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永義
2004年2月間石頭出版社所制作的《長生殿》在新舞臺演出,4月間白先勇和樊曼儂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國家戲劇院演出,都非常轟動,一票難求。圣誕節(jié)前后,國光劇團首部《梁山伯與祝英臺》昆劇由本人編劇,由本地演員在國家戲劇院演出,居然造成十九天之前票房凈空的紀錄。于是戲曲界興奮地說:昆曲在臺灣已生根矣!昆劇在臺灣已成立矣!
我常向學生說:昆腔曲劇是中國最優(yōu)雅文字和最精致藝術的結合。其歌舞樂的完全融合無間,使得一個成功的演員必須集戲劇家、歌唱家、舞蹈家于一身,必須深切領會曲詞,將其意義情境,透過肢體語言和歌聲音樂旋律的詮釋與襯托,在虛擬象征的表現(xiàn)程式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所以昆腔曲劇堪稱為我國藝術文化的瑰寶。
那么這堪稱為我國藝術文化之瑰寶的昆腔曲劇又是如何的源生和形成呢?這是學界尚未完全解決的問題,個人探討所得是:作為“腔調”而言,只要昆山有居民、有語言,就會產(chǎn)生具有一方特色的“腔調”,但一般只稱作“土音”或“土腔”;必須等到具有流播他方的能力,才會被冠上源生地作為稱呼而稱“昆山腔”;至若見諸記載者,則其聲名與影響必已相當可觀。而腔調之載體為語言、為歌謠、小調、詩贊、曲排、套曲等,又必須通過人之發(fā)聲器“口腔”傳達出來,則腔調的提升也必須經(jīng)由某聲樂家“唱腔”之琢磨。因此,就昆山土腔而言,其源生必與當?shù)厝巳合嘣雌?。記載中的“顧堅”乃元末之聲樂家,曾以其“唱腔”改良過昆山腔;而“周壽誼”所歌的“月子彎彎照九州”,正是以歌謠為載體所呈現(xiàn)的昆山土腔,所以明太祖視之為“村老兒”,而他既以高齡生于宋代,則可視此“土腔”于宋代即已如此。
昆山腔在明代正德之前,和海鹽、余姚、弋陽等腔調一樣,都只有打擊樂,祝允明甚為不滿,由于他是同屬蘇州府的長洲人,所以對昆山腔“度新聲”有所改革:他的改革應當偏向散曲為載體的清唱。另一位長洲人陸采更作《王仙客無雙傳奇》,從戲曲上提升昆山腔藝術。這樣的昆山腔在嘉靖間已經(jīng)有了笛管笙琶等管弦樂伴奏,而且在邵燦《香囊記》的影響下,如沉采、鄭若庸、陸采等也附庸而興起駢麗化的風氣。于是昆山在與海鹽、余姚、弋陽并列為南戲四大腔調之余,用昆山腔來演唱的明代“新南戲”劇本,被呂天成改稱為“舊傳奇”,而著錄在他所著的《曲品》就有二十七本之多。這時的“昆劇”或“舊傳奇”都已趨向優(yōu)雅化了。
到了嘉靖晚葉魏良輔和梁辰魚更衣缽相傳地作為領導人,為昆腔曲劇更進一步的改革,創(chuàng)為“水磨調”,那是“拍捱冷板,聲則平上去入之婉協(xié),字則頭腹尾音之畢勻,功深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的腔調。我們現(xiàn)在所謂的“昆曲”、“昆劇”,其實指的就是昆山“水磨調”的嫡裔。
魏良輔將“昆山腔”改良為“水磨調”,是通過與同道切磋和對樂器添加改良而來。其同道可考者就有二十五人。他們又加入三弦、箏、阮等樂器,使之成為以笛為主的管弦眾樂合奏,一方面強化了“水磨調”的音樂功能,一方面也解決了“北曲昆唱”的捍格。
梁辰魚直接繼承魏良輔衣缽,由于他為人風格風流豪舉,精于度曲,一絲不茍,名聲大著;雖然同時的汪廷訥《獅吼記》、張鳳翼《紅拂記》、高濂《玉簪記》等也都以昆山“水磨調”演唱,但終被梁辰魚所創(chuàng)作的散曲《江東白》和戲曲《浣紗記》所淹,而獨享“昆劇開山”之名。而此后用昆山“水磨調”來演唱的戲曲,便被呂天成《曲品》稱作“新傳奇”,也是今天我們一般所稱的明清傳奇。
