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唱 家（外一篇）

袁省梅

瓜瓜會唱小曲兒，人喚他“唱家”。瓜瓜家養(yǎng)羊，還沒走進他那兩間爛西房的院子，難聞的羊膻味就能把人的氣給打回去。遍地的羊屎和尿漬，讓來人都要一跳一跳地蹦，蹦著罵著，罵瓜瓜懶慫，不收拾。罵羊不知騷，走哪兒拉哪兒。罵完了，嘎嘎地笑，聽瓜瓜唱小曲兒。瓜瓜站在屋門口，高聲大嗓門地唱：“放羊娃啊真恓惶，腰里塞著高粱饃。放羊娃啊二十五，衣服破了沒人補……”

亮子喜歡去瓜瓜家，喜歡聽瓜瓜唱小曲兒。在瓜瓜家的院子，亮子一跳一跳的，圓圓的屁股蹦得咕咚咕咚。亮子一來，瓜瓜就站在屋檐下，盯著亮子唱：“走一村啊過一村，眼前有個好女人。長辮子薄嘴唇，瞅一眼也能愛死人?！绷磷勇犞Φ每┛┑模樇t得跟瓜瓜門邊上掛的蛋柿子。

過年了，別人家走親戚拜年，瓜瓜趕著羊上山吃草。看見提籃子的人，瓜瓜扯著嗓門唱：“快是慢呀慢是快，籃子里的麻花都顛壞，騎車的沒有走的快。”走的人哈哈大笑，騎車的人回頭罵他：“你個死瓜瓜，就耍個兩片子嘴?！惫瞎喜焕砣藗兊男αR，把鞭子摔得嘎嘎響，又唱：“二月里呀龍?zhí)ь^，小妹妹繡花在繡樓。手扒樓門往下看，見我呀擔水好風流……”大家哈哈大笑，一群羊都跟著哈哈大笑。

亮子從家里揣了麻花和花饃，到山上找瓜瓜。亮子一來，山坡上的羊被追攆著呼啦啦到了另一面山坡。這面山坡隔著大路，靜靜的看不見一個人。陽光暖暖地流淌，羊在默默地啃草。亮子流著淚，拽一下瓜瓜的胳膊，再拽一下，你給我一句話，你給我一句話。瓜瓜盯著亮子，剛才那暢快的模樣沒有了，嘴角起了硬硬的皺紋，捏著亮子的手說，眼下我就那兩間爛西房啊。你等著，我蓋了房，就提親。亮子笑了。亮子一笑倆毛毛眼把瓜瓜的心攪得一漾一漾，瓜瓜看著亮子的毛毛眼，抱著亮子說，亮子，我會讓你幸福的，一輩子都要讓你高興。瓜瓜對著亮子的耳朵，輕輕地唱：“四月里呀四月八，爹娘趕集不在家。偷偷來到山坡上，幫我那哥哥放羊娃……”

瓜瓜小曲兒唱得好，能頂了飯還是能頂了房？亮子爸媽氣得罵亮子，不讓亮子再找瓜瓜，給亮子找了有三間大北房的婆家。亮子不愿意。又給亮子找了村長的娃，亮子還是不愿意。亮子爸媽把亮子打過了罵過了，亮子毛毛眼哭成了爛水桃，決絕地說，要嫁就嫁瓜瓜。爸媽熬不過亮子，閉上眼，低了頭，說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愛嫁誰嫁誰吧。亮子嫁到了瓜瓜那兩間爛西房。瓜瓜穿著借來的半新舊衣服，滿臉喜色掩不住他的心疼，扯著嗓子就唱：“六月里呀下半年，媒婆提親到家園。王孫公子我不愛，跟哥哥你呀訂百年……”亮子高興地流著淚，紅紅的嫁衣前襟黑濕了好大一片。

人都眼熱瓜瓜，說瓜瓜不愧是個“唱家”，把媳婦唱進了門?？晒瞎喜荒敲聪搿Ａ恋瞄W眼的山坡上，看著羊踅摸來踅摸去，咩咩地找草啃，瓜瓜皺著眉頭唱：“九月里呀九重陽，秋風吹得天氣涼。身穿單衣難擋風，妹給哥做件夾衣裳……”瓜瓜不放羊了，放羊給亮子掙不下三間大北房，不能讓亮子幸福。瓜瓜賣了羊，跟著建筑隊建樓房。隊里什么活工資高，瓜瓜干什么。瓜瓜不怕苦，只要能掙到錢。一天下來，累的連氣都懶得喘了，可瓜瓜一閑下來，嗓子癢癢得就想唱小曲兒。一唱開小曲兒，瓜瓜就覺得不乏了。瓜瓜覺得那勁從小曲兒里一絲一絲地來了。瓜瓜歡喜的模樣唱道：“十月里呀是寒天，我哥沒有鞋襪穿。我給哥哥做一對，哥哥穿上擋風寒……”人們累得渾身散了架，聽著瓜瓜唱，也好像不乏了，一個個眉開眼笑地拍著手，給瓜瓜鼓掌，嘎嘎地叫著瓜瓜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亮子心疼瓜瓜，晚上窩在瓜瓜的懷里，要瓜瓜好好歇著。瓜瓜說，唱一段？亮子不讓，說干了一天的活，累。瓜瓜說，為咱有個好日子，不累。瓜瓜抱著亮子輕輕地唱：“十二月呀整一年，哥哥呀停工把家還。哥和妹呀齊心干，好日子定會在來年……”瓜瓜越唱心里越暢快。聽著小曲兒，亮子的心也越聽越暢快了。

