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踏上山陰道
中國古代的書法家,卓有成就傳諸后世者,除了張旭這樣極為特殊的個案,大多半在官人,半在文人。書法在古代不是一種職業(yè),而是一種愛好。讀書人手中的毛筆,就象現(xiàn)在學子手中的電腦鍵盤,是一種書寫的工具,首要的作用在于表達而非藝術。但毛筆與電腦畢竟不同。電腦借助科技而復雜、便捷,毛筆借助心靈而律動、飄忽。
忠學先生是官人出身,早期從事科研,中年后改為行政。從經歷上看,他似乎與書法無緣。因為到了現(xiàn)代,書法已成為一種職業(yè),幾乎與官人文人脫鉤了。盡管現(xiàn)在有所恢復,但更多的官人,仍無法對毛筆建立感情。忠學先生對書法的熱愛,可以追溯到童年。他與司馬遷是同鄉(xiāng)。那片三秦大地的黃土高坡,對于莊稼而言,是瘠地;對于文化,卻是一片難得的沃土。那里的人,無論是目不識丁的老農還是身居高位的領導,對文化都保有足夠的敬畏,對文化人更是尊重非常。這樣一種傳統(tǒng),對忠學先生的影響甚巨,這就是他喜歡書法并兼及其他藝術門類的原因。
他的字,早期周正謹嚴,這是童年臨帖的結果。一個人書法的根基,大抵應在十五歲前鑄就,所謂童子功是也。自青年而中年,忠學先生遠離了狼毫與羊毫,不是感情上起了變化,而是時代風氣的改變。五十多歲后,隨著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他對筆墨線條的追求不再被斥為不合時宜,他的少年時代的愛好才又重新萌動。
細觀他的書法作品,大致可分為兩部份,一是童年臨貼而產生的字幅,一撇一捺,謀篇布局,皆有來歷;二是晚年求變而開創(chuàng)的作品,貌如枯樹,線條如蚓,大有古意。
竊以為,忠學先生書法的這兩個階段,前者情理兼容,理勝于情;后者興趣并荗,趣在興先。后階段的字從美學上以四字概括,可稱抱殘守拙。
從行政的角度論,抱殘守拙肯定是平庸的官員,可能會遭百姓的恥笑。但是,從書法的角度來看,抱殘守拙應是難得的境界。
日本的書法家,并不欣賞盡善盡美。一幅字中,故意留下數(shù)處敗筆,大有“無敗不成書”的追求。粗略觀之,會覺得有些可笑,哪有真正的藝術品會留下瑕疵的?但仔細一想,還是大有道理。古人云“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們所景仰的歷史上的那些英雄人物,有誰是十全十美呢?到了一點毛病都沒有的地步,琉璃球兒似的,肯定沒有人喜歡,是真君子首先必有真性情。有了真性情,焉能沒有毛???有了毛病,就等于書法中有了敗筆。這個敗筆,就是殘,就是可愛之處。
說了殘,再說拙。
從字面上理解,拙就是不美麗、呆板。時下有一種書風,就是以丑為美。故意把線條弄得歪七豎八,字寫得歪瓜裂棗。時人以拙譽之,大謬矣。凡書法能稱拙者,必定是既讓人從中看不到煙火氣,又讓人感到內斂的滄桑感。所謂拙,是既不見甜膩的館閣,亦不見粗俗的頭巾;處廟堂而不見橫霸,處江湖而不見草莽。此是上乘功夫,不面壁十年,焉能獲得?
忠學先生的可貴之處,就在于悟到了書法的真境界,把“抱殘守拙”四字奉為書道的圭臬。不是說他已步入化境,至少,他已踏上了山陰道,于叢柯交復、鶯啼燕囀的書法江南,從容體會藝術的真諦。
2007年9月29日于梨園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