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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三題

2011-11-21 19:52馬宇鵬
山西文學 2011年10期
關(guān)鍵詞:玉花

馬宇鵬

鎖哥

回鄉(xiāng)探親返回時,七十多歲的老父親抽著旱煙,遲遲疑疑地向我提出一個要求:你在城里門路寬,給你鎖哥家的孩子尋點事做吧,那家人太難了。我說,鎖哥是誰?我咋就沒有印象?聽著我的話,老父親順手舉起手里的旱煙袋,在我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叭”的一聲敲在了我的腦門上,像不認識我一樣瞪了我半天說:你長本事了,學會忘本了,那是咱的本家,你倆的祖爺爺是親弟兄,都埋葬在一個墳地里,親不親,一家人,你不管,誰管?看著父親發(fā)了火,我大氣也不敢出,心有余悸地小聲問:鎖哥的孩子多大?有何特長?擅長干什么?父親似乎一時消除不了對我行為失望之極的怨氣,嘴里呼呼地出著粗氣,不接我的話茬。我說:如果沒有什么特長的話,說破天我也給他找不上事!

返城后不多久,我就接到了父親打來的比電報還短的電話:黨員,當過兵。

我知道,這還是指的是為鎖哥孩子找工作的麻煩事??磥?,父親是把這事掛上了心,念念不忘。父親把我所說的“特長”,“有何長處”,理解成了一個人的政治面貌和服過兵役的事,你還不敢責怪他。

想著父親的固執(zhí),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父親和我說這事時,臉上那遲遲疑疑的表情,我知道老人家一定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開口和我說這事的。我還知道,在我們鄉(xiāng)間,人們都是很淳樸的,只要他們有一份奈何,能解決的事情,是決不會輕易開口求人的。我在心里想,這事看來是推脫不過去了。不認真辦,不但有拂父親的臉面,而且人們還要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嘮叨我這城里人“臉太大”。

“臉太大”和“臉不大”是我們家鄉(xiāng)人衡量一個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里有了固定、體面工作的人,對鄉(xiāng)間人的態(tài)度。你對他們的親和力到底有多深?在他們心目中怎么樣?他們便會用這個“臉太大”或“臉不大”的尺碼來對你進行鑒定、甄別、區(qū)分。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可以對你一生的品行,在他們的心目中,來個簡短的總結(jié)。

它像一個容量很豐富的器具,也像一個無形卻又有神奇力量的項圈,牢牢地拴著每一個從故鄉(xiāng)走出來的人。如果說,你不幸被他們歸于了“臉太大”的行列,說你“臉太大”,說明你這人已經(jīng)在故鄉(xiāng)人的心目中變了質(zhì),變得“一年土,二年洋,三年看不起爹和娘”了,變得生分了,不和他們在同一戰(zhàn)線了。盡管這些鄉(xiāng)間人表里如一,仍生活得灰頭土臉,但他們并不高看你,除了會對你嗤之以鼻外,背后還要怪你忘恩忘本,無仁無義,數(shù)典忘祖。給你總結(jié)一句“那人?膩人,二仁眼,寡著哪”!這下你就完了。哪怕你在城里,就是一尊金佛,在他們眼里也是一攤臭狗屎。這種情緒還會傳染,會口口相傳,到最后,人們便會孤立你、漠視你,不愿意再親近你,把你遠遠地擱起。像是要靜靜地、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你這種人,將來到底會有什么樣的下場。倘若說你,那人“臉不大”,說明你這人在故鄉(xiāng)人心目中,還沒有忘記“我生在那個小山村,那里有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品德忠厚,待人誠懇,口碑尚好。

從故鄉(xiāng)走出來的人,不論你現(xiàn)在職位高低,將來何去何從。你總會有“樹高千丈,落葉歸根”的那一天。如果因你的狂妄自大,早已擔上了“臉太大”的名聲,以后,你和你的家人,有何臉面來見鄉(xiāng)間父老?因此,浪跡遠方的游子,說到底,誰也是不想擔“臉太大”這種惡名聲的。

抽了好幾支煙,終于才想起了那個叫鎖哥的人,小時候在一塊兒玩耍過,他爹叫麻小來,那時候,課本上正學著一篇《小英雄雨來》的課文。里面有一個很順口的句子:“馬小來,快快來,我在河邊等你來!”小時候的鎖哥,有些木訥,學習也一般,所以,常常會受到同學們的取笑。他們往往會三五成群地結(jié)為一伙,偷偷地朝他身上任何部位狠狠地用擰、扯、撕的方式,欺負上一下,然后,哄笑著快速逃離,口里還會喊:“馬小來,快快來,我在河邊等你來……”

記得鎖哥那時候,因一口難捂眾嘴,表現(xiàn)得很無奈。誰讓自己學習不好,又有一個叫“馬小來”的爹呢?在我淡淡的印象中,他好像小學還沒念完,就輟學回去了。被一個叫狗蛋的人收了徒工,學釘馬掌,再后來,不知什么緣故,全家人都遷走了……

那幾天,我因為老琢磨著這件事情的落實,心神不定,時常走神。

老實說,辦這事對我這種大單位的小職員、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社會交際少之又少的人來說,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我一直認為,社會也許是因為有了我們這種渺小的、渺茫的人過多的存在,中國才有了人們口中念起來朗朗上口、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弱勢群體”。但你弱小,有人比你更弱小。就算惺惺惜惺惺吧,事情還得咬著牙辦。