由以上可見,就“昆腔”而言,實經(jīng)歷“昆山土腔”、“昆山腔”、“昆山水磨調”三個階段?!袄ド角弧比缇驮╊檲允锥雀母锼闫?,迄今已六七百年;如從祝允明(1460-1525)再度改革算起,也有四五百年;而從魏良輔約在嘉靖三十七八年(1558-1559)第三度完成改革為“昆山水磨調”,距今約四百五十年,他主要用來歌唱散曲;梁辰魚約在嘉靖四十年前后著成《浣紗記》傳奇,若以他使用“昆山水磨調”來演唱傳奇而號稱“昆劇”,則也差不多有四五百年。
像這樣在我國流傳四、五百年以上的昆腔曲劇,不只集我國戲曲文學音樂藝術之大成,而且對于往后滋生的地方戲曲劇種,提供了所需要的營養(yǎng),因此昆腔曲劇也堪稱是“百戲之母”,則其歷史地位是何等的祟高,其藝術價值是何等的貴重!也因此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于2001年5月18日公布“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產(chǎn)代表作”十九項中,中國昆曲亦被列入其中。這些獲選的文化遺產(chǎn),將可向聯(lián)合國申請經(jīng)費,協(xié)助保存,并振興這些傳統(tǒng),以免消失在時代潮流之中,則昆腔曲劇已被人類列為必須保存的共同文化遺產(chǎn),作為中國人,焉能不更加重視而努力薪傳!
然而若撫今追昔,昆腔曲劇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局面,實有賴于兩岸有心人士二十年來的共同努力。
昆腔曲劇雖然優(yōu)雅和精致,但也不免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就大陸而言,如果不是1956年浙昆以一出《十五貫》為當局所賞而轟動海內,昆劇恐怕難以起死回生;如果不是“文革”浩劫之后,六大昆劇團在政府扶持之下,重拾舊業(yè)、培植新秀,昆劇恐怕也已成余燼殘灰。就臺灣而言,如果不是徐炎之、張善薌伉儷,“一笛橫吹八十年”,一騎單車,懷抱昆笛昆譜,在北一女、臺大、政大、文化、東吳、中央、中興、藝專、銘傳、西湖、復興、華崗等校園中,無阻風雨,來往奔波,循循善誘,使弟子視之為師傅、奉之如父母,而有“ 昆曲同期”清唱雅集迄今一千數(shù)百期,而有“水磨曲集”業(yè)余劇團時作演出,則昆腔曲劇恐怕也難能一脈東傳。
然而在外來文化的沖擊里,在急遽變化的現(xiàn)代社會中,無論如何,兩岸的昆腔曲劇總是知音難得,觀眾零落,年輕人甚至視為“畏途”。
直到1990年7月間,酷愛昆曲的賈馨園小姐舉辦“昆曲之旅”,集合同好到上昆觀賞演出,洪惟助教授與我同行。在五個夜晚里,我們觀賞近二十出戲,戲中包含各種角色的絕活,我第一次看到如比古雅優(yōu)美的舞臺藝術。在激賞感佩之余,我邀請上昆成員餐敘。其中好幾位得過“梅花獎”的一級演員,都說年已近半百,藝術已到個人頂點,往后只有“每下愈況”,很難再有突破和提升。而他們的“藝能”無法像博物館中的“展品”,不得已只能錄像保存,可惜計劃未達,經(jīng)費無著,徒嘆奈何。
聽了這一番話,我們不禁黯然。因為像這樣精美絕倫的民族藝術,理當世世代代相傳,縱使難以再度融入民眾生活,起碼也要像日本能樂、歌舞伎那樣作“動態(tài)文化標本”,活躍于國家藝術殿堂之中;而對于那些身懷絕技的藝人,更應當即時“搶救”他們的絕活,使之薪傳不輟,使之透過鏡頭永存人間。有見及此,我們返臺之后,就積極進行兩件事,一是成立研習班,一是錄像工作,都由中華民俗藝術基金會籌劃和執(zhí)行,文建會則支持經(jīng)費和驗收成果。
