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社棚的大門鎖著。兩扇洞洞眼眼的木板門,門搭上掛了一把黑沉沉的鐵鎖。小方用手輕輕一推,中間露出了縫隙。咦,我們側(cè)身剛好能鉆進(jìn)去!小方略微壯一點,他收收小肚子,屁股夾夾緊,呀,鉆進(jìn)去了!“快點!”小方在里面壓低嗓音喊。我朝小月點點頭,一前一后都鉆進(jìn)了社棚。
黑暗,潮濕。撲面而來一股怪味,我急忙用手捂住鼻子。生產(chǎn)隊的社棚要比自家房子高得多,里面橫七豎八搭著架子,架子上是黑黝黝的土,看上去很肥沃,怪味就是從土里散發(fā)出來的?!斑^來!”小月向我招手。我急忙湊過去一看:啊!白白嫩嫩的小蘑菇!它像一顆雪白的鳥蛋臥在那里,似乎很害羞,急于要躲進(jìn)泥土里。小方見了樂不可支,伸手要去采,忽然,“咣當(dāng)”一聲,糟糕,有人進(jìn)來了……
我們被拎了起來,像小雞仔一樣,徒勞地?fù)浯蛑岚颉K盐覀內(nèi)拥缴缗镩T外,兇巴巴地瞪著我們,“下次敢再來,敲斷你們的腿!”他的頭發(fā)和胡子都是花白的,腦門卻閃閃發(fā)光,臉膛像點著火的煤球一樣黑里泛著紅。他的嗓門特別大,當(dāng)他昂首闊步離開時,我們還能聽到他的聲音:“敲斷你們的腿,敲斷……”
小方從地上爬起來,拉起我和小月。小月抓住我的手,她一直在發(fā)抖。小方朝那遠(yuǎn)去的背影吐口水,“呸,老酒鬼!喝了酒就發(fā)酒瘋!”
“輕點,別讓他聽見?!蔽壹钡弥睌[手。
小月不太抖了,可是眼淚還掛在臉上,“小云,我們回去吧。他要告訴我家人就遭殃了……”
“我們又沒干壞事,怕什么呀?”小方居然還理直氣壯的。
我沖他翻個白眼,“都是你出的餿主意……”
二
天氣越來越熱了??粗依锏男▲喿訚u漸脫去黃絨襖,我知道我們的重大任務(wù)來臨了。果然,星期天的早上,我還在睡夢中呢,小方和小月就不客氣地敲著我家的窗戶,“小云,釣田雞去嘍!”
太陽還未露面呢,天邊飄著紅紗巾似的云霞。草葉兒上閃動著亮晶晶的露珠,蜘蛛在忙著修補(bǔ)它那被露水打濕了的小網(wǎng)。我們的腳不客氣地踏進(jìn)草叢,只聽“嗖”“嗖”“撲通”“撲通”……好幾只土坷垃一樣的灰田雞(小蛤?。┘娂娞痈Z,跳進(jìn)了稻田里。
我和小月忙著把白棉線綁到細(xì)竹棍上。小方蹲下身,用手扒開埂邊潮潤的泥土,不一會兒,挖出幾條扭曲掙扎的大蚯蚓。他飛快地把它們一截兩段,拴到了白棉線上,這樣,釣田雞的餌就做好了。
我們默不做聲地拿著竹棍,在稻田邊上下抖動,很快就能“抖”上來一只小田雞,死死咬住蚯蚓不放。我們把小田雞甩進(jìn)小殼簍里,臉上喜滋滋的,可還是不說一句話,因為一有聲音,田雞就會聞聲而逃啦。
釣著,走著,我們來到了隊里的社棚邊?!拔?,小鬼頭!”好討厭的叫聲,我們齊刷刷轉(zhuǎn)過頭,眼里都點了火。是老酒鬼,他拄著一根木棍一拐一拐地走過來?!昂撸 毙》搅⒖痰拖骂^不睬他。既然是老酒鬼喊我們,我們不能隨便罵他。上次我們鉆進(jìn)社棚偷采蘑菇的事情他到底沒泄露出去??!
“小鬼頭,幫我做件事好么?”老酒鬼居然滿臉堆著笑。
“什么事?”我問。
“幫我去打瓶燒酒來……”老酒鬼伸手在褲袋里摸著。
“喲,你自己不會去呀?”小月翹起了嘴巴。
老酒鬼抬起他的腳,上面纏著橡皮膏?!澳銈兛?,我的腳不能走路了。社棚里拆木頭架子,老長老大一根洋釘,一下子釘進(jìn)去了……”
拆了好,聽說生產(chǎn)隊里馬上要買電視機(jī)了。我暗暗高興。
小月有點不相信,“那么長的洋釘,你看不見嗎?”
