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史 鷙

一

突然到來的是下午。

陽光似乎還是那么明亮，但日規(guī)上，影子已經(jīng)傾斜；腰身還是那么靈活，但已微微臃腫；樹葉還是那么茂盛，但已有一些在悄然落下。

陰影不知不覺浮上心里，沒發(fā)出的“哦”聲伴隨瞪大的驚異眼神。

這么快，下午就來了。

上午的諾言還言猶在耳，下午卻已經(jīng)在說力不從心了；上午的期許還有一萬年，而下午巨大的聲音卻在內(nèi)心轟響：要愛的趕緊愛，要說的趕緊說，下午失去的，將不再有時間找回來，下午還沒有得到，就意味著永遠兩手空空，淪為夜風中的凄涼的孩子。

下午到來，一切都開始要變了。

二

下午，世界突然沉默，萬籟俱寂。壓低的帽檐下，眼睛卻在窺探，在目不轉睛，以注視作為語言。下午，再不適宜大聲說話，不適宜貿(mào)然出擊，風風火火。下午有下午的穩(wěn)重。

然而，下午放出的風箏很可能已經(jīng)沒有時間飛得更高，脆弱的細線會在風中搖擺，被突然橫出的枝椏掛斷；下午的鴿子會在途中迷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

下午，愛情也許已走到?jīng)]有路的地方，夢想已經(jīng)失去飛翔的力氣。

下午的空氣稀薄，讓人呼吸困難。

下午的腳步躑躇不決。

三

下午的高速路上，一輛車在向前疾駛。它要奔向哪里？它跑得越快，離道路的終點也就越近。

車上坐著的中年人，閉著眼，卻沒有睡著，他在想什么？為什么顯得那么疏懶？車子里正放著一首充滿回憶的音樂。

在音樂里，車中的人看到了早晨，上午，看到了春天的絢爛和夏天的酣暢，看到了所有逝去的時光。

下午的陽光迷離恍惚，下午的心事不可言說。

車子在繼續(xù)無聲前行，沒人看到，中年人眼里突然涌出幾滴淚水。

天鵝出現(xiàn)

一

那是秋天了，滿山荒草，落日正要下墜。我們在山坡上嬉戲，追逐，瑰麗的霞光滿布天空。

突然，天鵝出現(xiàn)了。一群潔白的精靈，完美的弧線劃過眼前。

我愣住了，搓手失神，茫然無措。我雖不知道她的來歷，她的前世今生，但她的美瞬間將我擊潰。

我感到羞怯。我太寒傖、粗野了，無法面對這臻于完善的美麗。

霞光下，天鵝短暫停留，天鵝在翩翩起舞。她們渾然不覺這是人間，無視這粗鄙而寒冷的山野。那種風景，也許曾在我夢里出現(xiàn)，也許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過，凡人的眼睛里不可能出現(xiàn)天鵝。

天鵝那么近，卻又那么遠。

二

曾經(jīng)，我也是風度翩翩，身子挺拔，眼神明亮，打著潔白的領結，穿著飄飄的白衣，衣冠勝雪。

然而，那時候，我并沒有看到天鵝，我看到的只是麻雀，只是在草窩間營食的凡鳥。與我相鄰的氣候和風俗正好培養(yǎng)我日漸凡庸的性格。我并不知道世上還有一種美麗和高貴叫做天鵝,不知道還有種飛翔和優(yōu)雅叫做天鵝。

現(xiàn)在已是秋天，我已是中年，腦子里裝了半輩子的凡俗。我的腰肢已不再輕盈。

太遲了！

天鵝還在飛翔，在鳴叫，在舞蹈。

天鵝，視我們?nèi)鐭o物，在她們的世界里獨自優(yōu)雅。

天鵝，她們也許并不吃我們吃的食物，它們呼吸的是另一種空氣，目睹的是另一種風景。天鵝，也許本身就是一種形而上的哲學存在。

我感到巨大的絕望，多少年來對生存的把握在一瞬間崩塌。

后來，天鵝慢慢起身，飛走，消失，翅膀與云彩融為一體，成為高高在上的云朵的一部分。

她掠過我眼睛的時間也許只有短短三十秒，二十秒。就像根本沒有出現(xiàn)過，我對自己眼睛產(chǎn)生了懷疑。

在秋天，在中年，天鵝出現(xiàn)，像一個碩大的夢。

天鵝出現(xiàn)之后，我渾身無力，感到莫大的空虛。

三

天鵝飛走之后，我渾身無力，空虛莫大。

我開始厭棄所有的一切：糧食，鄰居，勞作，居住的房子。厭棄我前邊的生活，我厭棄自己，仿佛正是所有的這一切，使我遠離了可能的天鵝。

然而，天鵝仍然不會成為我的鄰居，我仍然無法離開生活的地方，照樣天天吃凡間的糧食，喝井里的水，穿著往常的衣裳走來走去。我背上永遠不可能生出潔白的雙翼。

現(xiàn)在，我告訴自己，我根本就沒看到過天鵝。

世上，本就沒有什么天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