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舍
乘車記 (外一篇)
●李 舍
在我的印象里,常常從城市深處慢悠悠開到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這路公交車,應(yīng)該是環(huán)城最遠的一趟。若無特殊情況,公交車逢站牌總是要停的,而早起在站牌前等車的你并不知道。又黑又矮的你一只手拼命的朝著車頭揮舞,一只手拎著一個舊塑料桶,桶里裝的不是水不是糧食也不是魚蝦,卻意想不到地裝了一個舊旅行包?;蛟S是包已經(jīng)沒有了挎帶且爛得早已失去了它旅行的功能,而你又必須要用它裝點門面吧?因為,這樣總比把幾件舊衣服直接塞進桶里要好看些。
我胡亂猜想的工夫,你已在我對面坐定。生怕塑料桶一不小心會被人搶去似的,你把它緊緊地夾在兩腿中間。卻不曉得成大字型叉開的雙腿暴露了你沒拉褲門拉鏈,引得鄰座一衣著時尚長相標致的女士厭惡地把頭轉(zhuǎn)向了一邊兒。我悄悄地觀察著這一切,卻不好意思提醒你拉上褲鏈。因為對面而坐,我一抬頭便能看見那個尷尬,而你一抬頭便有意無意和我的目光相視?;蛟S是覺得我與你們村的女人稍有不同吧,你時不時地偷眼看我,正巧遇著我的目光時,你眼神里是掩飾不住的慌亂和羞怯。這一切,我盡收眼底,卻佯裝不知。我收回目光,開始用手機上網(wǎng),瀏覽新聞。車子開過幾站,我?guī)缀跬浟藢γ娴哪恪?/p>
再次注意到你,是你“去火車站從哪下?”的問話。不知開車的女司機是沒聽見還是不屑理你,反正她沒任何反應(yīng),整車的人也沒有一聲回應(yīng),他們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有人出神的望著窗外,用探尋的目光搜尋著有關(guān)這座城市的故事;有人睡眼惺忪地靠在座椅上回憶昨夜那個尚未遠去的夢;有人自顧自補著牛奶豆?jié){或其他早餐時沒來得及咽下的差額;有人捧著小鏡子,細心描畫著早起匆忙沒來得及盡善盡美的妝容;有人將MP4塞進耳朵,搖頭晃腦陶醉在音樂中;有人把玩著手機里的各種功能……一副副與世隔絕的樣子。你的問話就像在車廂內(nèi)放了個響屁,只招來幾個不屑的眼神,沒有引得一個人吱應(yīng)。
你慌了神兒,不知何去何從,見有人到站牌下車,你快速欠起身提著你的桶就要往下跑。情急之下,我低低地吼了聲,哎!你不要下,火車站還遠著呢!你臉一紅,乖乖地重新坐下,顯然是坐不安寧,屁股只坐了一半,一副隨時準備下車的姿勢。果不其然,再到一個站牌時,你又要提起桶下車,而這一站離火車站還有四站。在這四站的路程中,如果每次我都要重復(fù)告訴你“不要下車”,會很麻煩。我無奈地輕嘆一聲盯你一眼時,正遇上你茫然的眼神。于是,我盡量溫和地對你說,別慌慌,你快坐好,等我什么時候喊你下你再下。你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說了聲謝謝,周圍人卻用訝異的眼光瞅著我,好像在看我跟外星人對話。這些人為什么會與一個無助的人格格不入,忍心眼睜睜看著他坐過站或坐不到站而無動于衷?再次掃視車上的每一個人,除了衣著比這個提桶外出打工的人整潔些,其他的并無什么不同,高低貴賤的等級之分乃是他們硬加給自己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其實,大家去到不同的目的地,共同的目的還不都是為著掙錢養(yǎng)家糊口,只不過從事的職業(yè)不同而已。再說,在中國、在這樣的城市,真正的所謂“貴族”是不會出現(xiàn)在公交車上的,他們有專職司機接送,或者以車代步在后面詛咒公交車司機不會開車,“開個車總他媽的像開個棺材一樣”老是擋著路影響他們通行。這世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乃高尚者的墓志銘。貧賤如我者,在心酸幾許的同時,卻無法丟掉內(nèi)心的溫情,高傲的骨頭里靈魂依然昂首挺胸。因為我深知,人的一生,不管貴賤,走到最后一站,全都會一樣。
我收起手機,全神貫注地聽著車上的語音報站,生怕稍一分神,錯過喊你下車的時間。我甚至擔心,一旦你不到站下車,茫然地提著桶四下張望,卻不知路在何方,會不會被不道德的黑出租車司機拉去狠宰一頓。當你終于點頭哈腰,在一連串的道謝中走下公交車時,我松了一口氣,望著身邊不知何時上來的一個拄拐的中年人,艱難地站著,而周圍不乏心安理得坐著的年輕人,我緩緩站起身把座位讓出,看到那個中年人卑微謙恭地沖我點頭說謝謝,我的心里一陣酸楚,想起了那篇《誰的父母不是農(nóng)民,一個農(nóng)民工的故事》。
不同的是那個故事發(fā)生在火車上,很漂亮的女列車員,盯著一個民工模樣的中年人,大聲說:“查票!”中年人渾身上下一陣翻找,終于找到一張兒童票怯怯地捏在手心里,在列車員怪怪地質(zhì)問中,中年人紅著臉囁嚅著說:“兒童票不是跟殘疾人票價一樣嗎?”列車員打量了中年人一番,堅持非要看他的殘疾癥。中年人像個犯錯的孩子低著頭說:“我沒有殘疾證,買票的時候,售票員就向我要殘疾證,我沒辦法才買的兒童票?!绷熊噯T冷笑一聲:“沒有殘疾證,怎么能證明你是殘疾人?”中年人沒作聲,只輕輕地將鞋子脫下,又將褲腿挽起,指著殘余的半個腳掌無奈地說:“我沒有當?shù)貞艨冢思也唤o辦理殘疾證。而且我是在私人工地干活,出了事之后老板就跑了……”一番爭執(zhí)后,盼來了要解決問題的列車長,可列車長連看都沒看一眼那半個腳掌,便不耐煩地說:“我們只認證不認人!有殘疾證才能享受殘疾人票的待遇。你趕快補票吧!”
