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無論在歷史上還是在歷史學界都是一個頗具爭議的偉人。其生時,有人對其咬牙切齒,有人對其冷嘲熱諷,有人對其頂禮膜拜;其逝世后,對領袖的“神化”運動更加深了對孫中山的評價難度。而韋慕庭教授的《孫中山——壯志未酬的愛國者》試圖用最充分的文獻資料來還原孫中山的原貌。該書用平實的筆觸增加了我們對孫中山的認識,同時,也提醒我們,要理解孫中山的愛國之路,也必須加深對當時中國之具體歷史語境的認知。
去哪里尋找真正的孫中山
認識“真正的”孫中山是有著許多困難的。在活著的時候,他就是一個頗有爭議的人物。同時,論及他的一些著作都懷著敵意的偏見。在他逝世以后,一個“神化”的過程又開始了。不同政治派別的作者們論及孫中山的作品成千上萬,用中文、日文、俄文和其他歐洲語言論及孫中山的學術性著作非常之多。用中文寫作的孫博士選集有23個不同的版本。最近,其中的18種因其集納的內容不周而受到指責。我所使用的、內容豐富僅居第二位的孫中山著作、演講、書札和電報的最流行的版本,共有2600頁之多。在許多加入孫中山的某些革命組織的中國同志寫了關于孫的回憶錄的同時,孫本人至少寫過6個自傳體的材料。在這個浩瀚無涯的資料海洋之中,我們到哪里去尋找真正的孫中山呢?
現在已經出版的書刊,絕不足以表述孫中山終生事業(yè)的全部。大量的通信,特別是寫給外國朋友的書札,已經散落遺失了。顯然,一部分文件,尤其是牽涉到他與蘇維埃俄國的關系的文件,至今仍被認為有點敏感,不宜發(fā)表。只有他的財務記錄案卷的片斷是有所裨益的。許多重要的資料(無疑,其中某些資料將會令人瞠目結舌),也許還保存在檔案館、個人文稿、名氣不大的刊物以及世界其他許多地方的銀行和警局的記錄當中。無論所有這些出版物已經取得了多么重大的成就,嚴謹的傳記作者仍有大量的研究和發(fā)掘工作須待進行,以便揭示孫中山其人:他的私人的和奧秘的側面。
在這種情況下,似乎很容易作出錯誤的判斷和結論,而這樣的判斷和結論,勢將被那些不了解史事的評論家據此而挑起爭議。我們正在嘗試著認識一個具有不同文化教養(yǎng)的人,此人誕生于一個多世紀以前,1925年就去世了。我們從資料中拼湊到一起的片斷內容,只能展現出其人、其時的表面圖景。
在人們眼中他是個夢想家
在論述孫博士的嘗試中,人們沿著一個需要謹慎行事的領域——中國人民對于他們的民族英雄充滿激情的忠誠——前行。一個局外人來議論品評如此一位尊貴的人物,中國的讀者可能認為,這是一種僭越放肆之舉。何況,對于斯時、斯人的研究還有待繼續(xù)進行呢。
在辛亥革命成功以后,孫中山的照片十分頻繁地出現。孫中山青年時代的照片顯示了他瘦弱的骨骼和潔凈的衣著,似乎是自炫于人的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八字胡須,他的黑發(fā)精致地向左邊分開,涂著發(fā)油,向后卷起一個輕微的波浪。他的臉部膚色多少有些黧黑,但正是他的“賞心悅目的容貌”和“矮小的身材”打動了一位記者。當孫中山1896年從駐倫敦的中國公使館獲得戲劇性的釋放的時候,這位記者正巧在場。攝影師在孫中山40過半擔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時所拍的照片中,孫博士的形象是:坦率的面容,友善的笑意,目光炯炯。在集體攝影中,他經常坐在前排的中心位置,挺身直立,有時穿軍裝,比他的大多數中國同事們略矮一些。隨著年事漸長,孫中山開始發(fā)胖,稍后的照片顯示,他的后腦部分脫落的頭發(fā)下有著一張慈祥和藹但又飽經憂患的臉龐。
很多人都曾嘗試要描述他的個性稟賦
在顧維鈞博士還是一個學生的時候,他于1909年在哥倫比亞學院見到了孫博士。雖說60年一晃就過去了,但他仍然能夠把這次會晤的情景生動地回憶起來:
“我立刻為他的誠摯謙和、和藹可親而深受感動。他是自古迄今迥異于其他領袖的人物……當他和你交談的時候,你立刻就會意識到,你和他是處于平等地位的。他平等待人,一如他是你們中間的一員。他滔滔不絕地說話,也會發(fā)問‘對于我的計劃,您有些什么想法等等。但是,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并不表示任何姿態(tài)。他從不擺架子,裝腔作勢。我揣想,這就是他團結吸引其他同志的偉大品格之一?!?
