在她的身邊喊著:“你沒事吧?你沒事吧?”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就像死了似的?!皨尩?,她真的死了嗎?看來我真的闖禍了?!蔽疫@樣想著,真想扇自己兩個嘴巴。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到她的鼻子下面感受著她的鼻息。還好,她還有氣。我的心一下子落了地。我盯著她看著,她長得很瘦,穿了一件灰色的裙子,頭發(fā)有些零亂,但那張臉看上去還不錯。是一張叫男人滿意的臉。只是她的臉色蠟黃,像一個肝炎病人。她的腿。我開始看她的腿了。我驚呆了,我看見了鮮血從她的腿上淌出來。顯然那是我的摩托車刮破了她的腿。一個傷口像小孩的嘴一樣咧著。我找不到可以給她包扎傷口的東西。我怔在那里。她就像睡著了一樣,靜靜地躺在那里。
我納悶,我就刮破了她的腿,她為什么會像一根草似的倒在地上,而且躺了那么長時間。后來,我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被我那么一刮,她開始覺得腿疼,但很快就忘記了疼痛,竟然躺在馬路上睡著了。
當(dāng)我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向醫(yī)院走去的時候,她在我的懷里蘇醒了。她看著我說:“你是誰?你干什么抱著我,快放下我?!蔽铱粗f:“我騎摩托車不小心碰倒了你,刮破了你的腿,就是這么回事,我想送你去醫(yī)院處理一下你的傷口。”她在我的懷里掙扎著說:“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我只好把她放到路邊說:“你看你的傷口還在流血,你怎么沒感覺到嗎?”她這才看了看她的腿,幾乎麻木地說:“是啊!真的流血了?!彼槟镜膽B(tài)度使我懷疑她是一個不知道疼痛的人。這要是別的女孩早就大驚小怪地喊叫起來或者大聲哭泣了。而她沒有。她從背著的一個有些骯臟的皮包里拿出一塊紙巾,慢慢地擦著傷口上的血。我張大嘴,驚呆地看著。她的冷靜使我駭然。“她不會敲我竹杠吧?我身上可就剩下二百多塊錢了,這些錢花沒了,我以后的日子還不知道怎么過呢?”我這樣想著,心里恨意頓起,目光從她的腿上移開,開始看她。她的眼睛,她的酒窩,她細白的脖子是那么好看。我恨意頓消,開始慶幸我竟然撞到了這么好看的一個女孩。哈哈,我這樣想是不是有些小人的意味。當(dāng)時我就是這么想的。我說:“還是去醫(yī)院處理一下,簡單包扎一下,再打一針破傷風(fēng)?!彼а劭戳丝次遥颜礉M血的紙團扔到路邊的草坪里。她說:“不用,這么點小傷算不了什么,小時候在農(nóng)村的時候,要是哪破了個小口只要往上撒些黃土幾天就會好的,只是這城里沒有那樣干凈的黃土,沒有?!彼龂@息了一下,她的眼神里好像對農(nóng)村充滿了向往和回憶?!八晕艺f,還是去醫(yī)院包扎一下,消消毒,也好,真的要打破傷風(fēng)的針,你知道嗎?前幾年,我還在工具廠上班的時候,有一個工友不小心弄破了手,他開始沒有在意,可是后來那個傷口就開始潰爛了,沒幾天就死了,醫(yī)生說他就是死在破傷風(fēng)上?!蔽疫@樣說著,看著她。她臉上竟然沒有一絲對死亡的懼色。沒有。我開始感到恐懼,她就像一個深淵,讓我摸不到底。也許是因為她的好看,我沒有直接說:“你想怎樣?”我仍在堅持著要送她去醫(yī)院。這樣的堅持可能是我想跟這樣的女孩多呆一段時間吧!哈哈。如果當(dāng)時有一面鏡子的話,我真想看看我丑陋的嘴臉。我的心里竟然有那么一點點的壞。哈哈?!澳阏媸且粋€好人,你是我到本溪后遇到的第一個好人。”她說。我說:“是嗎?好人能看出來嗎?我自己覺得我不是一個好人。”“你是?!彼龍远ǖ卣f?!爸x謝你了,我還是第一次聽人說我是好人,我都感動了,我真想哭?!蔽倚χf。她也面帶笑容地說:“至于嗎?說你是一個好人,你就感動得要哭,至于這么夸張嗎?”“哈哈!”我笑了笑?!澳且f你是一個壞人呢?你會怎么樣?你會哭還是笑?”她問著我。我用手撓了撓腦袋說:“我不哭也不笑,我哭笑不得。”“你這個人真逗,還挺幽默的?!彼f。我眼睛看著她:“不說這些了,我們還是去醫(yī)院把你的傷口包扎一下,那樣我才會心安理得。”她說:“是嗎?”我說:“是的?!薄叭绻也蝗ツ??你會怎么樣?”她說。我說:“我會充滿內(nèi)疚?!薄澳悴还馐且粋€好人,你還是一個有意思的人?!彼@樣說著,我的心里甜蜜蜜的?!澳呛冒?,我跟你去醫(yī)院包扎傷口?!彼篝蛑酒饋?,她咧嘴了。我看出了她感覺到了傷口的疼痛。我走過去攙扶著說:“真對不起,是不是很疼,都怪我沒長眼睛,你知道嗎?當(dāng)你說我是一個好人的時候,我真想扇自己一個嘴巴,我算好人嗎?我因為在看別的女孩子,不小心把你給撞了,你說這樣的人是好人嗎?”她沒有說話。她的傷口還在流血。我說:“你用紙巾簡單包一下吧,別叫風(fēng)吹著,進去細菌?!彼缓迷俣紫?,拿出一塊紙巾遞給我說:“你幫我包吧!”我蹲下身,慢慢地幫她包著傷口。我摸到了她細嫩白皙的腿,軟軟的??梢哉f,除了我那離開我的妻子以外,我從來沒這么摸過一個女人的腿。很快我包好了,我有些懷疑地再一次問她:“我算一個好人嗎?”她說:“反正你比我遇到的那些人要好,要好上很多倍。”
我騎著摩托車,載著她到了醫(yī)院。她趔趔趄趄地要從摩托車上下來,我看了她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抱你下來,背著你進去?!彼粗?,沒說話。但我從她的眼神里感覺到了她的默許。我沒有抱她,也就是說我錯過了一次抱住她細腰的機會。我微微蹲下身子,背起她向醫(yī)院的門走去。她趴在我的背上說:“你就像一個哥哥。”一句哥哥叫我心涼了半截,完了,看來沒戲了。
