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相風(fēng)
老三,我就要死了。
那你就去死吧。
我真的要死了。
好。我會燒紙給你。
在曬谷鎮(zhèn)的西大門外,你會天天聽到后屋里傳來馬支書的呻吟。曬谷鎮(zhèn)的房子沿街排列,一個擠一個,呈狹長帶狀,每戶房子縱向分為前屋、中屋和后屋。過去是泥瓦房,為了采光,屋頂上會安一塊玻璃,太陽上屋時,屋子里就有一塊磚形的光柱打在地上,有的人家裝的是圓形的玻璃,自然就是一道圓柱。隨著太陽移動,這根光柱會和螞蟻一樣慢慢爬,爬著爬著天就黑了。現(xiàn)在的曬谷鎮(zhèn)翻新不少新樓,但馬支書的三兒子錢不夠多,在前屋、中屋上新修了樓房,共兩層,后屋還是老屋。馬支書就躺在這樣的老屋里,他在床上大口大口喘著氣,費勁地移動著用了七十多年的身體。在那張油漆脫落的老式木床上,他死了很多次。每個夜晚,他都夢見自己躺在棺材里,被鎮(zhèn)上的人慢悠悠地抬上金雞嶺。在路上,他煎熬著死亡的恐慌,他看見他的老婆,他的父親,他的大兒子以及楊瘸子,一群故去的人走在隊伍的前面為他送葬。老三或者光光竟然捧著他的遺照在嘿嘿地笑。這種夢,他做了許多遍,每一次都是驚人的相似。他知道,這種夢做多了,死亡離他也就不遠了。馬支書再一次叫了起來:
老三,我就要死了。
知道啦。
老三,你過來扶我。我有話要說。
你說嘛。我在配農(nóng)藥。
馬支書見老三沒動靜,失望地爬了起來,將麻灰色的帳子收攏,掛在兩邊床頭的鐵勾上。他的背脊像一棵低頭熟透了的向日葵,他佝僂著背,看了一眼屋子里的那根光柱,坑坑洼洼的地面窿起一只只泥坨子。那磚形的光塊,早上醒來時還在床頭,現(xiàn)在慢慢爬到了床尾。木床下有一塊擱鞋子的木條,他從這塊放鞋板上取下一雙布鞋,換掉解放膠鞋。屋子里有些酸尿的腐臭,這粘稠的酸臭味像一條飄動的白紗帶,緊緊地纏住了馬支書。馬支書已被這氣味纏得過久,早就麻木了。床邊擺著一張陳舊的太師椅,太師椅下面擺著一只尿罐。一只瓦青色尿罐,粗糙的表面凸凸凹凹布滿了麻點,那是陶器燒制中產(chǎn)生的氣泡。分明是炎夏,馬支書卻感覺到一陣風(fēng)冰涼地透過他的身體,從胸口穿過后背吹了出來。他披著一件四個口袋的中山裝,抖索著尋找老花鏡。眼鏡不在太師椅上,也不在床頭。
他一小步一小步將自己移到屋外,那陽光刺眼,將他推了一把似的,他差點往后跌倒。啊,好烈的日頭。光光蹲在外面的馬路上,手里晃著一塊光?;蝸砘稳サ?,像跳動的青蛙。光光經(jīng)常拿著一塊小鏡子在墻上晃,將太陽光反射在墻壁上移來移去,覺得很好耍。馬支書會罵光光,狗日的,別把鏡子耍爛了。光光撅著嘴不理他,有時還將圓圓的白光故意照到他身上。光光知道,爺爺跑不動,也跑不過他。
馬支書的媳婦聽到馬支書罵狗日的。嘴上不說,但臉黑了。她坐在屋檐下,用馬頭肥皂涂著厚厚的家織布做的黑褲子。她看著肥皂上漸漸模糊的馬頭,嘎一聲,啐了一口痰,在洗衣板上使勁地搓著褲子。這回,光光手里晃的不是圓鏡子,而是馬支書戴的老花鏡。光光捉了一只飯蚊子,拔了翅放在半截紅磚上,他用老花鏡將光線聚成一點,烤這只摘了翅膀的飯蚊子。
馬支書看到他那副眼鏡就喊:我的崽呀!我的眼鏡。
馬支書的媳婦橫了馬支書一眼,那是眼睛由左向右橫了馬支書一眼。什么我的崽?老家伙亂喊。我不成了你的老婆?她心里嘀咕。
馬支書的媳婦揚著濕淋淋的巴掌對光光喊:把眼鏡還給你爺爺。
不!蚊子還沒有烤死呢。
馬支書向光光怒斥:快拿來,你這個短命鬼。眼鏡不是給你耍的,要是耍爛了就好看了!
