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云田
仇 殺
靳云田
房山頭起了霍霍聲。
磨石上,獨射去一縷隱著殺氣的寒光。山塢里暮色正染將下來,鄰家又隔得遠,不怕誰看到。那聲音又狠又重,像打夯。
媽在晚炊里被這響聲牽來。刀光晃著她滿眼的驚疑:“寶德子,過年還早著,你咋磨它……”
磨刀聲猛地顫跳了一下。
寶德子眨著獨眼應(yīng)聲說:“去年用完也沒磨,再不磨磨,殺豬時刀刃怕要銹得掉渣兒呢。”磨石上依舊一聲追著一聲地響。
一個激靈打上媽的身,便去奪那刀。
媽,你想哪去了?刀被寶德子攥得生緊。
那確是一柄專事殺豬的刀。刀柄裹纏的藍色塑料帶兒上,深嵌著一道道指肚的凹痕。尖長的刀鋒,令人想到豬被血刃的一剎那而陡生膽寒。媽掰著兒子的手就不松,刀子終于不甘地落到她的手里。她在一迭聲的叮囑后,躲著兒子,把刀藏在了自己覺著穩(wěn)實的地方。
夜,攜了乍起的秋涼蹣跚著往深里走。村子沉寂了,唯聽得犬吠還在忠誠地護守著溝溝岔岔里散落的人家,那聲音在黑暗里悠遠地透些蒼涼意味兒。
西屋,寶德子媽一個盹兒醒來了。尖了耳朵隔著門縫聽聽,忽然就穿過灶間向兒子的東屋奔去。燈,是空亮著了;又越過東屋,撳亮連通的偏廈子里的燈,仍不見人影。而院子里、院外旁兒子愛去的那片銀杏樹林里也沒有。更讓她驚聲叫起來的,是自己偷塞在苞米倉子底層的那刀子也不見了。
一勾鐮月從薄云里透射出極淡的光暈,映出寶德子媽朝對面山塢惶遽奔去的身影。真是老了,她恨著自己偏偏這個時候打盹兒,想是假裝看電視,聽著東屋里的動靜要緊,咋就能迷糊過去???
驀然,奔出家門還沒多遠呢,她的眼珠倒被路旁的什么一骨碌拽了去。那里朦朧著一抹抹墳丘的幽影,有斷續(xù)的語音夾雜在撲面的清風(fēng)里低低地傳來:“……爸……兒不敢忘……今晚兒……”
雖然,她是那么警覺兒子今晚兒要去干什么事,而此刻這話聽來仍不啻驚雷一聲炸在耳根上,駭?shù)盟D(zhuǎn)身向那幽影奔去。忽又將步子放緩放輕,漸漸靠近才又輕又急地喚一聲兒子的名字。正矮在墳丘前的黑影還是被一驚,立刻高了起來。
媽上前攥住的兒子的手,摸,一一空著。便再往他身上搜摸去,低聲卻不容違抗地說:“快給媽?!?/p>
我身上有什么?兒子很快就自如地應(yīng)對著。該搜摸的地方都搜摸到了,果然什么也不見。媽又在墳頭和周圍摸摸,也是。許是自己剛才在家著慌得找差了地方吧,媽只好無聲地拽著兒子朝家走。
寶德子的腳倒像打了鐵箍兒挪不得:“媽,俺爸活著就愛跟我嘮嘮嗑兒,往年上墳我都跟他嘮嘮呢;今年清明、鬼節(jié),我都沒回來上墳,你先回吧,我就陪俺爸嘮一小會兒哩……”
媽心頭懸著呢,全身的力氣都在手上更慌更狠地推著、拽著,哪怕這比自己大出一圈兒、猛上一頭多的兒子是頭犟牛。寶德子終于嘆了,臨去回頭望一眼,爸的眼睛在塋門前默默看著自己呢。
夜,悄無聲息走到了深處。秋涼的覺金貴,狗們在這時候也貪起溫暖的夢鄉(xiāng)。
東屋,那一縷獨光還在黑暗里閃著。白天,他寶德子是在城里蓋樓的工地上,聽村里人帶去一個消息:紅花回來了,后天一早,還要搭來時的便車回去。他心里火燎般急不可耐地去告假,工頭不允,就一口辭了活兒,搭上通往家鄉(xiāng)的最末一趟小客,下車后鉆進遮眼的莊稼地悄然潛回家門?!肮さ厣匣顑核闪耍尨蠡镙喼獌商臁?,媽對他的話先就信以為真呢。
西屋里起了窸窣的響動,他情知媽今夜也難以入眠。從爸的墳前回來,媽又去苞米倉子找刀無著,便再三逼他拿出來。他硬賴媽記差了地方。媽被爸的死刺激壞了腦子,就有點“二糊”起來,又在苞米倉子的別處翻找不到,對他的監(jiān)視便一時一刻不肯放松。他狠狠責(zé)怨起自己,在爸的墳前怎么就不知不覺吐嚕出聲來了呢?
