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歲月鑿痕(三 題)
聶鑫森
在古城湘潭的雨湖邊,有兩個平平常常的院子,繾綣相依,竹籬疏朗,前面是一塊土坪,后面是幾間古舊的磚瓦小屋。它們的格局,和其他人家酷似,但每年的秋風一起,卻有了引人注目的風景。一邊是滿院的向日葵,碩大的花盤金燦燦的,隨著太陽而緩緩搖動;一邊是滿院大盆小盆的小白菊,密密匝匝的銀花,飄裊出清純的香氣。
得閑時,兩家的主人便站在籬邊,一邊聊天,一邊看花。
“衛(wèi)尊兄,你家的向陽花真好,又得收獲多少葵花籽?”
“屆時我炒出來,請你嘗嘗。懷霜兄,你家的白菊花也不錯啊,經(jīng)霜更潔,是純粹的 ‘杭白菊’品種,讓人看了氣朗神清?!?/p>
“摘下來曬干,和綠茶一起沖泡,那味道,絕了。當然,得請衛(wèi)尊兄品品。”
“謝謝。你年年都送呵?!?/p>
“你不也一樣?”
于是,兩人開心地笑了。
他們年紀相仿,又是多年的鄰居,只是不供職于同一個單位。但在愛花愛草的情趣上,似乎心有靈犀。
衛(wèi)尊是一家碼頭搬運公司的會計,每天都與帳簿打交道。高高瘦瘦,目光炯亮,喜歡穿公家發(fā)放的藍色工作服,干干凈凈的。他的左腳有點兒跛,是先天性的。高中畢業(yè)他便參加了工作,上班廝守枯躁的數(shù)字,下班后卻愛讀閑書,文史、花鳥蟲魚、天文地理,興趣很廣泛。讀這些書有什么用嗎?他說:“我不想有用沒用的事,只要心里快活就行了。”
也不能說讀書沒有用,比如向日葵,就因為他知道它的別號叫“衛(wèi)足”,于是就年年栽種。古人說葵花“傾葉向陽,不令照其根”,故名“衛(wèi)足”。他有足疾,當然要小心“衛(wèi)足”,栽種葵花對他是一種警示。待到花謝籽熟,他就自炒瓜籽,供妻子兒子享用。
懷霜呢,是個中學教師,父親在舊社會開過一個賣茶葉的小店鋪,故他懂得菊花茶的妙處。栽的是純正的“杭白菊”,不是為了欣賞花光花色,旨在收獲菊花,曬干后摻入綠茶沖泡啜飲,明目清肺,下火排毒。他生得白白胖胖,滿臉是謙和的笑,說話和做事安穩(wěn)、周到。他的業(yè)余時間,除備課之外,喜歡看報紙上的社論和一些政治書籍。
他們是鄰居,從不需要互訪,隔籬說話便覺親密無間。互送炒熟的瓜籽和曬干的菊花,招呼一聲,傳遞過去就行了。說話也是說閑話,談花事不談人事,談家事不談國事。
年年秋風,葵花黃,菊花白。
1966年夏,“文化大革命”驟然而臨。
衛(wèi)尊和懷霜都快五十歲了。
有一天深夜,妻子和孩子都睡了,還在看書的衛(wèi)尊,忽聽臨院有了細細碎碎的聲音。他悄悄地開門出屋,躡手躡足,穿過一片高莖闊葉的葵花,走到竹籬邊。
今夜無月,只有稀疏的星光。他看見懷霜彎著腰,從盆里拔出枝葉茂盛等待打苞的菊花,使勁拔出來扔在一邊。他聽見懷霜壓抑的喘氣聲,悶悶的。他本想和懷霜說說話,但最終還是忍住了。說什么呢?那不是讓對方難堪嗎。他知道,今夜懷霜將拔光所有的菊花,并把院子打掃得一干二凈,然后把花盆疊放在屋檐下……
衛(wèi)尊想:懷霜是怕紅衛(wèi)兵來破“四舊”,栽花種草被稱之為“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是怕人記起他家開過茶葉小店鋪的名聲,聯(lián)想到栽菊花是為了紀念他早已死去的父親……
衛(wèi)尊悄悄地回到屋里。他不會去砍掉滿院的葵花。
第二天一早,衛(wèi)尊在院子里一邊散步,一邊撫著葵花的綠葉黃花。他看見懷霜開門出來,微低著頭,破例跟他只打了個招呼,就匆匆地穿過院子出了院門。是羞愧?還是痛苦?
