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平
皈依
——關(guān)于寫作
◎郭平
插圖:弗蘭·茨卡夫卡
寫作是一種精神的行走,而真實的、真誠的、自由的精神行走,應(yīng)該是無所謂道路的。如果他將別人以文字的方式留下的痕跡作為道路,跟隨著往前,可能也會是一種旅程,會見到風(fēng)景和光亮,甚至?xí)玫匠^他自由、自主行走所能得到的東西,但這種行走,不會有真正的發(fā)現(xiàn)。
然而道路早已存在,在我們的精神乃至生命誕生之前,道路就已經(jīng)存在,光亮也已經(jīng)存在,而且,有些還是偉大的道路和光亮。我們的確只須把我們的步履踏上那些偉大的道路,就可以將我們的魂魄安置妥當(dāng)。
甚至,我們只須依賴于一些事情,事情也就得以解決,那些壓得人透不氣來的負(fù)擔(dān)就會像破棉襖似地落在地上,甚至它們還會變成光潤的絲錦。于是我們的精神會清澈如天使,沐浴著無盡的純凈天光,并且自己也會變成光亮,去照耀他人。哪怕我們只是把那些負(fù)擔(dān)和糾纏脫卸下來,作為一堆稻草、一堆敗絮,就這么投身其中;那怕我們從此成了不可戰(zhàn)勝的一具走肉,也是一種解脫呵。
皈依的聲音總在身邊響動,在心里響動。物質(zhì)追究、學(xué)術(shù)講求、情性之欲愛、山水風(fēng)物、先賢大哲、藝術(shù)、宗教……還有彼岸的純凈,在實在瑣屑,在玄虛飄忽,他都像黑洞般地吸引著,幾乎無法抗拒。
皈依真的很容易,有的皈依幾乎成了如今大多數(shù)人的方向,搶著去的。這些都無可厚非,自己愿意就好。
還有的皈依,我相信他們是真誠的,他們真的看到了什么,把自己的頭顱奉給了神明。
但是我真的看不到,除了這世間和心間的種種事物。我不想欺騙自己,更不愿意放棄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力量,去依傍什么。
有限生涯中的一切,在你看來可能是拘泥、淺薄的,但我對它們無比敬重,我在其間所做的一切,都是神圣的。因為我自己行走于大地之上,而且在不停地詢問內(nèi)心、尋找方向,欲如何便如何了。我可能有時踉踉蹌蹌,有時一頭栽進(jìn)了糞坑里,但這一切,都是我神圣生涯的一部分。
活著實在太美了,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比得過做一個人,活于現(xiàn)世,活于這庸常之世。我愿意所有生命都拿腳走自己的路,以對得起這奢侈的有限生涯。你走得乏了,扭了腳,頭痛了,可以扶點什么東西,略微地、暫時地依賴一會兒什么,但最終你還得靠自己行走,直至走不動了,倒斃,化為塵土。
有許多內(nèi)心需要我們穿越,包括我們自己的內(nèi)心。要做到真實無欺,要做到不矯情不浮夸,是極難的事情。我常提醒自己,在寫作中遭遇的那么多人、“創(chuàng)造”出的那么多人,我果真凝視過他們嗎?我真的認(rèn)識哪怕是自己的父母和妻、子嗎?我真的認(rèn)識哪怕是我自己嗎?不妨這么說:不肯依傍別的事物而只依傍自己內(nèi)心權(quán)利的人,也需要提醒自己,這樣的人,他依傍的“自己”常常也是不真實的,是臆造出來的,是虛偽的。他從血肉之中擠出來的血肉,都有可能是一種贗品??梢哉f,皈依無處不在。不肯依傍什么的人——比如魯迅先生——實在太少了。
想起魯迅先生說過的一段話:“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边@意思被人引用得多了,往往成了誤解。我想,魯迅先生的本意是說,走的人多了,自然會出現(xiàn)道路,可走的人多了走出來的道路,果然是道路——那應(yīng)該通往什么地方的——么?
道路應(yīng)該是通往自己目標(biāo)的通途,它應(yīng)該是通途。然而在既有的道路上行走,道路就可能成為某種障礙,或者成為歧路。這絕非夸大之辭。好好看一看我們自己現(xiàn)在站在了哪里,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不僅站在了你曾經(jīng)厭惡的地方,連同你日常所思所想,也大都是你曾經(jīng)不屑的東西。你已經(jīng)在既有的道路上走了很久了。
文字表達(dá)也如此。比如寫作中要用詞語,前人給我們留下了多得不可勝數(shù)的詞語,我們通過學(xué)習(xí),積累下各樣的詞語,待到我們自己使用時,如同一個富翁,用起錢來是從容舒展的。有沒有想過,那些復(fù)雜的、豐富的詞語果真是通途嗎?它們會不會是一種障礙呢?
孔子、老子所學(xué)、所用的詞語肯定不如我們的初中生多,《古詩十九首》中的詞匯更是少得可憐。但他們顯然開拓出道路、抵達(dá)了目的。而在他們之前,肯定也是有道路的;在他們的道路之側(cè),肯定也是有別的道路的。
有時,見道而行、隨波逐流倒是一種安全的做法。怕的是自覺地把自己的權(quán)利交付給了靈魔,踏上他們指引的道路。其實,他們指引的、描述的道路說不定只是一個醉漢用手電筒打出的一道光柱而已,是一些過剩意識的高級游戲而已。其實,他們讓你看到的,只是他們生命、精神中的一部分甚至一小部分,絕不是你以為的全部。
你只是你,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有你的牽掛、你的肌肉類型和腦部結(jié)構(gòu)。別人的好你拿不來,而且對你也不重要。別的道路解決不了你的根本問題(如果能解決,那世間的問題早就被解決了),你的根本問題也許很一般很形而下,或者你于庸碌生活之中已經(jīng)解決了根本問題,如今只是隨流漂浮,無可無不可,無所謂道路不道路,腳步踏在哪里哪里就是道路。但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我看,這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關(guān)鍵在于,你得明白自己如今是個什么東西。
我不能做到皈依于什么,這并不說明我是個沒頭的蒼蠅。我非常清醒,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在做什么。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就要被巨大的力量吸引過去了,最終還是脫身出來,站在嘈雜的地方,雙手緊緊攥住一棵尋常的樹或一根生了銹的欄桿。然后我與眾人一路行走,只是心里明白:我也許只是心里與別人略有不同。
如果你覺得我的寫作之中有些東西與你的心有所應(yīng)和,你覺得重要,請千萬記住:它們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一小部分。無論它們是無依無靠也好,縱橫跳脫也罷,它們都是過眼塵埃,微不足道。
應(yīng)該感謝一些道路和一些照耀,但對你而言,全部的神圣,都在你自己那一點有限的光陰和力量。
責(zé)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