昆曲研習班于1991年3月成立,分高級班、初級班、笛子班,學員幾為大專院校學生和各級學校教師,后來也有意安排名額,訓練國光、復興兩京劇團的演員。授課老師皆為兩岸名家,更多的是大陸著名演員。十年間我們舉辦六屆,培養(yǎng)了數(shù)百名學員,洪惟助教授將學員成立“臺灣昆劇團”,活動力相當好。我所編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昆劇,也多虧他們擔綱演出。
錄像計劃于1992年6月完成前期計劃,錄有上昆、浙昆、傳字輩老藝人之絕活二十九劇六十三出;后期計劃于1997年1月完成,錄制南京昆劇院、蘇州蘇昆劇團、浙江杭州昆劇團、湖南郴州昆劇團、北京北方昆曲劇院的代表性劇目計四十五劇七十二出。這兩度錄像共錄一百三十五出,可以說把大陸六大昆劇團的經(jīng)典劇目都搜羅在內。我們使用三機作業(yè),經(jīng)過剪輯,配上唱詞字幕和劇情說明,使之成為可供觀賞、教學和研究的影帶。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高友工教授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國戲曲美典初論——兼談昆劇》里,有這樣的話語:“昆劇錄像計劃,首集共十七卷記錄了上昆和浙昆演出六十三出昆曲折子戲,造福全世界的戲曲研究者,貢獻可以說是永垂不朽了?!备呓淌谶€謙虛地說,他這篇文章“若沒有這套《昆劇選輯》,顯然是無法完成。
當我們正努力于昆曲研習班和昆劇錄像工作的時候,新象基金會的樊曼儂女士則于1992年10月使上海昆劇團成為第一個“登臺”的傳統(tǒng)戲曲劇團,翌年浙昆亦獲來臺;賈馨園女士也同樣不惜血本的要培養(yǎng)昆劇人口;于是蘇昆、江蘇昆乃至永嘉昆、湘昆、北昆,在兩位女士主持下,都來臺公演過,使昆劇流派都能呈現(xiàn)于臺灣。其間1997年11月間五大昆劇團在臺北連演十一天十四場與2000年12月11日至次年1月14日的跨世紀全球昆劇大展,是樊曼儂的兩度壯舉,也成了兩次年度藝文大事。從而使得昆劇的觀眾在國家劇院里,由五成、六成、八成、九成而至于近幾年來的滿座。而這期間學界領袖許倬云院士、文學泰斗白先勇教授也加入對談昆曲、對談《長生殿》、對昆腔曲劇的推廣,更起了風吹草偃的作用。
回顧二十年來昆劇在臺灣,由于政府、學界和熱心人士的推廣,在兩岸合作之下,已經(jīng)培養(yǎng)了許多觀眾,水磨曲集之外,也成立了臺灣昆劇團和臺北昆劇團。于2000年4月更以“臺灣聯(lián)合昆劇團”赴蘇州參加大會演,博得許多好評,我當時就宣布昆劇藝術已在臺灣奠立;而這十年來,令人欣慰的是越來越美好,不只“昆劇事業(yè)”蒸蒸日上,而從事昆劇藝術的,更如雨后春筍,已經(jīng)有十幾個團隊,就中以蘭庭昆劇團最為杰出,其創(chuàng)意新穎,佳作連連,不只廣受好評,而且屢屢獲獎。這次北京昆劇匯演,它是臺灣唯一受邀的團隊,其所提出的《獅吼記》和《長生殿》兩本經(jīng)典是他們精心的改編,相信北京的觀眾都會刮目相看。而其《曲韻蘭庭》一書,是希望使北京的觀眾了解昆曲藝術在臺灣發(fā)展的軌跡特色與現(xiàn)況,因此我在本序中也“敲邊鼓”似的予以呼應。而最后我要自我吹噓的是,我既為此次蘭庭總顧問兼與會領隊,拙編昆劇《梁山伯與祝英臺》,江蘇省昆劇院也把它當作此次與會之代表性劇目于5月12日夜在北京大學演出,則我是何等的榮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