光光蹲在那里不動,蚊子還沒有被烤死,他不會罷休。
馬支書的媳婦看了看馬支書焦躁的神色,跑過去把光光手里的眼鏡奪下來,還扇了光光一巴掌。光光滾在地上耍賴。馬支書的媳婦懶得理他,將眼鏡還給了馬支書。馬支書戴上眼鏡問媳婦,老三哪里去了?媳婦說,去田里灑農(nóng)藥去了。
馬支書坐在門口的一張?zhí)墒街翊采?。竹床早被磨得光滑發(fā)亮,斷了幾片竹條。兩邊的扶手被蟲蛀了七八個細孔。馬支書將中山裝脫下來,墊在沁人的竹床上,露出里面白色的背心,白棉紗制的背心裂了幾處破洞,馬支書身上的肉又黑又瘦,像風(fēng)化的臘肉,胸前的肋骨隱約露出來,有些像搓衣板。馬支書微閉著眼躺在竹椅上,聽遠處苦楝樹上的一只蟬叫。蟬連續(xù)叫著,忽然停了一會。馬支書又張開眼看那棵樹,等那只蟬接著叫。果然,兩分鐘后,那只蟬又叫了。拉鋸似的歡叫了一會,蟬又停了下來。馬支書又睜開眼,有些煩躁。四周空蕩蕩的,媳婦去屋后的小溪漂洗衣服去了。光光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只有太陽將一大段白光鋪在馬路上。
馬支書又想到了小溪。小溪的水越來越渾濁,上游老是殺雞洗菜,農(nóng)藥瓶和垃圾也倒在小溪里,垃圾里還能找到避孕套。真不像話。馬支書有些惱,唉,我就要死了,哪管得到這些。馬支書死過兩次又活過來,但明顯感覺身體不行了,許多器官不聽使喚,像浮在水面上的尸體。
忽然間在鎮(zhèn)東響起一聲銃。吹鐵喇叭和打卡鈸的聲音也傳到馬支書的耳朵里。死人了?馬支書還不曉得又是誰死了。哀樂伴著出喪的隊伍越來越近。馬支書坐起來喊:秋芬,秋芬!秋芬就是他三媳婦的名字。秋芬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將衣服一塊塊抖開抖平,這喊聲太熟悉了,每天早上都會喊:老三,我就要死了。通常她丈夫應(yīng)得少,馬支書喊十聲,老三會應(yīng)一兩聲。秋芬也有些厭煩,在衣服架下嘟噥,叫鬼叫菩薩!她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前屋的屋檐下,問馬支書:什么事?
馬支書瞪著眼吹著胡子說:有人出喪了,馬上從門口過,去放鞭炮呀。
秋芬說,我早就知道了。
誰老了?