我像是在找一根能救命的稻草。搜腸刮肚、挖空心思地想,終于還真的就想起了那么一個能幫忙的人。他是個生意人,家也在省城。多年前就開始在全國做一個品牌的總代理,生意打理得頗有成色。全國各地都有他開的連鎖店,我居住的這座城市也有他的分店,他一年四季里,風雨無阻,四方行走,察看行情,非常勤勉。

要說起我和他的結(jié)識,多少有點戲劇性。那是幾年前的事。我到省城跑公差,在大巴上撿到一個旅客失落的手包,里面除有幾張銀行卡外,還有厚厚的幾沓人民幣。我拎著這么個燙手山芋,在車站傻瓜般地站了幾個小時,終于等來了他這位失主時,總算物歸了原主。

分別時,他千恩萬謝,還要給我不菲的酬金,我不能要這錢。

我一直覺得我們做人做事,都要對得起良心,應(yīng)朝著正人君子的目標走,這應(yīng)該是沒有錯的。所以,在我的生活中,我時刻不敢忘記用這樣的人生準則,來要求自己,規(guī)范自己。俗話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不能壞了祖宗們行下的規(guī)矩。他最后給我留下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叮囑我,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找他幫忙的話,盡管找他。出于禮節(jié),我記得當時我是頻頻點頭,心里卻想著:隔行如隔山,我哪會有什么事找您呢?

而現(xiàn)在,我眼前這個對我來說是天大的難題的事,就需要他來幫我解答。這可真是應(yīng)了我們家鄉(xiāng)那句“山不轉(zhuǎn)水還轉(zhuǎn),人不轉(zhuǎn)磨也轉(zhuǎn)”的老話。我感覺自己一下子有了期待。這種期待,讓我的心狂熱起來。在多種原因的驅(qū)使下,我強迫自己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才使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平靜下來。索性抹下臉來,冒冒失失又毫不猶豫的給那個還未謀面的“黨員,當過兵”的人打去了這個求職的電話。

對方很客氣,不動聲色地聽我絮絮叨叨地講了半天的辛酸話后,惜字如金,一錘定音:“你就讓他下月一號起到我的連鎖店報到,當保安吧,月薪一千五?!蓖炅诉€說再見面時,要請我喝茶。

對我來說,這種比天都大的難辦的事情,竟然卻辦得如此順利,我簡直有些不敢相信。一下子,遇見這么好的事,一定是有些受寵若驚,所以我的話顯得語無倫次:“哪里,哪里,豈敢,豈敢……”

確定了此事,我一下子氣定神閑,氣也順了,底氣也足了。仿佛是自己辦了一件扶貧濟困、功德無量的大事一樣,神氣十足地拿起電話,通知對方速效報到。

這事總算有了著落,我也算是完成了一件父親布置給我的作業(yè)。我相信,只要他守本分,懂規(guī)矩,干個幾年是沒問題的。在這幾年中,他是完全有機會閱歷社會上許多事,積累人生中萬條經(jīng),再尋求到其他發(fā)展機會的。所謂師傅引進門,修行在自己。說的就是這個理。

小伙子大名叫麻志軍,還算精明。家人都叫他軍軍。也許是出于感激,隔三差五也來過我這里幾趟,從幾次斷斷續(xù)續(xù)的交談中,我對他家的情況有了一些了解。這些信息,一下子打通了我們之間多年的隔絕。也使我感嘆鄉(xiāng)間人活著的不易和遭遇到的人生痛楚。

這些年,他的父親一直在下煤窯,是那種手續(xù)不全,安全系數(shù)很低的小煤窯。也只有這種小煤窯,才會接受他們這種年紀超出正常招工范圍的人。

這種小礦井,一般都是處在偏僻的山地,一眼豎口打下去,遍地開花,私挖濫采。礦主為了節(jié)約成本,幾乎把下邊挖成個大大的蜘蛛網(wǎng),礦道里的工作面十分艱險,到處是煤屑和浮塵,一腳踏下去,騰飛的粉塵,迷人眼睛的同時,更會被吸入胸腔。各項工作都是按件計酬。像鎖哥的工作,便是把各個巷口挖出的煤炭,用三輪車一車一車地運到主井口,每車七元,有計量員在那里監(jiān)督登記。

在那里,他們仿佛與世隔絕,飲用的是很苦的水(只有那種水),吃著夾生飯菜。但他們永遠見不到真正的礦主,就像黑夜中看不到自己的五指一樣。他們每月的開支和結(jié)算,會有專人按時送來,月薪月清。盡管他們也知道,他們的血汗錢已遭到了層層盤剝,到手時所得無幾,但作為鎖哥這樣的底層人,是沒有力量反抗的,為了生存,他們只能選擇默認。

鎖哥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干了數(shù)年,掙了些錢,才翻蓋了房子。

這時候,軍軍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本以為手里還有幾萬塊錢,蠻有把握能給軍軍找個對象。誰曾想,現(xiàn)在的姑娘媳婦們,價目高不說,個個都像要南飛的大雁,撲棱棱地展著翅膀往城里飛。幾年下來,媒婆那里,錢財送了不少,硬是一個也沒有說成。鎖哥不懂,如今的社會發(fā)展,一日千里,鎖哥的計劃是根本趕不上時勢的變化的。眼前的景況,氣得他整天長吁短嘆,把責任全算在自己的頭上,罵自己活得窩囊,沒出息。

后來,恰逢鄉(xiāng)下征兵,軍軍便報了名,也順利地通過了體檢,入伍通知都下來了,但鎖哥家那天卻來了個不速之客,聲稱自己是某某部隊的,軍軍要去的地方,恰好就是他們的部隊?,F(xiàn)在工作這么難找,農(nóng)村兵退役后,又不管安置。但他說,只要花些錢,打通一下關(guān)系,軍軍兩年以后,就可以順利地轉(zhuǎn)為志愿兵的,將來就是有工作的人。一勞永逸,衣食無憂。