有關孫博士的政治活動的記載給予人們的印象是,他是這樣一種人:他本人的想象力和他改造中國的雄心,大大地超越了他所生活的社會和他所能集中起來的力量的具體現實。在他的主觀愿望和屢次挫敗他的客觀形勢之間的矛盾,產生了有關一個人的個性構造問題,而這種個性構造,驅使著孫中山去追求一種難于實現的目標。
人們對實質和形式的大相徑庭感受極深,而這種實質表明了孫中山許多行動的特征。他斷言,他的政府在法律上和事實上來說都是中國的政府。就這樣,他去尋求國際上的承認,但是沒有取得任何成效。他任命了數以百計的官員,而這些官員中的絕大多數從未到職視事。他發(fā)行了自然無法兌現的債券。當他還是一個亡命的革命者的時候,他就向外國列強奉獻條約,而且,有好幾次,他派遣全副裝備的軍隊出征,這些軍隊只好遠離鄉(xiāng)井,但他們對國家的大事又毫無實效。這種情況似乎是,孫中山堅信,他的主張和實際是一致的。
也許另有一種解釋,作為一個流亡的革命者,為了策劃推翻清王朝,孫博士在國外度過了16個年頭。然后,突然地,在毫無政府工作經驗的情況下,他被安排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在這個高位上,對于一個中國人來說,即使在政務上沒有實際建樹,而適當的形式肯定是重要的。在大約三個月之后,孫中山辭卸了臨時大總統(tǒng)的職位,避政界而趨實業(yè),立刻轉回頭去進行謀劃和設計。在他生命的最后8年中,他有過3次較短暫的時期力爭控馭廣州,要么就是自封的大元帥(他從未受過軍事訓練),或者就是自稱的大總統(tǒng)。在沒有實際行政經驗體會的情況下,孫中山常常進入政界的巔峰。但是,這樣一種解釋,只會引發(fā)出另外一個問題:孫中山是否經常為一種想成為領袖人物的不可抗拒的心理沖動所驅使呢?
有些時候,他的行動似乎是不可理解的。但是,我們的觀點常常是局外人的觀點,沒有一個人能夠進入孫中山的靈魂,以便琢磨鑒別他所接觸理解的特殊環(huán)境。歸根結底,孫中山畢竟是一個革命家。作為一個政治人物,他曾經多次被宣告為失敗者,可是,他又常在另一場合取得了勝利。
孫博士是一個過渡期的人物
成熟了的孫中山有可能被人們作為一個邊際人物來加以描述。他運用自如地十分諳熟三種類型的文化:中國的、日本的和英美的。他和他拋諸身后的所有事物保持著聯(lián)系:廣東的農村,海外華僑,香港和澳門,地下秘密會黨,英國和美國,基督教傳教士,以及日本的浪人會社和政治上的反對派。他的超群出眾的思想觀點,特別是民主共和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理論,來源于西方的政治學說,但是,它們又明晰地打上了儒家倫理道德的烙印。
孫中山的改良主義,在其發(fā)展的所有階段上,似乎都反映著當時激進的中國知識界中廣為流行的觀念,簡單地說,他吸收和普及這些觀念,勝過了實際的創(chuàng)新改革工作。孫中山所主張的這些觀念:可惡的清王朝必須推翻,中國必須成為一個具有社會主義經濟的現代化的民主共和國,國家的自然資源必須迅速地開發(fā),它的財貨必須公平合理地為全民享用。所有這些,就是孫中山的主要資本。雖然他通過觀念的政治和宣傳鼓動工作來擴大影響,但是,仍然一直地被包括軍事的和財政的實際政治權力所挫敗。盡管如此,在他的事業(yè)的末期,他畢竟明確地表述了關于中國在政治上實現民主化的一個有系統(tǒng)的計劃和管理方法的藍圖。