我把她放到急診室的椅子上,開始樓上樓下地跑著,累得我滿頭大汗。等我最后把交款的單據(jù)給醫(yī)生的時候,醫(yī)生才開始處理她的傷口。她只是緊蹙著眉頭,表情嚴(yán)肅。我在她的耳邊輕聲地說:“你要是疼的話,你就在心里大罵我?guī)拙?。”她笑了笑,一只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懵了,整個人幾乎要飄了起來。那可是一只溫軟的手?。∷孔ゾo一下,我就知道她疼了。特別是醫(yī)生拿著鑷子夾著沾著酒精的棉團在清理傷口的時候,她的手緊緊地抓著我,指甲幾乎鑲嵌進我的肉里??梢哉f,在那一刻,她的疼痛傳染了我。我真想心疼地摟緊她,來分擔(dān)她的疼痛,但我沒敢去摟緊她,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分擔(dān)著她的疼痛。在她抓住我的手的那一剎那,我的心跳過速。過了那一刻之后,我已經(jīng)開始把她的疼痛在虛無中轉(zhuǎn)移到了我的身上的某一個部位。但我還是感到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在那一刻我希望所有的疼痛都是我的。
從醫(yī)院出來,我看著她說:“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她的臉色比醫(yī)生處理她的傷口的時候還要痛苦。她眼睛里幾乎含著眼淚說:“我沒處可去?!彼持粭l腿站在日光下儼然一尊傾斜的雕像。我猶豫了一下說:“如果你不怕我是一個壞人的話,可以住到我那去?,F(xiàn)在我一個人住。”她笑了笑說:“你就是一個壞人也不錯,說不定我是一個壞女人呢?”我說:“我喜歡壞女人。”她竟然笑出了聲,她的笑聲是那么的動人,在日光下蕩動著。我說:“只要你不怕就行,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把她抱上摩托車,載著她向我家的方向駛?cè)?。這時候,我想起來了,我是為了那頓豐盛的宴席才出來的,沒想到在路上竟然撿到了一個女孩。盡管我不知道我們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但我對我們的未來充滿希望。哈哈。我心里還是不舍得那頓豐盛的宴席,我在路邊的一個公共電話給馬達打電話說:“你們的宴席還沒散吧!”馬達吼著:“你干什么去了?鬼金。就等你了,我大力向人家推薦你,說你能寫小說,還會講黃色的笑話,人家都期待你的出現(xiàn),想看看你是一個什么人物呢?你快點過來吧!”我說:“有件事情,我跟你說一下,我剛在路上撿了一個妞,我和她一起去,行嗎?”“沒問題,你就快點過來吧!把你撿到的妞也帶來,快點,就等你們了。”我說:“噢了?!蔽覐碾娫捦せ氐剿纳磉?,她看出我一臉壞笑說:“怎么一臉壞笑呢?”我怔了一下說:“是嗎?現(xiàn)在我的臉上是一臉壞笑嗎?”“是的?!彼f。我說:“那就對了,因為有一頓豐盛的宴席等著我們呢,還不用我們花一分錢,你說我能不高興嗎?”她笑了笑說:“白吃嗎?”我說:“別說得那么難聽,好嗎?有點傷自尊。盡管我是一個窮人,可我還有窮人的自尊的?!蔽艺f得有些嚴(yán)肅。她看著我說:“你生氣了嗎?我跟你開玩笑的?!蔽艺f:“我不愛聽?!薄昂昧耍也徽f了,哥哥?!彼行┤鰦傻卣f。她,她竟然又叫了我一聲“哥哥”。真郁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應(yīng)該向她說明,我說:“你到我那去住可以,但我不能保證每一天都有飯吃,你知道嗎?我是一個窮人,連我自己的溫飽都很難保證,吃了上頓沒有下頓,你要有這個思想準(zhǔn)備?!薄澳俏揖透阋黄痧I著或者跟你一起想辦法弄錢……”她笑了笑說。她的笑里面帶著一絲的嫵媚。
在載著她去飯店的路上,我在想:“我就這么便宜地撿了一個女孩嗎?她是一個什么人呢?她有什么企圖嗎?她是干什么的呢?”
五
我是扶著她走到飯店樓上,本來我想背著她或者抱著她,但是我沒,我怕馬達那張臭嘴說我壞話。還有,我不想把我們的關(guān)系搞得那么曖昧。我們進到房間里的時候,大家都站起來了。我感覺到那些男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那是一種貪婪的,不懷好意的目光。馬達連忙拉過兩把椅子叫我們坐下。馬達的眼睛也上下打量著她。馬達開始把我介紹給大家,一個勁地夸我,好像我是一個人物似的。也許在那些人的心中我狗屁不是。后來馬達對我說:“你介紹一下你來帶的這個姑娘吧!”馬達對女孩喜歡說成“姑娘”。而我喜歡說成“妞”。我看了眼她說:“還是你自己介紹吧?”她的眼睛盯著桌上的那些豐盛的菜肴看著,我碰了她一下才緩過神來。她說:“我叫小寂,寂靜的寂,第一次來本溪,就認識這么多朋友,很高興認識你們!”她說話的時候停頓了一下,我感覺到她是對著滿桌的菜肴咽了一口唾沫?!昂昧耍瑲g迎小寂姑娘來到本溪,大家為她的到來干一杯!”馬達舉起酒杯說。干了那杯酒之后,馬達對大家說:“吃菜……吃菜……”小寂貪婪地吃著,能有幾分鐘沒有抬頭,看來她真是餓壞了。我也風(fēng)卷殘云地揮舞著筷子,專挑好的吃。整個酒桌上仿佛就我們兩個是吃客。那些人愣愣地看著我們,目光里充滿了鄙視??墒俏也辉诤?,我來干什么?不就是來吃的嗎?還是馬達叫住了我說:“鬼金,別光吃了,給大家講一個黃笑話吧?”我看了看小寂,只見她好像吃飽了,用一塊紙巾擦著嘴角。我說:“那我就講一個不太黃的吧!”馬達說:“不行,一定要講一個一級黃的?!边€是旁邊的一個男人說:“這有一位姑娘,我們還是收斂一些吧!”馬達瞪了那個男人一眼說:“那你講吧!”