楊瘸子老婆。
馬支書想起楊瘸子老婆,老得快掉渣了。楊瘸子死了三十多年,但楊瘸子老婆一直活得開,撐到了現(xiàn)在。
送葬隊伍過來了,他們要在曬谷鎮(zhèn)上轉(zhuǎn)一圈,然后向東抬上金雞嶺。隊伍的前面打著花圈,后面舉著一條長龍旗。中間是抬棺的人,八個人抬著胳膊粗的木杠,漆黑的棺材在慢騰騰地朝前走。八個抬棺人都是老家伙,抬得有些吃力。馬支書似乎看到了棺材里的楊瘸子老婆。這個老太太,年輕時長得標致體面,是曬谷鎮(zhèn)的一朵花,五十歲后就老了,八十歲還是那個老樣。去年馬支書見到她時,她滿臉褐斑,臉上有些浮腫,他向她問好,但她已經(jīng)認不得他。
抬棺的人有六個是認得馬支書,像馬老三和老唐他們,因為他們也為馬支書抬過一次。那一次可嚇著了抬棺的。他們剛抬到去金雞嶺的山路上,馬支書就在棺材里敲得橐橐響,像是半夜鬼敲門。那一次馬支書并沒有死成,在半路上又活了過來。不但是那一次,在第一次,馬支書已經(jīng)躺進了棺材里,在出喪的前一天,馬支書又哼哼唧唧地活過來了,嚇得那些守靈的人以為是詐尸。曬谷鎮(zhèn)有人背后笑罵,狗日的,這老家伙命硬,死了兩次,閻王爺都不收。第二次馬支書活過來的時候是去年立秋。馬支書還是有福的,為他抬過棺的兩個人在今年過了春節(jié)就死了,但他還活著。馬支書有福,但他的家人卻愁眉苦臉。馬支書的大兒子早年爬拖拉機摔死了,大媳婦改了嫁。二兒子參軍后轉(zhuǎn)業(yè)到了外地。只有三兒子養(yǎng)著他,但是辦了兩次喪事,開銷也花了不少,二兒子還從外地來回跑,兩次奔喪不成,也跑煩了。
雖然死過兩次,但馬支書并沒有嘗到死亡的味道。死到底是什么滋味?馬支書只是在夢里隱隱約約地感受過。
躺過兩次棺材的人畢竟非比一般,身上似乎帶著陰間的氣息。鎮(zhèn)上的人看到他都有些畏縮。老三叫馬支書住進了老屋,怕他身上的不祥之氣帶進新屋。馬支書身體愈見干瘦,雖然整天躺在床上叫呼著死,但他的命像石頭一樣硬。他一直撐著一口氣,氣雖弱,卻堅韌得像一根蠶絲,吊著他的命。
現(xiàn)在楊瘸子老婆死了,馬支書反而感到恐慌。楊瘸子老婆也是鎮(zhèn)上高壽的人?,F(xiàn)在她終于死了。一個人死了,被人說成了終于死了,這多少隱含著漫長而又迫不及待的期待。或者說,大家終究等待著這一天。
秋芬放著鞭炮,這鞭炮是去年立秋為馬支書辦喪事剩下來的。馬支書中途沒有下葬,余了不少鞭炮,現(xiàn)在為楊瘸子老婆送行。在曬谷鎮(zhèn)上,每個人都有被放鞭炮的份子。陽光溶化在棺材上,光從不同方向進入眾人的眼睛,每個人的眼睛里都發(fā)著黑亮的光,白色的喪服上也折射著光暈。只有棺材底端有一塊黑影子,在地面上移動著,那是太陽照不到地方。棺材的影子時大時小,時小時大,隨著棺材的起落,影子最終吻上了棺材,被棺材壓得死死的,融為一體。
送行的孝子賢孫,眼淚不多,只是抹了抹眼角,皺著眉頭望著前面某塊地方,誰也不知道究竟望著哪塊地方。有個女人還是撕開了嗓子哭了起來,像布料店“嗤”一聲扯開的布匹,在嘈雜的哀樂和人聲中,顯得單薄而蒼白。