秋天來了。
懷家的院子里,光禿禿的,沒有往年那一片銀白色了。
衛(wèi)家的院子里,葵花莖桿粗壯,葉子闊大,花盤四周的花瓣金黃耀眼,盤中的籽實走向成熟,泛著油亮的光暈。
附近的電線桿上,系掛著許多大喇叭,時刻播放著“葵花朵朵向太陽”的革命歌曲。
沒有紅衛(wèi)兵或造反派到衛(wèi)家院子來破“四舊”。衛(wèi)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工作于碼頭的運輸公司,是工人階級中的一員;毛主席被喻為“紅太陽”,忠于領袖的人民被喻為“向陽花”。
懷霜在一天下班回家后,有意隔籬和衛(wèi)尊打了個招呼,然后和衛(wèi)尊笑嗬嗬地聊天。好多日子了,彼此只是隔籬打個招呼、點個頭,都沒有聊天的興致。
“衛(wèi)尊兄,我們學校的紅衛(wèi)兵文藝宣傳隊,想到你家院子的葵花前,手捧紅寶書,拍個演出照,行嗎?”
“我家有向日葵,是你告訴他們的?”
“不是。是他們看見的?!?/p>
“你家的白菊花,干嘛要拔掉呢?”
懷霜痛苦地搭拉下腦袋。
衛(wèi)尊一甩手,一跛一斜地走了。
當天夜里,衛(wèi)尊領著妻子、兒子,把這一片葵花全砍了。
砍完了,衛(wèi)尊響亮地喊了一聲:“今年的瓜籽又大又飽滿,炒出來一定好嗑好吃!”
懷家的院子杳無聲息。
妻子問:“明年還栽種葵花嗎?”
衛(wèi)尊說:“不種了!”
兒子說:“爸,你就栽白菊花吧,好看哩。”
“好。我們栽白菊花!”
農(nóng)歷的六月六日,民間稱之為曬書節(jié)。
江南悠長的霉雨季節(jié)早已過去,眼下是太陽高懸,照得到處明明晃晃的盛夏。到了曬書節(jié)這一天,讀書人該曬書了,去霉祛濕,書香也就變得干燥而清純。曬書節(jié)曬的當然不僅是書,還有被褥、衣服,及其他該曬的什物。在古城湘潭,家家都遵循古俗,格外珍惜這一天的陽光。
江南京劇團團長高聲,突然接到寇曉丹的電話,當時他正孤零零地坐在辦公室里發(fā)呆發(fā)愁。按理說今天是星期日,本不該上班的,妻子安排他在院子里曬霉,他很不客氣地一甩手走了,身后丟下一句話:“我得上班哩!”
京劇團弄到這個可憐模樣,人心都散架了,總是那幾出讓人看厭了的戲,老一輩的名角大腕都陸續(xù)退隱,新角還沒有敲山震海的號召力,演演停停,停停演演,經(jīng)濟效益能好到哪里去?高聲先是一個不錯的小生,后來又到北京戲劇學院的導演系進修,確實精明能干。當上團長后,天天想的就是怎么讓京劇團紅火起來。幾個月前,他請團里的編劇,將老本子《西廂記》,重新改寫成青春版的《紅娘》,人物不變,有名的唱段不變,但在場次、音樂、布景、服裝、道具上,力圖符合青年觀眾的審美情趣,給人煥然一新的感覺。戲排好了,還請北京和省城的專家前來觀摩,沒想到都贊不絕口。但專家對戲衣特意交代,要重新設計、重新制作,既要古典,又要時新,要讓人眼睛發(fā)亮;弄好了,可以參加中秋前后在北京舉辦的戲劇調(diào)演,爭取一炮走紅。
此刻,好像眼前有人,高聲手一攤,說:“話好說,錢呢?光戲衣就要十幾萬,還有其他的開支哩。文化局說沒有多余的錢,想找人贊助更是難上加難。愁死我了!”