那人說得頭頭是道,天花亂墜,由不得你不信。鎖哥一家人,沒見過世面,信以為真,供手把家里面僅有的六萬塊錢,用紅色的布包了(這樣做吉利),如數(shù)交給了那人。

兩年后,軍軍服役期滿,照舊被打回原籍時,一家人才如夢初醒。才知道,那分明就是個騙人上刀山、下火海、入地獄的主,是個八面玲瓏、走江湖的大騙子。

從此,一家人的生活處境,像是被人送進萬丈深淵,雪上加霜。老的病,小的愁,全然沒有了一點生氣。雖然,后來在明白人的指點下,也報了案,但時過境遷,公安也說很難辦,至今也沒見破了案。

我不止一次的鼓勵軍軍,人應(yīng)該眼光朝前看,以前不愉快的事情不要去想,人生的挫折誰都會有,但要學會拿得起,放得下,這樣才像個男子漢。我的話,連我都覺得有些自欺欺人,但看得出,軍軍對我說的話,是深信不疑的。

一想起鎖哥在那種“四塊石頭夾塊肉”的小煤礦,拼命流血好多年,才掙來的那點血汗錢,被人悉數(shù)騙去,我心中便有了萬箭穿心的感覺。

今年剛立春,軍軍神情凄楚、面容憔悴地來到我家,問我認識不認識醫(yī)院的人,有沒有關(guān)系搞幾支杜冷丁。

我一下警覺起來:你要那東西干什么?莫非你染上了——“毒癮”兩字我不敢說出口,我怕我承受不了那種出乎我意料的打擊。

他看再瞞不住了,才對我說了實話。

原來,從去年冬天起,他爹就一直咳嗽,到醫(yī)藥一檢查,就查出了大病,是晚期肺癌,醫(yī)院說,這種情況(做手術(shù)已毫無意義)已不能手術(shù)。所以一直在家維持。軍軍眼見父親所剩時日不多,年后,就向店長請了一個月的長假,在家小心服待鎖哥,也算是為人兒女,盡心盡孝。雖說也不起什么作用,但至少能給時日不多的父親心中留下一點安慰。

鎖哥這些天來度日如年,癌細胞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蠶食著他已不再健康的軀體。為了忍受住鉆心的疼痛,不使自己叫喊出來,他的口內(nèi)一直死死地咬著毛巾,豆大的冷汗珠不停地往下淌……

為了減輕父親的痛楚,軍軍聽人說打支針能堅持幾個小時不疼,這就是“杜冷丁”。但這種針劑,醫(yī)院管理得非常嚴格,每次只允許開一支,用完后,送還空瓶子,才能給你開下一支,這些天,軍軍每天都往返在去縣城取藥和送還空瓶子的路上。

我在市里尋找到一位在醫(yī)院上班的朋友,詢問了這種針劑的使用規(guī)定。他說,這種情況,要辦“麻卡”,但手續(xù)很繁瑣,要醫(yī)院診斷病歷、本人身份證、戶口簿、社區(qū)證明等等。

我說,那也得辦。這個忙我必須幫。

我打電話讓遠在鄉(xiāng)間的軍軍,把這些東西都給我捎來時,時間已過去兩天。等我在醫(yī)院跑上跑下、跑進跑出,辦出“麻卡”后,又過去了兩天。我從來都沒有感受過,時光的腳步會走得如此的匆忙,會過得這么的快!第五天,我按規(guī)定交了押金,終于領(lǐng)到了整齊的兩盒“杜冷丁”。

我像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終于才獲得了能救命的靈丹妙藥一樣,慌不擇路、一路狂奔。當我氣喘吁吁地趕到開往家鄉(xiāng)客車的車站時,剛巧有一班客車正準備開發(fā),我向司機師傅交待清楚了這藥的緊急性和要捎到的地方。他說,沒問題,你通知對方下午五點左右在大路口等候就行。

看著客車像年輕人一樣,虎虎生氣地甩下了一股灰塵,快速地上了路,我的心中升起一縷稍許的安慰。

到下午四點,我撥通了軍軍家的電話,要通知他準時到路過的車上取藥時,電話那頭傳來一片噓唏,我聽見軍軍哭泣著對我說:“叔,不需要了,謝謝你,我爸剛剛走了……”

聽完軍軍的話,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覺得像鎖哥父子這樣的鄉(xiāng)間人,生活在世間是那么的不容易。生活,時時充滿凄苦;生命,有時竟也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讓人不知所措。當然也包括我這個心仍舊留在鄉(xiāng)間的“城里人”。

我決定回去送送鎖哥,不管人生有沒有來世,今生的事情,總要了卻。

那是一份牽掛,一份只要活著,心中就放不下的、沉甸甸的鄉(xiāng)間人和故鄉(xiāng)路。

蛋兒

我決定寫一下蛋兒這個人,是因為他雖然已離開了人世好幾年,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記憶。他在世時,我所悉知的、他的情形和他所閱歷的一些人和事,近來一陣子,老是在我的夢里鬧吵吵地左右奔突。夢醒時分,我大睜著兩只眼,定定地鎖住了頭頂天花板上的一個地方,久久的凝視,仿佛那就是那一條通往故鄉(xiāng)的久遠的黃土路,而他此時呢,恰巧,就在這條路上,面向著我,一路狂奔,絕塵而來……