我說:“有一個主持人問:貓是否會爬樹?老鷹搶答:會!主持人又說:舉例說明!老鷹含淚:那年,我睡熟了,貓爬上了樹……后來就有了貓頭鷹……”
我講完的時候,只有小寂笑了,其他的人都沒笑。
我連忙說:“不講了,你們都不笑,還是喝酒吧!”我舉起杯說:“我敬大家一杯,感謝??!”我揚脖喝了,手舉著杯子示意我干了。這時候,馬達小聲地在我的耳邊說:“你小子長能耐了,在大街上都能撿到一個姑娘,什么時候把她拿下??!”我流氓般地笑了笑說:“會的,要是能拿下的那一天我一定告訴你,到時候你要請客,好好地給我補補身子……”我聲音很小地跟馬達說著。馬達喝過酒的臉有些發(fā)紅,他點著頭說:“一定……一定……”
房間里的電視正在報道一個消息,我側(cè)耳聽著:南極地區(qū)海域中最大的冰山,同時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冰山——B-15A日前發(fā)生解體崩裂,巨大的冰山一分為三。
我看見那冰山崩裂時的情景,心猛地痙攣了一下。小寂也看見了,她竟然大聲喊叫起來:“你們看,那冰山崩裂得多好看……”
大家的視線被冰山崩裂的情景吸引了。
小寂可能是因為激動,竟然緊緊地抓住我的手。
這頓宴席以我和小寂的酒足飯飽而告終??墒俏液托〖诺墓适逻€沒有完。
六
在路上,小寂還跟我說起那冰山的事情,她說得很激動。她說:“你知道嗎?這些天老是夢見一座冰山,而我就像一個死人似的被囚禁在冰山里,我走不出來,我甚至赤身裸體用我的體溫去融化那座冰山,可是白費,那是一座巨大的,在不斷生長的冰山……”“好奇怪的夢,怪不得你剛才那樣大喊大叫,你一定希望你夢里的冰山像剛才電視里的那座冰山一樣崩裂開,然后你就能從里面出來了?!蔽艺f?!笆前?!希望這是一個好的預(yù)示,叫我今天晚上別再夢見那該死的冰山,要是夢見也要像電視里的那樣崩裂開來……”她說。她剛才說什么了?她說了赤身裸體。哈哈!她赤身裸體的形象在那一刻遮蔽了冰山的形象,我仿佛看見她扭捏著細腰從冰山里走出來。
我沒馬上載著她回到我的家,我怕鄰居看見了說我的閑話,那些爛舌頭說不定會把我們的關(guān)系說成什么樣呢!我想最好是天黑了,我悄悄地把她帶回家。哈哈!我這樣說的感覺像不像領(lǐng)一個應(yīng)召女郎回家啊!就當(dāng)那么回事吧!看看我想得多美。我想想都好笑,有一瘸一拐的應(yīng)召女郎嗎?
我對她說:“我們在街上兜兜風(fēng),真的吃得太多了,消化消化。再說了你第一次來本溪,我領(lǐng)你看看這座城市,也許你會遇上更多的好人?!?/p>
“好?。〔贿^你是我到這座城市后遇到的第一個好人?!?/p>
“你又來了?!?/p>
“我說的是真的嘛?”她嬌滴滴地說。
我載著她去了望溪公園,去了兒童樂園,去了濱河路的公園,去了小華山公園……我們就這樣轉(zhuǎn)著,差不多這座城市的公園我領(lǐng)她轉(zhuǎn)遍了,傍晚的時候,我們在站前廣場上歇息著。因為她腿上的傷,她側(cè)身坐在摩托車上,而我坐在旁邊的一個椅子上,慢慢地抽煙。我看著她,她看上去有些憔悴。幾縷頭發(fā)耷拉到臉上,她解開頭發(fā),晃了晃,就像電視里做洗發(fā)水廣告那樣,任頭發(fā)垂到肩上。傍晚金黃的日光落在她的頭發(fā)上,落在她的身上。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沖動。她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說:“你看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沒看什么?!彼α诵φf:“是不是我很丑?”我連忙說:“不,你很好看。真的?!彼蛭乙艘桓鶡煟爻橹?,她那飄忽、烏亮的眸子在注視著我,她的眼神里藏了很多我不知道的東西。我想知道,但我沒敢去問。我想,也許晚上,我們激情過后,她就會趴在我的胸脯上對我說她的身世。也許。就這樣,我們在享受著傍晚溫暖的日光,直到黑夜來臨。
火車站的鐘敲響了八下,我騎著摩托車載著她回到了我居住的小區(qū)。為了不驚擾鄰居的目光,我背著她上樓。她說:“這輩子你是第二個背我的男人?!蔽矣行┘刀实貑枺骸澳堑谝粋€是誰?”她說:“是我爸爸!”她說著,把頭貼在我的后背上。我的腳步很輕,很怕聲音大了,鄰居會從貓眼里看見我背著一個女孩。我竟然有一種做賊的感覺。也好,真能做個賊就好了,而且我偷回來的是一個可以說得上是活色生香的女孩。我心里別提有多美了。
我的心里到現(xiàn)在都這么認為,小寂是我撿回來的一個女孩。
我背著她說:“我現(xiàn)在的樣子像不像豬八戒背媳婦?”她輕聲地笑了笑說:“你倒挺會聯(lián)想的???你有點抬舉你自己了,你可比豬八戒難看多了?!蔽液俸俚匦χf:“我有那么難看嗎?”很快我背著她就到了家門口,我掏出鑰匙,打開門,連鞋都沒有脫,就把她放到了床上。她四周看了看說:“真像一個豬窩,等我腿好了,我給你好好收拾收拾,簡直了……”我說:“好啊!”我邊說著,邊收拾床上的一些臟衣服和臭襪子,團成一團扔到一個角落里。我坐在沙發(fā)上抽了根煙,我說:“這一天了,你也累了,休息吧!”她看了看我說:“我不能跟你睡一張床?!蔽覍擂瘟艘幌?,我的心徹底涼透了。我說:“我也沒想跟你睡一張床??!我睡沙發(fā)?!彼龥_著我笑了笑。她臉上的笑容把我涼透了的心又溫暖過來一半。她一只腳搭在另一只腳上,把鞋脫掉,她喊著:“你看我的腳臟死了,我要洗洗,不洗我睡不著覺?!蔽艺f:“你真是事多?!彼吡艘宦曊f:“我可是一個愛干凈的人,要不是我……我才不會睡在這么臟的床上呢?”我連忙追問著:“要不是你怎么樣?”她臉色變得嚴(yán)肅地說:“沒什么?”她的語氣變得溫柔地說:“求求你了,幫我弄一盆洗腳水吧?你就忍心看著我這么一個腿受傷的女孩自己去弄嗎?”我說:“我忍心?!彼豢月暳恕N肄D(zhuǎn)身進了衛(wèi)生間給她端出一盆洗腳水,就在我彎腰把水放到她的腳下的時候,她在我的臉上吻了一下。我的身體僵住了,看著她。我端著洗腳水的樣子一定很滑稽?!翱词裁茨兀窟@是對你的獎勵,趕快給我洗腳??!要不是這腿上的傷,我就自己洗了?!彼χf,“真不知道憐香惜玉?!蔽疑敌χ粗哪槪覜]敢去看她的目光。我怕我融化在她的目光里。我趕忙蹲下身為一個我剛剛認識的女孩洗腳。這是親近她身體的一種方式嗎?我邊給她洗腳邊說:“我長這么大可從來沒給女人洗過腳,你要怎么獎勵我?”她看著我說:“你要什么獎勵?。窟@腳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你已經(jīng)占有了,還要什么?這也是第一次有一個男人給我洗腳?!蔽姨а劭粗?,她的眼睛里霧蒙蒙的。氣氛有些嚴(yán)肅了。我輕輕地在她的腳心撓了撓,她笑了起來說:“癢死了,癢死了,你壞……”“你終于說我壞了,白天你不還夸我是一個好人嗎?”我連忙說?!肮彼χf,“看來你要原形畢露了?!蔽艺f:“是嗎?我本善良?!苯o她洗完腳后,她說:“謝謝!”我說:“至于這么客氣嗎?”她把腳平放到床上,兩只眼睛看著天花板,沉默著。此刻的她看上去是一個心事重重的女孩。我說:“閉燈睡覺吧?”她轉(zhuǎn)過頭看著我說:“好的?!?/p>