就在他連連嘆氣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寇曉丹打來的。
“喂,是高團長嗎?我是老寇哩?!?/p>
“我是小高,您有什么吩咐?請講。”
“我五十五歲了,該退休了。我想請你、演紅娘的文雯,還有操琴司鼓的幾個樂手,都帶上樂器吧,十點鐘,到我家來一趟好嗎?”
“好……吧?!?/p>
高聲不能不重視這件事,誰都有退休的這一天啊??蔀槭裁催€要演員、樂手去呢?他驀地明白了,寇曉丹是想最后過把戲癮吧。
寇曉丹是團里的檢箱人,一干就干了三十年。而且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孑然一身,不容易啊。什么是檢箱人呢?一般來說,后臺設有大衣、二衣、三衣 (靴包)、套帽、旗把五個“箱口”,演員需要什么東西,由檢箱人拿給他們并幫助束裝;演出完畢,再由檢箱人將歸還的東西分類清點入箱??軙缘ず蛢蓚€助手,把這些繁瑣的事,做得認真細致,從不出亂。她滿臉都是平和的笑,話語輕柔,再傲氣的名角也對她尊重三分。她是戲校畢業(yè)的,攻的是花旦,眼看著就要大紅大紫時,一場大病讓她倒了嗓,后來雖有所恢復,但上臺已難以應付了,于是當了檢箱人。此生名伶之夢未圓,這應該是她最大的遺憾。歲月倥傯,不經(jīng)意間,她就要退休了。
高聲看看表,快九點了。于是,掏出手機給文雯和樂手們打電話,相約準十點到達寇家。他走出辦公室時,熱辣辣的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不由得叫了一聲板:“唉呀呀,愁殺老夫也——”
伶人的時間觀念是最強的,準十點,這一群人都站在小巷中這個庭院的門外了。
高聲正要叩響門環(huán),院門忽地開了。
寇曉丹笑吟吟地拱了拱手,說:“驚動各位的大駕了,請進!”
院門關(guān)上了。
放眼一看,所有的人都驚得斂聲屏氣,眼都直了。
庭院里立著好幾個高高的木架,木架上橫擱著長長的竹竿,竹竿上晾曬著五彩斑斕的戲衣,蟒、靠 (甲)、帔、褶,竟有兩三百件之多。蟒即蟒袍,圓領、大襟、大袖,長及足,袖根下有擺,滿身紋繡。還有官衣、軟靠、硬靠、大鎧、帔風、腰裙、水裙、戰(zhàn)裙、箭衣、八卦衣、茶衣、云肩、斗蓬等等。戲衣“上五色”的黃、紅、綠、白、黑,“下五色”的紫、藍、粉紅、湖色、古銅色 (或茶色),交相輝映,炫人眼目。
文雯驚叫起來:“寇老師,你居然收藏這么多戲衣,今天曬霉,讓我們來開開眼?”
寇曉丹矜持地一笑,說:“請坐,剛沏的龍井茶哩!午飯我早打電話去訂好了,到時飯店會用食盒送到家里來。”
高聲說:“你要退休了,按常例,公家是要招待一桌送行酒席的,還要你破費?”