用歷史術語來說,孫博士是一個過渡期的人物。他反映了日薄西山的傳統(tǒng)的封建帝國到工業(yè)化的、國家主義化的社會的偉大中國的轉變。在這個轉變中,他起了政治上的作用,他幫助帶來了一個民主共和國,并且阻止了君主政體的復辟。
在國際舞臺上,他也有那么點“狡詐”
在國際事務中,孫中山的所作所為似乎是狡詐的。在他的大部分政治生涯中,他都難以不帶著對于外國列強的良好愿望(或者至少是寬宏大量的襟懷)而從事活動。他反復地呼吁對于他所領導的政府的同情、財政資助和國際上的承認。在不同的時期,他可能宣稱他和大不列顛、日本或合眾國親密無間;而在另一時期,他又和這些國家不共戴天,聲討譴責。因為他被某些外國政府和個人所挫敗甚至所侮辱,人們自然可以理解他在某些場合的激情爆發(fā)。作為一個愛國者和世界主義者的中國人,他為外國對他的祖國的經濟和政治控制而痛苦傷神。他相信,外國投資對于中國是有利的,而且,為了交換財政和軍事方面的援助,他愿意加強外國控制的租界和特許權。直到他的晚年,他甚至還尋求以美國為首的列強的干涉,借以實現祖國的統(tǒng)一。他明白地翹首海外,尋找中國問題的解決。
孫博士耗擲了他的壯年韶華,嘗試著按照他的特別的構想來改造他的國家的政治制度。為了中國經濟的發(fā)展,他還擬定了一些富于想象力的計劃。這些計劃在他所處的時代是不可能實現的,但是,這些計劃預示著幫助不發(fā)達國家的國際合作的未來設想。對窮苦群眾和受壓迫者,他還表示了極富同情心的關切,雖然他為了改善這些人們的處境而提出來的設想,與其說是社會革命者的,還不如說主要是屬于改良主義者的。甚至在俄國顧問影響下的時候,當中國共產黨人在國民黨黨內表現主動精神并明確其政治主張的時候,孫中山仍然保持著這種改良主義者的立場。
是什么驅使著他矢志不渝
對于孫博士來說,有一件事是非常實際的:積累和控制金錢。就他本人的計劃而言,資金是頭等重要的;而且,他盡力之所及,防止金錢落入敵人之手。孫博士并非為了一己私利而是為了他的政治目的積攢金錢。他需要資金來支持他的代理人,給秘密會黨頭領以報酬,購買和私運軍火,招募軍隊和收買軍官,支持報紙雜志,支持議員以及類似的其他各種目的。他吸引招徠饋贈、借款和投資的計劃,可以說是足智多謀的。雖說他的多數較大的集資計劃都落空了,但他畢竟積累和掌握了數以百萬計的金錢。他很早就了解到,他必須控制資金,這種資金應該以他個人的名義、或者以他所領導的組織的名義積累起來。他的財務出納人員通常就是那些和他最親近的人們。很明顯,他積攢了多少,就花銷了多少,這樣,他就經常很快地陷入拮據竭蹶、捉襟見肘的困境。
我從我對于孫博士生平的研究中所得到的最強烈的印象是:他是一個矢志不渝地投身于唯一事業(yè)——他的祖國的政治改良的人。改良是他終其一生的抱負,是他采取不同手段用以達到的目的,其中有些極不現實,有些很不可靠。不管他的巨大的受挫和迭次的失敗,在其為事業(yè)而奮斗的全過程中,他只是偶爾動搖而已。在既從其目的、也從其不同的方式中,他傳播其確認為正確的意見。誠然,他也曾似乎是這樣的一個人:被堅定的信念所掌握,這種信念,只有他獨自認為是正確無誤的,也必須由他獨自指引這個政治改革的航程到達指定的終點。
摘自新星出版社《孫中山:壯志未酬的愛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