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平揚

當子彈擊進胸膛

文/張平揚

那是1935年5月，黃忠誠所在的紅一方面軍紅一軍團渡過金沙江后，經(jīng)過一夜的行軍，來到了當時稱為西康省德昌縣東南四十余里的一個村莊宿營。經(jīng)一天的休息，黃昏時，集合號響了，大家立即排好隊伍，精神抖擻地向德昌縣城進發(fā)。

紅一團是軍團的前衛(wèi)團，三營又是先頭營，九連又是營的尖兵連，黃忠誠所在的一排一班，又是尖兵班，是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大約走了十幾里地發(fā)現(xiàn)了敵情：四川軍閥劉湘部隊妄圖阻擊紅軍，在這里挖了塹壕和散兵坑，想在此與紅軍決戰(zhàn)?！罢l阻擋我們，就消滅誰！”大個子班長一邊喊著，一邊帶領(lǐng)著戰(zhàn)士們沖了上去。黃忠誠緊跟在后面，“哇哇”地向前沖。戰(zhàn)斗進行得異常激烈，突然，一顆子彈打中了黃忠誠的左胸，他被子彈的沖擊力推轉(zhuǎn)了半個圈，踉蹌地倒了下去。一股熱流順著前胸往下淌。衛(wèi)生員趕緊跑來，把他背到一棵大樹下，撕開衣服利索地上藥包扎。當衛(wèi)生員往傷口塞碘酒紗布的時候，疼痛得簡直使人難以忍受，但黃忠誠咬著牙一聲也沒吭，衛(wèi)生員便鼓勵他說：“行，小同志，能堅持，好樣的！”黃忠誠沒回答什么，一直堅持著上完藥。當衛(wèi)生員收拾完藥品和器械，站立起來準備離開時，又像告誡又像安慰：“你傷得不輕，子彈打進肺里，胸腔內(nèi)還在出血，你千萬不要亂動，慢慢會好的?！闭f完就急忙奔向戰(zhàn)場，搶救其他傷員去了。不知過了多久，戰(zhàn)斗好像平息了，黃忠誠仔細地環(huán)顧一下左右，連個人影兒也沒有，他試著想站起來，可一連站了幾次也站不起來，胸部疼痛得要命。衛(wèi)生員的話又在耳邊回響：“打傷了肺——子彈還在里頭——還在出血……”“再過半個多月我才二十二歲，還年輕，不會死吧……”正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來了一隊人馬，看清了，那走在最前面的不就是楊得志團長嗎？他頓時高興極了，想一下子站起來迎上前去，可動彈不得。團長走到他跟前，彎下身子，親切地問道：“傷在哪里了，重不？”他沒加思索地照衛(wèi)生員的話簡單地說了一遍，團長嘆了口氣說：“傷得不輕??！要好好休息，后邊會有人抬你走的?！闭f完就快步向前走去。黃忠誠又陷入苦苦的思索與等待之中。他深知戰(zhàn)斗要靠他指揮，不能為了他一個人而誤了大事，他再沒說什么，只是兩眼一直望著他們的身影在遠處消逝。

太陽落山的時候，團政治處和衛(wèi)生隊來了四個同志，他以為會把他抬回部隊，誰知抬到一老百姓家里，放在事先準備好的稻草上。先給喂了開水，又檢查了傷勢，其中一位同志說：“小黃，你傷得可不輕，本想讓部隊抬你走，可是已經(jīng)走遠了，請老百姓抬，可一打仗又都跑了?！甭牭竭@里，他腦袋“轟”的一下像要炸開了：什么？把我留下！我再不能往前走了嗎？不！他真想高聲喊：我一定要跟部隊走，死也不留下！可轉(zhuǎn)念一想，眼下正在打仗，不可能讓人抬著走，如不留下就會拖著他們走不了，不能為我一個人誤事，所以只好不做聲，不搖頭，也不點頭。他們見他不說話，就一邊勸他，一邊拿出一把銀元裝到他的衣袋里，衛(wèi)生隊的同志還在他的頭邊放了些藥品和紗布，說：“這些都是留給你用的?！彪S后請出一位當?shù)氐闹心陭D女，囑咐她要好好照顧他，還說：“等他傷好了，我們就接他回部隊?！闭翁幒托l(wèi)生隊的同志依依難舍地離開了。那時，由于國民黨反動當局的宣傳，這一帶的老百姓對紅軍還不甚了解。就在政治處和衛(wèi)生隊同志離去不久，那位中年婦女也輕輕離去再沒回來。

