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丁
門的那邊
白 丁
無論春夏秋冬,都有一位送奶女工,騎著三輪車來到8號樓前,取出一瓶牛奶,再跑到五層,把奶放進墻上掛著的牛奶箱里,天天如此。
女工三十出頭,長得很端莊。每到月底,她都會敲響那扇門,為她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婦女。中年婦女把一個月的錢結清,那個送奶女工在本子上記著什么,然后撕下來遞給中年婦女,那是收據(jù)之類的東西。手續(xù)非常簡單。她們之間只有三言兩語,沒有更多的交流。
一切結束,中年婦女將門關死,送奶女工走下樓去。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一晃多年。
女工在和中年婦女進行再簡單不過的交流時,也曾匆匆瞥見過室內(nèi)的設施,不算豪華,但也并不寒酸??墒菑膩頉]有見過那位婦女的丈夫或其他什么人在這個房間里出現(xiàn)。
送奶女工原來是一家工廠的員工,廠子倒閉后,她也就下崗了。
她原是一位優(yōu)秀員工,當過三八紅旗手,讀書積極分子,還得過五好家庭、先進工作者等稱號,現(xiàn)在,她沒有工作了,或者說,她的工作就是送奶。
冬去春來。多年后的某一天,送奶女工像往常一樣敲開了505室的門。那位婦女告訴她,下個月不訂奶了。她覺得非常突然,嘴巴張了幾次,最后還是把疑問咽到了肚子里。結了賬,下樓時,送奶女工有些失落感。除了失去一位客戶時那種固有的不悅外,她的心里似乎有一種莫名的悵然。她看了一眼墻上掛著的那個小箱子。該有七八年了吧,每天,她都會把一瓶牛奶放到這個小箱子里,再從里面取出空空的瓶子。她和主人說過的話就是那幾句,她們之間是例行公事,誰也沒有多說過一句話。從此,她將永遠和這個小箱子告別了。
就在那位婦人關門的一剎那,送奶工看見房間里的擺設有了變化,似乎少了許多東西,而且顯得零亂,那是搬家前才會有的雜亂無章。
送奶女工還有其他許多家要去,她沒有時間惆悵。不過,K城訂奶的人逐年減少,她明顯地感覺到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
又這樣過了許多年,K城某小區(qū)的人們再也看不見送奶女工的身影了,原來,她年紀大了,女兒考上大學后,留在另一個城市工作了,后來就有了小寶寶。她便去女兒那里帶小寶寶。
白天,送外孫女去幼兒園(女兒堅持要把小孩送去過集體生活),她終于有了一些閑暇時光,她就讀女兒書柜上的那些書刊,她最喜歡的雜志是《讀者》,女兒知道后,所以專門為她訂了一份。從青春時代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的年過半百,這份刊物陪伴了她許多年。
她的眼睛開始花了,要戴上老花鏡。讀書累了的時候,她會上在窗前眺望,看都市里行色匆忙的人們。她有時也會想起過去當送奶女工的日子,便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這時,她特別想回到K城去。雖然那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親人,但那里畢竟還有她的老窩。
一天,她翻開了新到的一期《讀者》,讀到了下面的文字:
我住在K城某小區(qū)8號樓505室。每天早晨,我都會在清晨準時醒來,我側耳傾聽,不一會兒,便有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我聽到有人打開箱子的聲音,還聽到了瓶子撞在一起發(fā)出的清脆悅耳的聲音。在門的那邊,有人每天都會準時來到我家門前,打開墻上掛著的那個木箱子,取出空瓶子,把一瓶新鮮的牛奶放進木箱里。我問過保姆,她說,那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冬去春來,我每天都享用她為我送來的牛奶,牛奶瓶從她的手里到我的手里,而我們只是一門之隔,誰也看不見誰,我不知她是如何的漂亮,不知道今生今世我還能不能看見她……
她讀不下去了。她把眼鏡摘下來時,兩行淚水從眼眶溢出來,從面頰滾落下來,滴在衣襟。這篇題為《門的那邊》的文章是一位老作家寫的,他在“文革”中被紅衛(wèi)兵打斷了雙腿。送奶女工怎么也沒有想到,當年,在K城某小區(qū)505室住著的竟是她一生都崇拜的作家。而她每天為他送牛奶,送了差不多八年!
回到K城,她打聽到了那位作家已經(jīng)不在人世。
在公墓,她找到了屬于他的那座墓碑。她恭敬地把一束鮮花擺到了墓碑前。
送奶女工站著,作家躺著,陰陽相隔。她想起了那篇文章,現(xiàn)在,她站在門的這邊,而作家睡在門的那邊,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這樣啊。原來,時間除了讓人衰老之外,它并沒有改變什么。
她離開了公墓。每年,她都會看作家一次。后來,她走不動了,就委托女兒去看。平時沒事的時候,上初中二年級的外孫女會在她的床前,為她讀那位作家的小說,打發(fā)老人孤寂的時光。她每次只允許外孫女讀上幾頁,像慢慢品嘗一頓美味佳肴。
那是作家留下的作品,一本她在少女時代就喜歡的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