夜越是深,靜,紅花的影子越是在他眼前趕也趕不走。今夜,她就睡在一眼望得見的對面山塢里,讓他的睡意不知躲去了哪里。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此時也硬是躍然眼前。
時光倒回九歲那年,寶德子與村里的小伙伴玩著“跳猴筋兒”的游戲?!昂锝顑骸崩p結(jié)成了疙瘩咋也解不開,紅花跑家里拿來錐子挑。猛一下,高高挑起的錐尖不偏不倚扎在了正撅著屁股看的寶德子左眼上。雖經(jīng)城里的大醫(yī)院治了個把月,被扎得流出白湯兒的眼睛還是沒能保住。視力完全喪失了的眼球還一天天地萎縮得有些凹了進去,相比那只誰看了也不會不覺著秀氣的右眼,令寶德子再沒照過鏡子。
將來好模好樣的姑娘,哪個會下嫁個缺了只眼的人?寶德子爸把這后果的嚴(yán)重性亮在了紅花爸的面前。紅花爸心就明白了,也是擔(dān)心那筆叫他砸鍋賣鐵也難掏出的醫(yī)藥費落到自家頭上,就滿口應(yīng)承紅花大了就是寶德子的人。怕對方信不過,還起咒說,人字脖上兩道杠兒是個天,我說話不算數(shù)就天打五雷轟。自得了這個話,寶德子爸就拿紅花家當(dāng)了親家,不用說那筆讓一般人家很難招架的醫(yī)藥費不叫親家沾一點邊兒,他還顧惜紅花爸是個病秧子,逢年遇節(jié),或親家日子有拉不開栓的時候,便將靠養(yǎng)奶羊掙下的錢一回回送上門去,心不打顫。
轉(zhuǎn)眼寶德子躥成個嫩小伙兒了,他明白那只眼睛對自己的終身大事意味著什么,更是把心扒出來,早早成了紅花家的大半個兒。一春春一秋秋,紅花家地里的活兒,沒哪樣不是寶德子在那挑大梁。一看到紅花那水秀的鵝蛋臉兒,他滾在肌肉疙瘩里的勁兒咋使也使不完。紅花呢,也許是青梅竹馬的情份在心里遠勝了一只眼睛吧,她對這門由爸做主的親事不見絲毫反對,有一天,還那么動情地接受了寶德子送的、在他眼里可以算作定情物的一條桃紅色的紗巾。可人心難測,哪知這一天會來得那么突然……
“吱咯”一聲,寶德子眼前的畫面戛然消失在極輕的開門聲里,只見門開處探著媽的頭。他便起了一聲聲鼾,門就更輕地關(guān)上了。這一驚動,讓他的思緒雖然再沒往痛苦的深處里走,而蟄伏已久的仇恨卻像團火炭又滋滋地灸灼著他的心頭。他記起自己一回來就聽媽說,村東頭的老王家明天晌午擺上梁的喜慶酒席……這豈非天賜的良機,他轉(zhuǎn)而又興奮地在心里暗暗謀劃起來。
在媽的監(jiān)視下好歹瞇了一小覺醒來時,雞唱里天色大亮了。西屋靜靜的,慣于早起的媽熬了一夜的困倦,此時像睡去了。
起床來到院外的銀杏林里,寶德子急急扯出一線潴留一夜的穢水。寒露已差不了幾天,這時節(jié)山里的早晨是水氣愈重,凌而為露的時候,飽飽的露珠在濕漉漉的葉片上滾動,空氣里懸浮起帶著一縷涼意的潮潤。從打著露水的樹干間,他居高臨下地向?qū)γ婢o勾著他的心那山塢里望去,目光在綠蔭里的紅花家屋脊上剛要逗留時,突然一個悸冷通體打出來,尿聲都噤了。
有喚紅花的聲音,從山塢淺處的鄰家豬圈旁隱隱地傳來:“哎喲紅花呀,一走就是兩年哪,打俺門口過,也不進個屋?”