接著兩聲朝天怒吼的鐵銃將馬支書震醒了。那銃聲越來越遠,像是遠處的咳嗽。秋芬望著送終的隊伍,想起了去年送公公的情景。她有些羨慕送行的人,終于送走了一個任務(wù)。馬支書頹然地望著遠去的隊伍,他落在竹床里,身上起了一層陰冷的疙瘩,汗毛從稀松的皮膚上豎了起來。他搖了搖腦袋,發(fā)現(xiàn)剛才腦子里想著什么,一時記不起,記憶淪為一片空白。他用力想一想,一用力頭就脹痛。他忽然記起,光光是跟在送葬隊伍后面,還幫一個女人舉花圈。這個小娃子,是好上了送葬?他不曉得那女人打花圈是有酬勞的。
秋芬放完鞭炮又回到后院晾衣服去了。馬支書背著手,在馬路上蹣跚了兩步。陽光割在身上,熱一陣冷一陣。馬路上被踐踏飛濺的灰塵又落回到原地。馬支書想起自己的過去,從童年開始,小時候是什么模樣,他已經(jīng)記不得了,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光光,用以替代自己的模樣。他從鎮(zhèn)西往鎮(zhèn)東走,走到大隊老屋的門口時,童年已經(jīng)回憶完了。他再朝前走,走到橋頭電器鋪。電器鋪挨著酒鋪。馬小軍兩口子在屋子里捏著飯團,他在釀米酒,簸箕上是剛出鍋的米飯,用冷水澆涼后,捏碎,撒些用來發(fā)酵的餅藥,和均了放在酒缸里,待充分發(fā)酵后就倒在篜鍋里蒸,像這樣實打?qū)嶀劽拙瀑u的人不多了。糧站新開了家小酒廠,一套新設(shè)備,開始了批量性釀酒?,F(xiàn)在天氣熱了,釀酒不需要用糠殼、鋸灰來保溫。冬天不保溫就容易醒酒。馬小軍對老婆說:最近死的人多,生意不錯。再釀幾缸,今年天一冷我估計又要忙起來。馬小軍老婆說,下一次該那個馬支書了。馬小軍笑道,現(xiàn)在街上就數(shù)他命最硬。
馬支書聽在耳里,在電器鋪旁沒有做聲。他走上了石拱橋,望了一眼上游的嵐江。河里的水越來越綠,老臟老臟的。馬支書記起了老王,是要去看看老王。老王在老供銷社院子里,他躺在一棵大樟樹下,兩只眼睛盯著院門口,一直盯著。馬支書喊:老王。
老王只是顫微微地點頭,點頭的動作像浮標在水面上晃動,輕飄飄的,有些像搖頭。老王的兒子小王從屋里出來了,扶起老王對馬支書說:馬支書,你有空來了?坐啊坐。馬支書打量了老王一遍說,不坐了,順便走走。老王在小王的攙扶下拄起了檀木拐杖。老王嘴唇在動,但沒有聲音。小王對著老王的耳朵大聲喊:爸,馬支書!小王將耳朵側(cè)上去一會兒,對馬支書說:我爸說,好久不見,問你身體還好吧。馬支書看著老王枯澀的眼睛笑了:好,離死還差那么一小步吧。老王嘴唇又在動,沒有聲音。小王將耳朵湊上去,皺著眉頭聽了半天沒聽不清。