“團里困難哩,由我作東吧。新排的戲多好,可惜沒錢置辦戲衣。這些戲衣,大部分是我那鐵桿戲迷的爹收藏然后又傳給我的,其余的則是自個兒購買,或是請人專門縫制的??上綐永咸祝啻喊娴摹都t娘》用不上,要不,我會捐獻出來的?!?/p>
院子正中的一棵樹下,擺著一張八仙桌,上面放著茶壺、茶杯和幾碟子水果。大家謙讓著圍桌而坐,默然無語。
文雯的眼圈忽地紅了。
寇曉丹問:“小文,你的功底扎實,我倆師法的都是荀派,但你比我年輕時唱得好多了?!?/p>
高聲說:“原指望《紅娘》把她捧起來,也讓劇團走出困境,沒想到天不助人?!?/p>
文雯低聲說:“我都想改行了。有模特隊找我加盟,可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啊?!?/p>
高聲頭一昂,說:“這個戲一定要演下去,我鐵心了。家里還有幾萬塊錢存款,再把房產(chǎn)證抵押給銀行,貸款十萬。老婆也被我說動了,沒有異議?!?/p>
寇曉丹連連搖頭,說:“你的爹媽在農(nóng)村,負擔不輕,孩子剛上大學,費用也不少。團里的人都靠著工資過日子,也拿不出多少錢來,還是我來想辦法吧。”
大家都直瞪瞪地看著她。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曬這些戲衣了。我爹收藏戲衣,是因為他太愛京戲了,愛屋及烏。我呢,是為了圓那沒唱成名角的夢,看著戲衣算是得到最大的安慰,也常會一個人對鏡著戲衣、化妝,彩唱解饞。京戲是我的命根子??!”
說著說著,她眼淚也出來了,連忙揩去。
“小文這班年輕人,眼看著就要成 ‘角’了,高興喲。團里缺錢,我不能袖手旁觀。這些戲衣,我賣給外地的一個收藏家了,二十萬,全捐給團里。約定明日在這里錢、貨兩清?!?/p>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高聲說:“這怎么行?就算團里借你的吧。”
“不!若是借給團里,上上下下都有壓力了,戲還怎么能演好?是捐給團里!我一個老婆子,要這么多錢干什么。”
文雯突然嚶嚶地哭了起來。
寇曉丹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柔聲說:“小文,別哭,我還有件事要求你哩。我就要退休了,這么多年來,就沒當著人唱過戲,你陪我彩唱《紅娘》中的幾段,好嗎?當然還得勞駕高團長唱小生哩?!?/p>
“好?!蔽啮I回答。
“好!好!”高聲和樂手們都大聲喊道。
“那我們化妝、穿戲衣去!小文,你唱紅娘,我唱崔鶯鶯,高團長的張君瑞?!?/p>
鑼鼓聲、京胡聲響了起來。
整個庭院和晾曬的戲衣成了舞臺和布景。
光彩照人的紅娘、崔鶯鶯、張君瑞,在樂聲中,翩躚起舞,儀態(tài)優(yōu)美。年過五十的寇曉丹,此刻成了風情萬種的崔鶯鶯,高聲不由得在心底叫了一聲“好”。
紅娘唱“反四平調(diào)”的“佳期頌”:
小姐呀,小姐你多豐采。
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
風流不用千金買,
月移花影玉人來。
今宵鉤卻了相思債,
一雙情侶稱心懷。
老夫人把婚姻賴,
好姻緣無情被拆開。
你看小姐終日愁眉黛,
那張生病得骨瘦如柴。
不管老夫人家法厲害,
我紅娘成就他們魚水和諧。
院門外,傳來一片叫“好”聲,準是巷里的老少爺們,被鑼鼓的聲響引來,擠在門外聽戲。
高聲向一個樂手使了個眼色,讓他去打開院門,好讓寇曉丹,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面對眾人唱一回戲……
青春版的《紅娘》,如期轟轟烈烈地上演了,譽聲四播。然后赴省城、到北京,紅了大半邊天。
退休了的寇曉丹,早就搬出了那個世居的庭院,悄悄地住在城郊的一個偏僻處。是兩小間簡陋的平房。
經(jīng)常去走訪寇曉丹的文雯,有一天告訴高聲:“高團長,寇老師沒賣戲衣,賣的是那個庭院。她現(xiàn)在的住房是租的?!?/p>
“你怎么知道?”