寶德子急將驚眼尋去。一個水粉色的背影,向近旁被山體岔開的另個山塢里一閃便不見了,塢口處卻有答聲回蕩過來:“五嬸呀,俺先去看看二牛叔,回頭就來……”
這是自己曾多么迷戀而又久違了的嗓音。此刻,它卻像野蜂的叫聲嗡嗡地刺疼了寶德子的耳鼓。緊隨的是心上那團火炭又“呼”地灸灼起來,剎那之間炙烤得他周身顫栗,腦瓜漲得斗大,老天爺,你真的開了眼,把這耍俺、害俺的家伙送到眼前來了……瞅瞅西屋還靜著,他便迅疾地從屋后沒人注意的僻徑繞去了爸的墳旁。昨晚,那把刀是藏在了這兒沒膝的草窠里,才躲過媽的眼。取了刀子,遂把夜里已覺圓滿的一項謀劃丟在腦后,又順原路朝那水粉色背影消失的方向追攆過去。
那緊鄰的山塢幽深細長,人家一戶戶排著,屋前那條唯一的小路便踏不得。他貓進蒿草又高又密的塢側(cè)抄著近路,直追到將近二牛叔家院子時,狗咬起來,眼瞅那團水粉色閃進了屋去。
這村落里家家屋舍都開有后門,通向一畦畦菜蔬和高高的草垛。二牛叔家的菜園緊靠突兀的山崖,崖間橫斜著滿眼葳蕤的栗子樹。此刻,那后門向外大敞著,寶德子躲著前院拴著的狗,攀上比人高的石籬無聲地落進后院一閃,就藏到了門后。
二牛叔家孤在這山塢的最深處,與鄰家不聞聲息,下起手來極是有利。臉盤絲毫不缺農(nóng)家小伙憨厚氣的寶德子,此刻操刀在手,腮上咬肌蠕蠕地動,五官不覺凜出了股生死不懼的強悍。伴著熱血一股股直如翻滾的浪潮在體內(nèi)的涌漲,他清楚地聽到耳鼓里傳來咚,咚,咚,活像工地上打樁那樣轟響的激烈心跳聲。就在屏住呼吸伺機下手的這一刻,半開的窗里傳來二牛叔驚詫的話語聲:“紅花,你怎么還能、能回來……”
這一問,讓寶德子猛然想起村里記恨紅花家的,除了自己家,就數(shù)這個二牛叔了,紅花為何一早要來他家呢?