馬支書從老王那里出來,心里沉甸甸,壓著一塊石塊。他腦子里迷糊了一陣,老王?老王又是誰?他感覺老王一下變得陌生起來,大概從來沒有出現(xiàn)這人。一個人存在與否,變得詭異了。馬支書內(nèi)心空蕩蕩的,走到百貨樓前面,當年這里矗立著三棵樟樹,每棵樹需要三人合圍才能抱住,樟樹之間搭了一個平臺,大青石塊砌成一個橢圓形高臺。臺子依傍著樟樹合成的濃蔭,形成一道天然的墻幕。公社開大會、批斗、審判犯人和社火唱戲都在這個臺子上完成,這個舞臺上演過多少出戲,早已成了曬谷鎮(zhèn)一個標志性建筑。修百貨樓時,一把長鋸拉掉了樟樹,平臺也被拆成了平地?,F(xiàn)在這里變成了馬路。馬支書經(jīng)過這里,泛起一陣后怕。當年他和老王坐在臺上審過犯人??衫贤跏钦l呢?不但老王變得模糊,那三棵樟樹是否存在,也讓他拿捏不準了。
百貨樓對面有間發(fā)廊,是楊瘸子孫女開的,請了兩個洗頭妹,大奶,爆炸頭,衣服穿得很節(jié)約,每天晚上發(fā)廊里紅燈綠燈輪著轉(zhuǎn)。今天老板不在,卻還在營業(yè),里面的麻將嘩嘩響。馬支書瞪了一眼發(fā)廊罵:狗日的,剪頭發(fā)不像剪頭發(fā),越剪越復(fù)雜。
半夜里天氣悶,馬支書躺在蚊帳里慢吞吞地搖著圓蒲扇。蚊帳頂上出現(xiàn)一團光圈,白慘慘的像眼花。馬支書的手抖了一下,莫非是楊瘸子老婆顯靈了。那團光圈,明一下暗一下,蚊帳頂部忽然輕輕晃了晃。真是那老婆子顯靈了。馬支書想喊,喉嚨滋滋響,被一口痰卡住出不了聲,上下出氣也出不贏,馬支書閉了眼,想起了楊瘸子老婆的往事。楊瘸子老婆比他大五歲,嫁給楊瘸子之前還嫁了一次,頭個男人偷公社里的苞谷被打死了,大兒子又出天花死了。老婆子跳河尋短見,馬支書在河邊打魚救起了她。那時她還不是老婆子,長得嫩光嫩光的,那肌膚嫩得像水豆腐。馬支書也還不是馬支書,只是一個普通的后生仔。馬支書曾經(jīng)和她相過親,無奈她歲數(shù)要長,又是二頭婚,帶了一個拖油瓶。父母不支持,沒談成。但是馬支書暗地喜歡她,看她一臉白白凈凈的,奶大腰又細,全身有股狐媚味。他們兩人眉里眼間藏著情。那時鬧饑荒,馬支書時常偷偷給她送紅薯,紅薯可是難得的口糧。有一次她暗示了一下,馬支書摸著黑鉆進了這個寡婦房。唉。那個夜晚,是馬支書這一生最美妙的夜晚。馬支書混混沌沌地回憶起來,還反芻不夠那種滋味。他是個童蒙未開的童子身,寡婦是個熟透的女人,女人會弄,弄得他好幾次欲死欲活。可惜她后來嫁給了楊瘸子。
后來馬支書成了支書,成了家,生了崽,父母也去了。但是他心里總擱著一個人。做事累了,一歇下來就想起那個人,又不能說,自己慢慢去消化。真煩人哪!有一次他去田里挖水,在棉花地里碰見了楊瘸子老婆。楊瘸子老婆正在為棉花打頂心。馬支書一時沖動,抱著她在棉花地里做了起來。楊瘸子老婆半推半就,滿臉通紅地躺在棉秸下,綠陰陰的棉花葉遮掩著她,像一朵怒放的棉花,全身發(fā)出清純的芳香,她很少害羞,但這一次是馬支書主動,她被動,馬支書讓她很滿足,完了,她光溜溜地將乳房靠在馬支書胸上,緊緊地蹭著馬支書,示意再來。但是馬支書精力有限,吐了一口氣說,不行了。馬支書心里在說,這感覺怎么沒有以前好呢。
馬支書剛從棉花地里鉆出來,遠遠地就看見楊瘸子一起一落地追過來罵:狗日的!狗日的!本來楊瘸子的腿是微瘸,左腳輕,右腳重,在氣急敗壞的時候就瘸得厲害。楊瘸子右腳彈跳著罵:搞我老婆,我日你娘咧。我咒你死兒子!咒你不得好死!