祭灶

兒子要吃面，纏著女人說餓了。

女人給兒子手上塞了一截麻花，摟著兒子哄，還沒燒馬送灶王爺，咋就吃呢？

兒子嘎嘣嘎嘣啃著麻花，馬在哪？

女人指著灶臺上灶王爺畫像上的黃表紙，方方正正的貼在灶王爺?shù)哪樏嫔?，還是去年年三十貼上去的。男人貼的。男人做這些活很認真也很用心。女人告訴兒子，那就是馬。

兒子說，那是紙。

女人說，那是灶王爺?shù)鸟R。一燒，就變成了灶王爺?shù)鸟R。灶王爺騎著馬，得兒得兒就上天了。

女人聽到鄰居放炮聲遠遠近近的響了。人家都開始送神了。

女人看看表，七點半了，天黑透了，平常都是六點半就到家啊。

女人抱起兒子，來到大門口，巷里一個人也沒有，黑漆的風夾著腥濕和火藥味吹得她一個寒噤，抱緊兒子，掩了門，旋風般回到屋里。

女人看看表，聽聽門外，又哄兒子，二十三，灶王爺要點人頭哩，點了寶兒家?guī)卓谌?，他才上天給寶兒說好話，保佑寶兒家哩。爸爸還沒燒香送灶王爺，寶兒咋就吃飯？

女人打開電視，調(diào)了動畫片，又給兒子手里塞了截麻花。女人坐不住，看看桌上的香燭、鞭炮，又用筷子劃劃案板上的面條。聽著外面又是一陣的鞭炮聲，女人撩起門簾出去了。

下雪了。地上輕輕悄悄地鋪了薄薄一層。

女人站在門口，看看巷子這頭，又看看那頭。巷里沒有一個人。

車轉身女人回到屋里，坐在兒子旁邊。電視一閃一閃，把女人的臉耀得明一下暗一下。

爐子上煮面的鍋又開了，咕嘟咕嘟響。

女人給鍋里添了一瓢涼水，豎起耳朵，門外還是死寂，沒有腳步聲。

兒子又纏磨女人要吃飯。女人一把推開兒子，嚷，嗓子長手了啊，吃吃吃，給你說了，等爸爸回來才能吃。

兒子撲通仰面倒在炕上，哇地哭開了。

女人心慌慌地不顧兒子，抓起電話。七個數(shù)字，女人手抖得撥了三遍，才撥通。

滴，滴，滴……

沒人接。

女人腦子一片炫白，腦門上細密密地冒出一層汗。

女人再撥，還是沒人接。再撥，還是沒人接。

兒子哧溜下了炕，光腳奔了過來，抱著女人的腿，哭喊了半天，女人凝住的眼珠子才活動開來，一把抱起兒子，走，找爸爸去。

女人給兒子穿上鞋襪，裹在斗篷里，也顧不上給自己穿上大衣圍上圍巾，抱起兒子就出了門。

電視沒關。電燈沒關。爐子上的鍋又開了，咕嘟咕嘟，滿屋子都是白白的霧氣。

女人抱著兒子，用腳后跟磕了門，剛走到雪地里，院門吱唔開了。白亮的雪地里，一個白影子閃了進來。

女人抱著兒子，當院雪地里就高一聲低一聲地嚷開了，二十三哩，灶王爺點人頭哩……

男人擁著女人和兒子進了屋，呵呵笑，二十三哩，哭啥哩。礦上有點事，耽擱了一會……

男人給灶王爺前敬了香，小心地揭下灶王爺畫像和黃表紙，跪在灶前，點著了畫像和黃表紙，念念，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來。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

兒子說，灶王爺騎上馬了嗎？

女人說，灶王爺騎上馬上天了，告訴玉皇大帝，寶兒家三口人，人人都好，來年還要都好。

兒子說，那可以吃飯了嗎？

女人說，吃，吃二十三獻灶王爺?shù)拿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