“我千方百計打聽到的。她不說賣房子,是怕我們堅辭不允;她不賣戲衣,是因為還舍不得京戲!”
高聲大喊一聲:“我們都像她一樣,這京戲不興旺才怪!”
在古城湘潭的雨湖邊,有一條名叫“司馬巷”的老巷子。在巷子的中段,有一個花木扶疏的小庭院。在這個小院子里,住著年近古稀的著名花鳥畫家梅如海。
一眨眼,春天過去了,元宵節(jié)過去了,春也早立了。院子里的幾株老梅,熱熱鬧鬧地早開完了花,枝條上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綠葉。而墻角的兩株玉蘭,齊刷刷綻放出肥碩的雪白花朵,又多又密,氳氤出淡淡的清香。
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外孫女,呼啦啦從外地趕來,又呼啦啦趕回去上班了,院子安靜下來。這些日子,梅如海盡享天倫之樂,幾乎沒動筆畫過畫,眼下該一試身手了。在這個陽光明亮的上午,他興致勃勃地走進了寬敞明亮的畫室。老伴早為他沏好了茶,擺在茶幾上。他習慣地在太師椅上坐下來,一邊喝茶,一邊想想畫的構(gòu)思。
梅如海一輩子專攻大寫意花鳥畫,尤擅畫梅,且喜歡畫大片的梅干梅枝梅花,梅香如海,正如他的名字。他的花鳥畫,往往以光彩照人的墨色、蒼勁的線條,寫干寫枝寫藤寫石,在一層層靈明清鮮的墨色襯托下,配以強烈的紅、綠、黃三種顏色。特別是以“紅花墨葉”畫法作的寒梅圖,老辣中透出一派熱烈,久享盛名。他常用的閑章,有一方為“酒色之徒”,人以為怪,他嗬嗬一笑:“我愛酒,也愛色,作畫時邊品酒邊潑墨施丹,不是酒色之徒嗎?”
他當過多年的古城書畫院院長,畫價不低,每平方尺達五千元。他很熱心社會公益活動,抗災、濟貧、慈善事業(yè)、希望工程……有求必應,捐錢捐畫樂此不疲。但對于或當面或托人求畫的各級官員,他會淡淡地說:“你們不少這幾個錢,我的畫是要按尺論價的。”
茶是“君山毛尖”,湯色淡綠,口感清純。梅如海品著茶,望著對面墻上自書的篆字對聯(lián):揮筆不坐;傾酒為涯。然后放下茶杯,準備去倒酒、抻紙,老坐著還行,手腳發(fā)癢了哩。
老伴忽然把一個中年漢子領進了畫室。
“老梅,巷子里的邊貴生,來看望你哩?!?/p>
五十來歲的邊貴生,壯壯實實,住在巷子的前端。他原在一家機械廠當勤雜工,后來廠子破產(chǎn),也就下崗了,由居委會安排專門打掃這條巷子,每月工資也就千把塊錢。他的妻子在街道上的紙盒廠做事,兒子應該大學快畢業(yè)了。
梅如海畫畫時,是從不讓外人進入畫室的。若是別人來,他會下逐客令。他放下剛剛展開的四尺整宣,笑吟吟地說:“貴生,你是第一次到我家來,快坐,快坐。我常對老伴說,這個貴生特別關(guān)照我家,門前這塊地方不但掃得纖塵不染,還專門帶了水桶、抹布擦洗院門,辛苦了!”
貴生憨厚地把一個禮品袋放在案上,里面是一瓶“茅臺”酒和一包水果。
“梅老,我來給你賀春哩。打擾了,請原諒。”
眼下“茅臺”酒的價格,每瓶近八百元,貴生居然買來送人!
“貴生,你來,我歡迎!送這么重的禮,我不能收,提回去吧!”