老酒鬼的臉又變成黑里泛紅了,他搖搖頭說:“唉,手忙腳亂的,想不到呀,小丫頭……”
我晃晃手里的竹棍,問:“幫你去打酒,哪個幫我們釣田雞呢?到西祠堂小店買,要跑一大段路的!”
“還是小云好!”老酒鬼兩眼瞇成一條線,“你想吃棒冰嗎?多下的錢都給你們買棒冰好了。”
太陽已經(jīng)升起,照得我們頭上熱烘烘的。今年的確沒吃過棒冰,盡管只要5分錢一支。
我看看小月,她的舌頭在嘴唇上舔了一下,很快又縮回嘴里。再看小方,他竟拎著小殼簍往家走了。
我下定決心地伸出一只手。
老酒鬼把一張一塊錢的鈔票塞到我手上,呵呵笑著說:“記好了,茅山白酒,到東祠堂小店買?!?br/> “什么?東祠堂?那不又要多跑一段路了?”我不高興了。
“東祠堂的酒好唄,不摻假。不就多一點點路嘛,快去吧!”老酒鬼說著,變戲法似的塞給我一只空酒瓶。
反正,往西是跑,往東也是跑。為了棒冰,跑就跑吧!
三
我攥著5分錢,開開心心地去找小方。
小方家的鴨子已經(jīng)吃飽了,都趴在院角打盹,有的還懶洋洋地伸出一只腳。小方媽提著豬食桶出來,不耐煩地說:“死到外頭去了!喂水獺貓去了!”我心領(lǐng)神會,就往河邊跑。
社棚北面就是河。我知道下水的最佳點,急急忙忙跑到那棵高大的老柳樹下,果然,樹下放著小方的黑色塑料涼鞋,新的,期中考試他都考及格了,他爸爸一高興到街上買的。其實,小方和我一樣,都喜歡赤腳。夏天路面上的灰塵燙腳,燙得腳底心癢癢的;下一場雨,又變成滑滑的,可舒服了!
“小方!”我朝河里高聲叫。
河面上露出顆黑腦瓜,細(xì)細(xì)的眼睛,不正是小方嗎?他看看我,卻又一下子潛進(jìn)水里沒了影子。
“小方!小方!”我討厭他和我玩捉迷藏。
小方又出現(xiàn)了,臉朝上,像條死魚浮在水面上。
“你看呀,這是給你的……”我炫耀地舉起5分硬幣。
小方哈哈大笑,“我才不要呢!你去買棒冰吧……”
“我有,小月也有……”我忙說。
“撲通”,小方用腳撲騰起一朵漂亮的水花,看也不看我,說:“5分角子,誰稀罕???你嘴饞,你天天跟他打酒去吧!”
“你說誰嘴饞?”我一愣。
“你,你,饞嘴!”他一邊說著,一邊拍打水花。
我把硬幣向河里扔去,閃過一道亮亮的弧線。
“哎呀,你想砸死我呀?”他怪叫著。
我又抓起一只涼鞋,手僵在空中。
小方不打水花了,站到水中,曬得通紅的小臉上瞪著一雙細(xì)眼睛,像一只小河獸。
忽然,他勃然大怒,“你扔呀,有種你就扔呀!”
我已經(jīng)氣瘋了,使出了體育課上扔鉛球的勁,不料腳底一滑,“撲通”,我連人帶鞋都掉進(jìn)了河里。
水很涼,很舒服??墒撬苡袆?,它拉著我往下,我想讓自己變輕,輕得像木頭那樣漂到對岸。但是水不聽話,我一使勁,它就一下沖進(jìn)我眼里、鼻里、嘴里……我暈頭轉(zhuǎn)向,模糊間聽到小方在喊:“救命呀!救命呀!”我慌了,原來我會被淹死的!
