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渺
小說存在的價值
□張 渺
小說,一種敘事性的文學體裁。作者通過對人物的塑造,對環(huán)境、情節(jié)的描述,以自身的經(jīng)歷、學識、思想和想象力為基礎,構建了一個鏈接在自己主觀精神領域中的世界,并把自身的審美體察、意識形態(tài)依托于其中。
要讓一部小說所有的環(huán)節(jié)都環(huán)環(huán)相扣,每一分筆墨都恰到好處地涂抹出來,每一段節(jié)奏都像踩在人心上,該緊張時緊張,該舒緩時,字里行間,便正好來一串輕松小跳……
這些,多么難,多么不容易把握。于是作品繁如星海,經(jīng)典屈指可數(shù)。
可是這些成功,很有可能最終的評判,都依附于受眾的情緒。每個讀者對節(jié)奏感的體會都不同,甚至,同一個人不同時間段的情緒,節(jié)奏都有變化,當前不能體察的節(jié)奏和情緒,就是無效的不可知的。文學藝術的價值判定,究竟要繞過多少圈子呢?
人類的創(chuàng)作欲望,仿佛是與生俱來,像著魔似的,從不見在任何一代人身上消失過,這又是什么力量。創(chuàng)作是不是一種有目的的東西?它應該有目的嗎?我們在現(xiàn)實中閱讀生活,又在精神上創(chuàng)造虛構的生活,妄圖用創(chuàng)作讓他人的心臟捏在自己手里,是為了什么?為了知道有人被自己感動了嚇壞了震撼了?還是要展現(xiàn)自己有控制文字、時空、命運的能力?
小說的存在有何價值?在當今世界的多元文化語境下,這個問題的答案很難界定。事實上我也很反感“價值論”,仿佛一切都要有個價值才能獨立存在似的。魯院的學習和生活鍥而不舍地沖擊著我的思維和理念,迫使我將這個問題攤開在眼前,認真思考,試圖理解它的涵義。
讀一本小說,除了有趣的故事,生動的人物,讀者還可以在字里行間,審視作者的世界觀、價值體系?;蛘哌@是因為,作者的寫作過程,就是對自己人生信仰的自審,是宣泄情感、表白思想的過程。小說,是作者向讀者敷衍自身對生命本真的理解,并進行價值觀、人生觀的催眠的精神依托和思想載體。
優(yōu)秀的作品是如何被考量的?文學的價值尺度是怎樣度量的?是依賴于權威之聲,還是憑借文本魅力和文學心性,等待人文信仰與終極關懷透過時間的縫隙給予其正確的文化地位嗎?
曾經(jīng)和小說評論家李建軍先生有過一面之緣,李先生一度談到過文化拔根與小說的未來,引導我加強了對小說修辭倫理的考察。“文化的拔根狀態(tài)即喪失價值基礎的混亂狀態(tài)和危機情形”。李先生尖銳地列出諸種病象:迷戀黑暗、丑惡、淫穢、病態(tài)、性奴役、拜權教、拜金主義、普遍的冷漠、油滑的調(diào)侃、對真理的嘲笑、崇高和莊嚴受到貶斥和奚落。
這就不能不悚然而驚。小說是這樣一個類似于催眠手段的存在,仿佛一把雙刃劍,也許它可以道德說服和倫理勸善,相反,它也可以是引人向惡的路標。充滿惡意的創(chuàng)作企圖不可能完全不會誘發(fā)讀者的人類劣根性。
優(yōu)秀的文學文本,首先應該彰顯具有生命魅力的思維品質(zhì),應當具有深刻的內(nèi)在涵義,也許它會與當前的社會大潮流、與流行的道德評判標準相悖,但是,真正用來衡量文本的靈魂高度與厚度的,一定不是在某個時期內(nèi)的,刻有時代烙印的狹隘的“偽道德觀”,而是其是否具有博大的人文關懷、是否“擁有廣闊的文化視野和厚實的文化底蘊”、是否真正“美麗”。
說到這里,我也許要反對一下 “人之初,性本善”的古老說法。在舊的人性論中,西方的“原罪說”和東方的“行善說”向著人類原始的道德倫理的兩端飛馳。不過,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人傾向于 “人性本惡”的說法。在我個人的理解中,脆弱的人性被扯在第一倫理和第一欲望中間,在社會的文明狀態(tài)中還能夠擁有一張精致的道德的面皮,卻也時刻處于等待滑向天平的另外一端的準備中。在所謂的文明世界,只要有需要,倫理是第二位的。
幸而,這樣脆弱的人性仍然有光輝萬丈的一面。無論怎樣的生死邊緣與惡劣環(huán)境,都有人類高尚情操的身影存在于眾多已經(jīng)為原始獸性所控制的浮世繪中間。即使黑暗的那一面始終存在,也必須是湮沒在光明的輝澤之下。否則人類的道德文明就不可能有今日的發(fā)展,雖然在人類本能的劣根性的圍攻之下,這段發(fā)展歷程舉步維艱,一步一跌倒,磕磕絆絆地,幾乎不能走到今日。