他是我的鄉(xiāng)親。去世時,虛歲才五十。他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他的普通,就像南山坡上的青草一樣,雖然每天被牛羊啃吃過、人們踩踏過,但,啃過他、踩過他的生命未必都能想起他、記得起他。

他雖大我十幾歲,輩分卻很小,因為我排行老二,他便習慣叫我二爺。我沒成年時,他在稱呼我時,前面總是先掛上我的名字,再叫二爺。后來,我參加工作后再回去時,他叫我時,便不在提及我名字,直接呼我“二爺”了。

在我的印象中,蛋兒一直是個“仁恭到禮”的人。記得我長到“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齡時,還得仰頭看他,可見他個子很高,他那高高的個頭,當時確實讓我很羨慕。

但他老婆王玉花并不以此為榮,也不稀罕他長那么高。

王玉花是河漠里人。河漠里是個好地方,是我們鄉(xiāng)政府的所在地。玉花的家就緊挨著鄉(xiāng)政府。自然那里的人就有了“皇城根兒”的味道,仿佛身上罩上了一層光環(huán),比我們其他山莊窩鋪的人要高上一等。因為,他們最大的優(yōu)勢是,最起碼都能和“領(lǐng)導(dǎo)們”混個臉熟。

玉花年輕在娘家時,就是個姿色很不錯的美人坯。

那時,玉花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齡,長得像河里的荷花一樣,紅是紅,白是白。自然就不僅“臉熟”了。正因為有此資源,家里要批那塊向陽的宅基地時,才讓王玉花親自出馬。王玉花就三番五次地往鄉(xiāng)里的土管所跑,有得有失,終于給家里批到了一塊很不錯的宅基地。

玉花當時渾然不覺。

兩三個月后,玉花肚子開始隆起時,全家人才亂了分寸,方覺出吃虧不小。再去找那所長理論時,被那所長大罵一通。所長本是縣法院副院長的二公子,雖有家有室,但一直兩地分居,這種拈花惹草的花花事,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叫個事。

當時所里圍觀者好多,那小子,反倒理直氣壯:“你說你肚里的東西是我的,你問問,有誰看見我和你睡覺了?”這種不掖不藏、先發(fā)制人的架勢,一下子就把王玉花一家人都打垮了,垮得稀里嘩啦。

農(nóng)民嘛,畢竟沒學過厚黑學,丟不起這個人。只有節(jié)節(jié)敗退,落荒而逃的份。

真是栽什么樹苗,結(jié)什么果。玉花一家忘不了那小子最歹毒的、也是最讓玉花傷心的話:“就算我把你的肚子鬧大了,那說明了什么?說明我本事大!你那破肚子被我搞大了,說明了什么?說明你沒出息!有本事你去告吧,老子奉陪到底!”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孬事傳千里。王玉花的名聲一下子就被敗壞得一塌糊涂。像生產(chǎn)出了產(chǎn)品,才發(fā)現(xiàn)沒市場,要銷售的貨物,路上才覺得不對路一樣。

而此時,王玉花肚里的產(chǎn)品,已初具規(guī)模,很快就要瓜熟蒂落,到底推銷給誰?成為全家人首當其沖要解決的大問題。

王玉花的婚事后來是說一家吹一家,都是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主。一來二去,又過去了兩個月,這讓“過了二十五,褲子無人補”、家境貧寒的蛋兒,最后撿到了便宜。權(quán)當娶了個二婚吧,蛋兒的家人這樣安慰著蛋兒。蛋兒也從此開始,告別了他不以為榮的光棍的生活。

就這樣,王玉花大著肚子,草草地嫁給了蛋兒。那情形,比改嫁的寡婦還匆忙。

這樣湊合起來的感情,當然是不咸不淡,不見得你能有什么良藥,能彌補雙方心中的缺憾、能讓雙方都心滿意足的。

在王玉花的心里,自己便有了“鳳凰落架不如雞”的悲憤,有了“自己本是一朵鮮花,卻不得不插在蛋兒這堆牛屎上”的感覺,玉花因此表現(xiàn)得很無奈。

蛋兒更覺委屈。新婚的新鮮勁一過,孩子就出生,從那一刻起,蛋兒總覺得,心中有了一層隔閡。說到底,來日方長,辛辛苦苦替別人育養(yǎng)兒子,又不是自家的血脈,長大了不孝順他怎么辦?眼下呢,還不敢粗聲大嗓說句響話,還得顧全周圍人的感受,實在不是一件輕松的事。說白了,這后爹還真是不好當。

這是多年前的舊事。也是玉花和蛋兒各自心中,永久的隱隱的失落。

王玉花背著蛋兒時,總是會不屑一顧地對人數(shù)說著蛋兒的不是:“長得再高抵屁用?除了吃飯多吃兩斗米,穿衣多廢幾尺布,還能做甚?”在王玉花眼里,蛋兒簡直一無是處,分明就是個窩囊廢。錢財掙不來不說,關(guān)鍵是不能頂一個男人用。

這話是玉花心坎里不能對人言說的話。是兩口子在被窩里才能說的悄悄話,玉花當然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的。也許就因為這,在玉花如狼似虎那幾年,就有些不安分,偷偷和她河漠里的相好出去過好幾次,每回編著謊話,興高采烈回來,第二天總會鼻青臉腫。村人也知道玉花挨揍的緣由,只是礙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顏面,蛋兒平時為人還不錯的份兒,沒人好意思抹開臉,去言說這事。