邊貴生的臉紅了,眼里閃出了淚光。
老伴忙對梅如海使了個眼色,說:“老梅,進門時貴生告訴我,他兒子在大學英語系快畢業(yè)了,早幾天參加了外貿(mào)局的公務員筆試,成績拔尖,將進入面試哩。為表示祝賀,我剛才送了他一個包封,請他轉(zhuǎn)交那個了不起的后生子?!?/p>
梅如海這才放下心來,老伴明白事理,包封里放的錢,肯定超過禮品錢。于是,他和顏悅色地說:“貴生,你兒子有出息,我高興。但你犯不著給我送禮呀,鄰里之間,別來這么多禮數(shù)?!?/p>
邊貴生輕輕地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老梅,貴生不好開口,我替他說吧。他兒子筆試的成績本是第一名,可卻有五個人進入面試,總共才要一個人,錄取誰還說不定。那個局長打電話給貴生,說知道貴生和你是鄰居,能不能去求張畫送給他?”
貴生說:“梅老……我一個下崗工人,萬般無奈啊?!?/p>
梅如海驀地站起來,在畫室里來來回回地踱步,額上的青筋一根根凸現(xiàn)出來。他能給那個局長畫畫嗎?這輩子就沒破過這個例。他能不給那個人畫畫嗎?像貴生如此貧寒的家庭,培養(yǎng)一個大學生不易,參加工作更不易,何況還是公務員指標。他可以恪守自定的規(guī)矩,但那個局長也可以找個正當理由讓貴生的兒子名落孫山!人不可俗,但不可不隨俗。他浩嘆一聲,然后,急步躥到畫案前去。
“老伴,開酒!”
“老梅,你酒柜里不是有酒嗎?”
“開貴生送的這瓶酒!”
老伴熟練地把酒瓶打開了。
梅如海拎起酒瓶,在大硯池里倒上酒,然后尋出一根圓柱形飾著龍紋的徽墨,咬著牙霍霍地磨起來,墨香伴著酒香,很快盈滿了畫室。接著,往一個調(diào)色的大瓷碟里倒酒后,再拎起一管洋紅擠進去,調(diào)勻后,又摻了點兒胭脂。
“貴生,這酒我不能喝,說明我并不欣賞那個人。讓墨和色 ‘喝’吧,然后一并送還給他。你的意思到了,我的心也安了,請不要見怪?!?/p>
貴生連連點頭:“我懂,我懂?!?/p>
梅如海從酒柜里拿出酒,給自己和貴生各倒了一大杯。
“來,貴生,碰個杯,祝你全家萬事如意?!?/p>
碰過杯后,梅如海喝了一大口,然后一手端杯,一手拿筆,沉下心來畫畫。
墨分五色,濃、淡、干、濕、枯,大筆遒勁地揮寫,畫出梅干、梅枝、石頭;再換筆,瀟瀟灑灑地畫成團成簇的梅花,盛開的,半開的,含苞欲放的,如火如霞。梅如海一門心思都拋在畫上,畫一陣,呷一口酒,臉上放亮,腕底生風,宛若身邊無人。
臨近中午的時候,大幅梅花圖就畫好了。
梅如海用篆字題寫畫題:“只有香如故”;再以行草寫下款識:“已丑春梅如海作于湘潭司馬巷苦香堂”。他沒有問那個局長的姓名,因為他壓根兒不想把這個姓名題到畫上去。接下來是鈐上名章和閑章,但閑章不是用的“酒色之徒”,而是另一方,也是四個字:“相對無言”。
他對貴生說:“你用我的手機,給他打個電話,就說你正在我的畫室里,我正在為他畫梅花圖。待到出榜的日子,他派個人到我家來取畫就是?!?/p>
貴生不解地望著梅如海。
梅如海一口干完杯子里的酒,坐下來,微閉雙眼,如老僧入定。
“貴生,老梅是為你兒子好,讓局長把這事辦妥。你打電話吧?!?/p>
擺在畫案上的畫,散發(fā)著酒香、墨香、色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