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化勤
門終于開了,卻探出張嚴峻得結(jié)冰的面孔。一個鼻梁上架著玻璃片的“連鬢鬍”,審賊似的打量我?guī)籽郏淅涞貑枺骸澳闶钦l?找誰呢?深夜喊門,什么急事兒?”
我囁嚅著,一時竟答不出話來。就慌慌地去掏提包里的“自我簡介”。一定看出了我的尷尬和來意,不知是揶揄還是同情,他緩了緩口氣:“哦,想晉職稱呀?該退休了吧?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贿^,你走錯了地方,材料該送到職稱評審辦公室?!痹捯粑绰洌芭椤钡仃P了門。
旋即,又啟開一條門縫:“記住了,辦公室設在……”
將我瞧扁了。
仿佛當眾挨了一掌重重的耳光。我頓覺頭“轟”地脹大了許多,又疼又羞又無奈,不等他說完,便折轉(zhuǎn)身,踉踉蹌蹌地跑下了樓梯。
睡不著。輾轉(zhuǎn)反側(cè),翻來覆去地難以入眠。省城的夜很是無賴,慵懶的路燈探進窗來,向我眨起嘲笑的眼睛。
笑我的輕薄嗎?知天命的人了,應該參破紅塵,從容淡定了,偏偏不肯認命,還浮浪青年似的,經(jīng)不住誘惑,遠遠地跑來,鬼鬼祟祟,做起見不得人的勾當。
笑我的愚昧嗎?經(jīng)歷了多少世事,仍然對社會懵懵懂懂。也知道,受大環(huán)境的污染,昔日圣潔的學術(shù)領域,也難找到一方凈土了。大凡評職稱者,必須向評委們表示點“心意”,否則,不可能榜上有名。也曾托朋友提前活動,但卻不清楚活動的價碼逐年遞增。以至于準備的“心意”太少,讓人拿不出手來。等補救時晚了——朋友公差外出,而評審的日期漸近,只得探聽好評委們的住址,自己找上門去,結(jié)果,飽嘗了“閉門羹”的滋味。怪得了誰呢?須知君子取財有道,評委們畢竟不是庸官俗吏,豈肯接受陌生人的禮物,壞了名聲?
笑我的卑賤嗎?幽靈似的晝伏夜出,且腆著老臉,畢恭畢敬,佇在他人的門前,一副奴顏媚骨、猥猥瑣瑣的行賄者的模樣。大小算個讀書人吧?尊嚴呢?人格呢?操守呢?驀地想起詩圣“獨恥事干謁”的名句,一滴淚——渾濁的、恥辱的淚,悄悄地涌出了眼眶。
凌晨3時,好容易有了絲睡意,哪知剛一眨眼,卻乍然驚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我的額頭怎么黥上了“娼妓”的字樣?端起鏡子仔細瞧瞧,可不是嗎?挽著插花的發(fā)髻,涂著猩紅的口唇,滿頭的首飾流光溢彩,妖里妖氣:真真切切,我變成了出賣貞操的妓女。只是人老珠黃,早被歲月掠去了誘客的本錢。
恍惚中,覺得自己極想買頂華貴的帽子——類似于戲劇中誥命夫人的桂冠——因為從古至今,冠冕都是人的身份的象征,是走向上流社會的通行證??赡抑行邼?,我不得不登門賣“色”,來到了一位據(jù)說是風流才子的府第,搔首弄姿。沒料到,驚動了府里的仆人,跑出來,指著我的鼻子厲聲喝斥:“哪來的婊子?沒看出是讀書人家嗎?簡直辱人門庭!滾!”說著,一口痰“呸”地朝我啐來。我一躲閃,醒了。原來,做了場噩夢。
醒了我耳邊又響起一個聲音:你是誰?找誰呢?