后來我被人從水里撈上岸,渾身濕淋淋的,標(biāo)準(zhǔn)的落湯雞。我媽把我背回家,數(shù)落個沒完:瘋丫頭,瘋得不要命啦!要不是住在社棚里的老酒鬼聽到喊救命,你就喂了水獺貓了!瘋丫頭,無法無天……
村子?xùn)|邊,傳來小方傷心的哭聲,還有他媽媽的罵聲:“叫你去玩水,叫你去害人,害人又害己……”
我知道,他媽媽每罵一句就要用棒槌敲他一下。
小方的那只新涼鞋再也沒有找到,它消失在河底,無聲無息……
四
我媽用小籃子裝了幾只雞蛋,說是去謝謝老酒鬼。她回來的時候,臉色很難看。沒等我和我爸問她,她就嘆氣了,“老酒鬼生病了?!?br/> 老酒鬼吃不下東西了。他哆哆嗦嗦地叫:“去把香叫回來!去叫香呀!我的香呀……”
“誰是他的香呀?”我很好奇。
我爸說:“東祠堂開小店的?!?br/> “我去過,我認(rèn)識,我去叫!”我自告奮勇地說。
我媽瞪我一眼,“你少發(fā)瘋。你闖的禍還少呀,老酒鬼本來腳上就化膿了,還下水救你……”
我爸也嘆一口氣,“這么多年了,香還不認(rèn)他???”
我媽說:“從小就送給人家養(yǎng)了,你說香怎么肯認(rèn)這個爹爹?”
“那時不是窮得沒辦法嗎?她娘又死了,老酒鬼一個男人家怎么帶細(xì)鬼頭呀?”
一陣沉默。
我低著頭悄悄向屋外走。
“唉,人老了身邊沒有子女服侍,真是凄慘啊……”身后是我爸和我媽的嘆息聲。
都怨我,都怨我!我后悔極了,一屁股坐在橋頭的水泥墩上。有人拍拍我的背,把我嚇一大跳。回頭一看,原來是小月。小月手心里托著幾顆光溜溜的小石子,我拾起一顆,嘖嘖贊嘆,“磨得真好!”
“給你!”小月真心誠意地說。
“不,不要?!蔽覔u搖頭。
“那我們一起玩‘抓石子’?”
“不,不玩?!蔽矣謸u搖頭。
“你怎么啦?你媽又罵你啦?”小月著急地問。
我猶豫了一下,終于說:“小月,你能不能幫我……”
我和小月走進(jìn)東祠堂小店里,看見老板娘手里搖著蒲扇,在給她做作業(yè)的女兒扇風(fēng)。她的皮膚雪白雪白的,她的女兒也是雪白雪白的,比黑里泛紅的老酒鬼好看一百倍。
看見我們,老板娘笑瞇瞇地問:“又來打酒哇?”
我慌忙搖頭,抿了抿嘴,說:“嬸嬸,你是叫香吧?”
她奇怪地點點頭。
我拉拉小月的衣角,她卻把我往前推推,這個膽小鬼!
那個在寫作業(yè)的丫頭不高興了,放下筆問:“你們兩個不買東西查戶口呀?你們是公安局的呀?”
她媽媽輕輕用蒲扇拍拍她,又笑瞇瞇地說:“小丫頭,有什么就說吧。你上回不是來打過茅山白酒的嗎?你還說我店里的酒好呢?!?br/> 我擦去腦門上的汗,憋出幾句話來:“上回是給老酒鬼打酒的,是他說你店里酒好的……”
香的臉上沒有了笑容。
“嬸嬸,老酒鬼生病了,他說要你去……”
香放下了蒲扇,“我為什么要去?我又不認(rèn)識他?!?br/> “嬸嬸,你不是他親丫頭嗎?你就去看看他吧,他太可憐了……”
香哆嗦一下,然后向里屋走去。
香的女兒站了起來,怒氣沖沖地瞪著我們,“你們胡說八道!快點滾!煩死人啦,還不滾……”
我沿著兩旁長滿雜草的河埂一口氣跑出去好遠(yuǎn)。忽然想起小月來,才停下腳步。小月呢?莫非她把魂掉在東祠堂村了?我一生氣,就蹲下身子拔草,揪起一團(tuán)“抹布草”,又扯斷一株“奶奶草”,雪白的“奶汁”濺到我的臉上,涼涼的……
小月追上來時,滿頭大汗。她的手里托著幾顆水果糖,問:“吃糖吧?”
我搖頭,沒好氣地說:“我還以為是小石子變的呢。”
小月也蹲下來,剝著糖紙,說:“我剛才買的,還是你給的5分錢?!?br/> “你還買她們的東西?我以后再也不到那個小店去了,她們——不是人!”