但有一回,玉花還是不小心,露出了馬腳。

有一位走村串巷的說書人來到村上時,因為全村的男人那年都在后東山燒木炭,為了能燒得順順暢暢,每家便都給山神和太上老君許下了兩場書,挨家挨戶地說。

輪到玉花家時,第一天雖平安無事,但那說書人興許是久沒親近女人,加上不知聽了哪個長舌婦叨嘮了王玉花的一些風韻事,便存了要撩撥一下王玉花的想法。于是,見蛋兒不在時,王玉花給他弄飯菜的當兒,乘機抱了玉花一下,還偷偷摸了兩把王玉花那瓷實的大屁股。他見王玉花不但不惱,反而調(diào)情罵俏般輕輕地拍打了他的手一下:“短壽,看有人看見!”玉花這句欲說還羞、欲拒還迎、令人想入非非的曖昧話,無疑是在暗示了他什么。

這讓那撩貓逗狗的說書人一下子心猿意馬,心領(lǐng)神會,為第二天兩人要做的事情埋下了大膽的鋪墊。

第二天一大早,蛋兒又去后東山燒炭了,這給玉花和說書人提供了方便。兩人心照不宣,心急火燎地關(guān)起門來就親上了,只一會兒工夫,雙方就水漲船高,做起了男女之事,一下子就忘乎所以,徹底掉進了溫柔鄉(xiāng)。

這倒還不打緊,要命的是這對干柴烈火般的露水鴛鴦,像兩個餓極了的孩子,久旱逢甘霖,豈能輕易放過如此良機?一做,就上了癮,來了幾個回合。

也是人瞞人,天不瞞人。

這當兒,蛋兒正好往家趕。原因是昨晚的蓖麻油糕吃得多了些,壞了肚,今天的勞動中間,突然攪鬧得他鼓肚翻腸,上吐下瀉,不得不回家休息。沒想到,到家會看到這樣一幕,這景象讓蛋兒徹底傻了眼。

男子漢,大丈夫,此等屈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就在蛋兒愣怔片刻、撲上去就要廝打、考慮用什么東西結(jié)果了那混蛋的狗命時,那說書人也意識到了,他將要面對的你死我活。他知道,自己的行為,于情于理,都占不了上風。何況,自己方才與王玉花翻云覆雨等閑間,已用盡了吃奶的氣力,早已累得頭暈眼花,力不從心,只剩下虛脫的骨架,哪敢戀戰(zhàn)?所以,虛張聲勢應(yīng)付了蛋兒幾招后,盡管臉上掛了些花,還是腳下像擦了油,虛晃一槍,扔下行頭,泥鰍一樣快速開溜。

蛋兒沖著說書人的背后踏腳瞪眼地罵:“要不是你家老子今天拉稀,非攆上你龜孫,讓你拉了稀再吃!”

村莊的人記得那一次,蛋兒好像肺都要氣炸了:嘴唇哆嗦、唾沫橫飛、口水四濺,張揚得氣勢洶洶。

也不管自己家丑外揚,也不怕玉花春光外泄,丟不丟人,先是把赤條條的王玉花摁在院中央的白虎石上,扇了個半死,扇得王玉花當時眼冒金星不說,腦袋里還像塞了個蜂窩一樣,嗡嗡亂叫。然后又將一絲不掛的玉花捆綁在了一扇門板上,放在自家的平房屋頂,曝曬了七天七夜,直至玉花奄奄一息。

經(jīng)過此事的王玉花,死里逃生。也許是真的長了記性。反正,在后來的許多年中,村人再也沒有聽到過關(guān)于她和其他男人之間的風言風語。用婦女們的話說,玉花那一次是被蛋兒徹底“降”住了,像挨了打的白骨精,怕了孫悟空一樣。

也許蛋兒可能真的是沒有了生育的能力?當然,這只是人們的猜測。反正在后來的幾年里,不知是蛋兒不頂真,還是玉花的肚子不爭氣,總之,幾乎是再沒有任何動靜。

村人都喜好兒女成雙成對,好像只有那樣,臉上就很有尊嚴。玉花也不甘人后,自己便做主,從親妹子玉芹那邊抱養(yǎng)了個超生的閨女。蛋兒也沒反對,蛋兒想,兒女和玉花親,也行。對他來說,這和放羊差不多,反正一個是放,兩個還是放。也算兒女成雙吧,兩口子就那么養(yǎng)著。

我每次回去時,蛋兒總是第一個先到我家。母親瞧見蛋兒漸漸近了的身影,總會小聲對我說:“看,蛋兒,又來求煙吸了,沒貴處,不要理睬他!”

我知道,蛋兒家日子過得很清貧。主要是蛋兒沒有一技之長,一年四季,掙錢的事是東邊一榔頭,西邊一棒槌,全年也鬧不來仨瓜倆棗的,又掙不來什么“大錢”,還有兩個上學的兒女要花銷。

我還知道,蛋兒的煙癮很大。但他從來沒有用家里的錢去買過煙。

蛋兒吸煙,主要靠撿,撿別人扔掉的煙屁股抽,這是出了名的。他的這種嗜好,讓好多人嫌他,說他“沒貴處”。但蛋兒顧不上管這些,遇見了別人丟棄了還能吸幾口的煙頭,還撿。

蛋兒吸煙屁股的技巧極高,我見過一次,他會把那種很短的煙頭,用從路邊折來的細小的干枝條穿插過去,然后,一只手捏著枝條,送到嘴上,再用另一只拿火機的手迅速將其點燃,美妙地吸上幾口,等不再冒煙時,才扔掉。