好奇心強遏住馬上動手的欲望,他又悄聲潛至窗前細聽。沒有風(fēng),狗無覺察仍默著。紅花的聲音斷續(xù)地傳來:“二牛叔,我就是走到天邊去,也扔不下你這個門……”
“唉唉……”二牛叔忽然嘆著,那聲音里沁滿著一場磨難后難以言說的感慨。從發(fā)生了與寶德子家類似的那一幕后,鰥居的二牛叔的肩背上,一下就弓出股老天拔地的衰弱氣息。
“二牛叔,俺爸借你的這筆錢,今兒個我替他……”
屋里的聲音,突然就到了令寶德子最敏感的事情上,他的耳朵眼里張著緊繃的神經(jīng)。
“哎呀呀,紅花……這三千元,我早就想都不想了……”
“二牛叔,這是你一把把草喂羊,五更天一瓶瓶奶送到城里的人家掙下的養(yǎng)老錢,錢上帶著你的汗珠和血絲哪。我今年好歹開上個小店,攢夠你的,就……”
寶德子忽覺心跳有些異樣起來,耳朵里就再裝不進屋里的聲音了;更讓他始料不及的是,攥刀的手居然有了一下兩下微微的抖顫……突地,他將那銳器往腰間一藏,貓一樣溜去了。
將近晌午時分,自家屋子里空蕩蕩只剩了寶德子一人。
村東頭上梁的老王家晌午宴請的親鄰中,也有寶德子媽一個。早該吃晌了,寶德子還橫在炕上動也懶得動。媽走前已將現(xiàn)成的飯菜給他熥在鍋里,此刻一縷縷余香仍殷勤地從鍋縫里鉆來,卻誘不起他一點點食欲。在二牛叔家屋后,竊聽到的紅花的話令他霎那間怦然心動且生一絲惻隱,多少個晝夜里終于盼來了就要將仇恨付之一刃,卻在這一刻下不得手去了——
也是個秋天。媽到別的村給姐侍候月子去了。寶德子跟爸、還有結(jié)伴去外地買奶羊的二牛叔一回村,就聽臨時請來給自家看門的那位鄰居說,紅花一家搬走了,是一輛大卡車?yán)撕图沂策h走了他鄉(xiāng)。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親去一看,果然,紅花家只剩了空蕩蕩已經(jīng)易主的老屋。寶德子立那兒傻了,傻得久久一聲不出。女大十八變,這兩三年身子漸漸成熟起來的紅花,越發(fā)出落得十里八村難得有人比過的俊秀,每逢集日她一張臉不知落上過多少男人貪戀的目光。而他從紅花漸漸極少正眼看一下自己的目光中,隱隱感覺到了什么。因此,只要不出村去,他就天天不肯離開紅花,以防她作移情別戀之想。而眼前突發(fā)的事情,真?zhèn)€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二牛叔則抱著頭蹲了嗚咽起來:“我那血汗錢哪……”寶德子爸兀自大喊一聲:“天打……”“五雷轟”三個字還沒出得口來,就捂著胸口倒下去,送到鄉(xiāng)醫(yī)院人就沒救了,大夫說是氣火攻心猝發(fā)“心?!薄屭s來哭得背過了氣去。從爸閉上眼的那一刻起,寶德子心里就暗暗發(fā)了一個誓。捱到爸的喪事料理完就哄媽說自己去城里辦事,卻坐上北去的火車找紅花去了,一柄纏著藍色塑料帶兒的殺豬刀裹在懷里。可他只聽說紅花家投的是黑龍江省嫩江縣她爸的朋友家,具體小地名誰也不知。他在那方圓百十里望風(fēng)捕影地打聽了幾個晝夜,最后還是滿懷失望地回家來了。
爸沒了,自己如今正是找對象的黃金年紀(jì),遠近愛保媒的人卻連眼皮都不夾自己,村里村外略有點姿色的姑娘一見他那只眼,都能躲多遠躲多遠。偷偷絕情而去的紅花,留給自己的是爸的死,是自己一輩子吞也吞不盡的苦水,咽也咽不下的這口氣。從此,他像變了一個人,即便進了城打工也整天很少說上幾句話。那個誓,他深深埋藏在了心底……
