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柏昌
故鄉(xiāng),有一條小溪。
溪水是山泉匯成的,很清亮,如同一條潔白的帶子,系扎在故鄉(xiāng)的山腳,隨著山巒的起伏連綿蜿蜒著、飄拂著、舒展著,無拘無束,隨性而率真。
溪水靜靜地流,闐然無聲。有時,你會覺得她像一個恬睡的女人,慵懶地匍匐著,盡情享受山風的戲弄、陽光的撫摸……
當她捆扎在山澗里的時候,會湍急、跳躍,會有跌下懸崖的奔放,會有一瀉千里的激情?;蚣ぴ街铺祗@,或潺緩著絲竹淙淙,絢爛四射的水霧里涌疊著生命的歌聲……
一旦步入故鄉(xiāng)的小溪,那些曾經(jīng)的掙扎、呼叫、嘶鳴,仿佛都彌漫在那柔軟的沙灘里了,或者隱匿到蓬郁的護河林叢里了,溪流回歸寧靜……
有時,我覺得小溪是故鄉(xiāng)的一個寓言,關于我那終年匍匐在土地上的鄉(xiāng)親,關于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的生命……
小溪終年有水在流。
春秋天,溪流瘦細了,緊緊偎依著堤岸。堤岸上的柳、槐、楊、皂角的影子把溪水染綠了。靜靜的水面如同一面鏡子,女人們會在溪水里洗頭發(fā),對著鏡子梳妝。溪水里那綠油油的青苔,像女人的頭發(fā)一樣披散著纏綿的柔情……小白鰱偶爾會跳出水面,綻開一朵很漂亮的水花。
冬天里,溪水結(jié)冰了。冰面下,偶爾會發(fā)出隱約喑啞的叮咚聲。
只有在夏天,山洪暴發(fā)的季節(jié),小溪才會換了另一個模樣,憤怒地吼叫幾次。河水渾濁著泥土的顏色,河面上漂浮著馬尾松的枝椏、南瓜、地瓜秧子……不過,只消兩三日,那水便退去了,小河又恢復了先前的寧靜……
溪水流動著我童年的歡樂。夏日里,在溪水里游泳、摸魚。冬天,在冰面上抽螺陀。春秋天,在沙灘上放飛小鳥。那時,每個故鄉(xiāng)的孩子幾乎都養(yǎng)過麻雀或燕子。
溪水甘甜。只要在溪邊的沙灘上挖一個坑,水就會滲過來,稍稍沉淀一會兒,會便清亮了,用手捧著喝或者俯下頭去,都行的。甘甜的水,養(yǎng)育了一方水靈靈的人。
喝過溪水的人,是否都有一顆清亮的心靈?
每每看到都市里的孩子走在同樣的柏油路上,走在同樣的灰色森林里的時候,我常常會有一種憂慮,他們的童年記憶是什么呢。
我女兒小的時候,我?guī)齻兓剡^故鄉(xiāng),想讓她們走走我童年的小溪,感受一下溪水的寧靜與清亮。只是溪水也斷流了,小溪已經(jīng)滿目瘡痍了,挖沙人已經(jīng)把河道變成一個個巨大的坑……
我知道,那斷掉的不僅僅是溪水,而是故鄉(xiāng)人世世代代的靈性與本真……
家屋后,有一棵槐。
那槐罩在柳樹那碩大的陰涼里,顯得很拘束,總也長不大似的。許多年了,那干依舊瘦瘦細細的,蓬松的冠少了幾分濃郁。
不過,暮春時節(jié),槐照例會開花,花事也不繁盛。疏落的花,一串一串的,搖曳著清涼的芬芳,散漫在空氣里。偶爾,也會飄進家屋里。
大姐聞到了,就會提醒父親:場院該拾掇了。
槐花開在麥熟前。
大姐很漂亮。漂亮的大姐額頭隱約著一片疤痕。母親說,那是她上樹摘槐花,餓暈了,摔下來時落下的。
槐花是可以吃的。記得的,我也吃過槐花。生吃,有一種清涼的甜。母親會把洗過的槐花放在玉米面盆里攪動后,再放到蓖子上蒸熟。一家人會圍著一大海碗槐花吃,當干糧。據(jù)說,槐花只能少吃,吃多了也會中毒的。
家鄉(xiāng)小河邊的護河林里,生著許許多多的槐。槐的干,是派不上多大用場的。造屋時,既不能做梁,也不好做檁。惟一的用處,是做扁擔;疤結(jié)多,柔韌。鄉(xiāng)下的扁擔,大都是槐木做的。
家鄉(xiāng)人都不看好槐樹,極少有人栽種。槐的家族卻依舊興盛。每當深秋時節(jié),槐的豆莢會隨風飄落。來年的春雨后,便會有一棵棵小樹苗翠生生地冒出來,淡綠色的葉片,很好看。我小的時候,春天里,也經(jīng)常會學著大姐,找尋一些杏或桃或李的樹苗,小心翼翼地挖出來,移栽到庭院里,卻極少成活。小槐苗,是沒有人在意的。它的生、長,都是無聲無息的。只有在那槐花飄香的時節(jié),人們才會看到:噢——又有一棵槐樹開花了。
在北方,幾乎無處不槐?;钡纳婺芰︻B強極了。我在去延安的時候,一個延安大學教授告訴我們,槐是黃土高原綠化的主要樹種。去的時候,我所在的小城,槐花的花期已經(jīng)過去了。延安的槐花則蓓蕾初綻。
不知為什么,槐花會成為我生命的一種神秘的符號。先前,我還在認真地弄文學的時候,每年槐花開放的時候,我的桌上總會有一瓶槐花。每兩天更換一次?;被乔鍥龅姆曳己孟駮ぐl(fā)我的靈感。每每槐花季,我都會有一個短暫的創(chuàng)作興盛期,寫許多字。
是因為童年的槐花記憶?那時,在槐花開放的時候,我們都會去護河林子里拾柴拔草,浸泡在綠色的花香里,吹著水靈靈的河風……
還是因為大姐額頭那塊與槐花有關的疤痕?