他一個人躺在房子里，心里十分不安，極力控制著自己閉上眼睛，可往事就像洪水似的在腦海里涌騰翻滾，過去的一切在他的眼前旋轉(zhuǎn)、晃動，狗地主猙獰的面孔，老媽媽要他逃命時那叮嚀的話語。為逃脫地主的追捕，他千里迢迢，靠討飯，靠打工，歷經(jīng)千難萬苦，從湖南麻陽一路奔波來到貴州遵義，巧遇一位騎著高頭大馬的紅軍“長官”并親切地對他微笑說：“小鬼，想當紅軍嗎？當了紅軍就是走上了自由解放的道路。”后來他才知道，那就是張云逸同志。不久，在一面鮮紅的團旗下，他加入了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舉起了手向黨宣誓：“為了全國勞動人民的解放，為了中國革命的勝利，為了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革命到底，奮斗終身……”。

天亮了，陽光從小窗口射進來，他清醒地環(huán)視著周圍，使他萬分高興的是：自己不僅還活著，還覺得全身輕松多了。該怎么辦呢？躺在這里，“留下”算什么，還叫革命嗎？又會是什么結(jié)果？他不敢想象。絕對不能留在這里，一定要走，為了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的勝利，一定要追上部隊，就是爬也要爬回部隊。決心下定，他慢慢地爬起來，又試著站立，往前走，行了，可以走了，不能帶別的東西走，只是費勁地拾起身邊的雨衣，這東西既可防雨，又能當被，丟不得呀。他用右手慢慢地把雨衣披到身上走出了門，踏著部隊走過的足跡，沐浴著晨光，向前走去。

快兩天沒吃飯了，總覺得胸脯發(fā)熱，下腹發(fā)脹，但不感覺餓，就是口渴得要命?；纳揭皫X哪有開水，只有一會到小河邊，一會在小溪旁，一會在稻田邊，渴了就喝，喝了再走，終于看到了德昌城。他蹣跚著走到南門城下，正巧遇到軍團政治部正在集合，準備出發(fā)，一位在桐梓當過新兵班班長的同志認出了他，便馬上迎了上來，看到他上衣的血跡，又見他這番模樣，便關(guān)切地問：“你受傷了，臉蠟黃，一定傷得不輕！”他簡單地向他說了一些經(jīng)過。“乖乖，你可真了不起，我馬上去匯報，你先歇一下。”班長說完扶他坐下就跑了。不一會，他拿著羅榮桓主任寫的親筆信：“野戰(zhàn)醫(yī)院，小黃同志身負重傷，現(xiàn)派人護送入院，請即予以檢查治療。”便領(lǐng)著他走到離集合場不遠的村子里，把他交給醫(yī)院后就急忙回去了，醫(yī)生們正在吃飯，看了羅主任的信，立刻放下飯碗就給檢查傷勢。一位老一點的醫(yī)生說：“你傷得這么重，又走這么遠路往前趕，真有股蠻勁?！绷硪晃粏枺骸澳隳膩淼倪@股勁？”因為到了醫(yī)院，心里踏實多了，所以他就笑著回答說：“咱們是紅軍哪！”他們聽了也笑了。

一位醫(yī)生給他盛來一碗飯，好香啊！要是在平時，三五口就能把它消滅干凈?？纱藭r心里只想嘔，扒拉了幾口就是吃不下去。他暗下決心為了以后的行動，硬是壓下一大碗。飯后，隊伍又集合出發(fā)了，輕傷員跟著部隊跑，可他試著跑了兩三次都差點摔倒，只得加快點步子走。等走到十字街口，卻弄不清野戰(zhàn)醫(yī)院向哪條路走了。天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又掉了隊。心想：跟別的部隊走，給人家添麻煩，拖累別人，那怎么行啊？可又不知道往哪里走，于是他走到街邊一家店鋪門前的桌子上躺下，準備等天亮再走。第二天，晨曦初露，他簡單整理下行裝，拿起一根棍子權(quán)當拐杖，蹣跚著繼續(xù)往前趕去。趕啊，趕啊，到了冕寧以北的大橋鎮(zhèn)，才追上軍團直屬隊的后梯隊。司令部管理科的老科長見他一個人走，又看到他那艱辛的樣子，便問長問短，還說：“你真行，不過小蠻子你可注意，前邊要通過倮倮區(qū)，千萬不能掉隊，趕緊跟著我們一起走?！彼屑ぁＲ睬?，這天機關(guān)行軍速度很慢，他總算咬著牙跟上了。第二天下午傳來喜訊，紅一團強渡大渡河成功。要司令部加快步伐，趕到大渡河渡口。

