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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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德朝
這幾天董娟老是走神,腦子里總冒出一些與生活毫不相干的場景,比如藍(lán)天不再藍(lán)了,綠油油的一大片;一只蒼鷹瘋狂追殺奔逃的雛兔;高山下決斗的雄性盤羊;峽谷里靈異頻閃,一枚紅色的帳篷燈光昏暗,男人的汗味、女人的呻吟順著光亮一絲不掛地爬出來……好好的世界,在她腦子里整個被顛覆了。
晚上做菜時,一不小心把食指尖切下一小塊肉來,她捏著竄血的手指跑進臥室,血順著她潔白的胳膊鮮紅地滑下來,砸在潔白的瓷磚地板上。她用小指勾開床頭柜的抽屜翻找創(chuàng)可貼,找不到,往日不用它的時候,一拉抽屜就能看到,那么礙眼晦氣的小東西總在眼前晃來晃去,此時,怎么也找不到了,傷口鉆心地疼,血流得叫人心更疼。她索性走到衛(wèi)生間里撕下一塊手紙,裹在了手指上。
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味道呢?董娟舉著手指想著,血從紙里滲出來,又滴到地板,雪白的瓷磚被一滴鮮紅襯得暗然失色。低頭一看,房間里盛開了一溜玫瑰花。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味道呢?這句話總是在她一不留神時就鉆進了腦海,這兩天,這個空洞的、酸溜溜的話題總是不約而至,難道,我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又開始像年輕時那樣思考人生了?
如果這要是在結(jié)婚以前,不管她想什么,總要為自己倒上一小杯葡萄酒,拉一首抒情曲,她曾是市里的一個大提琴手,或者出門漫步,樹陰下任憑思絮當(dāng)空飛舞,她會無意間揪下樹上的一片葉子,細(xì)細(xì)端詳上面的紋路,照葉子紋路的方向,尋找人生軌跡,那是充滿著一種多么逍遙的浪漫呀。
此時此刻,她的手指一跳一跳地疼痛,血從紙上不停地往外滲,簡直都有了洶涌澎湃的氣勢,不行,還得找創(chuàng)可貼,再找不著,她就打算出門上小區(qū)保健站了,她把抽屜整個拉出來,把里邊所有的東西嘩啦一下全都倒在了床上,創(chuàng)可貼到底讓她找到了,它可憐地縮成一團,在廢鑰匙小藥瓶手機殼彩筆電器說明書避孕套等一大堆雜亂無章的廢墟里,一副苦苦等待的樣子。
董娟無心再做飯了,她要在丈夫面前撂一次挑子,她回到臥室,坐到床上,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味道呢?這句話又跳了進來。一抬頭,穿衣鏡里,一個膚色暗淡的女人正盯著她看,神情疲憊怨氣十足,無論表情,還是年紀(jì),那面鏡子里的她都像一個中年女人的樣子,可笑的是額頭上還起了兩顆紅痘,莫名其妙。穿衣鏡直對著雙人床,這還是他們年輕時,丈夫刻意要這樣安置的,他說這樣能夠提高性生活的質(zhì)量,她不置可否,鏡子就那樣面對著一對整夜忙個不停的人十年有余,現(xiàn)在想來,糾纏在鏡子里的男女真有點恬不知恥,可是丈夫卻津津樂道?,F(xiàn)在,他們一個月都做不了一回,往往還都是她主動。
窗外有兩枚黃葉停留在窗臺上,它們是慢悠悠地飄下來的,還沒等她走過去,它們又都飛走了。連想看一看葉子的紋路的機會都不給她了。
秋天要來了,又一年過去了。此時,她很想找人嘮叨,發(fā)一通牢騷,有時她會打電話給同學(xué)郝英,兩人一起發(fā)牢騷,所謂牢騷,無非是自己的男人越來越胖,開著電視睡覺,電視一關(guān)反倒醒了,不睡了,到你想睡覺的時候他又開始折騰你,折騰到你興奮起來想要的時候,他反倒不行了等等。每次都是她說,郝英聽,隨聲附和著。你瞧我老公胖的,坐著吃飯的時候把肚子放到桌子上,酒杯放到肚子上……郝英哈哈哈。
董娟拿起電話想打給郝英,她想對她說,她今天要罷工一天,讓老公喝西北風(fēng)去……號碼按了一半她又把電話放下了,細(xì)一想,跟下級向上級匯報工作似的,家里的事憑什么總是要對外人說呢,死沒出息。她還發(fā)現(xiàn),郝英總是聽她說,她自己卻很少說自家里事情,從來都是聽,聽了笑,笑了又聽。人家的事郝英聽著快樂死了。她自己呢?整個兒一個傻冒。
放了電話,她又不知道要干什么了,她意識到,從今往后是不是就要在抱怨中度過了?對男人的抱怨再加上對命運的感嘆,難道正是年過四十的主婦們將要變成老太婆的最后一步嗎?
老公回來了,把手里的夾包一扔,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便開始摸遙控器,先抓電視的,再抓空調(diào)的,嘴里喊著:“真熱,這秋老虎,老婆,飯做好了嗎?”
這時,董娟舉著她受傷的指頭站在廚房的門口,只要老公一回頭就能看到她受傷了,可是他兩眼盯著電視里的足球,就是不看她一眼。
“我今天不舒服?!彼f。
“不舒服也得吃飯呀,你說是不是親愛的?!?/p>
她大吼一聲:“你自己找吃的去吧!”說完便轉(zhuǎn)身進了臥室,把門也帶上了。
她坐到床上,眼淚掉下來,如果丈夫跟進來,也沖她喊上一嗓子,不管說什么,都會暴發(fā)一場戰(zhàn)爭,然而,直到足球和晚間新聞播完,丈夫才搭上腔:“你剛才說什么?親愛的,誰又欺負(fù)你了?!笨赡苁锹牭搅怂槠?,才悄悄推開門,終于看到了她手上的傷。
“你看你看,怎么這么不注意,剛才我一進門,還以為你手里捏著一朵小紅花兒呢?!闭煞蜃哌^來,捧住她的那只傷手,像哄孩子似的吹口氣,說:“別生氣了好不好,我做飯,今天我做飯,要不,今天干脆咱們出去吃好不好?”