閉燈了。這是一個叫我難受的夜晚。還好,我身體里的那只野獸在我的控制下,沒有主宰我。我還會有機會嗎?一切皆有可能。
七
第二天早上,當(dāng)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日光已經(jīng)暖洋洋地從窗戶照進來。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睡在沙發(fā)上,當(dāng)我看見小寂的時候,我有些發(fā)懵,我的屋子里怎么會出現(xiàn)一個女人?還是我的幻覺。我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才覺得這不是夢境。慢慢地我想起來了。我看著她坐在床上,日光毛茸茸地籠罩著她的身體。我揉了揉眼睛說:“你起來了???”她好像沒聽見我的話,怔怔地坐在那里。她的樣子使我產(chǎn)生一種類似于親情的疼痛感。我沒有打擾她,閉上眼睛裝睡。我想起昨天晚上的夢。我的夢里全都是她白玉般的小腳,踩遍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我這樣想著我的夢,臉上的皮膚動了動。如果有一面鏡子的話,我相信我那副嘴臉一定是洋洋得意的一臉壞笑??墒悄欠N類似于親情的疼痛感把我的想入非非沖得一干二凈。我再次睜開眼睛,偷偷地看著她。那一瞬間,我突然想把她摟在懷里,好好地呵護她。我從沙發(fā)上爬起來,渾身酸疼。因為我好長時間沒有睡沙發(fā)了。我不喜歡睡在太軟的地方。但女人的身體除外。
小寂在這個早上跟我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來到這座城市后,我昨天晚上頭一回沒有夢見冰山。”我說:“是嗎?”她聲音很大,充滿了興奮地說:“是?。 蔽艺f:“這是為什么呢?誰能說得清夢境的東西呢?”她笑著說:“也許是我遇到了你……遇到了一個好人……”我哈哈地笑著。我說:“有這么夸張嗎?”她瞪著兩只毛茸茸的大眼睛看著我說:“我想不到其他的原因了,我想應(yīng)該是的?!?/p>
她跟我說她剛到這座城市來的那一天,剛下火車,她的手機就被人偷走了。還有她去餐館吃東西的時候,竟然因為食物不衛(wèi)生,開始拉肚子,拉得她快成一個骨頭架了。還有她去酒吧一個人坐著喝酒,沒想到幾個男孩過來,請她喝東西,她還以為他們是好心呢,沒想到他們竟然問她多少錢可以睡她。當(dāng)她喝了他們的東西,才感覺不對,頭暈?zāi)垦?,她急忙從酒吧里逃出來,就被我的摩托車撞上。她說她怎么就這么倒霉,還好撞到她的是一個好人。
她笑了笑看著我,有著一絲的嫵媚。我沒有說話。在她的微笑里,我感到慚愧。我捫心自問著:“我真的是一個好人嗎?”
她的敘述使她變得更加神秘,撲朔迷離。她來這座城市到底干什么?后來我知道,她的敘述里仍隱藏了很多東西。
我像一個遇到了思維障礙的偵探,看著她,我說:“傷口還疼嗎?”她說:“不疼了,就那么點小傷,你有些大驚小怪了,我的皮膚愈合得好,我想現(xiàn)在應(yīng)該一點事都沒有了?!彼f著就去揭著綁在腿上的紗布。我想阻止她,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一層層地揭開紗布,剩下最后一圈的時候,她還是停頓了一下,可以看出來她還是有些小心謹慎。這個時候,我眼睛看著,心繃緊著,就等著她揭下那最后一層了。我的耳朵聽見了紗布和血痂分離的聲音,清脆得像折斷一根玉米稈的聲音。這個聲音使我不忍心去看了,但是我眼睛還是沒有離開。她微微地皺著眉頭,咧著嘴,一咬牙。我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我仿佛看到血滴濺射出來。可是沒有。她像揮舞著一面勝利的旗幟,揮舞著那塊殘留她血跡的紗布。我走過去,仔細看著她的傷口,確實愈合得很快,但還是看見幾滴血珠,晶亮地滲出來。我說:“你看,還是有血出來,再等一兩天就好了?!彼f:“沒事的?!彼谷粡拇采舷碌兀吡藘刹秸f:“你看,沒事吧?我都能走兩步了……有病沒病,走兩步……”盡管她在示意她沒事了,她在幽默地學(xué)著趙本山小品里的話,但我心里仍舊擔(dān)心著。她走的姿勢因為她的身體挺著,但仍能看出來有點瘸。她甚至搞笑地學(xué)起了瘸子在走著,嘴里還說:“你看我像不像一個瘸子,一個女瘸子……”我沒有笑,沒有。我點了一根煙,狠狠地吸了一口。我說:“你餓了吧?但家里真得沒有什么吃的了?可能只剩一袋方便面了,我們出去吃吧?”她仍舊瘸子般地走了幾步,坐在床上說:“我還不太餓,你把那袋方便面煮了吧,我們一人一半,剩下的湯都給你……”她可能是在搞笑地說著,可是我的心里像被針扎似的,我?guī)缀跻蕹鰜砹恕N肄D(zhuǎn)過身去,看著樓下的街道。那縱橫交錯的街道在灰色之下像一根根繩子扭結(jié)在一起。我的眼淚流了出來,淌在臉上。我伸手擦掉臉上的眼淚,故作微笑地說:“我們還是出去吃吧?”我的聲音僵硬。在這一刻,貧窮像一根濕漉漉的繩子,勒著我,叫我喘不過氣來。因為貧窮,我是窘迫的,我覺得我丟失了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們在樓下的一家小吃部吃了兩碗抻面。吃完后,她掏出一個紙條遞給我說:“你知道上面的這個地方嗎?”我看了看說:“這是郊區(qū)??!你有什么事嗎?”她聲音低沉地說:“我要去找一個人?!薄澳愕挠H戚嗎?”我說。她說:“不是。”我想繼續(xù)追問,可是我沒有。“你可以帶我去嗎?”她問著我。我說:“可以??!”她說:“謝謝!”我說:“這么客氣干什么?”她要回了那個小紙條,小心地放到包里。我看著她小心謹慎地裝起那個紙條,我想問她:“你去干什么?”