中年人哭喪著臉,翻遍了全身的口袋和行李,也沒有找夠補票的錢。他帶著哭腔對列車長說:“我的腳掌被機器軋掉一半之后,就再也打不了工了,沒有錢,連老家也回不去了,這張半價票還是老鄉(xiāng)們湊錢給我買的呢。求您高抬貴手,放過我吧!”最后,那個女列車員趁機對列車長說:“讓他去車頭鏟煤吧,算做義務(wù)勞動……”這時,一位老同志霍地起身,指著列車員的鼻子說:“請問你是人嗎?如果是,請把你的人證拿出來看看……”
想到這里,我再次涌出眼淚。掃視周圍的人,淚眼模糊得我看不清他們的真面目,只能猜想他們的前世今生。誰的父母不是農(nóng)民?誰又是真正的貴族?如果每個人揣著“人證”上路,在人生路上亮出“人證”才可暢通無阻,那么,那些丟失人心的人,還有沒有可走的路?
“民初名妓小鳳仙,她要是找一個民工,掃黃就掃走了,她找了蔡鍔,就流芳千古;趙四小姐16歲去大帥府跟張學(xué)良,她去一年是奸情:去三年,是偷情;一去30年,那就是千古愛情……”接到他這封短信時,我正巧浸在“史海鉤沉”里寫潘玉良的文章。凝望著潘玉良清瘦中略帶憂郁的自畫像,又念起小鳳仙和趙四小姐在成就這千古愛情時,都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便急急把目光游到了文章的結(jié)尾。
為愛不記名分屈身為妾的潘玉良,在家庭和事業(yè)的雙重傷害下,不得不離開潘贊化孤身旅居巴黎,她已經(jīng)感到了愛的無能為力,但她一直把嵌有同潘贊化合影的項鏈戴在脖子上,并固執(zhí)的相信真愛不怕距離的遙遠。而最后的結(jié)局卻是,當巴黎畫展取得成功后,潘玉良寫信與深愛的人分享喜悅,并一再表達思念之情和想回國的愿望時,卻被潘贊化以時局動蕩等因素回絕了。這一回絕,直到潘贊化病逝,兩個人也沒能再見上一面。失去了一生的至愛,一代畫家悲傷過度,就此染病,再不提筆。她不怨命運,不怨愛人,只自責對不起這個對她有再造之恩的男人,只恨自己在他彌留之際也沒能陪他,照顧他。可憐這個癡情的女子就這樣讓心蒼老在錯過的花期中,孤獨的長眠在了異國他鄉(xiāng)。
這蒼涼的愛情中有過暖嗎?回答是肯定的。一個1歲喪父,2歲喪姐,8歲喪母,14歲被舅舅賣到妓院,17歲就成為妓院響當當頭牌的苦命女子,被時任蕪湖海關(guān)監(jiān)督的潘贊化淵博的學(xué)識,平易近人的作風(fēng)感動得忽然雙膝跪地,說出了一個秘密:說自己只是商會會長誘魚上鉤的餌,一旦博得潘贊化喜歡,將她留下,便以討價還價的方式,給他們的貨物過關(guān)行方便,否則就會以海關(guān)監(jiān)督狎妓不務(wù)關(guān)務(wù)為名敗壞其名聲。同時也將玉良置于兩難境地,若被留下,則成功充當了誘餌,若被趕回去,就會遭到流氓的糟蹋。潘贊化對她動了惻隱之心,不光留下了她,沒有因她是煙花女子而低看她,反而把床讓給了她,自己打地鋪。在以后的日子里潘贊化給她帶回小學(xué)課本,教她學(xué)知識,教她學(xué)繪畫,直到不記名分嫁給他,并改張姓而做了潘玉良。在尊重女權(quán)和民主的潘贊化勸她不必如此時,她只笑說:我應(yīng)該姓潘,我是屬于你的,沒有你就沒有我。
是源自內(nèi)心的真愛不可抗拒,還是只感謝潘贊化的再造之恩?我似乎沒有耐心逐字去閱讀這個謎一樣的女人,只是急于在字里行間尋找這愛情中薄涼的暖。終于找到了描寫他們婚后生活的一段文字:婚后,二人去了上海,過著相知相愛相惜的生活,但好景不長,這段美好的日子很快被大夫人的到來打破了,大夫人堅持大主小卑的原則,一不順心就會給潘贊化難堪,這讓玉良既心疼又無助,最后在潘贊化的鼓勵下選擇了出國學(xué)藝。這一去就是9年,在異鄉(xiāng)漂泊歷盡艱辛,飽嘗了相思之苦后,她帶著學(xué)有所成的喜悅和刻骨的思念回國,當潘贊化像捧珍寶一樣把她緊緊擁在懷里時,一切的委屈都煙消云散,她流著淚下定決心,這次再也不離開心愛的人了。然而,這也只能是個美好的愿望。她無法忍受大夫人與她的勢不兩立,無法面對潘贊化處在中間的尷尬兩難境地,再次選擇了逃離。可天涯海角終也逃不掉情網(wǎng)的糾纏,直到最后在異國的土地上飲盡相思與無奈。