丈夫輕輕靠近董娟身邊,把手插進她的腋窩胳肢她,她忍住笑,她暗暗告誡自己,要硬下去,不能輸給他,這個總以為一切都是那樣心安理得的臭小子,早就應(yīng)該給他一點顏色瞧瞧,她要為了自己,為一個女人的應(yīng)有的美好人生,她必須忍住笑,這是她為此爭奪人權(quán)的第一步,可是,她還是笑了。她真的很恨自己。恨死自己了。
歲月之所以默默流走而不暴發(fā),就是因為有人忍耐,有人寬恕,而所有承受忍耐的人只有自己知道,她身邊的男人,卻認(rèn)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甚至還洋洋自得,認(rèn)為這是自己的出色表現(xiàn)才使得家庭平和事業(yè)得以順利運轉(zhuǎn)。
董娟為了反擊這種不知廉恥的自信,她只有把那沉默得像腫瘤一樣的疼痛、沉重得像鉛石一樣的忍耐和寬容從心上割下來,然后,她想盡情地暴發(fā)自己的愛與恨,哭與笑。也只有這樣,才會得到人格上的解放。可是,如果她真的這樣做了,決不會有任何人得到什么好處,甚至包括她自己。所以,只能懷著一顆對人人都充滿愛的心腸,去默默無聞地品嘗不為人知的凄涼。
想到這里,董娟的心里又平靜如水,她把翹著的受傷的指頭放下來,去了廚房。這晚,她故意把幾滴血滴進了菜里,丈夫吃菜的時候,她問他:“好吃嗎?”
“好好,好吃。比平時做得好吃多了。”
洗碗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又哭了,哭出了聲,丈夫聽到她在哭,好奇地走進廚房:“到底是誰欺負(fù)你了嘛?你倒是說呀,快把手拿出來,沾上水要感染的,好了好了我來吧?!闭煞虬阉龔某剡呁崎_,她也沒有再爭搶,就回到了客廳,電視開著,法制頻道正播放著共同關(guān)注欄目,一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沿街乞討……她的眼淚更多了。
丈夫從廚房里走出來,一邊擦著手,一邊好奇的看她:“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像個多愁善感的小姑娘了。”其實他的心里正在說,更年期到了,更年期讓我的這個女人變得不識好歹,莫名其妙了。
丈夫坐到她身邊,把電視關(guān)了,摟住她,有點明知故問:“到底是怎么了,親愛的?”她把丈夫的手從肩上摘下來:“你對我不好,一點也不關(guān)心人家?!?/p>
丈夫睜大眼睛故做驚詫地說:“是嗎?我一直對你不是挺好嗎,嗷,是有點,最近太忙,我改,一定改。”
丈夫看到了她額頭上的兩個小疙瘩,心里一悸,跟妻子快有兩個月沒有做愛了吧,想到此,他真的有點內(nèi)疚了。他又抱住她,把手伸進她的胸里。
凡是女人好像都經(jīng)不起男人們的認(rèn)錯,也不管是真還是假,她被丈夫揉得發(fā)軟,身體就沉甸甸靠向他。哈,她想,這個愚蠢的男人果真以為自己猜透了女人心思,把女人的怨氣和哭泣統(tǒng)統(tǒng)歸結(jié)為某種請求性愛的信號。他把她重重地壓在自己的身下,大聲呻吟用力不止。生活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她腦子里又跳出這句話來。
其實,這個男人應(yīng)該說還是愛她的,只不過已不是愛情,是手足之情,現(xiàn)在這個男人正在被某種義務(wù)所驅(qū)使,用盡渾身的力氣,哼哈,哼哈……
她想象不到,自己也會在這虛假的聲音中呻吟起來,年輕的時候為了滿足丈夫,她總是夸張地尖叫。現(xiàn)在她還用得著這樣嗎?不可思議,有些痛苦,又有些滑稽,后來她感覺到了一點點刺激……
洗完陰部,身上還是感到黏糊糊的,充滿著丈夫的汗味和精液味。索性開了淋浴器。泡在水里,溫水把皮膚撫摸得又癢又酥,從她的乳溝滑下去。水涼了,她也沒有去調(diào),一動不動地站在水里,水越來越?jīng)?,因為冰涼,她緩慢地蹲下來?/p>
此時此刻,那些“藍(lán)天里的蒼鷹、高山上的盤羊、海邊閃爍珍珠的蚌殼和狹谷里的彩色帳篷,帳篷里昏暗的燈光,做愛聲……”這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又鉆進腦袋里了。突然,董娟有了想出行爬山的欲望。而爬山是董娟從來都沒有過的強度運動,這個想法一跳出來她便無法阻擋,她的心怦怦直跳,就像一個瞞著男人要去偷情的女人,難怪她的腦子里怎么總是浮現(xiàn)那些山呀水的,走,去野外生存,去攀巖。她走進兒子的房間,電腦上已有了淡淡的灰塵,自從兒子考上重點住校高中,他爸爸就給他買了手提電腦,家里的電腦很少有人動了,也只有周末兒子回來,它才會被打開。她打開電腦,輸入“登山”和“出游”兩個字,很容易,她就有了結(jié)伴登山的“驢友”團隊。
第二天,她上街買了一條牛仔褲和一雙旅游鞋,心情突然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姑娘時期,為了讓自己更年輕,她的褲子是低腰的,前面的肚臍眼露出來,風(fēng)一吹,涼颼颼的充滿快感,小肚子雖然有一點鼓,細(xì)看還有松弛的妊娠紋,但是她的腰圍還是能說得過去的,皮膚也很白,微黃的汗毛旋在皮膚上,臀部緊繃繃的,圓潤肥碩,就像是真皮沙發(fā)充滿了彈性。她堅信這一切還是很能吸引異性眼球的。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件事要不要告訴丈夫呢?想了好長時間,最后決定,不能告訴他,不過,要是幾天不見她回來,她的丈夫可能會找她,可能還會報警。不過,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會找她,在這個事業(yè)有成的壯年男人的潛意識里,也許,還巴望她出個什么人身大難呢,要是這樣的話,一個不到五十的,事業(yè)有成的,性欲尚處在由狼而虎的,兒子成人已不再受牽掛的——他!就會把年輕貌美的女子堂而皇之地領(lǐng)回家了,董娟的衣物和那些整日被她摸來弄去的家什統(tǒng)統(tǒng)被扔掉,或者被年輕女人沒輕沒重的繼續(xù)使用或搞壞……這個男人肯定會這樣做的,自從董娟從他的衣袋里掏出避孕套后,她就堅信這個口蜜腹劍的臭小子一直都在哄騙著她,那天洗衣機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水面上就漂出兩個橡皮圈來,于是她開始了大搜查,不僅如此,還有偉哥之類。她都把那個小套子小藥丸擺到他面前了,他還在狡辯:“唉呀,這不是咱倆用的嗎?”