……

他現(xiàn)在就坐在我家的椅子上,他說:“二爺,剛回來吧?回一次不容易,好好歇歇?!边@通常是等候我給他散煙時的開場白。

這時候,我會把我從城里帶回來的“好煙”(蛋兒經(jīng)常對人炫耀抽了我的好煙)敬給他,再給他恭謹?shù)攸c上。

蛋兒這時,看上去很享受,口中會時不時吐出煙圈。那樣子,像與世無爭的神仙。然后,會和我攀談,會問這問那。從城里到鄉(xiāng)村、從高層到村官、國家大事、小道消息、天南海北,海闊天空,反正,只要能想到的,他都要問。

我一年難得回去幾次,所以,我對蛋兒的問話,是很客氣的。凡是我知道的,都會一一給他解答??吹贸?,蛋兒對農(nóng)村干部做的一些不合理之事,是很有看法的,有時還會表現(xiàn)出很憤慨的樣子。

說到一個村主任,想利用村里的資源,為自己謀私一事時,蛋兒嗤之以鼻:“灰圪玲(松鼠)翹著尾巴想吃人?胃口不大!”他說這話時的神態(tài),很像一個料事如神的高人。但過一會兒,他就會表現(xiàn)得心平氣和,他說:“說到底,上邊的政策是筆直筆直的,到了下邊才變得曲里拐彎。”他還說:“農(nóng)民嘛,皮厚著呢,揭了一層又一層,早習慣了!”

老實說,蛋兒的有些話,有時對我震動很大,使我有那種“振聾發(fā)聵”的感覺,但我知道,我什么忙也幫不上他。

蛋兒起身要走時,地上已有好多煙蒂,他會習慣于彎腰去撿,我忙攔著他,再從包中拿出兩盒沒拆封的煙,裝進他的衣兜,蛋兒也謙讓,但最后還是會拿走的。臨出門時,還要再回頭訕訕道謝:“真使不得,又抽了二爺兩盒整裝的好煙。”

我再回去見到蛋兒時,蛋兒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蛋兒很忙。

原因是兒子在洛陽的一所學校上學,學費的事忙得他和玉花一年四季里腳不拾閑。女兒已不上學,在城里的一家飯店打工,每月也有三四百元。用蛋兒的話是:“能養(yǎng)活了她?!?/p>

玉花托女兒為自己在城里找了個做家政的臨時營生,農(nóng)忙時可在家種地,農(nóng)閑時可以去做工,除去吃喝,每月也能剩下個三兩百元。一次碰見玉花,玉花和我說:“遇上這么個主,我能有什么辦法?掙一個算一個吧,居家過日子,添不到斤上也能添到兩上,誰讓咱攤上這號命呢?”

聽人說,蛋兒后來在一個親戚承包了的礦石廠上班。那年,蛋兒已經(jīng)四十七歲。

本來礦主是不計劃要他的。能到礦上做活的,都是清一色的四十歲以下的青壯年。他們身強力壯,手腳利落,眼明手捷,更重要的是用這些人,安全系數(shù)高、出貨。但玉花去求他時,他心一軟,就答應(yīng)了。

那是個老礦,是那種露天礦,幾年下來,礦主換了不下十幾個,聽說都發(fā)了財。由于這里的礦藏成色好,產(chǎn)的礦石,成了遠近幾個縣、大鐵廠的搶手貨,蛋兒從此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

蛋兒出事后,我后來回去時,專程去過一次那個礦,依然人聲鼎沸,熙熙攘攘。

這是一個巨大的露天螺旋礦,有幾百米深,常年的開采,已使坑口擴展得大得驚人,從上往下看,有兩百多號人作業(yè)的坑底,像有一群小小的螞蟻在移動,除了開采的人,還有一大部分人在那一圈一圈向下旋轉(zhuǎn)的小徑上,上上下下,運送礦石。蛋兒就是在上下運送礦石的路途中,不小心,一腳踏空,摔下去的。聽說很慘,整個人都摔碎了。

蛋兒的事是私了的,因和礦主沾親,又是他們懇求人家才到礦上打工的,所以,在賠償?shù)氖律希V主說,先要看看蛋兒家人的態(tài)度。

玉花終于當了一回家。

玉花說,人不能落井下石,窮要窮得干凈,窮也不能壞良心。礦主最后決定除去喪事費用外,再給蛋兒家賠償五萬元錢,了卻了此事。

作為一個生命,蛋兒走了,給家人留下了他用“粉身碎骨”的方式換來的五萬元錢。我不知道,玉花將如何去分配那五萬塊錢,玉花和兒女們今后怎么辦,當然,他們腳下的路如何走,誰也替代不了。

我說過,蛋兒的平凡,就像我們家鄉(xiāng)南山坡上的青草一樣。他的消亡,就是常人手里一根已經(jīng)劃去磷屑的火柴頭,丟與不丟,其實已經(jīng)沒什么價值,這使好多人不再能記起他。

但我卻不同,原因是我再回家時,缺了蛋兒的攀談,缺了一個向我“求煙吃”的人,這會使我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心里總會感到寡落落的,像少了些什么一樣。

父親的骨傷

小滿節(jié)氣的前幾天,我一直都能感覺出時有不寧,心煩意亂。

我猜想在我的周圍,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并且這事一定會與我有關(guān)聯(lián)。什么事呢?不知道。但我肯定這事還會是件大事。它或許在世間的某個地方正在發(fā)生或已經(jīng)發(fā)生,只是受到多種不確定因素的阻塞,暫且還不曾傳導(dǎo)到我的生命里。作為人世間渺小的一個生命體,有此等閱歷者,實在算不了什么。我們蕓蕓眾生不是每天都在這樣的生活中,大洗牌一般地生息度過嗎?我們就在這樣的生活中,閱歷著悲歡離合,體味著人情冷暖,洞悉著萬物萬事,識別著真假朋友。直至走到每個人生命的秋天、生活的盡頭。