馬支書黑著臉不做聲,扛上鋤頭灰蒙蒙地跑了。后來他的大兒子果然被咒死了,他有次爬拖拉機回丈母娘家,沒抓穩(wěn),被拋下來,一頭磕在路邊的石塊上,腦漿隨著汩汩的鮮血淌了一地。馬支書最喜歡大兒子,頭腦活,做事賣力,更主要的是孝順,死像他。大兒子一死,他感覺自己一下子老了許多。
馬支書的眼淚流了出來,覺得對不起大兒子,想起和楊瘸子老婆的往事,又念叨起了她?,F(xiàn)在她走了,她今夜睡在金雞嶺上,應(yīng)該還睡得踏實吧。她睡在楊瘸子旁邊,應(yīng)該是踏實的。也不對,楊瘸子經(jīng)常和她吵架,兩人生前過得不安穩(wěn),死后在陰間里估計也是吵鬧不休。什么時候該我呢?死了兩次還沒有死掉。真的是不得好死,楊瘸子這回在墓里應(yīng)該是格格偷笑,他的咒應(yīng)驗了。馬支書既怕死又想利索一點。唉,人這一輩子就是惱人。
馬支書越想越煩躁,火氣噓噓地起床,摸到一雙硬膠涼鞋,那涼鞋已經(jīng)掉了鞋絆絆,前面也裂了縫,馬支書去年用燒紅的鐵鉗將它們燙在一起,又穿了一個夏天。馬支書口渴了,要去中屋舀杯水喝。揭了水缸蓋,咕了一口水,他聽到什么聲音,奇奇怪怪的。難道是賊牯子偷東西?他跟著這聲音走,上了樓梯,走到樓梯中間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老三和他老婆在做那事。兩人做得暢快,叫聲也暢快,沒有什么憋憋堵堵,像豬欄里的豬,餓了就叫,叫得一點也不含蓄。馬支書正要下樓,忽然聽到秋芬說,老三,那棺材都快干坼出裂縫了,要不要重刷一遍油漆。老三說,刷什么油漆?老頭子不是說快要死了嗎。秋芬說,天天早上喊就要死了就要死了,喊了大半年還不是活著。老三說,快了。秋芬說,快你媽!我聽煩了。好像屋里天天都在死人。老三發(fā)火了:人都是長命冊上記好了的。又不是你和我能做主!你難道想害我老子。秋芬不言語,側(cè)了身子。馬支書想象得出她背著身子不理老三了。果然,老三用手掰她身子和氣地說,算了,我們再來。秋芬說,把手放開。老三的手在秋芬胸脯上撫弄,秋芬將他的手甩開了。老三說,別這樣嘛。老人家能活著就是福了。秋芬說,狗屁。死了兩次,躺進了棺材里又緩過來,這不是害我們嗎。要么不要死,要么死干凈。
馬支書氣得手打哆嗦,想沖上去罵他們幾句。但他忍了忍,輕手輕腳地下樓,回到自己的床上。馬支書氣來氣去,想通了。
第二天早上,老三期待著父親的叫喊:
老三,我就要死了。
老三會回他:天天不都在死嘛。
父親說:我真的要死了。
好。棺材早就準備好了。
但是這一天馬支書再也沒有叫了。他硬挺在床上,鼻孔里也沒有那縷濁氣。穿堂風(fēng)再也穿不透他的身體,他像一塊石膏躺在那里。屋頂上漏下來的那根光柱打在他的床頭,他的身體像一面鏡子,臉頰被光暈打亮,又反射到蚊帳頂部。
老三木然看著馬支書,內(nèi)心感覺復(fù)雜,不知是悲是喜還是悲喜交集。
秋芬雖然是第三次看見這個死亡,卻顯得比前兩次要恐懼得多。她似乎看到了鬼,看到了自己的魂被勾走了。
好了,一切該完了。喇叭吹起來,卡鈸打起來,放銃的人朝天舉起火銃,轟!轟轟!一縷硫磺煙在天上飄著,隨著白云走了。光光捧著馬支書的遺照,左看看右瞧瞧,好奇地笑了。老三臉上掛著淚痕,秋芬用孝布抹了抹眼角。她嫌送行的隊伍走得慢。但是沒有完。在上金雞嶺的路上,抬棺的馬老才似乎又聽到了一聲嘆氣,仿佛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怪了,是誰在嘆氣?馬老才懷疑自己是不是年紀大了,耳朵不靈了。但是——他看到和他并行抬棺的老唐也變了臉色。馬老才使勁撐在地上的腿倏地麻了。馬支書在棺木里閉著眼睛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