放你的狗屁,我避孕環(huán)都上了十幾年了,你還跟我避鳥的孕。這樣一想,她出游的決心堅定不移。
出游的好處很多,一是放松自己,二是讓自己的男人瞧一瞧:我也是一個說走就能走說跑就能跑的女人,敢愛也敢恨的女人,誰說女人到了四十就是黃臉婆,行為上稍過一點就會遭遇諸如“人老心不老”的令人尷尬的譏諷,我就不信這個邪!反正丈夫也并不怎么關(guān)心她的出入了,越來越不拿她當(dāng)回事了,就算是她要與男人約會,好像丈夫都不會怎么阻攔。不像她年輕的時候,稍微晚了一點回家,丈夫就會驚慌失措,動不動就醋意大發(fā),把她的琴弦扯斷?,F(xiàn)在,她就是消失幾天,除了生活給這男人帶來一些不便之外,一切都會讓他心靜如水,畢竟是過了心潮澎湃的年齡了嘛。她要出門去,用大自然熾烈的陽光晾曬自己發(fā)了霉的胸膛。
第二天一早,董娟坐在了通往天山的一個旅游大巴上,車上的坐墊柔軟適中,比家里的沙發(fā)硬一些,卻很夯實,有鮮明而真實的輪廓感,而在她的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像客廳里的真皮沙發(fā)那樣臃腫,甚至連她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從未閑下來的沙發(fā)。年輕的時候,丈夫總也沒夠的趴在她身上,有時會一整夜,到有了兒子,兒子就一直坐在她的身上,一直到十幾歲了,才意識到他的媽媽原來也是一個并不老的女人這才不好再坐下去了。現(xiàn)在她出來了,一個臃腫的沙發(fā),怎么會離家出走呢?不過,也就三天她就會回來,她希望老公惱羞成怒,但愿他會惱羞成怒,就算是為了欣賞他的惱羞成怒,她也值得出來這趟。
一切都是新鮮陌生的,一張張陌生男女年輕的面孔和他們的歡聲笑語,其中也不乏像她這樣年齡的人,這就是外面的世界。此時,她現(xiàn)在要是在家里,一定又是那種早晨看著朝陽轉(zhuǎn)動洗衣機,中午張羅著午飯,晚上催促著丈夫兒子關(guān)電視關(guān)電腦早睡早起,對她而言,生活的智慧就是買到了物美價廉的實用商品,拿好錢包提著購物袋回家,尤其是當(dāng)她買回來的打折水果特別好吃時,連她的丈夫都能看出她對自己的選擇有多么的滿足,這就是從未出門的她,一個連別人的拖鞋都必須放在固定位置才能安心的她,竟然膽大包天毫無理由地去野外生存游,去攀巖……
我一定要去挑戰(zhàn)極限,重塑人生。
她想要通過千米攀巖的緊張來緩解開家庭對她的枯燥無味?!皨寢屢浅隽耸略趺崔k?”不知哪里傳來兒子的聲音,她的心突然緊了一下,兒子是她的命根子,她可以離開丈夫,但決不能離開她的兒子,從離開家到現(xiàn)在坐到了車上,她還沒有這樣想過。不過,兒子已經(jīng)大了,就是沒有了她,她的兒子照樣也會活得好好的,出事也無所謂,既然生命本身就是生生死死,活得再長也沒有什么意義,她在十八歲那年,她就曾想過,只要活到二十九歲就足夠了,活那么老干嘛,討人嫌棄。
旅行的汽車爬到了青喀斯山的宿營地已進入黃昏,據(jù)說這里海拔在3000米以上,明天隊員們要突擊登頂青喀斯山主峰:敖喀峰。車子把登山愛好者的團隊放下后就掉頭走了。汽車一走,從未出過門的她心里一下變得空空蕩蕩的了。天哪,要爬那聳入云霄的雪山,說心里話,她有點怕了,怕什么呢?她也說不清,她甚至還有點后悔了。
驢友們都是二三十歲的青年人,他們最大的特點是男女成隊而行,很像是一對一對的戀人,這樣一來,在整個團隊中,把她無形地孤立出來,很顯眼,像一頭遷移的年老體弱的獯鹿,隨時都有掉隊橫尸山野的可能,不過還好,如今的年輕人嘴都很甜,大姐、大姐地叫著,呵護著她,心里也挺暖和的。其實,依她這個年齡在這群人里,叫她阿姨也不為過。
到了晚上,她傻眼了,同行者都帶了小帳篷,找個平坦的地方一支,夜宿的問題就解決了,可是,晚上她睡哪里?路上她還暗地里笑話人家背那么大一個包,山怎么爬呀。
帳篷黃的、綠的、藍(lán)的在夕陽下鋪成一片,就像盛開在云霧里的花朵,好看極了??墒撬挠行蕾p的心思,晚上她睡哪里?現(xiàn)在誰管她這個老婆子呢?她后悔了,真的后悔自己一把年紀(jì)還沒有小青年們成熟,原來她以為到了夜晚再怎么著也得找個村邊的旅店住吧,也有口熱水喝吧,現(xiàn)在可好,人家把一切都背在了行囊里,而自己只帶了兩根香腸一塊面包和一瓶礦泉水外加一件薄毛衣,這就是她的全部了。行,董娟你真行,這就是你不安分的下場,她開始不斷地暗自數(shù)落自己。