想起來了,我原本是個熱血男兒,在豫東偏僻的鄉(xiāng)村長大,父母遺傳我一條草根的生命,黃土地則賦予了我莊稼漢的質(zhì)樸和野性。因為見怕了小草們遭受的蹂躪,早年,我格外地自尊和自重,努力學習,渴望著有一天能改變?nèi)稳僳`踏的命運。
可惜,正當我發(fā)憤讀書,一心圓夢的時候,文化革命開始了。一夜間,我由“三好學生”、預備團員,成了走“白專”道路的黑典型。記得“校革委主任”曾約我談話,說是只要和地主出身的班主任劃清界限,揭發(fā)他培養(yǎng)復辟苗子、企圖變天的“罪行”,我仍然是革命小將,甚至可以當“校革委”的學生代表。
我一口回絕了。
知道接下來將發(fā)生的事情,不甘受辱,我斷然退學返鄉(xiāng),扛起了鋤頭。像田間的一株麥穗,含著真誠的果實,鋒芒直露,身上洋溢一股凜然的“漢子氣”。
但是,回家不久我開始變了。那年頭,家鄉(xiāng)也并非避風的港灣?。「蝗悄赣H溫暖的懷抱。什么“破四舊”(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觀念、舊習慣)、“割尾巴”(割掉私有制遺留的東西),搞得村村寨寨同樣充滿了火藥味。父親因為放一部家譜,不知被誰告了秘,差點兒被批斗。
我沉默了,第一次學會了忍氣吞聲。
一棵小草,終究抗不住漫天的風暴,無可逃避,無可選擇,唯有順從。而順從得久了,我學生時的棱角被一一磨掉,由方而圓,圓得僅剩下容忍和適應。
可當時我還堅守著做人的底線,一如詩人筆下雨巷里的姑娘,懷抱著丁香結(jié),在泥濘的小道上苦悶彷徨,卻不曾墮落,不曾拿貞操作交易。
我是晚年失節(jié)。行將退休了,反而做起“老不正經(jīng)”的事情。直接的誘因又非常的簡單。
說起來,命運待我不算很薄,“文革”結(jié)束,高考恢復后,我僥幸考上了一所高校。畢業(yè)時恰逢“文憑熱”,不費吹灰之力,便端上了“鐵飯碗”,后來又調(diào)進一家新聞單位,時有文字,見諸報端。大概正由于此的緣故吧?尷尬隨之而生了。那天竟應邀參加了當?shù)孛鱾兊幕顒?。主持人介紹與會者的身份時,一下子送給我兩個頭銜:高級記者、主任編輯——分別是正高、副高職稱。的確,年逾半百了,早該功成名就,恐怕“高級”前面再冠以“資深”二字,才和我的年齡相符呢??僧吘怪皇莻€“中級”呀,總不能假名騙人吧?我臉上火辣辣的,趕緊站起來糾正。這下引起了眾人的注目,剎那間聚焦了各種各樣的眼神:疑惑?不屑?嘲諷?直盯得我頓覺矮了幾分。
事后,一位在場的哥們狠狠地尅了我一通:缺心眼呀你?自取其辱!那種場合咋能較真呢?沒見臺上坐的xx嗎?草包一個,都享受“拔尖人才”的待遇了。你哪方面不比他強?還沒撈個像樣的職稱呢!看明白了,現(xiàn)在是笑貧不笑娼的時代,有職有錢才是“爺”;別太“傻冒”了,再守身如玉,也沒誰給你立貞節(jié)牌坊!
我的心流淚了。其實,我哪有什么“玉”的純潔,面對著職稱帶來的實惠和榮耀,怎么可能無動于衷?只是總覺得自己的“硬件”不夠,又抹不下臉來鉆窟窿打洞,所以才……既然某些“草包”大模大樣地坐上了專家的席位,既然不擇手段地追名逐利果真能達到目的,既然循規(guī)蹈矩一直得不到晉級的機會:一句話,既然世道變了,逼良為娼,咱何不也隨波逐流,放浪個名利雙收呢?
于是,我淪落了。學著評職稱過來人的樣子,開始了齷齪的行動。先當賊,偷來網(wǎng)上兩篇文章的觀點,加進新的例證,炮制出了所謂的論文;然后掏腰包買下核心期刊的版面發(fā)表出來,補齊了參評的“硬件”。再行騙。填寫評審表時,肆意夸大自己的業(yè)績,以欺蒙評委們的眼睛。諸事具備了,最后才跑來省城活動?,F(xiàn)在卻遇上了麻煩。聽說評委們的手里都攥著串拜謁者的名單呢!參評者僧多粥少,要按比例通過,不事先做好他們的工作,結(jié)果肯定不容樂觀了。
下一步怎么辦?
想給朋友打個電話,不行!天還未亮,他一定還在夢里。再睡一會吧,我強迫自己閉上了眼睛。朦朦朧朧中,我接到了一本高級職稱的證書,那個激動興奮?。“阉o緊地貼在胸前。可是,翻開內(nèi)頁仔細一瞧,我又愣住了,原來,神圣的印章上,竟然吻有娼妓的口紅!
惡心,一種拿蒼蠅當肉吃的惡心?!巴邸眹I吐聲里,我又做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