透視這個艱難的發(fā)展過程,不難發(fā)現(xiàn),道德文明的運動軌跡中,寫滿了文化的勸善功能。在中國的古籍中,“文”,既是文字、文章、文采,又指各種禮樂制度;“化”,是“教化”、“教行”的意思。文化,從社會進步的角度說,具有承載和傳遞文明的功能;從認識角度來說,具有人之功能;從道德角度來說,則有教化功能。
在社會的文化結(jié)構中,各種意識形態(tài),都有其不同的物理內(nèi)涵和有機作用。藝術、文學、宗教、哲學、法律、道德……它們彼此相互制約,相互作用,相互影響,且有著一個共同的終極目標——人類文明的延續(xù)。在這里所說的延續(xù),不僅僅是種族的生命延續(xù)那么簡單,還有數(shù)百萬年辛苦發(fā)展起來的精神財富的保存與傳承,是人類靈魂的延續(xù)。
棄惡揚善,是自然選擇的結(jié)果。唯有如此,我們的文明才不會被我們自己的劣根性擊垮。小說,作為文學中的集大成者,作為文化傳播的重要道德載體,也許它存在的價值,正是在于通過其催眠特性,達到傳染文化感、生命感和道德善意的目的。
是的,作者應當對自己的小說具有的思維擔當,就像要對自己做過的事負責。“信仰和愛,這就是人類對付絕望,超越死亡,克服生活的無意義感的惟一的路徑”。小說如果缺失了信仰,就如同將讀者置身于情感的沙漠中。
這卻并不是說,應當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并不是說應當粉飾太平,躲開一切黑暗和丑惡的事物,仿佛以為只要自己不去主動觸及,一切的黑暗和丑惡,就不存在了似的。這只能使作者和讀者對表面的光明和美好津津樂道,忘記來自陰暗角落的威脅,將彼此都封閉在歌舞升平的象牙塔里,狂歡直至世界毀滅。
對作者來說,這就是一個提升自我的審美等級和作品的文本品味的戰(zhàn)斗過程。追求真善美,首先是要能夠看到,區(qū)分,摒棄,甚至最終以憐憫的目光直視假惡丑。偉大的作品之所以偉大,往往是因為表達了對生命的同情:同情生命的脆弱、無助,乃至同情生命有惡的一面?!昂谝菇o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從文明,文化,具體到小說存在的那一天起,上下四方,古往今來,早至《神曲》,便以在形象捕捉時對蕓蕓眾生投以一雙多愁善感的、寬容的眸子。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亦然在揭露生命黑暗與痛苦的同時抱以憐憫和同情。不是不能把生命中不能上色的一面涂抹在紙上,關鍵的是,這一筆,是用怎樣的心態(tài)涂上去的。
寫到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陰險權謀,用的是什么審美態(tài)度呢?是沉痛,是否定?或者是玩味,是贊賞?
寫到生命中各種無法承受的災劫苦難、痛苦折磨,用的是什么態(tài)度?是關懷,是同情?或者是嘲諷,是旁觀?
寫到人類本質(zhì)中帶有的、永遠抹煞不去的陰暗欲望、邪惡本性,用的是什么態(tài)度?是反對,是警示?或者是宣揚,是調(diào)侃?
不難發(fā)現(xiàn),一心一意地描繪一切黑暗與丑惡的作家及其作品,基本上都被拋棄在了歷史車輪后的滾滾紅塵中,即便有保存至今仍能為讀者所見到的,也都是作為反面教案或者該類作品的典型而僥幸留下姓名的。
每一筆文字都是有分量的。從小處說,這是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和信念倫理的重量,從大處說,是數(shù)百萬年的人類文明進化史累積起來的厚重的歷史文化的重量。就是這份重量,使小說的存在價值得以升華,與生命本體緊緊融合在了一起,并最終成為倫理價值的物質(zhì)載體,人文關懷的目的體現(xiàn),與終極目標——人類文明的延續(xù)——的實現(xiàn)手段之一。
用善意的心靈,握住筆,寫小說。
〔責任編輯 阿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