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原2006年參與創(chuàng)辦良友書坊。著有《檢討——舊檔案里的中國海洋學術(shù)權(quán)威》《留戀之矢》等,編有《青島記憶》《談文說畫》等,合編(良友)(閑話)等MOOK叢書。
知堂老人說,壽則多辱。此話用之于陶博吾身上,則恰好相反。正因了陶博吾的長壽,陶博吾才在安定的晚年贏得了書畫家的大名。
陶博吾基本上與二十世紀同齡,他出生于1900年,三歲喪父,靠寡母拉扯養(yǎng)大,年青時與林散之同為黃賓虹的弟子。三十多歲時,回到家鄉(xiāng)一邊教書一邊侍奉老母養(yǎng)育孩子。新中國成立前,他主要依靠教書來養(yǎng)家糊口。新中國成立后,他五十歲時,到南昌的中學里當語文教師,五十六歲,被定為思想有問題;五十九歲,被開除公職。六十四歲,“社教運動”開始,陶博吾被戴上“四類分子”帽子,成為被管制對象。六十七歲,“文革”開始,遭遇抄家。七十一歲時,和老伴一起被下放到江西新建縣勞動改造。“文革”結(jié)束后,到了1978年,七十九歲的陶博吾才從農(nóng)村遷回了南昌。八十一歲時,他頭上的“四類分子”帽子才被摘掉,并獲得了公職退休的待遇。也就是說,到了1980年代,已經(jīng)八十多歲的陶博吾才真正有了安定的生活,盡管已經(jīng)到了人生的晚年。
也就是說,從三十八歲(那一年日軍攻到了他們家鄉(xiāng))到八十歲,陶博吾的生活始終沒穩(wěn)定下來,但是,不管是在逃難中,還是后來在鄉(xiāng)下,他始終隨遇而安,承受著命運的沉浮。譬如:在抗日戰(zhàn)爭八年顛沛流離的日子里,陶博吾一家隨著他任教的學校輾轉(zhuǎn)遷徙,即便生活再困苦不堪,陶博吾仍念念不忘他醉心的書畫和詩詞,后來為他贏得書法聲譽的《石鼓文集聯(lián)》和《散氏盤銘集聯(lián)》就是在那個時候奠定的基礎(chǔ)。
1970年,七十歲的陶博吾與老伴被下放農(nóng)村勞動改造。在農(nóng)村的那八年里,雖然生活艱苦,但在精神上,老人雖然郁悒但還是平靜的。但是,這八年,陶博吾再沒有摸過一次毛筆,也沒有寫過一幅字,更沒有畫過一筆畫。不過,這期間他寫了許多詩詞,他的詩詞既是自娛,更是宣泄。
1978年,陶博吾才終于得以返回南昌?;氐匠鞘泻筇詹┪嶙龅牡谝患?,就是去商店里買筆墨紙硯。從此,書畫再沒離開過這位已經(jīng)八十歲的老人。某次,江西省博物館舉辦“明清書畫展”,陶博吾扶著孫子去看展覽,他接過孫子買的參觀券看,“明清書畫展覽”六個篆字居然寫錯了四個。主辦方得知后,立即登門拜訪,才在陶博吾棲身的已經(jīng)破舊不堪的小木樓里發(fā)現(xiàn)一片藝術(shù)的田園……漸漸地。陶博吾的名聲開始遠播,尤其是他的書法作品在全國第一屆書法篆刻會上展出后,更是名聲大振……
在從農(nóng)村回到南昌后的若干年里,陶博吾仍住在簡陋的老木樓里,老樓二樓的一間七八平米大的斗室,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一張?zhí)梢?,四周壁板上糊著用過一面的舊紙,靠床一邊的墻上用幾塊木板釘起的簡易書架,書架上是書報和紙卷,書桌上有筆墨紙硯……這就是陶博吾的“簡樸齋”,又稱“三破齋”:破屋,破衣,破筆硯。在這間小屋里,他寫字,作畫,吟詩,會客,教慕名而來的學生。
陶博吾的常用印有幾方是:“草草一生”、“劫后殘生”和“糊涂長壽”??此谱猿暗挠∥睦铮鋵嵦N含著老人一生的悲涼和晚年的達觀。他晚年寫了多幅自挽聯(lián),如:嘗遍苦辣酸甜,幾番東撲西顛,濁骨敢追超脫者;歷盡風霜雨雪,縱使千磨萬折,黃泉不做可憐魂。
其實陶博吾是一位非常自信的人,他作書不寫別人的句子,作畫不題別人的詩句,他都是寫上自己的詩文,借題發(fā)揮自己的胸臆。他也十分看重自己的作品,有人想拿他的畫到日本去賣,他說可以,但每幅少了一萬美金不賣。但對于真正喜愛他的作品的人,他可以不計任何報酬贈送給對方。這也體現(xiàn)了他的文人性格。陶博吾去世的前一年(1995),女作家戴厚英曾說:陶博吾先生與世紀同齡,但是以卓絕的詩書畫藝術(shù)見稱于世,卻還是近幾年的事,真可謂“大器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