那幾天的這種特別的心緒,在我的生命中以前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好幾次,后來的事實表明,每次它都是會裹挾著‘撕心裂肺’的悲傷來侵襲你,這種侵襲,不是你愿不愿意接受,它的強大和蠻橫,迫使你必須在猝不及防中無條件的去全部接受,消化應(yīng)對。去感知它給予你的、毫不吝嗇的“關(guān)注”。很多人把這種解釋不透的東西,叫“心電感應(yīng)”,意思是你的最至親的“關(guān)聯(lián)”,冥冥中,受到了挫折或者毀滅性的傷害時,用滴血的心向你發(fā)出的求救式的、告別式的電波。這是不是需要破疑的生命密碼里的東西,我不知道,但我信。

多年前的一天,我剛好三周歲的女兒,在我的臨時住地莫名其妙地哭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我收到了一份加急電報,被告知,我的岳父在那天夜里不幸去世。我們?nèi)一秀钡鼗丶冶紗蕰r,心中升起的是說不清的疑團和感觸。又有一次,我晚上,渾身疼痛,徹夜難眠。第二天,我得到了哥哥病故離世的消息。這些充滿詭異的生活現(xiàn)象,更讓我相信,在大千世界、五彩繽紛的萬花筒里,在“人以類聚,物以群分”的蕓蕓眾生中,親屬中、親情間確有“心電感應(yīng)”這一說。

這一次會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生活的規(guī)律告訴我:該來的事情它遲早要來。人常說,人得跟著“奈何”走,奈何是什么?我的理解是:奈何應(yīng)該說是你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也左右不了的生活際遇,是冥冥之間,事情發(fā)展的必然走向。

小滿那天正下著雨。中午時分吧,我接到了那個令我狐疑了幾天的電話:“爸爸骨折了,什么情況,我也不清楚,我現(xiàn)在正往家趕,你也回來吧,看看該咋辦?!彪娫捠堑艿艽騺淼模l(xiāng)下人直來直去的性格,使我根本不用費力去懷疑它的真假,愣怔了半晌后,這才想起去撥打父親的電話,然而,電話那頭的狀態(tài),一直是無人接聽。

父親今年已七十七高齡。人大了,生命中隨時都會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狀況,我不敢去妄加猜測,但我知道,什么意外都可能發(fā)生。我一邊平靜著自己的思緒,一邊想象著父親遭遇不測的原因。按理說,生性倔強的父親,身體硬朗,一直號稱自己能跑能走,不用我們給他操心的。事實上,多少年了,我們兄弟姐妹們,拖家?guī)Э?,為工作累,為生活累,為家庭累,為子女累,為人世間的一切名利瑣事累,唯獨沒有被父母所累。相反,我們在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假期回去,名義上是看望老人,實際上,一窩蜂,十幾口人,住那么幾天,折騰得兩位老人,一頓接一頓地給我們“改善生活”,面對平時在城里,很少吃到的農(nóng)家的“粗茶淡飯”我們會吃得很香,仿佛我們真的是從“光緒年”(災(zāi)荒年)過來的一樣,臨走時,小的拿著“壓歲錢”,我們拎著父母平時從牙縫里為我們省下的大包小件的土特產(chǎn),一副“滿載而歸”的模樣,而老父母呢,還笑呵呵的,一直把我們打發(fā)著坐到車上,看到車確實絕塵而去,消失在他們眼中,方才返回。

父親一直種著幾畝薄田,從土地下戶起,那幾畝地就貼上了他的標簽,雖然是薄田,父親待它卻不薄。一年四季里,春夏秋冬中,父親只要一有時間,就會“去地了”,去拾掇它。像伺候一個先天不足,營養(yǎng)不良的兒子。父親的心血滲透進了它的每一壟,每一畦中。每年莊稼快收獲的那幾天,父親都會在夜色中去“趕山豬”(野豬,秋天以吃快熟的莊稼為主),直至莊稼顆粒歸倉。就種地而言,父親常說,人哄地皮,地會哄你肚皮的。不能來假。他相信那是他的真理。

多少年了,父親像一枚不會停頓下的陀螺,在我們那巴掌大的地方,一直旋轉(zhuǎn)著,生息著,與土地,與野獸,與他眼中的溝壑,與他的世界里的一切,小心地博弈著,較量著,風霜雪雨,走過了漫長坎坷的人生歲月,也屬自得其樂,自給自足。

去年的端午前,我回去過一次,沒見到父親。問母親,母親滿面喜悅:“山上顯‘寶’了,你爸閑不住,帶上干糧又去刨‘地槐’了,一天也掙幾十塊?!蔽覔乃纳眢w,便滿臉不悅地說:“錢不夠你們花嗎?沒事盡找麻煩!”也許我的語氣噎了些,母親見我生氣了,就忙打圓場:“不礙事的,他哪敢跟年輕人比,他是有一下沒一下,也不常去的,你不要替他操心的?!笨粗赣H說話時的訕訕和膽怯,我也不忍心再責備什么。

地槐,是一種中藥材的草本植物,學名叫苦參,它有清熱燥濕,祛風殺蟲的功效。對瀉痢、腸風便血、疥癬、麻風、皮膚瘙癢、濕毒等疾病都有很好的療效,在醫(yī)學上應(yīng)用很廣泛。在我們的家鄉(xiāng),漫山遍野都是這種“地槐”,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生活困難時候,我們吃光了大槐樹上的槐樹花后,也會去采摘它那和槐樹花一樣飽滿的苞葉,回去加工后,搭配其他糧食,做成可口的飯菜,來替代食糧,營養(yǎng)了我們饑餓的童年。

前些年,雖說也有人收購,但價錢低廉,刨挖的人少之又少。這兩年,不知不覺中,它的身價倍漲,從一斤幾毛錢,到現(xiàn)在的幾塊錢,所以,人才會像瘋了一樣,才有了母親所說的“山上顯寶了”一說。有的地槐的根莖,年代稍久一點的,一根就重十多斤,叫人如何不眼熱!