太陽落山了,陣陣寒風(fēng)從山溝里刮過來,冷颼颼地掠過胸口,她感覺自己變成了透明的人,像死去已久的靈魂。她趕緊把毛衣穿在身上,受傷的手指匆忙中被碰了一下,鉆心的疼。我瘋了,我一定是瘋了,她這樣想。此時,她的老公也許正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打電話,給所有與他老婆有來往的人,最后打到派出所……原先她覺得這樣捉弄一下他很開心,現(xiàn)在她有一點后悔了。
她的肚子有點餓了,摸一摸帶來的香腸和面包,冰涼冰涼的,一點也不想吃,要是有一碗熱辣辣的肉骨頭湯那該多好呀。年輕的男女們,成雙成對開心地戲耍,清脆地笑著從帳篷里鉆進來鉆出去,有的還支起爐灶,方便面和烤土豆的香味熱騰騰地鉆進她的鼻孔,那個香啊,好像董娟今生今世頭一回聞到這樣的味道,有人在招呼她:“大姐,一塊過來吃吧?!?/p>
她笑著擺擺手:“謝謝,你們吃吧,我這里有吃的?!闭f完后,她的鼻子就酸了,她忍了半天還是讓它掉下來了,她哭泣著凝望晚霞,她太想過去喝人家一口熱湯了,可是她臉面太薄,怎么好意思呢,再說,人家叫她也只是一句客套話,還能當(dāng)真?她還有點委屈,如今的年輕人也太自我化了,既然大家都一塊出來,還都各開各的灶干嘛?大鍋燉唄。他們這樣長的時間才想起來喊她,假心假意的。這樣一想,還是覺得她的家溫暖呀。不過,再想一想人家都是年輕人,和你是有代溝的,你能攪和進來和人家一起同舟共濟,不怕你拖人家后腿就已經(jīng)很給面子了,能招呼你一聲,也不錯,感謝還來不及呢,委屈個什么勁呀,這樣一想,她就輕松多了。一個男孩子端了一碗酒,挨個兒讓大家喝,輪到她:“大姐,天冷來一口吧。別說不?!?/p>
她有一點受寵若驚的樣子,把酒端過來,一聞就知是那種粗放釀造的烈酒,和老公喝的細(xì)膩高貴的白酒好有狼犬和京巴一比。狼犬般的烈酒順著董娟的喉嚨火球似的滾下去,簡直就像是強暴弱女最初的擁抱,那種撕心裂肺的爽勁怎么從來就沒有享受到呢?
天已完全暗淡下來,大家點起了篝火,點燃的山柴帶出柴香,光亮在綠地和青灰色的山谷中充滿沸騰的生機,她身不由己的站起身向火靠近,火光沖天,把她映照得通體放紅,渾身都充滿了暖意,年輕人彈起吉它,有幾對拉起手圍著篝火跳起舞來,她用手擋住面頰怕火星飛到臉上。看著劈劈啪啪燃燒的火焰,真是又新鮮又好奇,在城里,也只有在電視里才能看到了,隱隱還記得小時候跟媽媽回農(nóng)村看姥姥,農(nóng)民在地里燒莊稼稈兒,她靠得太近,把頭發(fā)和眉毛都燎上了,惹得媽媽一頓打:“燒一臉大疤,看你以后怎么嫁人?!币院笾灰挥惺裁垂饬?,她就會本能地抬起手來擋。
有人把一棵很粗的死樹抬了過來,人們便都落坐在樹上,年輕人花樣多,開始玩擊鼓傳花的游戲,鼓是一個塑料臉盆,花是一個女孩的紅紗巾,傳到她懷里鼓停了,花沒有傳出去,大家哄著讓她唱歌:“大姐來一個,大姐來一個!”她的臉紅成一朵晚霞,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難為情,就像一個農(nóng)村小媳婦,當(dāng)姑娘的時候她沒臉沒皮的到處瘋,是學(xué)校的舞蹈尖子,面對成百上千人沒少臭美,一天到晚瘋也瘋不夠,工作了,在單位上她是管弦樂隊的大提琴手,雖然也怯場過,可那時是姑娘,有充足的理由,現(xiàn)在一個阿姨輩的老女人了,唱一支歌,怎么會在比她兒子大不了幾歲的孩子們面前臉紅?真是老妖婆子抹胭脂,沒正形了。她站起來想了想說:“那我就給大家唱一首老歌《我是一片云》吧?!贝蠹遗氖终f好。這首歌是她年輕時總唱的一首歌,那時,她是個瓊瑤迷,整天把自己掉在男恨女愛的旋渦里。一會兒以淚洗面,一會兒莫名其妙地嘻嘻笑出了聲。
……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陽下,我是一片云自在又瀟灑……
張口第一句,彈吉它的小伙子就跟上了她的節(jié)拍,頭兩句她還有一點緊張,唱著唱著,她投入了,好像自己就在云端里飄起來,似乎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直到大家的掌聲響起,她才把自己從云霧里拽下來。之后,她還想唱,可是人家再也沒有給她機會了。