但我沒有問。
紙條上寫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
那個地方就是藍鎮(zhèn)。
八
我騎著摩托車載著她疾馳在去往藍鎮(zhèn)的路上。我不知道她要去藍鎮(zhèn)干什么?我感覺她好像在找一個人。至于找的什么人,找那個人干什么?我無從知道,我也不好意思去問。她就像一個裝在玻璃瓶子里的女孩。我還不想打破這個玻璃瓶子。一路上我們沒說一句話,也無心路邊的風(fēng)景。在上午九點半的時候,我們到達了藍鎮(zhèn)。這個藍鎮(zhèn)有著迷宮一樣的街道,我們在街道里穿梭著,在尋找著那個紙片上的地址??墒俏覀冝D(zhuǎn)了幾圈,又回到了我們開始的地方。她從摩托車上下來,對著迷宮一樣的街道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我說:“這是怎么回事?我們進去了又轉(zhuǎn)回來了?!彼戳丝次遥骸安恍?,我們只好找一個向?qū)Я??!蔽也林樕系暮顾f:“上哪找向?qū)О??轉(zhuǎn)了這么長時間,連個人影都沒看見。”我的話剛說完,從我們身邊的巷子里走出來一個拄著棍的盲人向我們走過來。他身材高大,戴著一幅黑色的墨鏡,他手里的棍在青石板路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音。對于這個盲人的突然出現(xiàn),我有些失望。我坐在摩托車上,點了一根煙,慢慢地吸著。那個盲人在我們的跟前停了下來。他的鼻子嗅了嗅說:“這里不許吸煙?!蔽曳路饹]聽見,仍在吸著,而且還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在頭上飄著,慢慢地散盡。他突然野獸般地吼叫著:“這里不許吸煙,我說的話你沒聽到嗎?”他的吼叫把我嚇了一跳,我也非常生氣地說:“你這么大聲干嗎?我又不是一個聾子。”“那你為什么不馬上停止?!彼f?!拔摇摇蔽抑嶂蚁胝f,“我以為你一個瞎子看不到呢?”但我沒有說。小寂看了那個盲人一眼,又看了看我。她用她的目光在阻止我。我只好低下了頭。可以說自從遇到了小寂后,我的一些卑劣的行為和舉止都收斂了很多。我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我喜歡上這個女孩了。也許。我不知道這樣微妙的感覺是不是愛情。小寂靠近那個盲人,對那個盲人說:“大爺,我們在找一個人,你知道怎么能找到他嗎?他叫李光右?!薄皠e叫我大爺,再說我也沒那么老,叫我盲人或者叫我瞎子都行,”那個盲人開口說,“你們找李大腦袋啊?他可能不在鎮(zhèn)上,去他女兒家里串門了。他臨走的時候還說,他快要死了,他要去看看他的女兒,是的,他就是這么說的?!蹦莻€盲人在喃喃著。小寂聽了盲人的話有些沮喪地說:“是嗎?那他沒說什么時候回來嗎?”盲人說:“他沒說,他也許會死在路上?!边@句話他說得很緩慢,仿佛他在預(yù)言著什么。聽得我有些毛骨悚然。他的話好像擊破了小寂的希望。小寂的樣子看上去要哭了。我看了看小寂說:“我們回去吧?我們過幾天再來。”小寂沉默著。她怔怔地站著,面對著迷宮一樣的街道。那些街道在她的目光深處蜿蜒著,交接著,看不到盡頭。
我有些懷疑那個盲人墨鏡后面的眼睛是否真的看不見這個世界,看不見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東西。
一座灰色的塑像矗立在那里。這座塑像叫絕望,也叫小寂。
我對小寂說:“我們還是走吧?我都有些餓了,我們?nèi)コ渣c東西,過兩天再過來不好嗎?”小寂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們既然來了,就到鎮(zhèn)上去看看吧,這里已經(jīng)是一個著名的旅游景點了?!蹦莻€盲人說。
“什么破地方,我們進去一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我們會迷路的?!蔽铱粗莻€盲人說。
“你們可能還不知道,進這個鎮(zhèn)必須需要一位向?qū)?,我就是一個向?qū)?,沒有我,你們走進去就會迷路,而且最后還會回到原來的地方?!泵と撕艿靡獾卣f。
我說:“那不是騙人嗎?你做向?qū)б斟X吧?”
“當(dāng)然要收錢了啊,我不能白干啊!”那個盲人說。
小寂仍然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在此刻,我知道我不能左右小寂,也不能左右我自己,我被小寂左右了。她現(xiàn)在是我感情上的領(lǐng)導(dǎo),我就像一個奴才,畢恭畢敬地跟著她,隨她擺布。我伸手摸煙,我想再抽一根。這個時候,那個盲人摘下了他的墨鏡,我看見兩個空洞的眼窩,透著一絲的寒氣在看著我。我的手從兜里又縮了回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像吸煙那樣。他的臉很瘦,看上去是僵硬的。整個臉上,都是明亮的疤痕??瓷先ナ谷诵奶?。我有些同情地看著他。他慢慢地戴上墨鏡,他仿佛就是有意識地在叫我們看他的臉,叫我們同情他。這是我的猜想。我開始對這個盲人產(chǎn)生了興趣。我想,如果小寂同意的話,我們可以到鎮(zhèn)里去看看,可以請這個盲人當(dāng)我們的向?qū)?。那個盲人的耳朵竟然奇異地動了動。突然那個盲人喊叫起來:“完了……完了……冰山塌了……”我奇怪地看著問他:“你說什么?什么冰山塌了?”那個盲人說:“你沒聽見嗎?你沒聽見嗎?也許你的耳朵有些問題了……”我被他的話搞得莫名其妙。我生氣地說:“什么冰山?什么冰山?”這時候,小寂也聽見了盲人的話問:“你說什么冰山?”盲人有些焦急地問:“你們還到鎮(zhèn)上去不?要是不去的話,我可要走了?!笨梢哉f此刻,我和小寂都被盲人莫名其妙的冰山吸引了。我看著那些縱橫交錯的街道上很多跑動的人。我看著盲人說:“到底怎么回事啊?那些街上跑的人都去干什么???”盲人說:“你們?nèi)ゾ椭懒?,路上我再跟你們說。”“這不會是一個圈套吧?你不會就為了那幾塊錢的向?qū)зM吧?”我說?!澳銈儾蝗ダ?,我走了?!蹦莻€盲人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我看了看小寂說:“我們?nèi)幔磕阏f這樣的一個小鎮(zhèn)能有一座冰山?這可能嗎?”小寂說:“我們?nèi)タ纯窗??”