不滅紅花誓不為人,這忍了幾百個日日夜夜的誓言,此刻又在寶德子的心里勢不可擋地洶涌起來。他躺不住了,像只囚在籠子里的豹子滿屋里焦躁地轉(zhuǎn)著,昨夜孕育成熟的、今早因了紅花的突然出現(xiàn)而擱置腦后的那項謀劃,又原封不動地閃回腦子里來了。他看看表,是時候了,遂趕緊找出藏了的刀子奔出屋,躥著高高的苞米地趕向一個去處。
這里是村南頭的一個岔道口,臥在寶德子家山塢和紅花家老屋所在山塢的中間。岔道口旁邊,兀聳著個怪石吊懸的小山包。山腳的一蓬蓬深草里,寶德子透過縫隙向通往村里唯一的小道窺探著。
那上梁的老王家是紅花的舅舅,紅花又兼遠客,中午去那里坐席不會沒有她。寶德子也是聽那個去城里的村里人說,紅花回來仍寄宿在被表姐買去的老屋里。只待王家酒席散去,這里是紅花回老屋的必經(jīng)之路。
直望得脖筋都疼了,寶德子的獨眼終于瞪大起來。遠遠的,一個人影漸漸地清晰起來,卻是媽。瞅著從爸死后媽很快熬成的一頭白發(fā),他心里忽然泛起從沒有過的滋味兒。就在兒子的眼皮下,媽什么都不覺地走過去了。
伴著似有若無的女人的話音,從那小道方向再次出現(xiàn)模糊的人影,向這里走來的是兩個女人,一個衣服正是水粉色的,漸漸閃出一張熟悉的鵝蛋臉,眼睛也隱隱看出是一雙那么好看的鳳眼。與早先不同的則是,一頭黑瀑布的長發(fā)此刻好像涌著波浪緊貼著面頰,似在向他表明她別后的身份。正應(yīng)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寶德子哪里還顧得細看,一個“殺”字活鮮鮮地直蹦,讓她走近點兒,再走近一點兒!
可并沒按他的預(yù)想,兩個女人就在近旁突然向右拐去。那里有一條由遠而來的涓涓山溪,對岸,有人在河邊一面洗著衣服,一面不時抬頭往這岸望來。寶德子在小山包下的草叢里只移上幾步,小河這岸的景色就跳進了眼簾。紅花來到了岸邊上,眼神戀戀地像粘在一處處景物上:
近岸,一棵棵古槐姿影婆娑,一只花喜鵲落上高高的枝椏,脖頸一伸一伸喂那巢里的雛兒;遠處,茂盛的蘆葦在淺灘上輕輕搖曳,風(fēng)吹來一點一點雪白的花絮深情地親吻著河面;誰家的一群白鵝在水上撥著清波覓食,偶或拍翅歡快地“嘎嘎”叫起,成了打破眼前這萬籟俱寂的唯一聲息……
紅花直凝望得出神。
“紅花,別傻站著,你不是做夢都夢見家鄉(xiāng)這條小河嗎?洗把臉吧……”
一直只盯著紅花一眼不離的寶德子這才注意到,說這話的女人正是紅花的表姐。紅花走近水邊,像個孩子般聽話地蹲下身去,掬一捧水緩緩到胸前了,卻不洗,只低下臉蛋慢慢偎在了上面,好一陣兒不見抬……
寶德子心里不由被什么劃了一下。夏天里,兒時的他和紅花最迷戀這小河,一起網(wǎng)魚,一起洗澡,紅花被外村調(diào)皮的男孩用水潑哭了,他揮起拳頭為她打抱不平;紅花最喜歡喜鵲蛋,他赤膊爬上高高的古槐,掏來給樹下等著的紅花把玩……這里曾留給了自己多少回味不盡的甜蜜啊。
兩個女人又沿了彎彎的河邊向前走,寶德子便又在草叢里急切地繞著看去。陡然,又一絲不安襲上心頭。如果她倆踏上河上的小橋向右首的山塢里一折,就可以回到紅花那舊日的老屋了,幾戶鄰舍棋子一樣團團緊圍,是大礙于他寶德子的行動的。但這不安眨眼間就消失了,他看到她倆不僅沒有過橋的意思,反倒又貼著小山包的另一側(cè)繞向那岔道口,并向近旁的一處橢圓形的空地走去。
這空地是附近人家通用的打谷場。打谷場兩邊,是一畦畦算得寬闊的谷田。眼下,早灌滿了漿的谷穗在秋風(fēng)里沉甸甸地搖擺著,再不出十天半月,這橢圓形的場地上就會堆隆起一個個高高的谷垛來。