大家玩夠了鬧夠了累了也困了,就陸陸續(xù)續(xù)鉆進了各自小帳篷里去了,人家還要省下一些時間和精力在自己的兩人世界里暢游一番,享樂一番呢。篝火旁的人越來越少了,她知道,剩下的最后一個人自然就是她自己,要說累她比年輕人更累更困,可是她沒有帳篷,她想,守著篝火坐一夜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這樣對她一個中年婦女來講,好像也太不合適了。她從未體驗過一個人坐在火堆旁的滋味,小時候?qū)W過一篇有關(guān)工人創(chuàng)業(yè)的課文,其中有一句話叫“胸前篝火烤,風(fēng)吹脊背涼”大概就是現(xiàn)在這種感覺?,F(xiàn)在,她要面對孤獨,一分鐘一分鐘地熬過漫長的黑夜,盼望東方早一點呈現(xiàn)魚肚白,甚至盼望著快一點結(jié)束這令人尷尬的什么野外生存游。她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機,打開,這山里居然還有信號,短信不停地跳進來,一定是丈夫發(fā)來的,他不定急成什么樣呢?但她不敢看信息,只是匆忙發(fā)了一條:“我很好,放心吧?!庇众s緊關(guān)上了,接著她又后悔發(fā)出去的短信,最初雄心勃勃地走出來,不正是力求達(dá)到一個讓老公著急上火的效果嗎?這短信一發(fā),人家還上個屁火,可能還把老公一個妄想“辭舊迎新”的美夢打破了。唉,死沒出息的。不過,這個“效果”是萬萬不適應(yīng)兒子的,一想到兒子要是為她著急,那可真是罪不能恕,兒子學(xué)習(xí)多忙呀,怎么能讓他操心呢。出來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想到呢?她匆忙又開手機按了兒子的電話,兒子惺松的聲音懶洋洋傳過來:“媽您有事嗎?”“嗷,——你沒事吧?媽也沒什么事,就是想你了嘿……”“哎呦我的老媽,我困著呢,這都幾點了你煩不煩,明天一早我還要考試呢……”電話就讓兒子給掛了。一看表,12點,真是的,孩子睡得好好的給弄醒了。孩子沒有為她著急這就好,她的心里踏實了好多。
一陣風(fēng)吹來,脆弱的火苗忽閃了幾下,差點熄滅,她一激靈想著得趕緊把火加旺,要是半夜火滅了,不凍死她也得大病一場,她站起身來,四下張望了一陣,摸進黑暗去拾干柴,當(dāng)她拖著幾根干樹枝回來的時候,一個穿一身牛仔服的小伙子拄著一把吉它,笑瞇瞇望著她,火光把他照得像一個巴西鄉(xiāng)間樂手。他這么會神地看我干什么?她心里正納著悶,小伙子開口說:“大姐,看這陣勢,你不會是想在這火堆邊上過夜吧?!彼刂恍?,一邊往火里填著柴火一邊說:“你還真猜著了,這次出門有些倉促……不過,嘗試一下也挺好,在城里也太舒適了?!?/p>
“那可不行,這里夜風(fēng)可兇著呢,往骨縫里鉆,第二天人就站不起來了,得抬著下山。”
她睜大眼睛:“不會吧?這不有火嗎?!?/p>
“正因為有火,冷熱不均,那才要命呢,我是一個職業(yè)旅者,聽我的沒錯。”
“那……那你說我還能上哪兒?”她起身看小伙子。
“快上小荔子那兒去吧。瞧見了嗎?那頂杏黃色的帳子?!?/p>
她有些驚喜地說:“這……這怎么好。怎么好占你的地方呢?再說你愿意,那人家愿意嗎?”
“沒事的,是她讓我來喊你的??烊グ??!毙』镒幼诳輼渖隙_藫芰艘幌虑傧摇J种赴丛贑大調(diào)的合弦上。借著火光的一點光亮,她看到了那頂杏黃色的帳子,正好也看到帳篷里伸出來的一個小腦袋,向她招手:“大姐,快過來——”
心里雖然很是過意不去,可還是把抑止不住的喜悅掛在了臉上,她向那頂帳篷走過去,禁不住都有些匆忙,深一腳淺一腳的像是要去搶什么寶貝似的,還沒走到跟前,姑娘小荔子已經(jīng)站在外面,仰著一張可愛的笑臉迎她。小姑娘一邊梳理著零亂的頭發(fā)一邊把帳簾撩開:“快進屋吧,大姐?!?/p>
“謝謝,真是太謝謝你們了?!倍瓴煌5牡乐x,感覺就像一個得到別人施舍的乞討者。
“謝什么呀,我還擔(dān)心您不來呢。謝你才對,我一個人住著挺害怕的?!?/p>
“那個小伙子,你們不是搭伴嗎……”
“什么呀,我們也是才認(rèn)識。我可沒那么隨便。”
董娟笑說:“你這樣一講,那我這心可就踏實了?!?/p>
兩人一前一后地鉆進去。
姑娘說:“瞧我這兒亂的,都是李嘉新在這里鬧的。三十好幾的人了,總像一個未成年。還想賴在這兒不走呢,想的倒美。我把他給哄出去了,嘻嘻……”
李嘉新就是那個彈吉它的小伙子,琴聲穿過黑夜很動聽地傳過來。音調(diào)雖然有些不太準(zhǔn),但是音色很好,小伙子的嗓音也很渾厚。對于音樂她很挑剔,要不會被這充滿磁性的聲音迷惑的。
“這小伙子今晚就這么彈著吉它過夜了?”董娟擔(dān)心地問。
“甭管他,一個青壯男人哪兒不能湊合,再說他也有帳子。咱們女人可不比男人,不能在室外過夜絕對不能的,多沒面子呀,再說,容易患類風(fēng)濕的,那可是個死不了活受罪的病?!?/p>
話的后半句出在一個小姑娘之口,就覺得自己心里怪怪的,這話應(yīng)該是長輩說給小輩們聽的,自己一大把年紀(jì)了,還不如人家一個小姑娘家成熟。
小小的帳篷,更像一個巢穴,雖然只隔著一張薄薄的雨布,比外面暖和多了,一盞小油燈掛在帳頂上,嬌嬌滴滴地晃動著,小小天地溫馨得要死。在這樣的小天地里,只要是對男女就會動情。這不正是董娟在夢中常出現(xiàn)的那個情景嗎?