那個盲人伸出一只大手說:“給錢……”我說:“多少?”盲人說:“五塊。”我感覺這個價錢還算合理,就掏出五塊錢放到他的手里。他說:“快走吧?去晚了我們就搶不到冰塊了。”他說著,腳步開始顛起來。我連忙說:“到底是怎么回事?。磕懵c行嗎?你不會是騙我們吧?”那個盲人沒有說話,腳步飛快地順著青石板路走著。他的樣子使我再一次懷疑他不是一個盲人。我拉著小寂跟在他的身后。我還在問著:“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在路上,我們又遇到很多人向那個方向跑著,他們看上去像一群瘋狂的野獸。我大聲地問的那個盲人:“那些人都在街上跑干什么???”盲人說:“他們在去搶冰塊吃??!你還不知道吧,每個月的這個日子,鎮(zhèn)上的這座冰山就會突然倒塌一次,鎮(zhèn)上的人就回去瘋狂地搶那些冰塊吃?!薄氨鶋K有什么好吃的?”我說?!澳氵€不知道,這可不是一般的冰塊,這里的冰塊能治病。”“真的嗎?”我半信半疑地追問著。盲人說:“真的,就在去年的一天,突然鎮(zhèn)上一家的院子里發(fā)出轟隆隆的響聲,那時候我們以為打雷了呢,但不是,那家人驚慌地看著院子里,只見一座冰山從院子的地底下鼓了出來,越來越高,越大,足足有三米多高的一座冰山,很奇怪吧?現(xiàn)在還沒有人研究明白。更加奇怪的事情是,那個冰山在每月的八號就會自然坍塌成無數(shù)的碎塊。那家有一個傻兒子,脖子上墜了一個一斤多重的大瘤子,他撿起那些碎冰塊就吃,兩個月下來,他脖子上的大瘤子竟然奇跡般地變小了,現(xiàn)在都沒了。你們說神不神?從那以后,這家就開始把冰山圍起來,開始收費了,看冰山和吃冰塊的人都要收錢……”我說:“有點意思?!薄案由衿娴氖?,這冰塊不光能治病,還能強身健體,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吃了,竟然扔了拐棍,像一個年輕的小伙似的?!薄罢娴挠悬c意思?!蔽艺f。
那個盲人開始奔跑起來,我拉著小寂的手也跟著奔跑起來。我再一次懷疑那個盲人的眼睛一定有問題。一定??墒悄潜鶋K帶給我的瘋狂誘惑和好奇使我忘記了這些,或者說我原諒了他的狡猾。至于他的眼睛,我一直都在猜測。后來我知道那是真實的盲或者說是瞎。其實,我們生存在這個世界上要是真的盲就好了,就可以對這個世界和未來充滿幻想。
我不知道那個盲人是靠什么在辨別著方向,仿佛鎮(zhèn)上的那些道路都在他的心里。我和小寂跟著他。小寂的熱情好像不那么高,表情冷淡,身不由己的樣子。她的冷淡我是在乎的。我對她說:“你要是不喜歡,我們就回去?!彼龥]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在一種慣性中我們?nèi)愿莻€盲人在跑。跑。跑。
九
很快我們就來到了那個戒備森嚴(yán)的院子門口,有十幾個膀大腰圓的大漢在門后攔著,組成了一道人墻。他們看上去兇猛彪悍,像一只只站立的北極熊??墒侨藗円呀?jīng)瘋了,像漲潮的海水一次次地在沖擊著那道人墻。人群的喊叫就像一架巨大的直升飛機剛剛起飛的時候發(fā)出的聲音。他們在沖撞著人墻,把人墻擠得七扭八歪的。那幾個彪形大漢喊著:“要吃冰塊的去門口交錢,快去快回,否則冰塊就會在一個小時后融化……”他們的喊叫聲像菜市場上的叫賣。我的好奇和沖動一下子就被這股子金錢的味道沖淡了。我變得沮喪。這時候,那個盲人對我說:“你要給我向?qū)зM了?!蔽铱匆娝爝^來的手就氣不打一處來,血液上涌。我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這不是騙人嗎?這不是變相收錢嗎?狗屁的冰塊了,我看那什么冰山也是你們編出來騙人的,你們還有一點人的良心嗎?你們就知道為了錢,千方百計地騙人,你們……”我看著那個盲人恨不得上去給他一個嘴巴。還是小寂心慈面軟,掏出了五塊錢放到了那個盲人手里。那個盲人撫摸著那張嶄新的紙幣,竟然感動了,嘴里發(fā)出慟哭的聲音。這時候,那人墻眼看著招架不住了,有幾個大漢被推倒在地上,被人們踩在腳下。那些瘋狂的人就像要進去搶金子似的,完全喪失了理智。他們就像暴動的亂民,沖進了院子。他們真的搶到了冰塊,咔哧咔哧地嚼著,臉上帶著癲癇的微笑。那個盲人看著我們說:“我沒有騙你們,我在路上說的都是真的。”他一臉委屈。只見那些瘋搶冰塊的人,嘴里嚼著冰塊,手里摟著冰塊,還把身上的大小口袋都裝滿了冰塊。他們咀嚼冰塊的聲音勾起我也想吃一塊冰的欲望。我對小寂說:“你要吃嗎?我也去弄一塊過來。”小寂看著那些人,一臉恐懼地搖了搖頭。她瞪大眼睛看著那些瘋狂的人說:“那些人都瘋了嗎?”我說:“瘋了?!蔽铱粗莻€盲人對他說:“你帶我們出去吧?我們想離開這里?!蹦莻€盲人說:“別白來啊,你們要是搶不到的話,我可以幫你們?!蔽艺f:“不用了,我們不想吃這叫人惡心的冰塊?!蹦莻€盲人說:“我說的冰塊的奇跡都是真的,都是真的,我沒騙你們,沒有?!蔽覒崙嵉卣f:“即使是真的,我們也不想吃了,我們現(xiàn)在只想離開,離開,你知道嗎?”那個盲人的語氣變得軟了下來說:“好吧,我?guī)銈冸x開,這回就不收你們錢了?!蔽覜]聽清楚那個盲人的話,但我聽到了錢字,我立睖起眼睛說:“怎么?你還要錢???你掉錢眼里嗎?”那個盲人連忙解釋說:“不是的……不是的……”我咄咄逼人地說:“什么不是的,不是的,你說你還要多少錢?”那個盲人說:“我沒說要你們錢,我是說這次不要你們的錢了。”我說:“那好吧,帶我們離開這里?!蔽矣挚戳艘谎郏鹤永锏谋鶋K都不見了,那些瘋搶冰塊的人,他們咀嚼著冰塊,癲狂地笑著。笑聲回蕩著,使人產(chǎn)生一種眩暈的感覺。我說:“那就快點,我們要馬上離開。”