這時,紅花來到與這橢圓形場地一步之遙站住了。沉靜好一會兒就踏上前去,把目光低垂了,腳步在那兒輕輕地、慢慢地動著,那樣子既像怕踩疼了腳下的泥土,又像在尋找遺失的什么極珍貴的物件……
那是熱戀嗎?雖然,那時候他倆還沒到二十歲。地里的一天勞碌過后,月亮升起來,他倆爬到這打谷場越來越高而富有彈性的谷垛上,不必說那羞澀中淺嘗輒止卻令人消魂的溫存,寶德子的一串笛聲也在這谷垛上響起來。笛聲打動了河灘葦叢里的幽靜,引來一片歡快的蛙鳴。月亮又高又亮,也許月宮里也聽到了笛聲吧,那縹緲的神話里的形跡此刻更往人間探看。就是在這樣的夜晚,寶德子把自己新買來的那條桃紅色的紗巾,笨手笨腳地圍在了羞紅了臉的紅花頭上……
剛才河邊的情景,在寶德子的心上雖然只劃出一點點轉(zhuǎn)瞬即無的波痕,而眼前的打谷場上和浮現(xiàn)著谷垛上那一幅月夜的場景,卻是一層漣漪在他心里蕩起來。
“寶德子!寶德子——”
呼喚聲是從自家那面的山塢里飄過來的。柔弱里帶一點沙啞,那是寶德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此刻聲聲透出的急切和擔(dān)憂,讓他一驚。顯然,紅花和緊傍著的表姐也聽到了,雙雙一齊扭頭看去。喊聲在山塢里高大的樹影上沉沉浮浮,又向二牛叔家那面的山塢里響去。
不可再等了……被仇恨一刻不停地撕咬和激發(fā)著的血性,再也沉潛不住地從周身的血液里迸發(fā)了。寶德子像蜷伏爪牙忍受到了極限的獵犬就要向獵物撲去時,卻猛然聽到了那表姐“哎呀”一聲驚愣著說:“寶德子怎么回來了,晌午你跟他媽說話的時候,他媽不還說他在城里打工嗎?”
而還在朝寶德子媽呼喚方向呆望的紅花,這時激動地發(fā)出一個決絕的聲音:“姐,家里有孩子,你先回……”然后,轉(zhuǎn)身朝她家老屋相反的方向就走。
就見那表姐更是一臉的愕然,一把去抓住紅花的手:“紅花,你……”
被這姐倆兒意外的對話和舉動一阻身,寶德子那獨眼里猛增了亮澤盯在紅花的臉上,一絲疑惑也在亮澤里閃爍。紅花的嘴動了動,有風(fēng)一忽兒逆著吹,他沒有聽清她回答什么,只見到她臉上溢出副執(zhí)拗的神情掰開了表姐的手,又走。
頂著風(fēng),表姐的大嗓門在她的背后追著:“那年,你爸逼著你跟車走,最后你為啥點的頭,不就是為了他,躲開他那一只眼嗎?村里有人說,寶德子跑那么遠去找你,當(dāng)真找到誰知道他會干出什么事來。今個兒,你還要把自己送上門去?”
紅花停了腳步,回頭看著表姐,像有片刻的猶豫之后,風(fēng)又順著把她的一句話清楚地送到了寶德子的耳朵里,而且每個字音都咬得那么重:“我倆不成夫妻,就非得把刻在心上的東西都摳掉嗎?”
緊接這話音,從二牛叔家的塢口那兒再次傳來寶德子媽的呼喚,那急切和擔(dān)憂融進拉長了的聲調(diào)里。
聞聲,紅花又大了步子走去。
風(fēng)瞬間大了起來。路邊玉米地的葉子上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響,那是風(fēng)卷著沙塵打在了上面。紅花從衣領(lǐng)里扯出件什么來戴在了頭上。那圓圓的一團,于是染在老綠的山嵐和蒼黃田野間,在通向?qū)毜伦蛹疑綁]的彎彎小路上顫動著,秋涼里的村莊因了它如火的鮮亮而驟然溫暖、生動起來……
多么眼熟,那圓圓的一團是桃紅色的!
寶德子猛然驚呆,不覺刀在手上顫栗起來……
〔責(zé)任編輯 雁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