大姐長我二十歲。大姐很能干,粗活細活,都來得。務莊稼,是好手。繡花,也是村里最漂亮的。她二十七歲才出嫁,一直幫助父親支撐著這個家。
我十三歲時,剛剛讀初中,父親便病逝了。在此后漫長的求學歲月里,大姐一直向我伸著自己的臂膀。
記得的,我讀高中的一個夏天,大姐患了大腦炎,住進了縣城的醫(yī)院。我聽說后去看她,找遍了醫(yī)院都沒有看到。我哭了。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天空塌陷了。其實,大姐已經(jīng)出院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病,家里有四個沒有成年的孩子,還有許許多多她惦記著的親人。
其實,大姐有病。她從來不說,撐著。自己還曾經(jīng)去過一個有名的算命的瞎子那兒。瞎子說,她的壽,只有47歲。她信了,信命。
她真的在47歲那年離去了。離去之前,她依然拒絕看病。當她住進醫(yī)院的時候,輸液的針頭已經(jīng)扎不進她的血管了。而她住院前的那個下午,還在為姐夫的一個同事做棉衣……
大姐的生命,從來就不屬于自己!
此刻,我在思念大姐的時候,覺得她那額頭隱約著的疤痕,仿佛變成了一朵清香潔白的槐花……
我不喜歡放爆竹,卻喜歡聞那“幽微的火藥香”。
“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fā)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jīng)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p>
許多許多年過去了,魯迅先生《祝福》里這段極富質(zhì)感的文字,始終留存在記憶里。
那香,是年的滋味。
故鄉(xiāng)的年味,始終幽微在我記憶的溪流里。
記得的,每年的新年,父親都會買爆竹。有圓粗的炮、細長的“二踢腳”,還有一掛最小的竹節(jié)鞭?!芭凇焙汀岸吣_”,是給三哥的。竹節(jié)鞭歸我。鞭炮買回來后,總是放在家里土坑的炕頭,防潮。
除夕夜,當那長長的家譜圖畫掛在堂屋墻壁上的時候,年就來了。家譜的最上面,畫的是兩個慈眉善目的老爺爺、老奶奶,那是家族的祖宗。下面,則依次寫著已經(jīng)故去的先人的名字。一律男左女右。女人都是沒有名字的,一般用“孫某氏”代之?!澳场笔悄锛业男铡D腥嗣种虚g的那個字,是輩分。我已經(jīng)忘卻了家族的許多輩分,只記得“長、吉、本、支、百、世、乘”。輩分的字,也是有學問的先人定的,很吉利。如“本支百世”什么的,企求族姓興旺,子子孫孫無窮匱也。逝去的先人的名字后面,還有許多空著的格子,靜靜地等候著我們這些后來者。家譜的最下面,是兩個穿著馬蹄袖衣服的男孩,在那兒點燃爆竹……
家譜前祭祀著香爐、兩枝巨大的燭臺、兩簇饅頭、四碗菜、四盅酒。堂屋里氤氳著年的香。整個除夕的下午,母親一直站在灶前烹炸著各式各樣的食品,有全素的菜丸子、魚丸子、里脊,還有什么也不放的“面魚”。油的香、蠟燭與香的焚燃的香,還有爆竹的香,混雜著紛紛揚揚的年的氣味在村落里彌漫。
記憶里,活了九十六歲的祖母,一直很在乎年。大年夜,祖母總是囑咐父親、哥哥,別忘了起早,搶年!
祖母說,誰家搶了年,來年的日子就紅火、興旺。
搶到年的標志,就是放爆竹。誰家的爆竹最先響亮起來,年就握在手心里了。小時候,因了祖母的疼愛,總想完成她老人家的殷殷囑托。年年都決心守夜到天明,年年都禁不住困意的引誘。
年的爆竹總是花落別家。
祖母最不寬容的是花落鄰家。
東鄰是我的一個遠房三叔。三叔是生產(chǎn)隊里的保管員,日子過得紅火、滋潤。當許多人家吃糠咽菜的時候,三叔家還能吃上焦黃焦黃的玉米餅子。
除夕夜,我的一個本家堂哥會來找我:
“你還有小鞭嗎?”
堂哥知道,我不愿放,喜歡聞。他就點燃一個個小鞭,拋過我家的東墻。小鞭便扯著一條爍爍閃閃的幽香的線,在三叔的院落上空,很清脆地響出了一簇光亮。他家的那條大黃狗便吠聲昂揚起來。
有一次,小鞭在墻頭上炸開了,墻頭的枯草也隨著冒出了火星。
那時,祖母會瞇著眼笑:讓你搶!
或許,搶年只是祖母的一個童話。而那幽微的火藥香,卻是真實的。一直真實在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