“這個睡袋能拆開,瞧,拉鎖一拉開就是一張被子,咱倆合著蓋,大姐,我還忘了問您,怎么稱呼您?”小姑娘很愛說話,一雙眼睛亮亮的,牙齒亮亮的,聲音也是亮亮的。
“我姓董,叫董娟,就叫我董姐吧?!?/p>
“我叫麥小荔,荔枝的荔。董姐,您看我像顆荔枝嗎?”
“像,小核荔枝,骨小肉多的那種?!?/p>
“哈哈……您可真會夸人,董姐你可不知道,其實,您一出現(xiàn)在這支隊伍里,就讓大家充滿了好奇?!?/p>
董娟眼一亮:“是嗎?”
“都在悄悄地猜您的職業(yè)、您的家庭、您的年齡,還有您的婚姻,他們甚至還猜……”
“猜什么呀?”她笑著問。
小荔小心翼翼地說:“他們猜您目前正承受不幸婚姻的打擊,還有,你手上的傷口也許是……家庭暴力?也許是想不開……”
董娟哈哈笑出了聲。
“董姐,你說他們猜的對不對呀?”
董娟笑個不停,很久以來她都沒有這樣笑過了:“不對,一點也不對。我做菜時擦破了點皮?!?/p>
“這么高雅的您也下廚?可是,我們都看見你抹眼淚了,臉上那淡淡的哀愁,幾乎所有的男人都在為您憐香惜玉?!?/p>
董娟又哈哈大笑。
“董姐,你真的很漂亮。側(cè)面看你,就像一張油畫。我要是個男人一定把你娶到手。”
董娟把眼淚都笑出來了,人一笑心里就有說不出的舒服:“小荔,不至于這么夸我吧?!?/p>
“真的,咱們這幫男士看你眼都直了,要不是他們的女伴拽著,哪還有我們倆現(xiàn)在聊天的份兒。”
董娟聽了又笑,雖然話說得有些言過其實,但心里還是像溫泉淌過,心愛的人撫摸過那樣舒坦。
“他們都特想打聽您是不是單身。還有您的年齡,董姐您今年……
“你猜猜?”
“頂多超不出三十五吧?!?/p>
董娟心里一跳,臉上又發(fā)燒起來,小姑娘足足少說了她十歲。但她就那么默認(rèn)了,當(dāng)然也不太相信小姑娘說的是否由衷,不過她確實也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別人都這么說。小荔悄悄地湊近她,一股青春的芳香也隨之飄過來,這樣的味道并不僅僅是男人們喜歡。
“董姐,您覺得那個李嘉新怎么樣?”
“就外面那個彈吉它的小伙子?我覺得挺好的,挺帥的,助人為樂,又會彈琴,你倆很般配的?!?/p>
“董姐你說什么呢?他都三十有八啦。我才剛二十歲。”她對董娟耳語:“我是說,你,們,倆——”
董娟屏住呼吸,接著又大笑起來:“天那,你就別開你大姐的玩笑了,哪跟哪呀哈哈……”
董娟心花怒放,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的那個董娟了。
“一點都沒跟大姐開玩笑?!惫媚镌俅钨N近董娟的耳朵:“是他讓我跟您說來著,你猜怎么著,他看上您了?!?/p>
董娟倒吸了一口氣,故做驚訝狀:“這也太沒邊沒沿了吧。太離譜了吧,不會不會。”
小姑娘很老到地說:“心理沒準(zhǔn)備沒關(guān)系,咱們不是還有兩天的時間嗎?有時愛情來的就是這么迅雷不及掩耳,不過,這樣的感覺才有味道不是?您說呢?”小姑娘一副壞樣子。
董娟望著她,露出詭秘的笑容:“嗷——我知道了,這一切都是你倆早就安排好的吧。挖了一個小小陷阱讓老大姐跳下來?”