再來看一看民初名妓小鳳仙。拋開電視連續(xù)劇《蔡鍔與小鳳仙》里的杜撰,我們從正史中了解到蔡鍔1915年11月8日,患喉結(jié)核在日本病逝,年僅34歲。他不光是我國近代史上叱咤風(fēng)云、功勛卓著的歷史人物,其詩文還為他贏得了一代儒將的名聲。而關(guān)于小鳳仙,在正史之中并沒有相關(guān)的記載,甚至連她的生卒日期都沒能說清楚,只說她曾是名動公卿的名妓,她曾幫助共和名將蔡鍔將軍逃離袁世凱的囚禁,她被蔡鍔視為紅顏知己。在痛失蔡鍔后,小鳳仙曾書寫挽聯(lián):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那堪憂患余生,萍水姻緣終一夢;幾年北地胭脂,自愁淪落,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千秋。
然而,遺憾“紅顏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后來人了解到的是,曾經(jīng)傾國傾城的小鳳仙到最后淪落為生活不能自理的邋遢女人。在1949年,她隱居沈陽,成為4個孩子的繼母,直到患上老年癡呆和腦血栓的病癥后離世,惟一給她心靈慰藉的便是她和蔡鍔合影的那張照片。誰又能判斷,這個自幼被賣到青樓,后結(jié)交蔡鍔,維護共和,斗智袁世凱的小鳳仙到底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或許,她和蔡鍔之間的愛情,宛如一幅充滿激情的油畫,厚重而又熱烈,原不求被人接受,只求于己回味。這英雄美人悱惻纏綿的故事,無論被民間傳說成多少個版本,僅從蔡鍔贈小鳳仙的聯(lián)中,我們便可解讀倆人的真情:不信美人終薄命;由來俠女出風(fēng)塵。其地之鳳毛麟角:其人如仙露名珠。這愛盡管薄涼,我們?nèi)阅軓闹袑こ瞿强|縷感人的溫暖。然而,假如當初的小鳳仙真的找個民工從良過日子,也許會一生平淡但可能會平安。
“年輕追隨張學(xué)良,無怨無悔共白發(fā)”。張學(xué)良與趙四小姐的愛情算是有著圓滿結(jié)局的??吹剿銖垖W(xué)良過百歲壽辰時報道的相關(guān)情景,曾十分艷羨這千古愛情締造的相濡以沫;獲知享年88歲的趙一荻于2001年6月22日因病在美國夏威夷逝世的消息,曾無限感慨這個經(jīng)歷了現(xiàn)代中國云譎波詭政治風(fēng)云的神秘女人對愛情的執(zhí)著。這個出身名門的趙四小姐,因為與張學(xué)良的一次邂逅而一見鐘情,墜入愛河。不惜與家人決裂,毅然追隨有婦之夫張學(xué)良來到東北,甘愿以秘書的身份相伴左右,直到同居36年后才獲得了正式名分,于51歲時和64歲的張學(xué)良正式結(jié)為夫妻。
大音希聲,真愛無言。經(jīng)歷著自己的曾經(jīng),體會著曾經(jīng)的幸福,不需與外人說道。趙四小姐生前,曾有許多書商與她接洽,希望能從她口中探知她與張學(xué)良的歷史,但都一一遭到拒絕。無論后人怎么猜測,歷經(jīng)種種辛酸,遭世人紛紛議論后,趙四小姐得到的是在最后彌留的幾個小時里,一百多歲的丈夫仍無限依戀地緊緊握著自己的手,讓她在溫暖中走向天國;得到的是張學(xué)良常說的一句話:他這一生欠趙四小姐太多。這一個“欠”字,讓多少薄涼化作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