就在我們轉(zhuǎn)身要離開的時候,那笑聲嘎然而止。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下來。我回身看著,小寂也回身看著。那些人就像被施了法術(shù),一個個定在那里了。只見一座冰山慢慢地從地下面開始拱出來,拱出來,越來越大,直到成了一個龐然大物。我和小寂都驚呆了,張大著嘴看著。小寂突然向那座冰山跑去,就像神經(jīng)失常一樣。我喊著她:“小寂,你干什么去,你干什么?”小寂沒有回答我,沖過人群,跑過去緊緊地抱住冰山。我也跟著跑過去,我拉著小寂說:“你干什么?難道你也瘋了嗎?”小寂眼含著淚水看著我說:“我沒瘋,我看見我爸了,他就在這個冰山里?!蔽铱粗蔷Я镣该鞯谋剑锩媸裁炊紱]有。我說:“我怎么沒看見,里面什么都沒有啊?”小寂緊緊地抱著冰山慟哭著,嘴里在喃喃著:“爸,爸,你怎么跑到冰山里去了?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小寂,你的女兒,爸……爸……”小寂喊得撕心裂肺。我也眼淚汪汪地對小寂說:“你不能這樣抱著冰山,你會被凍僵的,冰山里面什么都沒有?!薄安弧铱匆娢野至耍铱匆娏恕蔽倚睦镟止局骸斑@個女孩看來真的是瘋了,要不就是從精神病院里跑出來的。”我還是強行把小寂抱起來。她在我的懷里又踢又咬,拼命地掙扎著。我對那個盲人說:“我們快走,快走,我看她是瘋了?!睘榱朔乐剐〖诺膾暝野阉冈诩缟?,跟著那個盲人快速離開鎮(zhèn)子,回到我們進來的那個地方。我的摩托車仍在那里靜靜地等著我。我把小寂放到地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就像去了一趟地獄似的,想想都毛骨悚然。小寂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著,她用腳在踢我,用她的拳頭在打我,嘴里聲嘶力竭地喊著:“你為什么不叫我把我爸救出來,我爸就在那座冰山里?!蔽铱粗〖?,用手抓住她的拳頭說:“你一定也瘋了,那冰山里什么都沒有,沒有。”過了很長時間,小寂不哭了。我轉(zhuǎn)身找著那個盲人,卻連個人影都找不到,他就像一個幽靈消失了。也許是小寂摟抱冰山的原因,她的身體在不停地發(fā)抖。她的胸前濕漉漉的,她的兩個乳房明顯地從裙子里面突兀出來。她在哆嗦著,在打擺子,我把她抱在懷里。她變得冷靜地說:“你為什么不讓我救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就隱藏在那個冰山里?!蔽野参恐〖耪f:“別傻了,你一定是出現(xiàn)了幻覺,那里面什么都沒有,真的,什么都沒有。”她聲音尖銳地說:“有,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只好順從她說:“有還不行了嗎?”她說:“本來就有嗎?都是你,要不我一定會把我的父親救出來的?!蔽矣行o奈地看著她,看著她紅腫的眼睛,無話可說。她依偎在我的懷里,渾身冰冷,我盡力用我的體溫去溫暖她。她的眼睛仍看著那些深邃神秘的街道,仿佛她的父親會從里面跑出來似的……
十
我?guī)е氐匠抢铮谝患倚〕圆亢唵蔚爻粤艘豢陲埦突氐轿壹?。她回到家躺在床上就睡著了,不時地在夢中喊著:“爸……爸……”。我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抽煙,一邊靜靜地看著她。她的身體在煙霧中,輕飄飄的,似乎是煙霧里的虛像。煙霧本來就是虛的,她的身體便更加虛得不能再虛了。此刻,我好想過去,躺在床上,像一個有責(zé)任心的男人那樣去抱著她??墒牵覜]敢。我沒敢輕舉妄動。
從來藍鎮(zhèn)回來,我就想問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她的父親怎么了?她是在尋找她的父親嗎?”她的神秘使我產(chǎn)生莫名的恐懼感。我預(yù)感到她一定來得神秘,消失得也神秘。這樣也好,就讓我的心里保存一份對她的期冀和懸念吧。畢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里是充滿溫情的。
我再一次想起那個盲人,想起那些瘋搶冰塊的人。還有藍鎮(zhèn)的環(huán)境,不禁再一次毛骨悚然,身子哆嗦了一下,仿佛仍處在那個環(huán)境里,仍然聽見那些人大口咀嚼冰塊發(fā)出的聲音。那冰山我本以為是那個盲人的杜撰,沒想到那是真實的,那冰涼感隨時都可能侵入我的骨髓。一些事物在幻想中還有趣味,真實地出現(xiàn)了就不好玩了。比如:男女間的感情。我希望我幻想中的冰山永遠都不出現(xiàn),可是它出現(xiàn)了,而且是殘酷的。
我第三支煙吸了一半的時候,她醒了過來。兩只眼睛仍舊紅腫地看著我。她沒有馬上起來,仍躺在床上。那個姿勢就像一個新媳婦害羞地看著我。我低垂下我的眼簾。她說:“你沒睡一會兒嗎?今天搞得我真得很累,有些對不起你了。你也過來睡一會兒吧?”她的語氣充滿自責(zé)和邀請的意味。她甚至直接地邀請我:“過來嘛?”我有些怯怯地看著她,還是走了過去。我有些僵硬地躺下去。她的一只手馬上伸過來放到我的胸前。我一愣,渾身瞬間發(fā)燙起來。那是肉體的瞬間。但很快就被我的意識冷卻了。我是一個怯弱的男人。她語調(diào)深沉地說:“抱抱我……”我尷尬地躺在那里,一動沒動。她又撒嬌地說:“抱抱我嘛,哥哥。”從她的語調(diào)了我絲毫沒感覺出她的欲望,她只是感到孤獨,希望一個像我這樣一個像哥哥的男人抱抱她而已。我兩只胳膊抱抱住了她。我感覺到我的僵硬。她說:“抱緊點嗎?”我就像一個機器人抱緊了她。我們就那樣抱著,她突然問我:“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就不想知道我去藍鎮(zhèn)干什么嗎?還有我父親的一些情況嗎?”我說:“我不想。”沒想到我的話到打擊了她,她的臉上出現(xiàn)失望的表情。我說:“我真的不想知道,只要你現(xiàn)在是存在的,就夠了,你來得匆匆,去得也會匆匆的,知道你太多的事情,只會給我構(gòu)成一定的傷害和記憶,就像那冰山一樣,我不想?!彼徽f話了,兩只眼睛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個陌生的人似的,仿佛我們從來不認識似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推開了我,轉(zhuǎn)過身去,我只能看著她的后背。她的肩膀在抽搐著,她哭了。我心疼地用手扳了一下她的肩膀說:“哭什么?你不是說我是好人嗎?只要你愿意在我這呆著,呆多少天都可以,只要你不嫌棄的話?!蔽野l(fā)現(xiàn)我說話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了。她又沒說她要走,我說這些干嘛。她哭得很厲害,哭聲搞得我有些手足無措。她突然轉(zhuǎn)過來,緊緊地摟住我說:“你知道嗎?除了你,再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寬容我,包括對我的過去,我所需要的,只有你能夠給我,我愛上你了?!笔裁??什么?她竟然說她愛上我了。我對愛這個字眼已經(jīng)遺忘很多年了。她竟然說她愛上了我。我竟然沒敢吭聲,僵硬地躺在床上。