小荔急了:“別別……不是的董姐,我也就這么一說,玩笑而已?!?/p>
“你們這些年輕人,我可真服了你們了?!?/p>
“哎喲別‘你們你們’好不好,你不是年輕人呀?!?/p>
“好好我是我是?!倍暧执笮ζ饋?,笑聲傳出帳篷很遠(yuǎn)。董娟的心里盛開了一朵玫瑰,她想,但愿不是玩笑,她激動而愉快地想。
第二天,登山愛好者們接到了一個壞消息,天山山脈方圓二百公里境內(nèi),將出現(xiàn)風(fēng)暴天氣。登山計劃被取消了。
除了董娟,隊員們都很掃興,拆卸帳篷,打掃垃圾,呼叫預(yù)訂的大巴提前來接人。因為大家就要各自分手了,就抽出時間找地方合影。董娟沒帶相機,遠(yuǎn)遠(yuǎn)看人家嘻嘻哈哈地照相,心里酸楚楚的,也有人把她拽進來合一下,不過她很在意那個叫李嘉新的小伙子,悄悄地四處找他,他和小荔子卻沒了影,最后,好不容易才看到他們,小荔正在一棵野胡楊下搔首弄姿,小李不停地喀嚓著快門,他們早就把她忘到天外去了,昨夜小姑娘還拿她開心呢,那些話都是這鬼妮子的無中生有?,F(xiàn)在,她就想趕緊回到她那溫暖的家里去,再也不想出來了。
昨夜在小帳篷里她都沒睡著,小姑娘卻睡得很香,打著呼還滾來滾去的,小被子也讓她卷去了一大半,自己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扯。蜷縮在窄窄的防潮墊上就像一條冷凍在冰箱里的魚。帳外那個叫李嘉新的小伙子的琴聲悠揚,歌聲也悠揚,卻是一種孤單和清冷的悠揚。反正也是睡不著,干脆還不如起身去陪陪他,他不是喜歡她嗎?那她為何不給他一個機會?再說,出門來不就是為尋求某種浪漫情懷才離家出走的嗎?兩人相擁而坐,面對紅紅的火堆唱到天明,相互傳導(dǎo)著各自的體溫,灌溉著欲望的青苗……那一定是一種別樣的感覺吧。正想著要起身出去,琴聲卻停了,她側(cè)身掀起小窗,看到小伙子正在搭建自己的帳篷,一頂搭在篝火邊上的深藍(lán)色的帳篷笨笨拙拙地映襯在火光里,帳篷很像他本人,厚重墩實。一切就緒,小伙子背對著她朝黑夜撒了一泡長尿,伸了一個懶腰,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之后,他就鉆帳篷里,再也沒有出來。火苗一點一點地矮下去。
小伙子一連串的動作休閑而筆直,散灑著顆粒粗大的朝氣從她的小窗子里鉆進來,她禁不住深吸一口氣,年輕真美真好。她有些后悔自己要是早一點出去就好了。那樣他一定會和她一直坐下去,他要是邀請她進他的帳篷,她不要拒絕,當(dāng)然也不能立刻就答應(yīng),半推半就,那樣的話,她在他的身下還會冷嗎?她被他的激蕩和強壯烘烤得翻來覆去地撞擊著,董娟這樣想著,身體就濕了,額上沁出一層汗來……
董娟坐在一塊石頭上焦急地等車,車從山下的小鎮(zhèn)上開過來至少也得半個多小時,就禁不住又打起盹兒來,身上冷得直打哆嗦,心里罵著自己這顆不安分的心,不把這幾塊老骨頭搞垮就不踏實。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拉她,抬眼一看是小荔子:“董姐我倆到處找您,咋了?做白日夢呢?”董娟不信?!罢娴?,我倆找您半天了,快來,咱們合個影?!毙±钜舱f。小荔讓李嘉新給她倆拍,之后小荔子又給她和李嘉新拍,小伙子叫她小董,總是張著大嘴笑。站到她身邊時說:“小董,你高雅如玉,我都沒有勇氣接近你?!?/p>
董娟淡雅一笑說:“如果我再年輕一小點,一定會喜歡聽。”
“我……我說的是實話……”小伙子一急有點結(jié)巴。
小荔子忙說:“董姐,他說的是實話。什么潔如凝脂啦,什么清香誘人啦,這些詞都是他用來描繪你的……”
“好啦好啦你……你還有沒……有完。”小伙子有點難為情。
董娟依舊淡雅一笑,她感到小伙子的一只手貼在了她的腰上,有力硬朗,還有一點潮濕,膽子挺大,這一下把她有些沮喪的情緒調(diào)動起來,心想,回家后立刻買一臺數(shù)碼相機。
坐在回家的大巴車上,突然有點不太想回家了,她有些茫然地望著山野和藍(lán)天,心里澀澀的,她有點想哭。好像總有點什么事兒未了結(jié),她左邊的座位一直空著,因為她提前把她的包放在了上邊,董娟渴望那個叫李嘉新的青年坐到她身邊,在她的意識里總覺得昨晚和他親近過,甚至做愛過。遺憾的是,這座位還是讓別人坐了。男青年和小荔坐在她的身后。
不管怎么說,一切都過去了,最終她還是要回到她的那個家。她已經(jīng)把對付丈夫的謊話編好了,就說接到大學(xué)A同學(xué)的一個電話,說F城的B同學(xué)病危,臨死前特想見一見他們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醫(yī)生說他最晚也活不到兩天。F城離董娟這座城市約有100多公里,于是她就匆忙上了車,不巧的是手機和錢包都讓人給偷了,沒了手機,也沒錢打電話等等。
她決定把出游的秘密永遠(yuǎn)藏在心里,家里人都不會知道她去了遙遠(yuǎn)的地方。下午回到了自己的城市那熟悉的小區(qū),小區(qū)前的廣場一如往常,孩子們在游戲場里玩耍,草坪上的割草機嗡嗡響。她把手機打開,跳進幾個短信。她有點不敢看那些文字,心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背叛感,感覺渾身如虛脫一般。最后,她還是忍不住打開手機信箱。七八條短信都是一些廣告,只有兩條是老公發(fā)給她的“你怎么總不開機,又忘了充電是不是?又在排隊買打折商品吧,你也真是的,咱家用不著你這么省。我要出差到省城,很急,直接上機場了,三天后回來。順便也給你放個假吧,去學(xué)??纯丛蹅儍鹤??!逼鋵嵤且粭l,分兩次發(fā)過來的。