父親的骨傷會和上山挖藥材有關(guān)嗎?一路上,我的心里雖反反復(fù)復(fù)問自己,但不敢肯定。

等我回到家的時候,證實了這個我假想的答案是多么的準確。也許是去年收獲的豐厚利潤,讓如魚得水的藥販子們有了今年再大干一票的想法,所以,今年的藥販子來得特別早??吹饺藗兤鹪缲澓冢F(xiàn)兌換來了紅票子,像出口氣一樣的容易,父親坐不住了。但他已沒有了年輕人旺盛的精力,再不能像年輕人那樣,摸爬滾打,漫山遍野,風風火火地想走到哪就到哪。他只能就近取材,在別人挖過的地方,一寸一尺地搜尋。他也有驚喜,每天轉(zhuǎn)悠,還是那座山,還是那片地,每次都有新發(fā)現(xiàn),每天都有新收成。他每天拎著個蛇皮袋,給自己定下了任務(wù),每天只挖一袋的計劃,估計也就二十多斤。他計劃只干一個月,就能有一筆不錯的收成。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就可以底氣十足、氣粗地去花這些錢。他出事時,剛好是第二十九天,他說,天不作美,老天只要再照看他一天,再有一天,他就完成了他的全部計劃。

“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父親自嘲無奈地責怪了自己這么一句話。

誰想那天下起了雨,他有過猶豫不去的,但他是個閑不住的人,為這“閑不住”,我母親數(shù)落了他一輩子,不止一次地斷言他天生就是個“勞碌命”。他后來還是自己說服了自己: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還是去了。他來到了一個叫細沙腰的地方,印象中那里的藥秧,一直長得很旺。到時,眼前的情形卻告訴他,這里也已經(jīng)有人來過了。但對他來說,這似乎不是問題,他相信,以他的經(jīng)驗和耐心,那些深藏不露的藥苗,等會兒都會和他一一會面的。也許是太順手了的緣故,不足兩個時辰的工夫,他的蛇皮袋就滿了,就在他扎緊口袋,往肩上掄起時,腳下一滑,一不小心,連人帶物重重地摔了下去。混亂中,他看到裝滿藥材的蛇皮袋像長了腿一樣,咕嚕咕嚕滾出好遠,他想去撿回蛇皮袋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

他就長時間坐著灌木叢里,中間也試著挪騰了好幾次,但最后也沒能站起來。

沒有人知道他在那座山腰,因為其他人都去藥材更繁茂的山上了,他聯(lián)系不上任何人,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死馬當活馬醫(yī),隔一會兒使勁搖動一下身旁的樹枝,希望能有誰看見他,發(fā)現(xiàn)他。過了好幾個小時,總算有個眼尖的聾啞人遠遠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了那不停搖晃的樹枝,出于好奇跑去看時,才發(fā)現(xiàn)了灌木叢中隱藏著個人,趕緊把他背了回來。

村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說:“你爸不讓告訴你們的,他說他能挺過去,我捏摸著好像骨頭斷了,這得去大醫(yī)院,得花大錢,才背著他給你弟打了個電話,他比你離得近些……但你爸好像沒事一樣,沒見人家哼一聲。”

聽著醫(yī)生的話,我羞愧難當。也許在父親七十多年漫長的人生歲月中,他背著我們“挺過去”好多次,“沒哼一聲”多少回,但這回是“挺過去”的事情嗎?是“沒哼一聲”的事情嗎?這是我們做兒女的不稱職,那樣的話,“養(yǎng)兒防老”這句話,就會在人世間失掉它的全部意義。

在縣城醫(yī)院,我們按醫(yī)院的程序為父親進行了必要的檢查。父親一直叨嘮說:“這次不經(jīng)意間把事情鬧大了,連累了你們。”我一再說,我們是您的兒女,連累也是應(yīng)該的,我們愿意,再說,農(nóng)村現(xiàn)在人人都加入了新農(nóng)合醫(yī)療保險,花不了多少錢的。后來,父親才終于放下了思想包袱,積極配合醫(yī)生治療骨傷,做了接骨手術(shù)。

在醫(yī)院的日子里,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都很好,這讓我愧疚的心里,多少得到些安慰。我不知道這種表象是否真實,但我一直洋溢在一片為人子女的幸福中。

一天,我的同事慧文打電話向我詢問父親手術(shù)后的現(xiàn)狀,我告訴他一切還好。就是短時期內(nèi),老人無法下床,需要人伺候。聽完我的話,他在電話那頭沉吟片刻,而后有些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知足吧,他養(yǎng)活了你們一輩子,也就需要你伺候這些天,你還敢有怨言?我趕緊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出院時,醫(yī)生拿著術(shù)后透視的兩張照片對我說,老人的骨傷恢復(fù)得出奇地好,超出了他的預(yù)期,過四十天肯定能下地。我相信醫(yī)生的話。但我一想起村醫(yī)生說過的父親當時要自己“挺過去”和“沒哼一聲”的話,我就會冷汗涔涔,心生愧疚。是不是我們在為人子女方面,做的還有許多欠缺?誰都知道,骨傷可愈,心傷卻是難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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