她緊緊地摟著我說:“你知道嗎?我到藍鎮(zhèn)就是去找那個叫李光右的人,就是為了取回我爸的骨灰,你知道嗎?我爸死了,是突然的意外,他在一個正在施工的工地干活,突然從頂樓上掉下來一塊木板砸在了他的頭上……”她抽泣著,“他就那么死了,當(dāng)時就死了,因為找不到他的家屬,只好由他的那個工友簽字把他火化了……現(xiàn)在我爸的骨灰就在那個李光右的家里,是他把我爸爸的骨灰保存起來的,這些都是我到那個工地后,一個工人師傅對我說的,他還說那個工地的老板賠了我爸八萬塊錢……”她聲音哽咽,眼淚像決堤的河水。我主動摟過她,緊緊地摟在懷里。我一聲不吭?!澳阒绬??我大學(xué)畢業(yè)嫁了一個大我八歲的男人,因為我愛的男朋友跟我搞鬼,在我們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入洞房的卻是他的這個舅舅。等我醒來,我都懵了。他的舅舅說,我給我外甥五萬塊錢,他走了,他把你交給我了。我當(dāng)時要死要活的,他就把我綁起來,一個勁地勸我,我一個星期不吃不喝,我就想一死百了,可是我卻沒有死了,也許是我懦弱吧。他看上去很老實,可是結(jié)婚后,他就暴露出兇惡的本性,他總是喝酒,喝醉了就打我,在我第一次懷孕后,就被他打流產(chǎn)了。他說那不是他的孩子,那是他外甥的孩子,他想要一個他自己的孩子……那段時間,我竟然忘記了我父親的存在,我就像一個被奴役的人,被這個男人囚禁在家里,只要他離開的時候,就把我綁起來……突然有一天,一個小偷闖進了我的家,我把家里的貴重的物品都給了他,他把我放了……逃出來,我才想起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父親……”她泣不成聲。我看著她,我相信這些事情是真實的?!耙苍S是冥冥中的力量吧,我懵懂地來到本溪,到處找我的父親,我竟然找到了……可是他已經(jīng)死了……那個工人師傅說我父親死的日期跟我逃出來的那天是一天……”
我相信冰山的存在,它不是存在于地球的兩端,而是就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之中,而我們每個人就像一塊塊冰塊,被盛裝在世界這個巨大的瓶子里。
我對她說:“如果真的像那個盲人說的那樣,如果李光右也死了,那么你就取不到你父親的骨灰了,你怎么辦?”
“到時候再說吧,我現(xiàn)在感到父親的骨灰對我有些不那么重要了,我只是在這個過程中企圖給我心靈以安慰?!彼f話的聲音冷冰冰的,就仿佛變了一個人。她的目光像一只野獸,看著我。
幾天后的那個下午,隨著那陣劇烈的敲門聲的響起,隨著那幾個人的突然闖入,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她的男人帶走,我無能為力,我手足無措。我在發(fā)慌,盡管我知道她早晚會離開我的,但我還是有點舍不得。在這個時刻,我希望奇跡發(fā)生。就像我幻想的冰山真的在我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一樣,是我生活中的一個奇跡。每個人都需要這樣的奇跡,不是嗎?
我站在窗前看著樓下,他們從樓洞里走出來,出現(xiàn)在街道上。兩個彪形大漢架著小寂,就像一起綁架案正在發(fā)生。小寂在掙扎著,狂亂地蹬著兩只腳。
街道旁邊的一家超市正在開張,鑼鼓喧天,彩旗飄飄,幾個巨大的氫氣球掛著紅色的條幅懸掛在半空中。
我聽見了小寂的尖叫,但那聲音是細微的,被那些鑼鼓的聲音遮蔽了。他們的身影掩映在那些彩旗中間,我的心像撞上的冰山的船只,沉沒了。我的眼睛漸漸地變得模糊了。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一聲巨大的奇怪的聲音,我抬眼望去,只見天空的西北角出現(xiàn)了一座巨大的冰山,矗立在白云之中。我驚呆地張大嘴,兩個眼球在瞬間一動不動。我的身體不禁哆嗦了一下。我差點大聲尖叫,我被震撼了,被這樣的奇跡或者幻覺震撼了。我像一個木頭人怔怔地站立著,透過窗戶以仰望的姿態(tài)看著那座奇跡般出現(xiàn)的冰山。
樓下那開張的店鋪仍在敲鑼打鼓,他們并沒有感覺發(fā)生了什么。我的目光在彩旗中尋找著小寂的身影。我看不見了,看不見了。這時候,那熱鬧的人群里發(fā)生了一陣騷亂,只見一只巨大的紅色的氫氣球從彩旗中間飄了起來,慢慢地飄向半空……
我看見小寂手抓著綁著氫氣球的繩子在緩緩地上升,就像一個精靈,飄起來。地面的人都抬頭看著,在呼喊著。氫氣球越飄越高,地面上的人都絕望了。眼看小寂就要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我趕忙拿下掛在墻上的望遠鏡,看著小寂在飄,她好像在笑,還沖著下面的人群揮了揮手。
此刻那冰山仍在迅速地變得巨大起來,幾乎成了整座城市的背景。小寂順利地落到了那座冰山上,慢慢地走進去。冰山不見了,小寂也不見了。我眼含著淚水,舉著望遠鏡,只見那個紅色的氫氣球癟了下來,墜落著,速度越來越快,像一堆動物內(nèi)臟落在地上。
我在望遠鏡里看見對面的陽臺上,一個男人對著天空舉著氣槍……
公元二零零六年的秋天,北半球的中國有一個叫鬼金的男人正在東經(jīng)123度41分,北緯41度19分的點上沉迷于一次對冰山的幻想。冰山是虛無縹緲的,小寂是虛無縹緲的,我的幻想也是虛無縹緲的。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
這時候,他聽見房門響了一下,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轉(zhuǎn)過身去,他看見他的前妻從門外走進來,她說:“我回來取我的東西,你沒關(guān)門,我就進來了,你看你脖子上掛著一個望遠鏡干什么?偷窺嗎?”
責(zé)任編輯⊙育邦
鬼金,1974年12月出生。籍貫:本溪縣連山關(guān)劉家村河坎子小隊。詩歌在《詩刊》、《詩歌月刊》等刊物發(fā)表。2008年開始致力于中短篇小說寫作,在《長城》、《山花》、《上海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篇。有作品被《作品與爭鳴》選載。著有小說集《紊亂的火焰》和長篇小說《血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