原以為老公會滿世界尋找失蹤的老婆,想不到結(jié)果會是這樣,三天后那就是明天,現(xiàn)在,她真恨不得再出走一趟,她坐在小區(qū)的一個石凳上呆呆地凝視著自家黑洞洞的窗口,那里空無一人,越看越不像是自己的家,那是一片風(fēng)中的樹葉,它飄落在她生命的土壤里,一點發(fā)芽的跡象都沒有。
晚上,老公提前回來了。“在家里辛苦了吧,又買了什么便宜貨,讓我瞧瞧?”丈夫從浴室里出來,一邊擦著頭上的水,一邊親熱地調(diào)笑著她。董娟無語,顯得有些反常,這是因為她心里裝了離家出走的秘密。睡覺前,她總感覺自己的緊張得不到松弛,她希望丈夫今晚碰一碰她,以此彌補與那個青年失之交臂的不足,同時也好檢測一下三天未歸的老公有沒有被別人掏空的可能。她想主動,可是她實在是累得不行,但是這個檢測必須要“檢”。丈夫聚精會神地看電視,伊拉克戰(zhàn)事,紛亂的爆炸場面。“這兩天我寂寞極了,感覺就像置身于荒山野嶺?!彼穆曇粲行┌l(fā)嗲,柔軟地把自己貼向丈夫,手從老公的小腹間慢慢地滑進他的大褲衩里,那棵柔軟的樹很快就長大了。樹長大了就要拿來使用。她的主動令丈夫驚奇,我老婆怎么突然有了男人們時??是笈说哪欠N叫做“功夫”的東西?好,很好,我的老婆越活越有女人味兒了。然而,身下大汗淋漓的董娟,此時滿腦子都是那個叫李嘉新的小伙子。丈夫的那棵樹根本就不是她丈夫的了。
丈夫沉入夢鄉(xiāng),她睡不著,心中有一個秘密真好,秘密讓她的想象豐富起來,色彩起來,只因有了色彩,性的畫面就會被渲染不再蒼白,她為擁有一個自己的秘密歡呼雀躍。
幾天過去了,一切又都恢復(fù)往日的樣子,那個小秘密在無聊的日子中會淡化會遠(yuǎn)去,董娟在想,是不是再嘗試著一次出走呢?然而,生活除了旅游就再也沒有其他的色彩供她渲染?董娟覺得自己很可憐。愣神,愣神成了她生活中一個新的內(nèi)容。一天,她把神愣到昏昏欲睡的時候,手機響起來。她漫不經(jīng)心地接通電話,一下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是那個叫李嘉新的青年打來的。青年說照片洗出來了,很想當(dāng)面送給她:“董小姐,上次真是太倉促,咱們再坐一坐好嗎?”她答應(yīng)了,連想都沒有想一下就答應(yīng)了。那天,男青年給她拍照的情景又回到了腦子里,在那一刻,她預(yù)感到會有這么一天。董娟不得不承認(rèn)這幾天她之所以意志消沉,并不僅僅是因為生活單調(diào),而是因為那個青年沒有和她聯(lián)系。
一定會有那張照片吧,小荔子給他們拍的合影,小荔子舉著相機對他們說:“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耳鬢廝磨那種,很好,李嘉新!你的嘴不要張那么大好不好,你的哈喇子都流到董姐的脖子里去了?!倍昃陀X得脖子癢,忍不住笑起來,他們都大笑,她呵呵笑不停,久違的無遮無攔的笑。喀嚓,喀嚓,按動快門的聲音仿佛像X光片那樣傳透了她的心臟,又像是搬開了封閉在她靈魂鐵窗欞的聲音。
到了真正要赴約的時候,她的心里又忐忑不安起來,真的要去見他嗎?這明擺著是一件毫無結(jié)果的事。到底去還是不去呢?現(xiàn)在反悔還來得及,去,又不是去偷情心虛什么,不過是把自己的照片拿回來而已嘛,可是,似乎并不是那么簡單,難道自己不是想去愛他嗎?你愛上了一個高大健壯會彈吉它比你還小的小伙子嗎?這像是來自丈夫的質(zhì)問聲。但是她卻想去見他。
怎么會愛上他呢?他比自己小好多,董娟為自己辯解,他和她之間也許這是最后的機會,這對她來講仿佛有著強烈的誘惑,她的孤獨,他年輕的外表都成為讓她擺脫不了誘惑的理由,最重要的是因為他們總有一層紙未捅破,她只要和他有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尚未發(fā)芽就將結(jié)束,沒有機會和時間摻進自私和遲疑,庸俗和欲望,迅速相愛,迅速訣別,淺嘗輒止,見好就收,這就足夠了。為防萬一,她甚至連避孕套都準(zhǔn)備了。
出門的時候她身體熱熱的,可能把臉都熱紅了。跟一個青年男子開始愛情,這不是很多家庭主婦們掩飾不住的期待嗎?以后,她要是再看到丈夫襯衫的口紅印和那些橡膠玩藝兒,她也只做表面生氣就算了。
推開咖啡廳的門走進去。那個叫李嘉新的青年正和一個女子坐在一起,不是小荔,看上去比小荔還要小,她笑的時候會突然隱藏起一雙大眼睛,然后突然暴露出來。這是個會使魔法的神秘女孩。
盡管如此,董娟還是不想放棄,她一直努力向男青年發(fā)出某種信號。遞菜譜的時候,或者女孩子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她總是向他發(fā)送一些諸如“秋波”之類的東西,或者找個借口把女孩支開,示意他倆能否再找個機會單獨見面。她的緊張片刻也得不到緩解。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喝完咖啡男青年把一個信封留給她,兩人就走了,她不停地和男青年握手,那只大手那么溫暖讓她放不了,她不停地向他們揮手,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拐彎處。在他們消失的那一刻,她撲通坐在地上,給她的照片也嘩啦一下從信封脫落出來,此時此刻,她有些氣憤,卻不知道這氣憤的來由,總覺得自己有一種受騙感,可是人家每一件事都做得坦坦蕩蕩呀??捎质菍崒嵲谠诘貍α怂撍赖某粜∽?,騷男人,你為什么要給我打電話。
她拾起信封,期待信封里不僅只裝著三張照片,或許還留下了他的某種留戀她的信號?什么也沒有,原想的三張照片也只有兩張,她和小伙子的合影沒有留給她。照片拍得真清楚,她站在胡楊樹下,忘記了眼角密集的皺紋,盡情地歡笑。
責(zé)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