“你不要急嘛?!毙≡掳褎兒玫奶欠胚M(jìn)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贊嘆:“好甜呀!”
我咽著口水。真是沒面子。
“告訴你,我買糖的時候問了,那個小丫頭上四年級,跟小方一個班哎?!毙≡碌靡獾馗嬖V我。
“不就是比我高一級嗎?有什么了不起!”
“我們可以想辦法,讓小方找老師……”
“對呀!”我的眼睛一亮,“可是小方肯嗎?”
小月指指手上的糖,把小嘴巴湊到我耳朵上……
被小月剝下來的那張?zhí)羌堬h起來,轉(zhuǎn)一個圈,落到岸坡上。我的目光被橘紅色的糖紙牽引著,忽然叫起來:“小月,你看!”
哎呀,河邊那一叢香蒲下,不是一只圓乎乎的白鴨蛋嗎?要不是等小月,我們能撿到鴨蛋嗎?
五
我不敢問我爸和我媽,那樣等于找罵。我只能假裝認(rèn)真洗碗,認(rèn)真做作業(yè),還有輕松愉快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這樣我就能聽到我所關(guān)心的消息了。
“老酒鬼好點了嗎?”我爸白天去廠里上班,一般都是他先問我媽。
“唉……”一聽我媽的嘆氣聲,我們的心都一沉。
“赤腳醫(yī)生打了針又配了藥,還是沒用!”
“究竟是什么毛病呢?”
“不清楚……明天要到公社衛(wèi)生院去了……”
老天保佑老酒鬼!我在睡前祈禱。
“不好了,不好了……”這天我媽比我爸還急。
“是老酒鬼……”我爸也只想著那個他常說的“孤老頭子”。
“是呀,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到底見識多,看下來說他得了‘破傷風(fēng)’!”
“哦……我還以為他下水救小云……那不關(guān)我家小云的事啊……”
我也一陣高興,向碗里多舀了一點粥。
“可是,老酒鬼……”我媽的聲音卻低了下去。
“‘破傷風(fēng)’?是不是他腳上……那根洋釘……”我聽到我爸吸了一口涼氣。
“想不到哇,這根要命的洋釘……”
我看到我媽抹起了眼淚。我端著粥碗愣在了灶屋里。
“今天你去醫(yī)院啦?”這天,我爸熬到我睡下才問。
我媽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沙啞,“是的,村上不少人都去了……”
“聽說香也去了?”我爸有點驚喜地問。這肯定是村上的頭號新聞了。
“嗯,香把女兒也帶去了,跪在老酒鬼床邊上……老酒鬼抽一陣,她就哭一陣……唉,連我都哭不動了……”
“老酒鬼呢?”
“得了這種病,等于進(jìn)了鬼門關(guān)……”
“還好,還好,香認(rèn)他了,他也放心了……”
我摸摸竹篾枕頭,唉,都被我的淚水浸濕了……
六
暑假很快來臨了。
我們——我、小方、小月,照樣一塊兒去稻田邊釣田雞,一塊兒去河邊摸螺螄……我們家的鴨子還沒生蛋呢,小月說多吃田雞和螺螄,生的鴨蛋就大,像我們撿到的那個鴨蛋那樣大。
生產(chǎn)隊買了電視機(jī)啦!
這個好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來飛去。村里人好不歡喜,都伸長脖子望太陽,巴望它快點兒落山呢!
二十一寸的大彩電,擺在粉刷一新的社棚里。電視機(jī)前,擺放著長的、短的、方的、圓的各式各樣的凳子。凳子上坐滿了人,男女老少,都笑臉如花,甚至張大了嘴巴……
我走出社棚。太熱了,還是外面的晚風(fēng)涼快。
小方和小月也跟了出來。
“你怎么不看電視呢?”
“我想……吹吹風(fēng)……”我蹲到曬場上。
他倆也蹲下來。小方腳上的涼鞋,一只是黑的新的,還有一只是黃的舊的。
“要是老酒鬼還在……他一定最高興……”我說。
我們一起把眼睛瞟向社棚的最西邊,那間小屋里,曾經(jīng)住著一個孤孤單單的老人。
“那他就可以天天看電視,還有這么多人……”小月說。
“要是他還天天喝酒,我們天天給他打酒去……”小方說。
“不用啦,他女兒會給他送酒來的……”
我們說著說著,都坐在了水泥地上。頭頂是一輪明晃晃的圓月……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