這天，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又下著滂沱大雨，沿途沒有一個村落，路滑得像潑了一層油，在路上他不知摔了多少跤，餓了就著雨水啃口干糧，摔下爬起來再走，渾身都被雨水浸得透濕。傷口像刀割一樣的痛，好不容易一跛一跛地走到了離渡口不遠的地方。安順場渡口前的一切使他驚呆了，千軍萬馬正緊張地渡河，時而聽到歌聲和艄公的號子聲，他激動得忘卻了疼痛。三營出發(fā)時是團的先頭營，但快到安順場時由一營擔任強渡大渡河的突擊任務(wù)，三營則到安順場東南擔任警戒，掩護師主力過河，要等全師過去，后續(xù)部隊接替了才能再走，所以成了全師最后過河的部隊。當他向渡口走去的時候，眼前出現(xiàn)了指導(dǎo)員的身影，在他旁邊蹲著抽煙的像一排的排長，還有一、二兩個班的戰(zhàn)士坐在那里。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哪有這么巧的事，怕是看錯了吧，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是他們！他高興得心里咚咚地跳，便快步向他們走去。

有兩個同志看到了他，先是一愣，而后霍地站起來喊道：“看誰來了！”瞬間，幾十雙眼睛向他看來，“是他，是小黃，他沒死！”接著一齊向他擁來。指導(dǎo)員和排長摸著他的頭說：“我們還以為你戰(zhàn)死了，可你沒死，回來了，我們都很高興?！贝蠹乙娝律嫌醒譂M身泥土，親切地問道：“傷得怎么樣？”“吃苦了！”頓時，他全身發(fā)熱，哽咽住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一下子撲到指導(dǎo)員的懷里，他本來是個倔強的人，沒那么好激動，就是在給人家放牛的時候，老財?shù)奈廴?、歧視、唾罵、毆打，他也從沒掉過眼淚，可這回，他趕上了隊伍，就像孩子見到了娘，像久別的骨肉又重逢，怎么不激動呢！

他把負傷后的情況向指導(dǎo)員說了一遍，大家聽說是傷了胸膛打了肺，子彈還在里面，驚奇地問他：“傷這么重是怎么趕上來的，是股什么勁？”他說：“是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懷，也是靠我的身子骨硬，靠咱們紅軍的勇敢，靠我們?yōu)閷崿F(xiàn)共產(chǎn)主義而奮斗的信仰，要革命到底嘛！”指導(dǎo)員笑著說：“好樣的，不愧是咱紅軍?！苯又牧伺乃募绨蚋嬖V他：“咱們?nèi)珟熞p裝過河，然后從右順河而上，去搶奪瀘定橋，二師從左岸去，我們一師最后一船過河”，又說：“這次行動你參加不了，快點到團衛(wèi)生隊去，跟著他們走，及時換藥，爭取早日康復(fù)?！蓖ㄐ艈T就把他送到還在安順場街上的衛(wèi)生隊，醫(yī)生們很快給檢查換藥，護士長羅永祥同志像是責備又像疼愛地說：“傷得這么重，硬是趕上來了，真是個小蠻子。”他說：“一想到部隊，一想到革命，就什么困難都不怕了，這不是已經(jīng)到家了?！?/p>

歸隊后，心情舒暢很多，加之同志們的精心照料，傷勢一天天好轉(zhuǎn)起來，走路已經(jīng)不成問題了，可是敵人的那顆罪惡的子彈仍留在他的身上，留在他的胸膛，時時折磨著他。他以超乎常人的難以想象的毅力繼續(xù)投入到同敵人的戰(zhàn)斗中，爬雪山、過草地，最終到了延安。在以后幾十年的革命歲月里，他由連長，營長，副團長，參謀處長，副師長，師長，副軍長，直至南海艦隊副司令員，由普通一兵到1955年授銜為解放軍少將，第五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在近大半生的戎馬生涯中，他經(jīng)歷的戰(zhàn)役、戰(zhàn)斗無數(shù)，諸如抗戰(zhàn)時期的平型關(guān)戰(zhàn)役，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四戰(zhàn)四平，平津戰(zhàn)役，解放廣州戰(zhàn)役，那顆子彈一直伴隨著他，折磨著他。后來，醫(yī)療條件好了，經(jīng)過X光檢查，才知道那顆在肺里的子彈，是四川軍閥造的“七九”圓頭彈，貼在左肺的動脈弓上，手術(shù)取出來已經(jīng)極端困難了。但他從不顧及這些，為了革命，為了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美好的明天，他更加努力地工作。可每當他的兒孫們問起他：“為什么不開刀把子彈取出來？”他很理解他們的心情，便諄諄告誡他們： “在我百年之后，你們就從骨灰中撿回來做紀念吧。它告訴你們，中國革命的勝利是來得多么不易呀！不要忘記過去，要為遠大的理想去發(fā)奮努力！”短短數(shù)語，道出了將軍為之奮斗一生的真實緣由。2002年11月，黃忠誠病逝于長沙，享年8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